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你把世界完全看了個透,世界的終點就與你出發(fā)時的城市沒有什么兩樣。
馬德里的傍晚
近一個月來,我開始把傍晚的散步當成一天的主要事來做——每天下午一過八點,我就給手中的筆插上筆套,合上書本,換好外衣,等在那架木制電梯前。幾乎每一次,那架單身牢房造型的電梯都像鐵塊一樣沉在大樓的樓底,這幢聳立了好幾個世紀大樓的黑暗是任何光線都穿越不透的。所以當我站在五樓的樓梯口等待那架小電梯咣咣當當來到跟前時,我的眼睛早已被這種黑暗刺得生疼了。我根本不在乎廊道里的燈是否已經(jīng)滅了,電梯是否會因故障而驟停在哪一層,也聽不到隔壁鄰居老太太做土豆雞蛋餅時碰響炊具的聲音——而在我下榻的房間里,那種鐵器碰撞的聲音和她不斷的呵斥那條老狗的聲音,是一只功能紊亂隨時會響起的鬧鐘。
電梯的腳踏板因為積攢了過多的磨蹭而油光發(fā)亮,由于年深日久,它的玻璃也沾染上了大樓里的黑,牽引它的鋼索在我眼前慢慢滑過,發(fā)出咝咝喘息的聲音。堅硬的鋼索線條現(xiàn)在是大樓里唯一有生機的東西了——其他都已在時間中沉睡,它的緩慢下行每一次都能讓你下到一個被豎起來擺放的破折號當中。破折號落地的那一刻,這座大樓里發(fā)生過的無數(shù)次死亡和熄滅的滋味成了破折號后面的全部文字。
這與年輕的馬德里非常不相稱。這座位于西班牙中部的城市建城時間短到幾乎沒有歷史,它的發(fā)跡也純屬偶然。1561年,腓力二世將王宮遷到這里時,馬德里還幾乎只是一個村子,查理三世(1716-1788年)時期馬德里也未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城市,與當時歐洲的其他大城市不在一個層級上,由此常遭東部富裕城市巴塞羅那的叛離與挖苦。在一個小村子上擴建起來的這個帝國首都其實只有一個村莊的內(nèi)核外加幾座教堂的花邊,它的周圍是面積遼闊的被稱作campo的荒郊和綠地。之后,拉美過來的移民和一些東歐兄弟把這些荒郊(后來成為了公園)和綠地又圍了一圈兒。盡管這樣,它與巴黎和一直對它怒目敵視的東部巴塞羅那相比,也仍舊只是一個被戰(zhàn)爭人為膨脹起來的鄉(xiāng)下,它埋在墻根的那些死亡和毀滅也都是又新鮮又土氣,美術館里弋雅的咆哮和委拉斯開茲的沉吟并沒有給它農(nóng)夫般的喉管增添幾分樂音。至于西班牙廣場上的堂吉訶德雕像則一如正午的光線,喜感,響亮,尖利,西班牙文化那種民間馬戲團般的亢奮都始自塞萬提斯和他的風車騎士。此后它們的高腔落在每一位由這個國家出產(chǎn)的作家和藝術家嗓子眼里,包括后來移居巴黎在巴黎成名的達利和畢加索——這種正午光線的燎烈和明亮一度點燃了大半個歐洲大陸的現(xiàn)代藝術。
是的,無論哪個季節(jié),馬德里的輪廓都因為其充足的光照而變得清晰,為了突出這種鋒利和清晰,它不惜利用它明信片式的淺薄覆在利比利亞半島;無論何時,馬德里陽光中的每一根線條都能準確地落在建筑物的外形上,而光線落在這座城市上的每一次變換都會給這座城市一個不同的結構。因而可想而知,這座城市缺少的是陰影,缺少的是過渡,缺少某種中間地帶,缺少曖昧,缺少偽裝,缺少迷茫。
因而我不愿意在市中心那幢大樓的電梯里待上更久,其黑暗的濃度,古老的濃度,陰郁的濃度足以組成另一個國度,并被莫名地放置在馬德里的心臟位置。在大樓的外面,明亮的光線則讓人興奮,我的眼眶常因光線太多而擁擠不堪,我甚至能看清一粒灰塵的輪廓和空氣的臉,看到氣味,看到明亮本身——危險的一點是,這樣的光線可能會讓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內(nèi)部。
