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巴堂食

⊙ 文 / 奚 榜

一

李大名看了日劇《深夜食堂》后，興奮極了，他從沒想到人與人之間可以用那么親密的方式吃飯——圍著廚師，掏心掏肺，邊吃邊聊——把自個兒的隱私全都擺出來，好像傳說中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

說“從沒想到”其實也不太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遺落多年了”。李大名覺得那個“深夜食堂”的形式是小時候一群娃端著飯碗，到巷子口蹲著吃飯、相互夾菜的升級版。那是哪一年了，李大名想不起，只記得當(dāng)時還跟著養(yǎng)父母，住在梧桐巷的平房里。如今，那些地方都變成了高檔小區(qū)。

作為公房住戶，李家不僅沒在祖國大肆建設(shè)的最近一二十年中撈到半點紅利，還差點居無定所。幸好，他最后懸崖得福，可以寄居在幸福巷的干姑奶奶家。那是他從小學(xué)三年級到六年級為爭“學(xué)雷鋒積極分子”稱號，連續(xù)四年上門為癱瘓的干姑爹剃頭發(fā)、剪指甲種下的福果。干姑爹故去后，孤寡的干姑奶奶就把他當(dāng)了干孫子。

幸福巷地處城郊接合部，這一塊產(chǎn)權(quán)復(fù)雜、見縫插針的私建違章建筑，巴巴等著房屋拆遷和還建房補(bǔ)償?shù)娜吮榈囟际?。又?jù)說其中有些房子跟革命歷史扯上了點關(guān)系，所以，二三環(huán)內(nèi)早已高樓鱗次櫛比，直奔二十二世紀(jì)的樣子，這里還保留著一大片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低層“鴿子籠”建筑。

李大名在巷子口找王二麻做燈箱的時候，那個看上去土里吧唧的人提出了非常時尚的一個建議，要他把“岔巴子食堂”改為“岔巴堂食”?！安戆妥印痹诒镜赝猎捴?，講的是那種十處打鑼九處在，過于熱心、亢奮，介于“包打聽”和“活雷鋒”之間的人，有時是貶語，有時是親密昵語。王二麻認(rèn)為，把“子”字去掉，可以造成一種閱讀障礙，就像當(dāng)初紅遍街頭巷尾的“紅桃K”廣告一樣，讓人一下回不過味來，不曉得是特務(wù)代號還是別的，不得不反復(fù)琢磨，不知不覺死死記住了。

頭發(fā)總像沒洗干凈的王二麻竟然懂“閱讀障礙”，還懂廣告心理學(xué)，李大名一下就服氣了。改！他豪氣地說。

“岔巴子”也不知是誰取的，卻貼切得從無異議，從三五歲就跟定了喜歡偷聽大人聊天并懵里懵懂插嘴，又特愛到處許諾“我長大了保護(hù)你”的李大名。這綽號像長到他肉里去了一樣，早已響徹方圓幾里的幸福墩，不想被王二麻砍掉尾巴后，竟一下洋氣了，還讓人琢磨了。于是，接下來把“食堂”改為被肯德基服務(wù)員總掛在嘴邊的“先生是外帶還是堂食”里的“堂食”，就更順理成章了。王二麻說自己已經(jīng)幫好幾個餐館做了“食堂”二字，大家都想用這兩個字暗示薄利，他要李大名不從眾，鶴立雞群，干脆反其道來個“堂食”——洋氣。

“岔巴堂食”的招牌和燈箱掛出來后，幸福巷的人都說名字特別。等它營業(yè)起來，大家就更覺特別了?？偣捕迤矫椎牡晏弥虚g，有一個跟“深夜食堂”一模一樣的半框長條桌，中心的位置就是李大名的開放式廚房。其余布置則完全是一個不花裝修費的懷舊小酒吧的樣子，墻上地上裝飾著地攤上淘來的廢舊收音機(jī)、電話機(jī)、“文革”宣傳畫什么的。唯一不同的是，李大名并不做日式料理。他知道幸福巷也好，幸福墩也好，甚至全市的同胞，深夜都喜歡擼串。所以，他耗費三千多元，定制了一個仿日式強(qiáng)力自消煙燒烤爐，一人面對眾食客，一邊烤一邊吃，一邊談一邊喝，不亦樂乎。

他廚藝不錯，談吐幽默，收費還偏低，不到一個月，岔巴堂食就已經(jīng)小有名氣，半環(huán)著李大名聊天擼串的人，儼然成了幸福墩、幸福巷最幸福的人。

有天晚上，大約十一點的樣子，十個座位已經(jīng)翻臺幾次，客人隨夜深而陸續(xù)起來。李大名正給五號座位一姑娘烤著兩串兔子耳朵，哼著小時候常聽養(yǎng)母唱的歌曲——幸福不是毛毛細(xì)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塑料門簾子一掀，突然走進(jìn)來一個李大名從未見過卻倍感熟悉的人，并且連續(xù)三天，那個人都在那個點進(jìn)來，來了直奔最右邊那個位置。

為什么說從未見過又倍感熟悉呢？岔巴堂食經(jīng)常也有三兩個慕名從其他區(qū)過來的人，再說，上千萬人的城市，誰不是誰的陌生人呢？可這個人在夜里戴著大大的墨鏡不摘，等于就是把自己標(biāo)示成了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李大名也在端串過去的瞬間，趁寒暄偷偷觀察。他總覺得那人有點熟悉，又有點不熟悉，畢竟她唯一展露的嘴巴部分精心畫了唇線，涂了飽滿的唇彩，完美得失去了個人特色。眉毛就更沒有辨識度了，哪個女人的眉毛不是跟著流行款式修改呢？一會兒挑噠眉，一會兒臥蠶平行眉，現(xiàn)在又輪到遠(yuǎn)山新月眉了。

