凝神

金萍

西鈔村是個極小的村子。全村只有九戶人家，二十幾間破敗的茅草房，稀稀拉拉、懶洋洋地散落在皖北大平原上的深草叢中，不凝神幾乎就看不到。

村子里年紀最大、輩分最長的就是老太了。

老太沒有名字，也沒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更沒有人詢問過她叫什么名字。鄉(xiāng)間的女人，果真就像草木一樣，自生自滅，匆匆一生。

老太盤古，是村里的一大亮點。茶前飯后，閑淡季節(jié)，村里人就圍在老太家門前的大槐樹下，聽老太敘說前三朝后五代，大八義、小八義、羅通掃北、薛平貴征西；說村里的老人和祖宗、地脈和風水；說淮海戰(zhàn)役、彭雪峰新四軍；說席家圍子大拼殺；說付家廟小皇宮、喬新晨小朝廷；說喬新晨被馬達子殺了，朝上從京都運回的首級是假的，是用金子打的頭顱。他家女兒撫棺大哭：金頭、銀頭，怎么趕得上俺爹的肉頭??！

村里的孩子幾乎都會唱這一段，月光下邊、麥草垛旁，常常聽到大大小小的孩子唱歌一樣地放聲大哭：金頭銀頭啊，趕不上俺爹的肉頭??！這哭聲一起，很快就會引來各家大人的一頓臭罵：作吧，炮沖的你就作吧！作夠了死一邊兒去，別來家搗飯了！

那時，老太就在家里的蒲墩上打盹呢！老太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東家走走、西家看看、地頭遛遛、田邊轉轉。村里的大事小事早知道，沒有啥事不明白的。老太就是村里的百事通、活地圖。誰家吵嘴、誰家田邊地頭鬧摩擦，老太都如數(shù)家珍。大隊干部來調查，一頭鉆進老太家，片刻工夫就什么都搞定了。

有一年，村里分了一個出席鄉(xiāng)人代會的代表名額，有人提出讓老太去，可是也有人立刻反對，原因是老太是個瞎子，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說是去了丟村里人臉：那么多有眼的人不讓去，為什么偏偏去一個瞎子？結果這個理由被多數(shù)通過。老太便沒有當上這屆代表。老太一點兒也不生氣。老太說，我就是個瞎子，遇事愛琢磨的瞎子，正經(jīng)事我看不見，提不了意見也講不出個道道，你說我去干嗎？就是吃干飯我也搶不到碗啊！老太說完后嘿嘿地干笑了幾聲，用力揉了揉那雙失明多年的眼睛。老太的兩只眼球深深地癟進去，就像兩個無底的巖洞。老太臉上的褶子重重疊疊，就像金秋十月盛開的菊花。有一次，老太的重孫子問老太，怎么臉上那么多印子？是誰劃的嗎？老太對垂髫之年的重孫子說，是你爹個死鬼呀（我們家鄉(xiāng)把爺爺稱作爹）！

我爹為啥要劃你啊？

嫌我老不死唄！

就是的，你為什么老不死??？連我們都不知喊你什么好了！

唉，我倒是想死呢，可是閻王爺不收我，有啥辦法？老太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臉的滿足和幸福感。后來村里有人走了，孩子們就知道，是被閻王爺收走了。那時村里的孩子又有了新的怕頭，就怕閻王爺一不高興，回來村里收人。什么時候收人，老太都會提前知道。有一次，一個上門收購槐米的貨郎，把老太的槐米裝走了，沒給錢。老太看不見，等到家人回來時，那個貨郎已經(jīng)溜出幾里路了。家人要追，老太說，不追，走不出六里溝的！第二天，果真?zhèn)鱽砹素浝沙鍪碌南ⅲ锹湓诹餃系膲艤侠镅退赖?。那時，鄉(xiāng)下田野里挖許多溝，溝中間有一道很深的叫壟溝。大家都說，不虧，欺負老太沒有眼呢！老太沒有眼，閻王爺有眼??！

村里人誰家有個大事小事，總想去問問老太，該怎么辦？會怎么樣？仿佛老太會先知先覺似的。一次，大伙兒都在老太槐樹下乘涼說話，忽然，一個人大聲說，自己剛才掏出的一根香煙不見了，還沒來得及點上呢，真是氣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像是偷了那根香煙的人。見鬼了真是！那人氣得正要罵出口，突然，坐在一邊的老太說，罵啥呢，罵你自己吧！看看你那個烏黑的賊耳朵上是什么？

那人伸手一摸，香煙果真在自己的耳朵邊上夾著呢！我去，真丟人！長眼的還不如睜眼瞎呢！

你個龜孫子才是睜眼瞎呢！老太舉起拐杖就要打，那人拔腿就像兔子似的跑了。大家都搞不明白，老太是怎么看到的呢？

盛夏的大中午，累了一天的人們都在午休，老太突然敲起了家里的破銅盆，扯著嗓子連連喊，快起來收場了，馬上就要下大雨了！有的人就說，叫魂??！曬了半天的麥子，累得半死，太陽毒著呢！瞎老媽子就會作！可是還沒等罵完，就聽到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了。還有很多很多的蹊蹺事，用今天的科學是沒法解釋的，只能說，老太是個不多見的奇人。記得那時候，我年年被推薦上大學，卻被鄉(xiāng)里一個造反派頭子扒豁子，眼見同齡人都走光了，我天天以淚洗面。娘見我實在傷心，就去瞎老太那里拉呱，以期尋求個根底。老太說，不著急的，丫頭是個大命人，鄉(xiāng)里不長眼，有長眼的呢！你就等著好了！等發(fā)財?shù)炔坏?，等晴天還能等不到嗎？

老太說了這話不久，縣里果真就從民辦教師中招考公立教師了。我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入選。辦好所有的手續(xù)，我買了一只老母雞去看老太，感謝她的金口玉言。我問老太，難道你會算嗎？你為什么能知道許多不可知的事情？老太半天沒有說話。我說，老太，我是西頭的大丫，我給你說話呢！老太突然說，大丫，你就給我洗洗頭吧，我覺得頭好癢呢。

我一聽立刻抱柴燒水，鍋里水響起來，我端了水就準備給老太洗頭，老太卻靜靜地說，你要燙豬頭啊？我的媽呀！我一慌張，竟然忘了倒涼水呢！

老太，你沒有眼睛，可是你怎么什么都看得清呢？

這世間事啊，不光是用眼看，還要用心看呢！只要凝神，就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可是現(xiàn)在誰還顧得上凝神呢？大丫，以后遇事要多凝神?。?/p>

當時老太的話我并沒有全搞懂。多年以后，我經(jīng)歷了人間的風風雨雨，才在心里對那些因殘缺而耽湎于某種專注的人懷有深深的敬意。就拿老太來說吧，雖然她什么也看不見，可是她卻用心靈之眼看到了肉眼看不到的東西。也許就是專注和凝神幫助她看到了更遠更深的景象。在我們那個小村里，她就是神靈。她比所有的正常人更具有洞察力和想象力，她那樸實的智慧給了孩子們許多的幻想和啟迪。

老太的凝神是這個時代的奢侈品。村莊已經(jīng)沒有了，可是村莊里老太的寧靜和寧靜所產(chǎn)生的智慧與力量是鄉(xiāng)村留給我們這些孩子的寶貴財富，我們需敬畏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