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玻璃、鋼鐵的混合交響——這就是我反復研讀勒克萊齊奧的《戰(zhàn)爭》之后的心靈留痕。重讀這部將近二十萬字的小說,緣由是勒克萊齊奧先生出席云南大益文學院的國際文學活動,恰好又在古城西安這個地界上,我去聆聽了他的題為《播種》的專題演講。我在接觸法國二十世紀的文學時,自然是不會不被其七十年代的新寓言派的小說常常糾纏。我讀米歇爾·圖尼埃爾的《榿木王》《星期五或太平洋上的虛幻境》,朱利安·格拉克的《沙岸》《半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星形廣場》《魔圈·尋我記》(后譯為《環(huán)城大道》和《暗店街》),尤瑟納爾的《熔煉》《夢幻中的羅馬古幣》《哈德良回憶錄》等新寓言派的主將們的作品,就不會把勒克萊齊奧繞開。但我對他二十三歲時寫的《訴訟筆錄》一直喜歡不起來。在九十年代我沒有買到《戰(zhàn)爭》,但在2001年,在漢中新華書店頂樓的舊書特價大廳看到了擺在架子上專供借閱的這樣一本書。我花了五十塊錢辦了借閱手續(xù),還另外借了項小米的一本什么小說。這兩本書我沒有還,那押金就算是買書的錢吧。當時我讀了一遍,亂糟糟的,過了十七年,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留下。我心里留下了一個疑問:書的封面上有這樣的文字:法國當代文學名著——新寓言小說代表作。我真的理解不了。新寓言小說的代表作,怎么一不見小說,二更不見寓言呢?新?就因為這個新字,小說與寓言——一切都變了嗎?不管怎么說,其他新寓言小說家的小說還是有脈絡可循的。后來見到了這位作家的《烏拉尼亞》,小長篇,讀后,覺得其所描述的因交通事故而誕生的一個路邊烏托邦小社會,這樣一個構思沒有什么新穎之處,是世界上的其他作家早就實驗過的,由此我看出這位作家的平庸、缺乏驚世的天才創(chuàng)造性。沒有料到的是,他在2008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再一次引起了我的重視。我雖然不喜歡他的小說,也不看重,可我還是隨著中國翻譯界對他的小說的一步步翻譯而深入了解他,閱讀他。我手頭沒有他的《沙漠的女兒》,就到陜西省圖書館去借。這部小說寫的游牧部落首領瑪·埃爾·阿依尼納,這位老人帶領著部落在茫茫大沙漠里遷移,殖民者的軍隊在追趕他們,這支遷徙的部落在大沙漠里的行程帶有史詩的悲壯性,還有大漠的殘酷環(huán)境和壯麗風光——這使我對這位作家贊賞起來了,逢到文友聚會,會談到這部小說的壯烈。小說中另外一個主角是移民到歐洲內(nèi)陸法國的拉拉,這位年輕的姑娘在給人家當保姆,過著奴隸一樣的日子。
勒克萊齊奧的小說不斷翻譯成中文,有二十多本,我從當當網(wǎng)上一次把它們?nèi)I了?!渡衬芬粫€給了圖書館,有新出的版本,厚厚的,沉甸甸的。還有《巨人》。有個乾縣的老朋友叫盧敏,他帶了兩本勒克萊齊奧的書,想叫他簽名。我們在南門西南方的中國君樂城堡酒店大廳里把另外一個外國人誤認為是他了,那人拿出了他的護照說明他是另外一個人。雖然鬧了笑話,我還是覺得挺有意思的,這畢竟是我這么勇敢地與一位法國人交談吧,是第一次。后來,勒克萊齊奧演講完了,吃飯的中途,我對盧敏說把筆準備好,讓他簽名,他絕對不會拒絕的。老朋友盧敏臉上笑容燦爛,他如愿以償。
我有兩本《戰(zhàn)爭》,一本是通過那種押金的方式買來的,這后一本是我在古舊書店淘來的,只花了五元錢吧。勒克萊齊奧的演講時間是十月十四日,之前的十月四日,英籍日裔的石黑一雄獲得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我從西安到漢中去,打算寫我的長篇《隕童夜行》。寫作狀態(tài)來源于生活狀態(tài),一直沒有好的狀態(tài),小說也就不太想寫。我仿佛是個小偷一樣居住在這個我從1983年一畢業(yè)就分配工作的單位的后院里,但怕遇到單位的書記和院長。他們給我辦了借調手續(xù),不發(fā)工資了,我倒是可以依靠省委、省政府出臺的作家藝術家百優(yōu)計劃的資助金寫作,但是心安不下來。我先是重看了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寫了評論。這才重看這本《戰(zhàn)爭》。這一次我把這部小說看明白了。2013年我重讀過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當時覺得是把疑團謎點都解決了,但沒有把閱讀體會寫出來,今天回想時,又什么都沒有了,模糊一團。