我傍晚時分的散步有好幾條路線。因為距離太陽門廣場著名的公路零起點只有幾步路,出發(fā)去任何地方對我來說都非常容易,但要穿過一層層游客找到那些安靜的小巷卻是件費力的事。我經(jīng)常會在教堂旁邊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因為十字路口是這一帶唯一顯得寬闊的地方,游客的腳步到這里就顯得稀落了。越過一條急速下斜的小路能看見山腳下的樹尖,那一大片參天大樹曾經(jīng)是皇家獵苑的一部分,要是天氣合適,這里也是觀看云霞最佳的位置,云霞總是緊貼著樹冠借著樹冠的花邊顯示出它所有的造型和色彩。我很愿意在這里穿越馬路,但很多時候我并不是真的要穿過馬路,而僅僅是為了在這里停頓一下。在那條刷著白色分隔線的馬路旁邊,我會利用等候紅綠燈的時間去附和站在我旁邊束著發(fā)套的老修女單音節(jié)的沉默。在她寬大的袍子里,人間的身體瘦骨嶙峋,上帝的微笑卻充塞在每一條衣縫間。修女旁邊,一條安靜的斗牛犬貼著主人褲腿緊緊地盯著我平凡的亞洲臉。一位捏著報紙不急著閱讀的紳士望向遠處,一個小孩仰面等待著頭頂?shù)男切恰麄兿裎乙粯?,把在這里的這種等待和穿越視作一種象征意義的行為。他們打量著世界最初的內(nèi)部,但并不因此而驚奇。與此同時,我們身體上方那些建筑盡可能用它的尖角抻開我們的眼眶,黃昏的光線在變化中顯示自己無形的身軀,鴿子撲打在漸漸變涼的瓦片上,窗欞里幾近透明的簾子在向后退去,退去……這樣的傍晚只是眾多傍晚中的一個,卻每一個都很獨特。
整整的四月和五月,我都情緒低落,一場速來速去的戀愛讓我每天傍晚都要慟哭一場。愛上一個人實際上是一個不存在的偽命題,因為每次戀愛結束,都會發(fā)現(xiàn)我所愛的那個人不過是我用自己的感覺構筑起來的一個假人,或者說,我實際上愛上的是一些感覺。這次,我發(fā)現(xiàn)我的失戀對象不過是去年冬季的那些傍晚,在陰云籠罩下的那個遙遠的臨海城市的河邊車站,每次,當我送他去城市那一頭時,我都會把一只冰涼的手斜插在他溫暖的大衣口袋里。在他大衣口袋深處,我與他十指相扣緊密絞纏,有時候,他會把骨折過的那只無名指緊緊勾住我的大拇指。那只無名指曾經(jīng)戴過兩年婚戒,之后,在一次可笑的手工操作事故中差點弄斷,手術后被精心銜接起來的韌帶讓它沒法像其他手指那樣隨意伸直和彎曲。于是每次當它想要向我表示親密時,只能帶著就像一個駝背老頭的可笑姿勢輕輕碰觸我的拇指。有一次,我們就像這樣緊挨著對方在去車站的途中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對我說,這里有一個寶貝!說著他把我推到一邊,彎下腰,用那只斷指附近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撮成鑷子狀,把那枚小鐵釘夾離地面,然后放在鼻子下吹吹灰,之后心滿意足地丟進我插過手的口袋里。
導致他當年斷指的就是一顆在電鉆作用下旋轉過快的鐵釘。
我來到西班牙后,我們迅速分手。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快速,誰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只是在一場談話之后,或者實際上在我們關系開始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在醞釀著如何結束了。他開始拒絕談論那些傍晚,不再以昵稱來稱呼我,不再在固定時間問候我,不再給我打電話——之后我們誰也不再和對方說話。他的頭像不再顯示讓我雀躍的那種顏色了,每天他都掛在網(wǎng)上,但他從不點開對話框。一段時間之后,我們都無奈承認感情已經(jīng)結束了。有一天,我在出國前帶來的唯一一本書里讀到里爾克的幾句詩:
在其中我的感官漸漸深沉
在其中仿佛在舊日的信箋,我發(fā)現(xiàn)
已然被生活過的我的日常生活
已杳如傳說,已然被克制……