李大名看出來了，這人不是幸福巷的，從連衣裙到包包都沒有l(wèi)ogo，帶著市中心新新人類的低調(diào)，不像幸福巷里窮得擼串賒賬的姑娘伢，拼死拼活也要攢一個二手古琦、巴寶莉什么的。這人活得比較精致，從頭發(fā)絲的光澤、指甲的清潔度，到衣服的做工、質(zhì)地都在說她起碼是個白領(lǐng)，或者粉領(lǐng)。至于金領(lǐng)嘛，不太可能到岔巴堂食覓食，除非上演韓劇。

李大名就是沒想到，在這個多元的年代，韓劇與生活可以對比上演。

眼睛不舒服?。康谌斓臅r候，岔巴子憋不住了，終于挑開了話題，女子卻不理睬，搖搖頭，表情如木。旁邊的人聞聲轉(zhuǎn)頭觀察她的目光卻有點古怪，看樣子，他們?nèi)珣岩伤盍穗p眼皮，或者眼袋。

岔巴子雖然很岔巴，情商也是高的，曉得自己的話做了誤導(dǎo)，便趕緊拋開她，招呼起三號位子的街坊，問他老婆幾時生娃。不想那街坊一經(jīng)點名，便如開泄的閘門，講起了自己老婆如何怕痛，如何躲在廁所里哭的隱私。旁邊的人也興奮起來，開始七嘴八舌貢獻(xiàn)各種生產(chǎn)良方，以及道聽途說的產(chǎn)科黑幕，供他參考。

雖是眾聲喧嘩，李大名依然鶴立雞群。他說話與反應(yīng)都飛快，如一個高級賽車手在車流中總能找到縫隙，穿到前面去。一場熱鬧下來，他貢獻(xiàn)最多，都是細(xì)密的信息盤整，還有“數(shù)字說話”，儼然專家一樣。他甚至還提供了幾個醫(yī)生的姓名、特點，以及價格，激動得那個男人當(dāng)場找鄰座借了紙筆，一一記下。有個看樣子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竟然也拿出手機(jī)，拍走了一份，備用。

各位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說的是有個特別膽小的產(chǎn)婦，到了醫(yī)院，硬是不敢順產(chǎn)，只好剖宮產(chǎn)。全麻以后，她還是害怕得叫，麻醉師就說，莫鬼哭狼嚎的，我給你放點音樂緩解緊張情緒。親們親們，你們能想象麻醉師放的么音樂嗎？

李大名停下烤串，環(huán)顧室內(nèi)，眾人一瞬間停吃停喝，鴉雀無聲看著他。李大名賣了半分鐘關(guān)子，屋里飄起一點點煳味了，他才朗聲說，天殺的，他放的是……李大名應(yīng)聲扭起身子，左右送胯，翻著烤串，唱了起來：刀刀刀刀刀刀，一把什么刀；刀刀刀刀刀刀，一把殺豬刀……

眾人爆笑起來。那個準(zhǔn)爸爸笑得最響，眼淚都笑了出來。

瓜皮！還是一樣瓜皮！九個食客和李大名正為生孩子的事情大談特談，其樂融融之時，那個戴墨鏡的女子“嚯”地站起來，撂下這句話，按了一百元在桌上，起身就走。

李大名驚呆了。

憑著音色，他終于知道對方是誰了。人家脖子比過去粗了些，眼神不知道還是不是那么靈活那么狡黠，可墨鏡片的后面，似乎藏著兩把銳劍。

他不管不顧地關(guān)了灶，要食客們自己選舉一個人做燒烤師，就跑了出去。當(dāng)天外面下了一點小雨，李大名穿過燈火通明、賓朋高坐的二百多米“鬼食街”，在幸福巷口終于追上了正要上車的女子。

瑪莎拉蒂MC百年紀(jì)念版！他沒喊她名字，卻先叫出了車型。

如所有男屌絲一樣，李大名對豪車了如指掌，并且在見到它們的時候，會暫時忘記別的。瓜皮！女子再次賞了他一句，“砰”地關(guān)上了車門。

林喜梅！真的是你！他終于喊出女子的名字，嘻嘻笑著，湊到近前。依然沒摘墨鏡的林喜梅卻說，岔巴子，叫我Anne。李大名聽了，趕緊點頭哈腰說，林……你改名叫Anne了啊，你，你還好嗎？林喜梅就說，你以為呢？說完這句，李大名還沒接上下一句，林喜梅就關(guān)上了車窗，啟動引擎，消失在了夜幕里。

瑪莎拉蒂行云流水般地快速駛走，讓他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

二

十年前，十七歲的李大名和林喜梅是同桌，都是幸福墩中學(xué)的“尾巴”，有時他的成績排年級倒數(shù)一二十名，又有時林喜梅跟他并列冠軍。當(dāng)然，是倒數(shù)的。

有個數(shù)學(xué)老師喜歡用粉筆射擊課堂上打瞌睡的林喜梅，每當(dāng)那些投槍匕首一樣的粉筆頭飛向林喜梅的腦袋時，大多能被李大名的手接住。數(shù)學(xué)老師后來氣得把粉筆盒也扔過去，還是被他接住了。數(shù)學(xué)老師只好沖過來按住他，用尺子把他的手掌都打紅了。