勒克萊齊奧出版這部小說的時間是1970年,他剛剛三十歲。寫作時間應該早于這個時間,他當時也就二十八九歲吧。這樣一個年輕人寫小說是靠激情,小說經(jīng)驗并不多。這部小說明顯受到了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布勒東的《娜嘉》的啟發(fā)與影響,還受到了新小說派小說的影響,是兩者的綜合產(chǎn)物?!稇?zhàn)爭》中的Bea.B.這個拿航空包的年輕姑娘應該說就是《娜嘉》中的主角的另外一個版本。而這部長篇可以說就是《娜嘉》的擴寫版。還有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的轉化成分。這個姑娘是小說進展的視角性人物,小說自始至終都用她的視角和心理,她的感受,她的思維。與她搭伴的是一個叫X的男子。這個男子是個流浪漢,與《訴訟筆錄》的亞當·波洛屬同一個祖宗。整個世界里,物質的世界里,一個女性一個男性,仿佛創(chuàng)世之初的夏娃和亞當。這叫我聯(lián)想起瓦雷里的長詩《年輕的司命女神》。一個年輕女性的思維與感受,一條蛇,一個男人,創(chuàng)世神話的壯麗。戰(zhàn)爭是指欲望、物質膨脹,城市的膨脹生長擴大,一切發(fā)展都是戰(zhàn)爭。發(fā)展就是進攻占領,就是戰(zhàn)爭。詞的繁殖也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就是繁殖。戰(zhàn)爭無處不在。假如說這就是小說里的寓言,那么它就是寓言小說,是新寓言小說。從Bea.X.這個詞可以看出這個物質爭戰(zhàn)時代的兩個人物,一女一男,是結合成為一體了。這就相當于創(chuàng)世之初夏娃與亞當?shù)慕Y合。這里好像缺少一個重要的道具:蛇。魔鬼撒旦。那么,戰(zhàn)爭,物質的欲望,擴展,占領,膨脹,繁榮——這就是那條古老的換了新顏的蛇。這條蛇其實就是陰莖,是生殖柱棒。生殖就是戰(zhàn)爭,性交就是戰(zhàn)爭。這大概就是這部小說的寓意。
叫Bea.B.的這個年輕姑娘在圣經(jīng)時代先知耶利米的認識里是巴比倫大淫婦,是大紅龍,是女戰(zhàn)神?!皯?zhàn)爭機制仍在她體內(nèi)”,“我知道這個女人是戰(zhàn)爭之首的一種標記,就在我們自相殘殺之際穿越沙場而來”,“聽著,鋼鐵女人,將你那完美的機器停上一會兒,停止前進。一個詞,只需你吐出一個詞,也許戰(zhàn)爭就會停止。發(fā)出命令吧,你將在肌肉骨骼的龍卷風中升起,在你的光帆之中,你會是女王”。這個女人消失了,還會回來,死了,還會活,那個男人X也會如此。這一女一男既然是人類兩性的代表,除非人類絕種了,他們不會消失掉的。他們代表了所有,過去的和未來的。最后他們進入到了地下世界。“有人曾試圖弄個明白。有一個人,有一天,想要知道戰(zhàn)爭是什么,怎樣才會結束。有個人想要打碎玻璃,暢吸空氣,想要喊出自己的詞語,找尋到和平的空間。然后他消失了。看得到和平的人尚未存世,他們甚至還未曾被孕育。而我自己,我也實在說不準我是否已經(jīng)誕生?!?/p>
危地馬拉的米赫爾·阿斯圖里亞斯說過空氣、土壤、河流與水泥、玻璃、鋼鐵以及塑料的區(qū)別,一個是大自然的,一個是人工的。他說他希望他的小說是空氣、土壤和河流。人類會在自己的制造物里窒息掉的,會在這場永無止境的物質欲望戰(zhàn)爭里毀滅掉的,這樣的人工制造物就是戰(zhàn)爭,而《戰(zhàn)爭》這部小說就是這種水泥、玻璃、鋼鐵、塑料的混合制造物。我盡管很不喜愛這樣一個人工制造混合物,卻不得不居住在水泥、玻璃和鋼鐵混合構建的樓房里,整天與塑料打交道。這就是《戰(zhàn)爭》給予我們的警示。