之后,每次當我讀到這幾句詩,就會想起那些傍晚。整整一個六月和七月,不,整整一年,這幾句詩成了我耳中盤旋的唯一的旋律。
阿爾卡拉之夜
每個出門旅行的早晨,我都像在巧克力油條店打工的古巴室友,早早在前一天晚上上好鬧鐘,躡手躡腳地從冰箱里取出備好的火腿面包早餐,然后把門帶上。
每天四點,古巴人從他靠北的臥室里起床,在我對門的衛(wèi)生間里響亮地便秘,咳嗽,大口呼吸他自己昨夜留在洗手盆邊的煙味。門軸在他轉身的時候發(fā)出很響的吆喝聲,其分貝足以將我從睡夢中弄醒。不過我早在他起床前就醒了,我早就成為他一個隱匿的時鐘,睡眠于我就像監(jiān)獄里令人難以忍受的刑期,還未到點我就開始扒開窗欞迎候那總是遲到的以自由為名義的光線。暖氣片發(fā)出咝咝的呻吟聲,烏鴉在我窗戶下面悄悄地清嗓子,河流像每個凌晨那樣亢奮地喘著粗氣,家具們在黑暗中交換著彼此疲憊的眼神,白天在我的瞳仁里閃爍過的一切現(xiàn)在都以平面的形式融化在黑夜當中。凌晨,像所有開始的事物那樣,將自己偽裝成危險的入侵者,以消除所有物體的輪廓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存在。這個既非屬于白天又非屬于黑夜的時刻,是時間上的一個遠景,在那樣的時刻,你很容易絕望。因為我們在自己的眼眶中,看到的是最多的黑暗和最少的自己,我們的瞳仁也不習慣于反射任何事物——這也是一個死亡最青睞抑郁患者的時刻。
每天臨睡前,古巴室友都會把他的濕衣服攤在暖氣片上,他十一點入睡,四點鐘起床,在僅有的在家休息的一點時間里,他用洗衣機迅速漂洗并甩干內(nèi)衣褲,然后晾在墻角的暖氣片上。他油炸各種肉食,事實上他只會一種烹飪方式,各種形狀的雞肉、牛排、肉串,用鹽腌上幾個小時,然后用油炸熟。因而廚房里總會見到他用鹽漬著的各種肉塊。他也幾乎不吃蔬菜,冰箱里偶爾會有半個洋蔥,那是他前一天作為油炸肉的調(diào)料剩下的。
我們很少說話,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軌跡。在他搬來之前,我曾是他房間的主人,那時候我每天八點鐘起床,白天看書,傍晚散步,臨睡前看一部電影。有時候半夜里樓上那對夫婦親密的聲音會把我吵醒,河水流動的聲音也非常大,白天,就是開著窗戶光線也非常陰暗,站在那個房間里,你會有種整個世界朝你背過去的感覺。我忍受著自從四五月份以來就在持續(xù)的情感打擊,試圖通過閱讀那些字母生僻的段落來忘記一切。我仍舊記得馬德里每天散步的那片小樹林。記得剛來西班牙時機場由于失誤丟失了我兩件重要行李因而無法正常生活的窘?jīng)r。記得我在某堂語言課上把“matrimonio”(婚姻)說成¨madrile■o¨(馬德里人)被同學哄笑的情景。記得我一遍又一遍在皇宮下面的山坡上背誦里爾克的詩。這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已是秋季。樹葉開始變黃,下了點雨樹下的草開始泛綠了,變得像是一塊又大又軟的厚墊子。夏末剛來這里時所有的草都由于干旱枯萎了,恁是花團錦簇的樹冠也掩飾不了這片城郊綠地的破敗。如今,一切倒了個個兒,似乎連地心都被染綠了。在生機這件事上,樹葉與草尖輪番值勤,互換彩妝,直至真正的冬季到來。
真正的冬天真的來了。我卻毫無知覺。我每天夾著書本去學校上課,與一群遠遠年輕于我的同學共享一個課堂。痛苦和歡愉,正像布羅茨基在他的《水印》中所說的,它們只是列席于我的生活,我不能再主動感覺到它們了,它們也不再能刺激到我。有一天,我在上課途中看到三四十只鸛,依次飛過時給我身旁的這片草地帶來了一塊無比巨大的陰影。這些陰影迅速掠過草尖并將其染黑,之后,又像水流一樣淌向我前面的屋頂。鸛是這里獨一無二的主人,如果塞萬提斯也承認自己只是個歷史人物的話。表面上,這位文學巨匠的故居和博物館占據(jù)了這座小城最為重要的幾個區(qū)段,街上張貼著這位文學巨匠被變形的畫像,他瘦弱的塑像也站在阿爾卡拉最為重要的廣場正中,但它們不會像鸛一樣幾乎到達每幢房屋的尖頂,它們也不會用俯視而戒備的眼神掃過每一位路人的腳尖。