按理說，這樣一次次英雄救美，舍生取義，兩人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錯，但全校都知道，林喜梅把李大名欺負(fù)慘了，從高一欺負(fù)到高二。高三的時候，林喜梅轉(zhuǎn)到澳大利亞去上學(xué)了，李大名才終于得到了解放。

李大名皮膚白皙，五官清秀，長了一對彎彎細(xì)細(xì)的眉眼，不笑而笑。尤其，他特別潔凈，頂著燦爛陽光露出白牙時，像極了青春偶像片里的人。林喜梅在新生報到第一天，剛進(jìn)校園就被他搶過行李，熱情得不得了，帶到女生宿舍，還順帶幫她鋪好了床，清洗整理了一切雜碎東西，牙刷頭都擺得跟上鋪同學(xué)在一條線上。林喜梅后來說，當(dāng)天在他身后坐著喝水享福的她，心里真想喊他“媽媽”。

一整天李大名上躥下跳，幫助了無數(shù)新生安頓，大家都以為他是學(xué)長，到了第二天開迎新會的時候，大家才知道他也是新生，只不過為了幫助同學(xué)，故意提前一天來到學(xué)校，熟悉了一切。

班主任用“熱情似火”表揚了他，實際上在后來的幾年里，他的火一天都沒熄滅過。隨便哪個班有點什么事，都會找他幫忙。幫忙打飯，幫忙做衛(wèi)生，幫忙抄作業(yè)，甚至幫忙送情書。他們那層樓的電燈水管什么的壞了，也是他修，水電工樂得逍遙。有次隔壁班老師上課忘記帶講義，那老師竟來他們班要李大名去辦公室拿，搞得班主任礙于同事關(guān)系雖然沒吭聲，后來卻摔了不疼爬起來疼，耿耿于懷，在班會時多次壓低聲音叮囑全班說，李大名是我們班的財富不外借，這點請大家牢牢記住，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

李大名不僅熱情，樂于助人，還很謙卑，故意學(xué)了抗日劇里的漢奸樣子，說話點頭哈腰，膝蓋好像就沒有直過。當(dāng)然，他是為了逗大家笑。

大家并沒有送他一個“活雷鋒”的稱號，卻無意延續(xù)了他幼兒園和小學(xué)撈到的那個綽號——岔巴子。因為他話太多了，幾乎就是個話癆，又喜歡東打聽西打聽，刨根問底的，恨不得介入所有人的人生中，唯一忘記了自己的人生。

有個段子說，他們班有兩個女生感冒了，一個想帶口信叫李大名去打開水，另一個趕緊掙扎起來說，我自己去打，頭都要痛炸了，不能再聽他念緊箍咒。

雖然他那么好，又是學(xué)校唯一一個頭發(fā)上從無皮屑，指甲里永遠(yuǎn)看不到一點泥垢的男生，可慢慢的，大家也理解了《大話西游》里唐僧是如何制服孫悟空的了。被幫助也是有代價的，除非你不怕他嘮叨死你。

自小就有點霸道的林喜梅跟他成同桌后，幾乎不假思索地就把他當(dāng)了自己的小跟班，凡事剝削他不說，還在桌子上畫了線，她占五分之三，他占五分之二。李大名只好每天繃著身體，看書寫作業(yè)不越界，一旦擦了線，頭上就會吃個大大的“爆栗”。

同學(xué)們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大家支使李大名，輕視李大名，但也知道李大名是個好人，大家并不故意欺負(fù)他，更不會把他的人格尊嚴(yán)不當(dāng)回事呀，可林喜梅一言一行都透著故意，簡直不把李大名當(dāng)人看，顯得非常變態(tài)。

李大名好像非常沒心沒肺，每次受辱就“嘿嘿”干笑兩聲化解尷尬，沒有絲毫受傷的樣子，依然每天察言觀色，細(xì)心地關(guān)心女孩子的一切，噓寒問暖，跑上跑下，“賤”得不行。

林喜梅毫不領(lǐng)情，反而變本加厲。她用言語侮辱他，當(dāng)眾罵他岔巴子、豬頭或者別的難聽的。后來，林喜梅規(guī)定，岔巴子必須每天給她進(jìn)貢，貢品還要指定，有時候是一碗臭豆干，有時候是一包話梅，還有一次竟然要雪里蕻酸菜。只要男孩子忘記帶來，或者帶來的小吃味道不夠好，林喜梅就不許他坐下。確切說來是李大名只能假裝坐下，但屁股要離開板凳一寸左右，等于是扎了個四十五分鐘的馬步，講臺上的老師是看不出來的。一旦李大名熬不住了，屁股沾了凳面，林喜梅就會用針狠狠扎他屁股，還不許他叫出聲來。

說起來是比容嬤嬤還狠了，李大名卻任由她擺弄。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李大名愛上了林喜梅，可全校學(xué)生都知道李大名愛的是徐纖纖——那個瘦得好像連螞蟻都敢欺負(fù)她的人。可是，就算這樣的“小白兔”，竟然也用沉默和轉(zhuǎn)身，斷然拒絕了李大名無數(shù)次的獻(xiàn)殷勤。大家私下議論李大名的求愛受挫折，是不是跟林喜梅對他的侮辱有關(guān)。即便一個最文弱的女生，也不會喜歡長期被另一個女生踩在腳下的男生，人是要講尊嚴(yán)的啊，可全校有名的岔巴子看上去毫無自尊。