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我是讀第二次了——真是想像力的豐碑。第一次閱讀大約是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期,算起來也有近三十個年頭了。我記得最初認識這位小說家是因為他的長篇小說《玻璃球游戲》。一位文友那兒有這部小說。我后來逛書店淘書時,買到了他的《歌爾德蒙與納爾齊斯》《在輪下》《彼得·卡門青》,還有《美麗的青春》中篇,讀得我青春期的激情高漲,但對這位德國作家的印象并不特別好,沒有驚奇,沒有佩服得拍案叫絕。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所讀過的他的小說,大概都是寫實性的,來源于生活的真實。八十年代的一期《世界文學》上有他的兩個短篇,一個叫《內(nèi)與外》,另外一篇叫什么《婚事》吧。前一篇哲理性特強,給我的思維有過沖擊,記憶比較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諾貝爾文學獎叢書》有他的《荒原狼》,我買到以后,讀了。沒有想到的是,這部不太長的長篇小說,黑塞居然能夠把想像力發(fā)揮到令我震驚的地步,我無法不對他留下深刻不滅的記憶。但二十多年后,我已經(jīng)忘記了是什么樣的想像內(nèi)容如此使我不能忘懷。只記得小說的后面,作者寫狂了,瘋了,想像力飛翔起來了,具體是什么,卻連一二三都說不出來了。我一直想著要把這部長篇重看一次,但世界上的經(jīng)典偉大小說實在太多,完全陌生的還有一大把,怎么可能有時間來安排這部已經(jīng)給我產(chǎn)生過強勁沖擊的小說呢?再加上每年都有一位新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都會給我打開另外一個十分陌生的文學王國。我還要創(chuàng)作,長篇、中篇和短篇,尤其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了有十一部,五十多萬字的一部,四十萬字的一部,三十多萬字的兩部,再就是二十多萬字的三部,十多萬字的三部。今年我居然還寫了二十多首詩歌,反復吟誦了瓦雷里的《年輕的司命女神》《海濱墓園》等長詩,深受影響。我讀詩、寫詩,說明我有了空閑時間,再也不用急如星火地去閱讀世界經(jīng)典小說了。冬天來臨之前,整個秋天,我重讀了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寫了評論。讀了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沒有寫什么。讀了斯賓塞的《仙后》,還有威廉·蘭格倫的《農(nóng)夫皮爾斯的夢》。提到《仙后》,就不能不提到梅爾維爾的《白鯨》,還有薩爾曼·拉什迪的《恥辱》,這三部文學杰作里都有一個神秘而喧囂的類似于精怪那樣的怪獸。在斯賓塞那里它叫布拉堂,梅爾維爾那里叫莫比迪克,在拉什迪那里則是一個變成了白豹的姑娘。梅爾維爾不好意思叫他的怪獸像布拉堂一樣消失到荒野里去,只好安排亞哈船長及其雇員與它同歸于盡于茫茫大海。拉什迪卻沒有什么顧忌了,不怕有什么嫌疑,干脆就讓被鐵鏈拴在加厚的水泥墻的房子里的姑娘從一個不大縫隙里消失了,她的消失與布拉堂怪獸的消失如出一轍。還有威廉·福克納的《熊》、海明威的《老人與?!?,前者是荒野里的大型野獸熊,后者是大海波濤里的大魚……故事都有變化和發(fā)展,為人類的文學城堡添磚加瓦,使它更加壯觀輝煌。
計劃中要讀的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讀了幾十頁,拿起《荒原狼》讀了起來,沒有料到,一下子讀了七八十頁,就索性把它讀完了。這的確是一次閱讀的狂歡,這部長篇為世界上的想像力樹立了一座參天的豐碑。
小說先是出版人的十八個頁碼的解釋性文字,然后才是小說主角哈里·哈勒爾的自傳,自傳中有二十個頁碼的對于“荒原狼”這種半狼半人的論述——小說由這三部分組成。這三部分中的解釋與論述沒有多大意思,舍棄掉也不會覺得可惜;它們對小說起到的作用并不關鍵。我認為此小說只留下主角的自傳部分就足夠了。沒有這個自傳,它什么也不是。