鸛把巨大的巢穴搭在每一幢樓的最高處,它們翅膀扇動的聲音極像木片擊打彼此的聲音,“啪啪啪”,或者“喀喀喀”,其頻繁和響亮的程度構成了這座小城的心跳。那些曾經(jīng)一個詞語碰響另一個詞語的聲音,一個句子碰響另一個句子的聲音,那些塞萬提斯的聲腔,一度是這座古城真正的脈搏和心跳,現(xiàn)在卻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以至消失——文學在今天已然不再能夠代言任何東西了。
我散步的腳步變得越來越緩慢,因為在這片小密林的草地上,到處都有散落在草叢中的狗屎。狗的數(shù)量和人的數(shù)量一樣多,經(jīng)由一根繩索,它們在這片草地上和密林中與他們的主人建立起了一種合適的比例關系。它們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卻會在經(jīng)過我時一致地朝我張望,有的還會大膽往前走幾步。在它們自己的社交圈里。一切關系和等級都已經(jīng)分明,因為每天傍晚它們都會聚在這里?,F(xiàn)在,我卻有幸被納入這樣的社交圈,它們迎候我的儀式是既不朝我吠也不多看我一眼,它們以沉默和熟視來表明對我的接納和認可。有一只身形分外矮小的泰迪熊是這里的交際花,它見到任何一個會移動的生物都要前去問候一下,有時候它與主人突然一下子遇上了一群人,它就會非常有耐心地逐一跑過去與他們打招呼。大概它打招呼的姿勢是曲下四肢,匍匐起身子,肚子低到幾乎拖到地面地跑到你眼前。在它這種過分的儀式中隱含著它想成為人類的奢望,大概它從不介意其他狗會因此而嘲笑它,它也從未想過自己是一只狗。它從那些放在它腦門上的大大小小的巴掌上所得到的溫暖又敷衍又尋常,不過它卻把它們視作恩寵,此后整整一個晚上,它都會回味這些瞬間并將它們帶入夢中。它在這里度過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傍晚,它把每個傍晚都視作獨一無二,因為這些陳舊的溫存到了第二天就又會變得閃閃發(fā)亮并讓它期待。
足有五個足球場大小的草地是唯一吸引我在這里住下來的理由。這里離我上課的學校非常遠,因為它已是這座古城的盡頭,它的一邊是一條河,另一邊是通往馬德里的公路,有一條從南貫穿到北的小路,視野中幾乎望不到人類生活痕跡。白天,光線把它打開,夜晚,它又被夕陽及時收攏起來。粗大的地平線整齊地在它跟前躺下,樹木裸著身子依次鑲嵌在河邊,灌木則沿著一個隱匿的方向倒過身去。有一天雨后,我在那條小路上散步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幅顯然是剛剛完成的作品,一連串碩大的男性生殖器整齊地分布整條路邊上,它簡約的造型并無任何色情意味,倒像是一些路標,從路的一頭指向另一頭。它暗示的是它自己的歷史,因為的的確確,或明明白白,它們是一些指示時間而不是地理上的路標,如果沒有人類的延續(xù),這里的一切都沒有價值。這個機誚的“路標”一頭是被削得尖尖的像是勇氣那樣的東西,另一邊垂掛著兩個沉甸甸的果實造型的物件儼然是我們的底氣。路標一頭指向征服,一頭指向守望,由這兩樣構成人類和文明穩(wěn)定的歷史。
