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油菜花開

司機師傅太善解人意了，不然，他一定也是被這大片的油菜花吸引了。像一片延伸出去的海，碧綠的海面上金色的浪花隨風(fēng)蕩漾。浙江衢州，從開化開往常山的路上，車一停穩(wěn)，一車的人便像歡快的鳥兒飛奔向油菜花海。

恨不能去撫摸每一片葉子，撫摸每一朵花，認真傾聽它們熱烈的交談。眼見那大片的金黃顫動著，綿延著，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是的，有些東西是要熱鬧了才好，比如過年過節(jié)，要一大家人或三五好友聚在一起，那年節(jié)的味道才夠濃郁。

城市里呆久了，邂逅三兩枝桃花就引出些許傷春心緒，看見玉蘭一朵一朵絢爛開來，心底也會有浪漫游離。何況這漫山遍野的金色花海，瞬間便點燃了久違的激情。沒有哪一種菜的花像它這樣開得無遮無攔，沒有哪一種花像它這樣不管天南地北地開，我們千里迢迢而來，似乎只為一睹它的芳容。羊腸小路從油菜花間蜿蜒而出，墨鏡、絲巾、高跟鞋、手機，渾身沒有一絲稼穡氣的我們，仍然為它興奮、吶喊、跳躍。

寂寞的田野驟生動感，厚重的土地變得輕快。田野里蘊藏著哲學(xué)，這是孔老夫子的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入世，他的內(nèi)心都清楚，中國人心目中的幸福，不只是施展各人所長，更為享樂田野生活，和諧地與世無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

所以，在聽完學(xué)生們各自的理想與打算后，他由衷地說，吾與點也。

他也向往在這美麗時節(jié)，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一路歡歌笑語。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fēng)，一路唱著歌走回來。

那湯湯沂水邊，一定也是眼前這樣的油菜花海吧。

孫大勇/圖/

它們笑容燦爛，手拉著手，誰也不讓誰掉隊，誰也不讓誰受冷落，像極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我忍不住想，當年孔子的后人，初到衢州的他們，看到的，也是這樣大片的油菜花海嗎？

那是孔子死后大約一千六百年，金兵南侵，宋高宗趙構(gòu)倉促南渡，孔子第48代嫡長孫、襲封“衍圣公”的孔端友，帶著孔子和亓官夫人的一對楷木像，率領(lǐng)族人辭別曲阜故土南遷。

那遷徙的隊伍中，有衰弱的老人，也有孩子，跟隨在父母親人后面，一大家子，匆匆忙忙，在戰(zhàn)亂中從北方向南方慢慢行進。

兵荒馬亂的路途中，他們看到了什么？

山越來越青，水越來越秀，可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了，樹木和花朵改變了模樣，只有春風(fēng)起時，油菜花依舊。

沒有矯揉造作，也沒有過分夸張，它們很少單獨一朵生長，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開放。真實，熱烈，隨著地勢起伏而起伏，隨著季節(jié)舒展而舒展。在有泥土的地方，那大片大片的金黃，全心綻放，透露出生命無所忌憚的繁殖欲望。

油菜花最美的是精致花瓣中間的蕊心，包圍在一片嫩黃色間，它們彎曲著湊在一塊，仿佛在說著悄悄話。

后來，宋高宗又輾轉(zhuǎn)來到臨安，將這里當作行在。他下令賜孔氏定居衢州，并在那里興建家廟，供奉孔子夫婦楷木像，一切禮儀和曲阜一樣，孔氏南宗就此形成。

元朝統(tǒng)一后，有大臣上疏稱，孔氏有南宗、北宗，但只應(yīng)有一個“衍圣公”，應(yīng)由孔子的嫡傳后裔，即衢州孔端友的后人襲封。元世祖覺得很有道理，便欽定南宗為“衍圣公”，且下令他們從浙江衢州搬回山東曲阜奉祀。

孔氏南宗的第六代“衍圣公”孔洙奉詔入京，他對元世祖說，他的六代先祖都葬在衢州，并建有衢州家廟，實在不忍放棄衢州的祖墳，愿將“衍圣公”爵位讓給孔氏北宗。

元世祖十分感動，稱贊他“寧違榮而不違道，真圣人之后也”。

落地生根，除了不舍親人墓地，家廟，更因這里民風(fēng)淳樸，人心向善，無戰(zhàn)事侵擾，相對安寧，且四省通衢，為水路陸路交通樞紐，有青山綠水，更有和家鄉(xiāng)一樣的大片油菜花海，讓孔氏流連。

從此，衢州成為孔子后裔的第二故鄉(xiāng)——東南闕里。

“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每每看到讀經(jīng)的孩子們，那晃動的小腦袋多像一朵朵陽光下的油菜花。

在它們面前，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心生溫柔，誰也不忍心踐踏它們。星星點點的村莊，高低錯落地點綴在花的海洋里，偶爾可以看到坐在家門前曬太陽的老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知足的笑容，你很容易被這些不經(jīng)意的事物所打動。

“凌寒冒雪幾經(jīng)霜，一沐春風(fēng)萬頃黃?！辈浑y想象，為了燦爛地開放，它們沒少等待與煎熬。油菜花地的深處有一種看不見的聲音在生長，在蔓延。熬過了不好的日子，剩下的都是好日子。大自然總有這樣的力量，能把藏在人們骨子里的東西全部激發(fā)出來——當油菜花熱熱鬧鬧地盛開時，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