哈里·哈勒爾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他焦躁苦悶,到處亂逛,以避免回到租屋后揮起刮臉刀往自己的脖頸上來那么深深的一下。這里我要先說的是,法國新小說派的主將羅伯·格里耶的實驗小說《吉娜》應該說是在這部小說的啟發(fā)與影響下創(chuàng)作的,兩者相似的地方實在太多。《荒原狼》創(chuàng)作于1927年,《吉娜》是七十年代的產(chǎn)物。托馬斯·曼的《魔山》出版于1924年,這部小說對《荒原狼》無疑是有巨大影響的,同樣的德語世界,托馬斯·曼還年長赫爾曼·黑塞兩歲。更主要的是《魔山》也是想像力的創(chuàng)造物。但它畢竟沒有前者的想像力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更為壯麗輝煌,沖擊力也沒有前者巨大。據(jù)我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的參照,我認為德國文學在想像力方面成就最為突出最為輝煌的是歌德的《浮士德》和黑塞的《荒原狼》,其他的就等而下之了。歌德的晚年之作,有個前源是英國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其原創(chuàng)性在歌德這里就大大地打了折扣。而黑塞的《荒原狼》我還沒有找到它的前源。它的前源應該說就是歌德、托馬斯·曼及德國的浪漫文學傳統(tǒng),格里美爾斯豪森、霍夫曼、富凱、斯篤姆、克萊斯特、格林兄弟等等。還有大黑塞十五歲的豪普特曼,也應該是影響了黑塞的作家,他的《沉鐘》《索阿那的異端者》等含有濃烈童話色彩的作品,也是德語文學中的上品。
哈里·哈勒爾這位既有狼性又有人性的人物,他像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依斯的《尤利西斯》中的布盧姆、斯蒂芬和莫莉一樣,是個夜游神之類的家伙。他在浪蕩,漫游,范圍以他居住的這個城市租屋為中心向外擴展。黑夜里,他看見了一面墻,上面有“荒原狼”“魔劇院”的字樣。眨眼間,那些文字消失了。又有一個形象模糊的人舉著一面大旗,旗幟上書寫著上面那些文字,很快也沒有有了蹤影。這個魔劇院在為他們的營生打廣告,搞宣傳,但顧客只針對哈里這唯一的人狼或者狼人——荒原狼有興趣。他去一位年輕的教授家里吃飯,和教授與他的妻子的意識形態(tài)產(chǎn)生了嚴重的沖突。他們是好戰(zhàn)思想分子,民族自大主義者,“愛國主義是流氓們最后的堡壘和天堂”。哈里吃了人家的飯,并不領他們的情。他不愿委屈迎合他堅決反對的意識形態(tài)。他逃離了年輕教授的家。碰見了送葬的隊伍,跟著走,到了墓地,莫名其妙地參加了不認識者的葬禮。到了一個飯館,有人介紹他到一個什么什么舞廳去。他去了,亂哄哄的,混亂,吵鬧,不亦樂乎,他被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接待了。她問了他的姓名,當他問對方時,人家說他錯過了問的時機。她給了他一個地址,下次相見。在這一次約會中,他得知她叫赫爾米娜。他瘋狂地喜歡上了這個姑娘。赫爾米娜把她的好友瑪麗亞支使到他那里,他夜半歸來,這位渾身熱騰騰的姑娘早就在他的被窩里等著他了。這是多么美的想像!天堂一樣的情景。一切小動作都是為了最后那場盛大的化裝舞會做準備的。盛大舞會開場了,他雖然不想去,腦子里打了退堂鼓,但還是陰差陽錯地去了。一去就被它熱烈的氣氛興奮迷醉了。這場化裝舞會的高潮當然是魔劇院里的表演。演員不是別人,就是參加者自己。魔劇院有一條條的走廊,走廊兩邊是無數(shù)房間。這里的情景使我聯(lián)想到愛倫·坡的小說《紅死魔的假面舞會》。這里是想像力的盛宴,想像力的大餐。哈里·哈勒爾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里的空間是無限大的。這又使想我聯(lián)想到了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這部蘇聯(lián)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于1940年,公開出版時間已經(jīng)是六十年代了。