那個時候大家都曉得林喜梅的母親在創(chuàng)業(yè)，建了個一千平米左右的小廠，完全沒時間管她，就讓她長期住在學(xué)校。她口味重，吃不慣食堂寡淡的菜，所以才每天命令同桌李大名帶小吃來。從道理上來說似乎沒什么不對，不就是男孩子為女孩子多做點事嗎，這在青春期太普遍了。可李大名畢竟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是全校唯一的孤兒（他后來到處糾正說自己不是孤兒，是留守少年）。他的養(yǎng)父母去外地打工后，漸漸失去了音訊，不知死活。小學(xué)的時候，他還能告訴別人，他們在湖北挖藕，或者在新疆摘棉花，又或者在山西建筑工地當(dāng)保管什么的，到了初二初三以后，他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初一那個暑假，同學(xué)們?yōu)樗麥惲艘磺K錢，讓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半乞討地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依然沒找到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大家都笑他，說他被遺棄了，他也只是笑笑。從那個時候起，他的生活費幾乎就是幸福巷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干姑奶奶提供了。梧桐巷的公房那時還沒拆遷，他依然賴在老地方?jīng)]動，一個人上學(xué)，一個人開伙，并接受居委會和干姑奶奶的經(jīng)濟(jì)援助。

可他依然把自己捯飭得干干凈凈，依然陽光而熱情。甚至有點過分。

像這樣連早餐費都沒有的人，林喜梅這個全校最富裕的女孩子竟然還要刮他骨、吸他油，不僅命令他為她跑腿做一切事情，還把他觍著臉從干姑奶奶那里要來的生活費中的一部分，擠去買辣條、臭豆干之類，滿足青春期的“女孩饞”。林喜梅也是從窮得叮當(dāng)響過來的，高中后逐漸步入“中產(chǎn)”的生活一下改變不了她的地攤腥臊型口味，竟把同桌的貢品越吃越得勁。她那時的零花錢一月就上千了，但她就是不給李大名一個子兒。不僅不給他，有次還把他叫到操場后墻根，當(dāng)著他的面撕了幾張一百元的，故意看他錐心疼的眼神。

林喜梅在虐待李大名的過程中，得到一種說不出的滿足，這點誰都能看出來。同學(xué)們都說，散了散了，緊他倆去，岔巴子就是個受虐狂，人家愿意嘛！但最后一次的公開虐待，卻激起了其他人的憤怒，也導(dǎo)致了林喜梅提前出國。

那是高二下學(xué)期期末考試前，有個周六補(bǔ)課，林喜梅因為測驗數(shù)學(xué)不及格，把氣全部撒在了同桌李大名的身上，責(zé)怪他那天忘記去超市給她買魚香味榨菜了，害得她中午吃不下食堂的飯，餓得下午測驗的時候頭昏眼花。那只不過是個自測自改的模擬考試，林喜梅在下午第三節(jié)自習(xí)課被老師打出六十八的分?jǐn)?shù)后，卻天塌下來一樣，怒不可遏，當(dāng)眾擰起了李大名的耳朵。

君子動口不動手！

李大名最近發(fā)現(xiàn)同桌變本加厲欺負(fù)他后，總用這句話來試圖制止暴力，這天卻不管用了。林喜梅的樣子變得猙獰起來，渾身散發(fā)著殺氣，李大名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或者遭遇了別的什么，但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她進(jìn)一步“發(fā)瘋”。他只好子彈一樣跑了出去，直奔操場。那個林喜梅卻越發(fā)來勁了，也箭一樣追了出去，邊追邊喊，我打死你，打死你！

如過去一樣，本來就不想自習(xí)的部分學(xué)生借故跟了出去圍觀，邊看林喜梅順著跑道追打李大名，邊喊加油。那個被岔巴子驚天動地追求了兩年的細(xì)弱姑娘坐在自己位子上假裝繼續(xù)演算，眼睛里面卻蓄滿了淚水。當(dāng)然不為李大名，是為她自己。

后三個詞語幾乎把所有圍觀的孩子都傷害了，畢竟當(dāng)時像林喜梅家那樣能租一千平米開個小廠的人在幸福墩中學(xué)很少。這是城市的貧民區(qū)，拿死工資、活工資或者沒工資的人占據(jù)了主體。二十來人的啦啦隊沉默下來。等到第三個八百米跑完的時候，操場上只剩了林喜梅和李大名。有些同學(xué)回到了教室，而另一些已經(jīng)去辦公室告狀，說林喜梅無故毆打男同學(xué)。

那天以后林喜梅在幸福墩中學(xué)似乎待不下去了，除了李大名，已經(jīng)沒一個人愿意理睬她。她的文具、課本，以及宿舍的衣物、盥洗用品等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蹤，即便她暴跳如雷，甚至求助校長，也找不到一絲線索。同學(xué)們鐵板一塊似的沉默著，眼里透出一絲絲陰氣。

期末考試那天，林喜梅打開自己的文具盒，竟然發(fā)現(xiàn)里面的筆全都不見了，而她不過剛上了個廁所而已。她大哭著沖出教室，沖出校門，從此后換了電話，注銷了QQ，再沒來過幸福墩中學(xué)。高三開學(xué)后，校長來班上說，她轉(zhuǎn)到澳大利亞上學(xué)去了。

三

李大名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是混沌的，本能占大頭，并不能上升到理論高度，畢竟，他連大學(xué)的門都沒進(jìn)。可他就是知道，林喜梅雖然沒留下電話、微信什么的，但她一定還會來岔巴堂食，就像當(dāng)初需要罵他打他一樣，需要再來。

