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筆下的窺視者,與曝光在當下社會生活中的窺視者,可謂相去甚遠。至少,主人公程亞不是那種專拿手機偷拍裙里春光下三濫“不要臉的”。程亞的窺視,更接近于常人痛苦的窺看——在這個普遍道德崩壞、缺乏安全感關(guān)愛心、毫無救贖希望的冷酷生存環(huán)境中,一種飽含驚疑、怯懦的孤獨探看,如隱藏著的鼠類順著照進穴內(nèi)的一道光亮,去發(fā)現(xiàn)洞外的誘惑或者危險。無可否認,程亞的窺視中隱含性冒險的因素,但同樣也不可否認,小托夫?qū)戇@樣的一個窺視者,并非為了獵奇或刺激讀者感官。
寫窺視,是寫人性,也是寫普遍的社會心理。經(jīng)典心理分析學說認為,窺視之欲即對他人隱私的探求,起自個體童年時對自己身世與來歷的極大好奇?!案Q看”正是性本能的一種,幾乎可以視為成長過程中的正常欲求。此一說,對于通透解析小托夫筆下的窺視者之所作所為,顯然是未能滿足的。又有對窺視的“別解”:偷窺正是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無意識的欲望必定要受到意識,或曰形形色色的社會制度與觀念的操控及壓抑。窺視他人的隱私必然要受到反對,其行為應受懲罰……此說面前,小說里的這位程亞,倒是可以順利對號入座了。
小托夫的《窺視者》頗為精彩,會讓一眾讀者感慨多多,直嘆世道已變,人心不古。也能讓(如筆者般)中國當代文學的常年熱心讀者發(fā)現(xiàn):先鋒作家筆下,真是代有偷窺“新人”出——此話又作何解呢?不妨直言道,寫偷窺乃中國先鋒小說的重大傳統(tǒng)。小托夫今日再寫偷窺者,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光大;又可換言之,你若是個年輕的小說家,沒寫過偷窺,還真不好意思以先鋒作家自況——正因為“小說家是職業(yè)的窺秘者。他躲在陰暗的角落,目光如炬,盯著世間的男男女女。作品便是偷看的成果。”(郜元寶語)。
就我有限的閱讀來說,此類“成果”開山大作當屬先鋒祖師爺郁達夫的《沉淪》。縱情偷看日本女人洗澡、情侶野合,開偷窺敘事先河。其后新感覺派穆時英《白金的女體塑像》進一步將男性偷窺行為的書寫心理化兼精致化,令吾國偷窺小說,頓顯高大上的氣質(zhì)。進入新時期后,尤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小說實驗風起云涌的那陣子,寫偷窺對一眾先鋒作家而言,更有了“朝圣般”的重量感,蓋因偷窺圣壇上出現(xiàn)了兩件“圣物”——羅伯·格里耶的《窺視者》和希區(qū)柯克的《后窗》。
《窺視者》寫一樁被窺視發(fā)覺卻并沒有被告發(fā)的罪案,幾乎囊括了人與人之間所有的窺視關(guān)系,暗示世人無一不是窺視者與被窺視者。借窺視這一人類行為,寫透世道人心;《后窗》是希區(qū)柯克最有名的偷窺電影,世界影壇的經(jīng)典之作。希區(qū)柯克曾經(jīng)對特呂弗承認,將兇手最終制服的那位相貌堂堂的主人公杰夫,“是一個有偷窺癖的人”,再反問,“難道我們就沒有偷窺癖嗎?”
其實,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分辨偷窺的“普適”性或“道德”性,而在于偷窺這一主題的藝術(shù)升華。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上述兩部偷窺經(jīng)典所呈現(xiàn)的最直接的藝術(shù)啟發(fā)集中于一點:文學與藝術(shù)表現(xiàn)中的“窺視”或曰“偷窺”,突破了以往曾受限于斯的心理學或變態(tài)心理學的范疇。當代文學與藝術(shù)世界中的“窺視”,更多地切入了人在文化語境中的角色定位,表達人性在社會壓抑之中的反抗與妥協(xié)。
當年的先鋒作家,也包括今天的小托夫,深諳此道。上述兩大“偷窺經(jīng)典”,似乎也有意無意間成了標桿。殘雪小說中多有主人公對窺視的瘋狂迷戀。極致者,如《蒼老的浮云》,一眾人等除了窺與被窺,對外部世界“一無所感”。蘇童小說《妻妾成群》充斥著對舊式男權(quán)社會日常生活的警覺窺視。余華小說《兄弟》寫出窺視欲借“文革”風潮盡情盡興的釋放的……印象當中,東北作家刁斗在偷窺主題中耕耘尤深,以眾多極具份量的偷窺故事,構(gòu)建了一個窺視主體和客體可以身份互易,作者、窺視者、讀者之間能夠開放互動的閃光小說世界,將偷窺置入生存哲學的層面加以深思……
而眼下小托夫的《窺視者》又為偷窺敘事帶來了某種新意。這篇先鋒小說,布下的是一“虛”一“實”的敘事格局,且前所未見地設(shè)置了新晉窺視者——“監(jiān)控頭”。兩個窺視者一“隱”一“顯”,或許,也可以說,二者皆既“隱”又“顯”——小區(qū)(中國社會一隅)公開的窺視者 “監(jiān)控攝像頭”,保安稱“壞了”,便隱身了,光天化日之下讓自行車竊賊遁形;另一位窺視者,主人公程亞說是“愛好貓眼窺人”,藏身門后,進行的卻是有別于地道偷窺者所為的“逆窺視”。亦由此,小托夫為其投上了一層人物形象的苦澀“高光”。
是的,“逆窺視”意味著偷窺方向的逆反。諸多偷窺小說中舊式的偷窺,往往是窺視者透過鑰匙孔向他人所在室內(nèi)的偷窺。是立于公共空間中,對個人私密空間加以侵擾與破壞;而《窺視者》的程亞卻是置身室內(nèi)私人空間,通過家門上的貓眼,朝門外的公共空間走道畏縮地窺看。連同程亞的不端最后招致的下場,《窺視者》在某種意義上似是在進行道德的訓誡,或許,更著意于展示傳統(tǒng)窺視主體的衰落,及新型窺視主體“監(jiān)控頭”的登場。盡管“監(jiān)控頭”在小說中只是虛寫,鋪畫了些背景而已。但我在想,它是否正可謂時代之隱喻?這樣一來,我竟要放膽為《窺視者》改改結(jié)尾了——程亞最后被捉拿,非因暗娼打電話報警(害怕暴露身份是不敢打的)。是不是“監(jiān)控頭”被修理、再激活,在進行“全景掃視”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在走廊上舉動荒唐、行為鬼祟的程亞。它果斷反應和上報,便令其迅速就擒了呢?——當然,我這只是隨便想想而已。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F(xiàn)執(zhí)教于同濟大學藝術(shù)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