我的古巴室友白天通常都不在家,他夜以繼日地在那家巧克力油條店工作,為的是能夠賺夠錢好把國內(nèi)的女友接過來共同生活。他每天在客廳里吸很多煙,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會與他的女友用手機視頻。他把與我共處時節(jié)省出來的每一句對話都用到了他女友身上,盡管這樣,他們的對話時間也不長久。他打工的那家巧克力店的老板娘是一位年輕的多米尼加人,八年前帶著出生不久的兒子來到這里打工,后來被她的老板看上了,順里成章地帶著兒子住進了老板家的房子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總是讓我們隱秘的另一半側過身去,讓它更加靠近謊言、歷史和禁忌:如我以背誦詩句的方式去撫平失戀的傷痛,假裝我的傷感是某種可以共享和通用的休閑;古巴室友女友身患絕癥卻沒有告訴遠在西班牙的男友,而男友也佯裝不知,兩人的電話像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啞語;多米尼加女人永遠不會和這里的任何一個人談論她的多米尼加老公,因為沒有一個西班牙人愿意娶一個有過婚約的拉美人……我們的另一些生活就像內(nèi)衣一樣被我們深深掩藏,我們穿上它猶如披上黑夜,而在阿爾卡拉真正的深夜,這里只有鳥的嘀咕和河流的嗚咽聲。我的失眠日益加劇,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到了夜間都被擴大,它們讓我的眼前變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混沌,每過一個夜晚我和我的周圍都在進一步地消失。阿·赫胥黎說:“我不要舒適。我要神,我要詩,我要真實的危險,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痹谶@樣的夜晚,在阿爾卡拉之夜,這里是一切,是舒適,神,詩,真實的危險,自由,善良,罪孽……
又一個馬德里
住回馬德里后,我又開始了每天下午的散步。但已然與七個月前不同,這幾個月我散步的圓心是一個叫做“CASA DE CAMPO”的公園,盡管我仍舊能夠看見皇宮,看到我曾經(jīng)停留過無數(shù)次的大教堂和它的十字路口,但我卻往另一個方向越走越遠。
我盡可能在所有光線收起來之前趕回家,這就勢必使我夏季和冬季的散步有兩三個小時的時差,在夏季,太陽九點多才下山,天十點才暗下來;而冬季我卻得五點鐘出門,因為六點半一過天就全黑了。光照時間越來越短,黑暗需要的墨汁越來越多,因而我在傍晚散步時不再穿深色衣服,怕我的暗色會過早傳染給夜晚。而在太陽下滑的最后一瞬, 光線是最美的,盡管每次都只有幾分鐘,有時候可能就在我手機幾張照片之間,從第一張照片到第三張照片,白天和黑夜就完成了簡短的交替。
我有好幾條散步路線,因為我得裝作是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我越是能區(qū)分它們之間的細微差別,馬德里就會變得越大。實際上它們的確非常不一樣,其中一條通往馬德里的蘋果園河邊,河里全是蘆葦和鴨子,是我所熟悉的中國江南景象,由于沒有天敵,鴨子幾乎搶占了河床的所有角落;一條通往CASA DE CAMPO,一座十足的森林公園,過去曾經(jīng)是皇家獵苑,因而有很多年代久遠的黑松和幾道遺跡尚存的墻根;一條爬向皇宮和大教堂的土坡,是我去年非常熟悉的散步路徑,這里可以將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連接起來;最后一條是完全市井的街道,也是最乏味的一條,兩邊全是商鋪,甚至有兩家裝修簡陋的中國理發(fā)店。河邊那條線路是我最常去的,因為無須擔心夜晚的安全問題,這里離皇宮只兩三百米,附近又有很多散步和鍛煉的居民,河流很長,可以一直走下去,每隔一段就有一座造型相異的橋。有一次,我和保加利亞室友去那兒散步, 我們在河邊聊起了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里卡,因為庫斯圖里卡是離他祖國最近的我所知道的東歐人,加上說起文化上的保加利亞,由于我的無知幾乎不認識什么保加利亞名人。而他卻熟知老子莊子,還會幾個中文單詞,他也看中國電影,比如李安的《食神》。