他悠閑地烤著蠶蛹或者掌中寶，跟食客們談笑風(fēng)生時，也偷偷瞄一下墻上裝飾用的老式掛鐘。果不其然，兩天后，林喜梅又在半夜十一點左右走了進(jìn)來。這次，她沒有戴墨鏡。他看見，十年后她的目光不僅僅是狡黠了，還增添了鷹的銳利。

其實她變化并不大，只是脖子更粗了，皮膚弄白了，眉毛拔細(xì)了。之前他只能憑聲音認(rèn)出她，是因為她把青春女子一樣的頭發(fā)放了下來，還有那個大框的墨鏡遮臉，才會判若兩人。

她的口味依然重而怪，專吃加了變態(tài)麻辣的豬下水、牛下水、羊下水，以及魚下水，她就是不吃正肉。如果說高中住校饞開胃小吃，是因為食堂炒菜不放辣椒所致，那現(xiàn)在變本加厲的刺激口味，李大名想是不是跟她母親杜麗華曾賣過麻辣燙有關(guān)。這是林喜梅，哦，不，是Anne遮不住的印記。

李大名也注意到了另外一個情況，岔巴堂食最近還增加了另外一個新客，也是深夜十一點左右，相跟林喜梅而來，又總在她離去后十幾二十分鐘后，起身結(jié)賬。

這是一個沉默的青年男子，渾身肌肉，岔巴子多次搭訕，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最多悶頭悶?zāi)X說句“來串腰花”，或“來碗腦花”，再不發(fā)言。

李大名有天晚上趁那男子不注意的時候，假裝送一串烤牛板筋過去，跟林喜梅“咬耳朵”道，老同學(xué)，你們富二代還是要注意安全啊，不要以為社會主義國家就沒有綁架。不想林喜梅聽了，馬上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子，輕輕哼了聲，再不說話。原來，她早注意到了他。也可能，她是認(rèn)識他的。

李大名只好死死憋住，不點提這事了，畢竟岔巴子唯有在林喜梅面前，不敢無止境地岔，她好像天生能克制住他。

有天晚上，林喜梅走了好久了，那個男子還是沒走，還在點這點那，細(xì)嚼慢咽。凌晨三點了，岔巴堂食只剩他了，李大名不得不謙恭提醒說，帥哥，我要打烊了，明天再來哈。

你沒看出來我在等你嗎？那男子突然說話了。

等我做啥？李大名一驚，心想打劫也不可能，這條鬼食街大多數(shù)店鋪通宵營業(yè)，街上也都是攝像頭（全城都是攝像頭），犯罪成本高得很，而且，如果打劫，也犯不著裸臉來這么多次，把自己樣子暴露無遺。

那男子就說，明天上午十點，我在希爾頓的大堂等你，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誰？做啥？岔巴子沖口而出。

是好事。不要怕。光天化日之下，沒人會吃你。男子說完，把自己的身份證和駕駛證都遞了過去，以示誠意。原來，他就住在離幸福墩不遠(yuǎn)的金家墩，也算知根知底，李大名放心了。

第二天，李大名差不多提前了四十分鐘來到希爾頓的大堂，坐在沙發(fā)里苦苦等著那男子。男子來了也不說什么，微微一笑，就把他帶上十三樓，進(jìn)了一個豪華套間。

這套房子顯然是長租，已經(jīng)擺成了辦公室的樣子。一名中年婦女逆光坐在窗前的大班椅上，波波發(fā)中有鉆石耳墜晃來蕩去，發(fā)出刺眼的光。李大名的眼睛適應(yīng)了好一會兒還眨巴著，直到對方起身過來，把他引導(dǎo)到沙發(fā)上坐著，他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林喜梅的母親杜麗華。本來他與她不過是十一年前匆匆一見，但她的企業(yè)越做越大，經(jīng)常在本地的報紙和電視上露面，所以他對她的樣子竟纖毫爛熟。

小李同學(xué)，多年不見了啊，你還記得我嗎？杜麗華親手捧過那男子出門回避前為他倆泡好的龍井，開始與他交談。

阿姨，天下誰人不識君啊！李大名不愧是岔巴子，一開口就逗出了杜麗華的笑聲。李大名在笑聲中想到他倆十一年前尷尬的第一面，正琢磨不要提起的好，不想杜麗華竟毫不回避，主動提了起來。

那個時候，你和喜梅還是孩子啊，竟然伙同起來，要捉我的奸。當(dāng)時是在富豪酒店吧，對，就是富豪酒店，我正在跟人談事，你們兩個冒失鬼就把門捶得驚天動地，沖了進(jìn)來……

阿姨，我們錯了。那時太小，不懂事。阿姨您一直都是單身，跟誰約會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

這一說，杜麗華不作聲了，也不笑了，半晌，她嘆了口氣，說，小李同學(xué)，喜梅要是像你這么正常就好了。都怪我，二十年來忙著掙錢，不管她，不陪她，總以為有錢就等于給了她一切，等到我發(fā)現(xiàn)她不正常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杜麗華的聲音哽咽起來，李大名七七八八猜測著她找他的原因。難道，她要他去疏導(dǎo)她女兒的心理？說林喜梅不正常他倒沒想過，說林喜梅是個怪人，他舉四只手承認(rèn)，連腳也算上。杜麗華難道不知道，他李大名也怕死林喜梅，怕到不敢要電話號碼。

但是，拒絕別人的求助，從來不在李大名的字典里，甚至說，他的人生就一直在等待或者獵犬樣尋找著別人的細(xì)小求助，就是那種他吃得住的求助，否則，他會感到特別虛空，好像癟了的氣球游蕩在風(fēng)里。那滋味真比死還難受，就像養(yǎng)父母突然不需要他了一樣。