要說受影響,也只能是布爾加科夫接受了黑塞的文學恩澤。魔劇院里的這第一個房間里的“獵汽車”十分刺激,哈里可以像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那樣朝公路上的汽車射擊,打死開車者。被襲擊的汽車越來越多。哈里完全進入了角色,一切都成了真的。想像力在這里的歷程可謂豐富強烈,歷經(jīng)天下所有秘密。最后一切繁華熱鬧都沉寂了,魔劇院仿佛變成了地球熱寂后的荒原。哈里打開了最后一扇門,看到他的命根子,他的愛情的主角赫爾米娜正與琴師帕勃羅赤身睡在一起,做完了肉體歡樂的一切特技之后,松弛地癱軟著。他拔出刀子,扎進赫爾米娜的胸膛。他對他的感情的背叛者予以最高級別的懲處。
“帕勃羅遞給我香煙和火柴。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們在我的魔劇院里,倘若你想學探戈舞,當將軍,和亞歷山大大帝談話,下一次一切都聽候你的吩咐。不過,我不得不說,哈里,你有點讓我失望。你完全忘了自己,你戳破了我的小劇院的幽默,做了蠢事,你用刀刺人,使漂亮的圖畫世界濺上了現(xiàn)實的污點。你可做得不好。但愿你看見赫爾米娜和我躺著時,至少是由于忌妒才做出那種事情。可惜你不懂得怎樣演好這個角色。我相信,你會更好地學會這個游戲的。好了,下次可以改正。
“赫爾米娜在他的手里立刻縮小,變成了棋盤上的一個小人棋子,他拿起她,放進他拿出香煙的背心口袋。
“又甜又濃的香煙使人舒服,我覺得我的身體好像都掏空了似的,準備睡它整整一年。
“噢,我一切都懂了,我理解了帕勃羅先生,理解了莫扎特,在身后什么地方聽見他可怕的笑聲。我知道我口袋里裝著成千上百個生活游戲的棋子,震驚地預感到這場游戲的意義,我準備再次開始這場游戲,再嘗一次它的痛苦,再一次為它的荒謬無稽而戰(zhàn)栗,再次并且不斷地游歷我內(nèi)心的地獄。
“我總有一天會更好地學會這人生游戲。我總有一天會學會笑。帕勃羅在等著我,莫扎特在等著我?!?/p>
這部小說的結尾似乎也就是我這篇對它的評論的結尾。我還能說什么呢?
焦慮、煩惱,無盡的折磨,《夢幻中的羅馬古幣》,這便是尤瑟納爾的這部中篇所給予我的閱讀感受。多年前,讀過這部近十萬字的尤瑟納爾的《夢幻中的羅馬古幣》,當時印象深刻,對其文學手法與深厚內(nèi)涵備受震動,心想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事隔多年,也許是十年吧,再讀時,已經(jīng)不知其蹤了,完全像讀一部新小說那樣陌生,最可笑的是,很多地方弄不懂了。一是時間漫長,二是這部小說的平面環(huán)境空間結構確實不是寫給普通讀者的。我來說說這部小說的內(nèi)容吧。上一次閱讀后,沒有去寫閱讀文章,所以才落了個上面所說的結果。除了我記憶中它是不可放棄的、還應該再讀的小說這樣的警示之外,就沒有什么了。
一個城市,羅馬的平面環(huán)境之上,這相當于一座舞臺,時間是用的最少的時間,現(xiàn)在時,人物不少,他們分別活動于城市的不同的地方,當然有交集,相遇,對話。戲劇幾乎是對話構成的。這是一部小說化的戲。喬依斯的《游動山崖》《尤利西斯》的第十章,我的中篇小說《城市童話·虎外婆》就是這樣的結構。圍繞一個中心——刺殺獨裁者的行動。小說故事發(fā)生在1933年的意大利的羅馬。當時的獨裁者是墨索里尼。小說中沒有明寫。
在這座舞臺上活動的是幾家人。居里奧·羅維斯一家。他是丈夫,他的妻子是居瑟帕,女兒叫喬瓦娜,殘廢外孫女咪咪。喬瓦娜的丈夫是卡爾洛·斯蒂沃,這是位作家,三十二歲,是位反獨裁的有行動的革命作家。他被獨裁政權抓住了,流放到了一個叫利帕里島的荒島上。他患有嚴重的肺病,是在流放的荒島上自殺身亡的。居里奧是個賣化妝品的店老板,曾雇傭了一個英國年輕女人。這個女人叫瓊斯,她在羅馬等從倫敦匯來的錢。這期間她在居里奧的化妝品店里打零工,沒有上崗證,工資忒少,她似乎不在乎這些,與店老板有了感覺,導致居里奧的老婆居瑟帕到店內(nèi)大鬧,醋勁十足,發(fā)瘋了一陣。