我的室友有一半俄羅斯血統(tǒng),他母親嫁給了保加利亞父親,但他自稱保加利亞人,更愿意稱自己是歐洲人,盡管實際上他的個子和性格更像俄羅斯人。記得我第一次與他談的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納博科夫,當時我為了取悅他,但他馬上糾正我說他更熟悉的是保加利亞文化或者巴爾干半島文化,唔,也許保加利亞沒有什么文學。他垂下頭痛定反思的樣子很像《生活大爆炸》中的謝爾頓,因為兩人個子都很高,有時候頭和肩會因為承受不了高度而重重地垂下來。因而在那次散步的河邊他善解人意地接過了庫斯圖里卡這個話題,還從手機里找出這位導演的紀錄片給我看。庫斯圖里卡電影中的場景地貌與他的家鄉(xiāng)很接近,有成片的綠樹和山,水也很多,不像貧瘠的西班牙中部。對于庫斯圖里卡的電影他有鄉(xiāng)愁。
并不是每次散步都有人陪。我室友應該是唯一一個在河邊與我散步的人了,因為大部分時間我更愿意一個人走。我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孤單,因為有“我”在陪我?!拔摇本褪菉W爾特加說的那臺離我最近的設備,幫我看,幫我聽,幫我接近和逃離其他事物,幫我操控這個世界,是我的管家和我的隨從,也是“離我最近的人”。我能與我的“我”和諧相處,因為我們性情相近,旨趣相投,一個是愛幻想的雙魚(太陽星座),一個是敏感的巨蟹(上升星座),不像我的一位女友。我的那位女友每次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就要用各種微信信息來騷擾我,因為她身邊沒有別人時,她的兩個“她”就開始互相爭吵,而她不知道哪個“她”更是她。于是她逃避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赴飯局和談戀愛,和更遠的那些人相處。
最近兩個月我一直在讀奧爾特加的《人們和人》,我每天上午讀一點點,讀到精句時就把它們摘錄下來。他的書讓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實際上我目前的狀態(tài)非常好,我身體里的一切都在各就各位,因為我?guī)缀鯖]有一個叫做“社會”的人際圈讓我分離,我的身體和“我”不僅僅是彼此稱心、喜歡、服務、適應的關系,也包括偶爾對彼此的排斥、厭煩、對抗,我得接受這一切。因為“我”是這兩者的結合,外面和里面,這里和那里。同時,在生活這場海難中,人既是那個落水者,也是海本身。
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的保加利亞室友似乎不能明白這個。我們很少在一起,因為他要上班,而我經(jīng)常在他下班回來時外出散步,等我散步回來他又去健身房了,等他回來我已經(jīng)睡下了,因而能夠碰面并且碰面還能交談于我們是非常罕見的。但我們都知道他的故事,因為我們經(jīng)常在周末的時候聽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兀自生著氣,他的保加利亞語響得整幢樓都能聽見。他的故事其實乏善可陳,有一個為他生下一個私生子的女友(他自稱是前女友),同居了四年后,帶著他兩歲的兒子回了保加利亞,從此兩人開始了每周末的電話吵架。我不明白如果一段關系惡化到兩人要彼此唾棄為什么又不能分開。兩人在電話中互相指責,誰也不承認自己是那個導致海難的肇事者,岸上貌似也沒有搜救者,這樣的電話周而復始,就這樣,兩年了,兩人的爭吵仍沒有一個結果。室友每次看到與他兒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都要雙眼濕潤,因為作為爭吵結果的懲罰,女友不再讓他探視兒子,而他還得每月寄生活費給他的心肝寶貝。