想到這里，李大名眼里精光一閃，低頭喝了口龍井，腰背暗暗坐直了一些。明知山有虎，他也想岔進(jìn)別人的人生里，去熱情一下，要不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那一瞬間，李大名還不知道，杜麗華即將說出的方案，有點奇怪。

杜麗華在她那個為了躲人而建的備用辦公室里，對李大名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懇求。李大名一直在心里嘀咕，是不是他與林喜梅之間的“秘密通道”，被她母親發(fā)現(xiàn)了。但他又表示懷疑。因為杜麗華真正意識到自己要關(guān)心女兒也在最近幾年，這是她剛剛告訴李大名的。十年前，她還在潛心創(chuàng)業(yè)，哪有那個心力去雇人監(jiān)視林喜梅呢？何況，關(guān)于“秘密通道”，也不過是李大名自己在心里暗自琢磨的，林喜梅那里有沒有存在過，完全看不出來。林喜梅的心，就是海底的針啊。

就在林喜梅耀武揚威，騎在李大名頭上屙屎屙尿的高一年紀(jì)時，林喜梅在寒假的某一天勒令他去她家，讓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將就一夜，守護(hù)著臥室里的她。

她家當(dāng)時還只是一套兩居室，也沒有雇家政工，杜麗華每次去外地跑市場，林喜梅在家就睡不踏實。她跟李大名說自己從小陰氣就重，天一黑，總有點怕這怕那的，又說不出怕什么。從初中到高中，杜麗華經(jīng)常出差不在家，她就找了學(xué)習(xí)的借口，選擇住集體宿舍。雖然群居多有不便，但比起一個人在深夜醒來、莫名害怕到天亮，也是好的。

她說著自己的短板，口氣卻像說自己的傲處。當(dāng)然，李大名非常習(xí)慣，并且也在對方居高臨下的口氣里，找到了自己的安全感。

大多數(shù)時候，林喜梅是能熬過黑夜的恐懼的，只不過睡不透，會熬出黑眼圈，會熬到筋疲力盡。每次剛開始生病，杜麗華也就回來了。她從沒讓母親知道自己是膽小鬼，她怕母親會在心里笑話她。她只告訴了李大名，并讓他在后來的暑假寒假，或者各種法定大假中，多次來都睡她家沙發(fā)，像看家狗一樣守候她，讓她真正睡過去。

除了這一層之外，那就是杜麗華提到的，他還在高一的時候幫助林喜梅捉過奸。具體說來，是林喜梅懷疑杜麗華亂搞男女關(guān)系，所以有天叫上李大名，跟蹤到了富豪酒店。孩子們瘋了樣捶門，杜麗華卻迅速來開了門，衣冠楚楚，說自己在談生意，并且把他倆罵了個狗血噴頭。

林喜梅責(zé)怪李大名把握時機(jī)不當(dāng)，捶門太早，沒有捉奸在床。杜麗華那時正當(dāng)壯年，沒現(xiàn)在這么溫和，事發(fā)后雷霆萬鈞般叫囂著，要跟林喜梅斷絕關(guān)系。女孩子嘴上硬硬，心里也怕了，從此不再捉母親的奸，說盡她去，說自己對這個媽死心了。

李大名那次在林喜梅的臉上看到的是一種絕望的光。他請假守了她好幾天，此后更盡著她欺負(fù)，這是其他同學(xué)完全不知道的內(nèi)情。

十一年過去了，直到在希爾頓那個辦公室里，杜麗華才告訴了李大名關(guān)于她們母女關(guān)系的大概全貌。杜麗華不愧是一個到處做報告的企業(yè)家，不愧是把麗華牌牛肉醬銷往全國的能人，她說起母女二人的二十七年，直奔核心。

我的缺點嘛，是在她六七歲也就是上小學(xué)后，起了事業(yè)上的雄心，一頭鉆進(jìn)去，不再管她，讓她誤以為我拋棄她了。開始她還鬧，經(jīng)常打電話要我回家陪她，當(dāng)然，我一次也沒答應(yīng)，還罵她。后來她不電話騷擾我了，深夜回來時她就不睡覺，等著抱怨我。為此我還打過她多次，有次把頭都打出青包了。再后來，她怕挨打，不抱怨了，卻暗中采用各種手段來監(jiān)視我，干預(yù)我的生活，比如偷看我的手機(jī)，翻我的包包，到我的廠門口潛伏，跟蹤調(diào)查我的行蹤，還用欺騙手段去采訪我的朋友，翻我所有老底。她做的一切就是怕我戀愛、結(jié)婚，好像她是我的老公。實際上，小李同學(xué)，你沒有像我這樣創(chuàng)過大業(yè)，完全想象不到我有多忙，有多累，會遭遇些么事。商場本來就是男人的世界，一個女人要在里面闖出一點名堂來，必然離不開一群藍(lán)顏知己的幫助?？晌疫@個女兒哪里理解呢！你在累死累活給她掙錢，她卻不停來搗亂。記得有次我跟區(qū)長在一起吃飯，她走過來，二話不說，端起酒杯就往人家臉上潑。唉，幸好區(qū)長同志是老黨員，心胸寬廣不計較。喜梅做的其他事我就不提了，尬事數(shù)不清的。這也是我后來下了決心，非要送她去澳大利亞讀書的原因。她當(dāng)時也是不想走，哭得快背過氣去，也沒拗過我。