圍繞卡爾洛·斯蒂沃這位被流放的反獨裁作家,還有另外三家人。
堂·盧杰羅·迪·克萊多一家。他有兩個女兒,一個是羅薩麗婭·迪·克萊多,她在小圣母教堂掌燭;一個叫安吉奧拉。安吉奧拉嫁給了富有的青年巴奧羅·法利那。安吉奧拉與歌劇團的一個男高音私奔了,后來成了電影明星安吉奧拉·菲戴絲。巴奧拉·法利那的情婦是個妓女,叫莉娜·齊亞麗,她患了乳癌。她有個二十歲的叫馬西莫·伊阿科夫雷夫的男朋友。這個馬西莫是個俄國人,與卡爾洛·斯蒂沃是同一個刺殺組織的。他是馬塞拉的情人。馬塞拉是這部小說中的中心人物,是她完成對獨裁者的刺殺動作的。她也是卡爾洛·斯蒂沃的情婦。她從事革命行動之前是個護士,她的丈夫是阿列桑德羅·薩特醫(yī)生。馬西莫把莉娜介紹給了薩特醫(yī)生,中間的連線是馬塞拉。她父親是個無政府主義哲學家。堂·盧杰羅的妻子叫拉什勒。這一家來自西西里島,在那兒有一個叫杰馬拉的莊園。
醫(yī)生薩特一家。
老畫家克雷芒·盧克斯。
特拉帕尼公主,她的兒子,堂·盧杰羅家想把女兒嫁給公主的兒子。
特拉帕尼小侯爵。
還有重要的迪達這個賣花老太婆一家。她有很多丈夫,其中一任丈夫是叫弗格圖沃索的老園丁,還有一任丈夫是個酒鬼,叫盧卡。她的女兒有阿麗蒂婭、圖利亞、馬利亞、阿涅斯,兒子有納尼、伊拉里奧;女婿奧瑞斯特·馬利南茲是個水管工,是個十分特別的小說人物,深夜一直在巴爾波宮廣場上修水管,極具象征意義。老畫家克雷芒·盧克斯在接受了迪達施舍的10里拉羅馬古幣之后,與送走了馬塞拉的馬西莫一直在廣場上談話,而不遠處黑夜里的影子便是這個水管工馬利南茲。
英國女游客。
電影院門口多情的顧客送給了老太婆迪達10里拉羅馬古幣,迪達把古幣施舍給了老畫家克雷芒·盧克斯,他把古幣扔進了廣場上的噴水池,奧瑞斯特·馬利南茲又從水里把古幣撈了起來。馬利南茲是正在分娩生育的迪達的女兒阿麗蒂婭的丈夫。
人物關系大致就是如此。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是無機的,沒有故事,有的只是平面環(huán)境中進行的事件。這枚羅馬古幣,具有的夢幻色彩,讀者不是太好把握,它使人聯(lián)想到了古代羅馬對于獨裁者愷撒的刺殺。今天的反獨裁者完全與古代的反獨裁英雄不能相比了,刺殺的武器交到了女性手中。馬塞拉事前就把刺殺行動明白告訴了其丈夫薩特醫(yī)生。這位醫(yī)生過去也是反獨裁組織的成員,他背叛了,成了告密者。馬塞拉之所以要把刺殺行動告訴這個告密者,是為了折磨他的靈魂,他在如此的輕蔑污辱之下,不會去告密的,而且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那樣的行動。
環(huán)境或者舞臺把無機的人物緊緊捆綁到了一塊兒。人物之間認識與否,或者有無情感關系、姻緣關系、血統(tǒng)關系倒一點兒也不重要,同在舞臺上,這樣的聯(lián)系足夠緊密了。
先讀了我的這篇讀后感,再去閱讀小說,相信你理解它就變得容易多了。
作者簡介:寇揮,男,陜西淳化人。西安醫(yī)學院駐校作家。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北京傳說》分別獲得首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馬車》獲陜西省首屆年度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有小說選《靈魂自述》(新勢力叢書)。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記憶》《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長篇小說。在國內(nèi)各大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近百篇。中篇小說《長翅膀的無腿士兵》入選《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黑夜孤魂》入選《21世紀小說選2002年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