我推薦他看安德烈·薩金塞夫的《愛無可訴》,一部俄國電影,他會一點俄語——當然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安德烈·薩金塞夫經(jīng)常拍這類父母關系和孩子的倫理片,通過孩子的故事來呈現(xiàn)冷漠的夫妻關系或成人世界。這部片子里有一個出走的孩子,沒多久就消失不見了,因為他父母都另有所愛了,并且聲稱他的出生是他們之間不可挽回的一個事故。整個片子幾乎沒有什么重要情節(jié),就是圍繞著失蹤不見的兒子而結尾也沒能找到那個敏感的孩子。這部電影很有可能就是他兒子的未來,因為顯而易見,我的保加利亞室友必定會愛上另外一個人,而他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的女友(另一個孩子的父親也沒有合法身份)肯定也會再找別人。所以他經(jīng)常憂慮他的孩子,怕他恨屋及烏的女友會虐待兒子,怕兒子會思念他,怕他會失去現(xiàn)有的一切……我們很少看見他笑,在這里他也幾乎沒有什么朋友,除了去健身房,就是打那些沒完沒了的電話。
我絲毫不同情他。
另外兩位室友,那對巴拉圭阿根廷情侶室友也一樣。
我另一條常走的線路是CASA DE CAMPO。就是因為CASA DE CAMPO我才從租房網(wǎng)上找到這里的。那對情侶室友中的阿根廷男友喜歡騎行,幾乎每隔一天那輛價值一千歐元的山地車就會惦念公園里的那些騎車道, 因而他在這里住了好多年。CASA DE CAMPO離皇宮很近,既然過去它是一個皇家獵苑,必定經(jīng)常被精心收拾打理,而打理的方式就是任由它長各種樹,讓野兔生越來越多的孩子,因而地面上看到的千瘡百孔全是野兔的家——它們也是這里的皇親國戚呢。這就是馬德里的神奇之處,市區(qū)幾步就有這樣看似森林的地方,濃蔭蔽日,一眼望不到盡頭,城市與荒野以合適的比例比肩而鄰。不像國內(nèi)的北京和上海,只有建筑的森林,要想在市區(qū)找到一根野草比去加勒比尋寶還難。因而CASA DE CAMPO于我這樣的自然愛好者是一個天堂,是一個遠方,不是馬德里,不是西班牙, 是任意的地方,或者說是所有的地方。在CASA DE CAMPO我能看到各種樹梢和完整的夕陽,看到返途中的鳥,看到露水最初的表面,看到夜的雛形,看到持續(xù)了幾個世紀不消逝的早晨……所有在城市里沒有的東西,CASA DE CAMPO都有。
“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我不得不給你寫一封信/在塔里,來表明我并沒有發(fā)瘋/我只是滑倒在空氣的肥皂塊上/和掉進了世界的洗澡盆/你太好,不必過分地為我哭泣/而現(xiàn)在我讓你走?!保ā兑粋€女孩的想法》)
每次走進它,約翰·阿什伯利這幾句詩就會成為我內(nèi)心的嗓音。可惜我沒有寫信對象,既然我沒有一個叫做“社會”的圈子,就意味著沒有一個收信人,沒有一個讀信者,如今我的每個朋友都在用微信或者FACEBOOK聊短句子,而我既不用微信也不用FACEBOOK,最近的一條微信朋友圈還是兩年前發(fā)的,為的是宣告我已不在國內(nèi),讓那些找我的朋友知道今后我與他們的時差。“美好的一天”我這里也有,不僅是阿什伯利的女孩,這里的一切也非常美好,樹葉和陽光顏色明亮又深邃,所有的事物能同時達到最廣的深度和最大的寬度,人們不是在自行車道上騎行就是在林中散步,有時候還能聽到各種蟲鳴。再往里走幾步還有一個湖,經(jīng)常有戀人坐在湖邊,湖岸有幾家露天咖啡館,那是我的止步處。有天傍晚,巴拉圭室友和她母親與我一起散步來到湖邊, 我們聊到了自己的那些男友,這個話題讓我們每個人都像一個自得又失敗的掘井工,卻為此而興奮。巴拉圭室友的母親說——她六十上下,五官粗大,但每次出門都會把自己收拾得非常體面,十個指頭一個不落地涂著閃閃發(fā)亮的指甲油,一頂戴了很多年的貝雷帽上還飄著一簇鈷藍色的羽毛。