李大名聽到這里，吃了一驚，心想林喜梅的轉(zhuǎn)學(xué)，原來不見得是受同學(xué)排擠。他早該想到，林喜梅那么孤傲、強(qiáng)硬、刁鉆，越戰(zhàn)斗越亢奮的，哪里會怕同學(xué)排擠呢。

杜麗華繼續(xù)告訴他，真正的問題在后來。林喜梅去了澳大利亞，開始的時候是想盡辦法通過網(wǎng)絡(luò)監(jiān)控母親，還利用黑客黑杜麗華的各種社交賬號，目的還是只有一個，如她自己所言，一旦母親找男人，她就與她同歸于盡。

杜麗華繼續(xù)說，五六年前，我找心理專家咨詢后，知道喜梅這樣做的原因，是特別怕失去我，患了“安全焦慮癥”。這也怪我。怪我在她嬰兒期就離婚了，沒有父愛，我自己忙，也沒陪她，讓她得了這種病。我從此后幾乎每個月都要抽空飛到澳大利亞那邊的家，還請了五六個工人陪她、伺候她，沒想到，唉，沒想到……也記不起了，究竟從哪一年哪一月開始，她慢慢地就不跟蹤調(diào)查我了，也不要求我不接近男人了，反而開始回避我，不跟我說話，見我就轉(zhuǎn)身離開，也不跟我一起吃飯。對她好，她沒反應(yīng)，哪怕我罵她，她也不回嘴。鐵板一塊呀，就是一塊鐵板。她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不跟一切人來往，不讀書，也不工作，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偶爾才開車出來晃晃，不管在澳大利亞還是在國內(nèi)，都是一個德行。這種狀況持續(xù)大約兩三年了吧，其間我請教了無數(shù)專家，沒一個人的主意能改善我們母女的僵持。全都沒用。我真怕呀！可能也是老了吧，我突然明白了，只有她才是我的一切呀，要是她思想出點么岔子，干點么怪事，或者哪天離家出走，徹底不理我了，說真的，我再成功，也沒意思了。所以，你就跟我一起演一出戲，激活激活她好嗎？我看得出，她其實只有一個朋友，就是你呀。

杜麗華說到最后有點激動了，死死抓住李大名的手。李大名非常不自在。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只想用語言介入別人的生活，身體一接觸，還是有點不適應(yīng)。他這個岔巴子，只是語言的岔巴子。

四

林喜梅在某個周末的下午回到郊區(qū)楓葉山莊的別墅，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大名的“岔巴堂食”燈箱竟擺在自家花園里。李大名站在一個豪華野外燒烤爐面前，歡快得像在跳爵士，邊烤著各種東西，嘴里還不停地說著網(wǎng)上看來的各種搞笑段子。更特別的是，兩米開外，幾張條桌圍成凹形，半環(huán)李大名坐著六名食客，他們竟然是杜麗華、金助理（也就是多次去岔巴堂食那個男子）、管家、廚娘，還有清潔工和園藝工。每個人都在一邊大吃烤串，大喝啤酒，一邊被李大名的段子逗得朗聲大笑，聲音里透著故意的夸張。

看到?jīng)]，看到?jīng)]，柿子椒、黃秋葵、韭菜、甜豆、冰草、娃娃菜……所有所有，只要你能找到的蔬菜，都可以用低溫慢慢烤出來，混在一起，刷上甜辣醬。這就是著名的加州烤蔬菜……

金助理突然打斷了李大名，喂喂，我在加州讀過書，咋沒聽說過呢？

眾人愣了一下，又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平日總瘟喪著臉的廚娘，竟笑得最大聲，看李大名的目光簡直含情脈脈。杜麗華假意沒看見身后櫻桃樹下的女兒，突出聲呵斥大家，不要插嘴，盡他說。他要說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都信他。

杜麗華的調(diào)子也是非常明快的，眾人聽了，便更加捧場，尖叫大笑，金助理還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個尖厲的呼哨。

金助理，您老既然這么懂燒烤，那您知道燒烤君最怕啥？

燒烤君？金助理一愣，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才說，怕怕，怕被人吃唄！

眾人又笑了起來。

李大名則說，非也非也，燒烤君最怕肉跟你不熟，最怕肉跟鐵架搞曖昧……

這一說，大家被啟發(fā)了，七嘴八舌打斷他，接龍一樣快速補(bǔ)充起來。最怕蛤蜊搞自閉，最怕麻薯搞小團(tuán)體，最怕冰塊跟你搞熱情……

杜麗華突然飚出一句，最怕鐵架子搞分離！

眾人為捧場尖笑起來。

林喜梅摘下墨鏡，在十來米遠(yuǎn)駐足幾分鐘，這群刻意狂歡的人竟沒有一個扭頭喊她。她驀然明白，這是一場戲。女孩子說了聲“瓜皮”，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房子，并且當(dāng)天傍晚離開后，周末再不回別墅，一直躲在市區(qū)的家里。

市區(qū)的家相對小些，只有三百多平米，六室兩廳。林喜梅沒有想到，杜麗華又把李大名帶了過去，好像故意腳跟腳攆著她追。做母親的給了女兒同學(xué)專門房間做臥室，又允許他閑來沒事的時候，在家里的平臺上搞個小烤爐，繼續(xù)擺著“岔巴堂食”的那個燈箱，內(nèi)部賣燒烤玩，以滿足他一邊烤一邊跟人話癆的癮。

林喜梅忍了幾天，本想買張機(jī)票回澳大利亞去，眼不見為凈，可她到底是個凡人，到底還是有好奇心，不知道做母親的葫蘆里賣什么藥，所以臨出門時又把機(jī)票退了，沖到李大名的臥室外面，砰砰打門。