她把呢外套的扣子扣上,摸弄著圍巾上的一個角—— “年輕時我與女友們都非常保守,就像真正的‘從前,‘第一次一定要給自己的結婚對象,就這樣我嫁給了她爸爸。當然,那時候他非常帥,也有點小錢……”——她摸弄的結果就是把圍巾角塞進附近的大衣領子里,因為有了一點小風。她把大衣扣子重新扣上。后來她丈夫,我室友的爸爸喜歡上了一個幾乎可以做她女兒的年輕人,然后離婚,然后她來西班牙。把這一切都補回來了。她有了很多男友,因為她來到了西班牙,她最年輕的男友甚至只有三十多歲……她的故事并不令人吃驚,也不是什么秘密,她女兒與其男友就經(jīng)常取笑這位六十多歲的母親居然會喜歡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們還取笑她現(xiàn)在又愛上了一個自稱是美國人的黑人。那是他們一家三口最開心的時刻,把她用來給人生補課的戀情當作無足輕重的周末談資——她也不介意他們拿她窮開心,人們經(jīng)常由于人生中的第一次愛而感情破產(chǎn),之后為了不讓自己感受那種痛苦的感覺而變得遲鈍。她不是這樣的。她的每一次戀愛都是第一次。那是一個于我們?nèi)硕挤浅C篮玫囊雇?,因為在回憶中我們都曾是少女,至今還是少女,而現(xiàn)在我們又能回望,穿越重重肉體,仍舊能夠看見初心不變的我們,看到我們最初的敏感和最初的傷心。我忽然放聲大哭,因為我想起自己最近的一段戀情,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交往幾個月就分手了,幾乎沒有好好在一起告?zhèn)€別,但他仍舊給我留下了幾個務實又短暫的傍晚,在寒冷的冬日,在寒冷冬日下午的上海,我們攜手相依在河邊散步,一邊走一邊說話,有時候還會在一家寵物店門口停下?!翱茨侵还贰?,他對我說,一邊說一把在大衣口袋里把我的手緊緊相握——如今我們卻連對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不僅僅是世界
我的愛
不僅僅是我和其他人共飲的光線
我們磨損的欄桿、臺階
不僅僅是他們呼吸的空氣
以及他們無意義的歷史
在這歷史中也有我的根
不僅僅是那些墻
恐懼靠近一步
因為它們離得很遠
……(馬林諾夫斯基)
來這里之前我很少讀詩,我也沒讀過馬林諾夫斯基的詩,實際上這一年來我?guī)缀鯖]有讀什么書,我每天上午將奧爾特加的《人們與人》視作西語教材讀上幾頁以此來敷衍自己,余下來的時間就是各種消磨,到了晚上,散過步之后則早早上床睡覺。我就是這樣打發(fā)日子的。我盡量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遭遇,短暫的戀情,未明的未來,就像我的保加利亞室友在周一到周五的時間里盡量不去想周六和周日的電話。每個人都是水性糟糕的溺水者又是無情的海洋,每個人把自己吞噬又自救,周而復始,日復一日。電影《以我的名字呼喚你》的結尾,那位父親對傷心的兒子說,“如何過你的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只要記住,上天賜予我們的心靈和身體只有一次,而在你領悟之前,你的心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至于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人愿意再看它一眼,更沒有人愿意接近?!笔堑?,最后沒有人再愿意看一眼我們自己,看一眼那些磨損的欄桿,那些臺階,那些與他人共享的被目光擦舊了的光線,那些滑倒在空氣的肥皂塊上的人們,那些馬德里,那些馬德里的路……
明天,我仍舊在路上。
作者簡介:趙彥,女,1974年出生?,F(xiàn)暫居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