那是一個陽光很溫厚的早晨，李大名穿著杜麗華給他買的Derek Rose真絲睡衣剛一露頭，就被林喜梅揪住耳朵，扯出門來。

你說，你個瓜皮，不去開店，住到我家里來做么事？她使了大力，李大名被扯得嗷嗷叫，耳朵很快青一塊紫一塊了。

不關(guān)我事，不關(guān)我事，去問你老娘。李大名痛得差點跪下求饒，臉都扭曲變了形。

我就是不問她，偏要問你！林喜梅依然不松手，口氣無比蠻橫。

我的公主，我的王母娘娘，不不不，宇宙無敵美少女Anne，麻煩松了手再說嘛。李大名依然苦苦哀求。

家里的兩個保姆聽見聲音，也不敢過來勸架，只偷偷在立柱側(cè)面躲著偷看。擰了一會兒，林喜梅自己也累了，終于放了李大名耳朵，厲聲喝道，那你快說，你們在搞什么鬼！

李大名揉了揉耳朵，想了想說，阿姨叫你去問她。

我偏不問她。幾年前我就發(fā)過誓，再不跟她說一句話。

為啥？！李大名一驚。

有天在悉尼的家里，我談起一個事，她竟然反駁我的觀點。林喜梅談起往事，依然氣咻咻，胸口大起伏。

么事?。?/p>

忘記了，好像是議論當(dāng)時播放的一條電視新聞。

哦，就為這點事啊，我還以為多大個事。李大名說，切！

管它大不大，誰敢反駁我，我就要報復(fù)她，永遠(yuǎn)不跟她說話。林喜梅說。

李大名愣了一下，嘆了口氣說，你真是作得沒辦法了。唉，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你才像個寶，你個蓋世太保！林喜梅杵了他一句，又皺了眉頭說，別在這里裝神弄鬼當(dāng)杜麗華的幫兇，趕緊的，滾出我家。

林喜梅說完就走了，卻沒強(qiáng)烈要求李大名走，更沒出現(xiàn)肢體拉扯，這不太像她的性格。她要犟起來的話，是原始人一樣野蠻，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她沒犟，沒有一定要趕走李大名，但還是不去找杜麗華問清緣由。

這次小小的交鋒很快被保姆報告了上去，杜麗華把李大名叫到了麗華大廈她的第一辦公室詢問。她旁邊站著一位鶴發(fā)童顏的眼鏡男，一看就是高級知識分子。

大名，這是丁教授，我的好朋友。這次的醫(yī)治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杜麗華介紹著那個男人，用手勢把他倆引進(jìn)內(nèi)間小會客室，親自給他倆泡茶，不許任何人進(jìn)來。

小李同學(xué)，哦不，大名，有你父母的消息了。杜麗華坐下來，第一句話猶如驚雷。但是，李大名皮都沒扯一下，依然微笑著，側(cè)耳傾聽。

我們通過公安局的朋友，查到他們最后一次的蹤跡，是十四年前在新疆昌吉的建行開了一個存折，每個月還定期去存三百元，剛存了幾個月，就沒去了。再以后，就失去任何音訊了。我派了人專門過去調(diào)查，他們居住的那片地方，早就推倒重建了。按照他們開存折時開的地址查找到了房東，可惜的是，那個人是個孤寡老人，早就死了……

杜麗華說到這里，不作聲了，低頭喝茶。丁教授感覺有點尷尬，就說自己有個電話要打，獨自走出門去。

李大名只是話沒平日里多，卻依然面帶他特有的笑容，吞吞口水，半晌才說，阿姨，其實我讀初中時就猜到他們出事了。憑他們對我的感情，無親無故把我養(yǎng)這么大，我又聽話，又拼著命想要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他們不可能不要我……算了阿姨，不要再找了，找不到的，我早就感覺到了，他們出事了。

那……杜麗華剛要出聲，李大名就突然歡快起來，恢復(fù)了明亮得不得了的音色說，阿姨，我?guī)湍鍪虏灰魏位貓?，也不需要幫我找父母來交換。一切是我應(yīng)該做的。講真，別看我朋友遍天下，最接近的，其實只有林喜梅。

我也是這種感覺。我家喜梅還跟我說話那會兒，提到過的同學(xué)其實也只有你。

那就繼續(xù)吧阿姨，不說我家的事了，說您家的。

好，好孩子。謝謝你啊。不過，今天阿姨要說的，是你的表演力度還不夠。你不是說你在學(xué)校演過話劇嗎？表演，就是要進(jìn)入角色內(nèi)心。你想想啊，你現(xiàn)在不是李大名了，你是誰，你想想，你還應(yīng)該這樣謙恭，這樣滿臉堆笑，對誰都自來熟嗎？聽說保姆給你端上一碗飯，你都要起身鞠躬謝謝，受寵若驚的。你這種心理狀況不對啊。大名，我今天叫你來，主要就是說這事。聽說別人從小叫你岔巴子，你不能這樣岔巴下去這樣不矜持了，連保姆家的陳芝麻爛谷子你都去打聽，關(guān)心。你沒必要關(guān)心周圍的一切，你只關(guān)心自己才是你現(xiàn)在的角色。

只關(guān)心自己？嘿嘿，我從小就只不關(guān)心自己。李大名說。

這是一種??！丁教授突然走了進(jìn)來，坐下嚴(yán)肅說，大名，我也研究了你，像你這樣的一個棄兒，被一個貧困的家庭收養(yǎng)，后來又成為無人管的留守兒童，再后來又成為棄兒，成績也不好，其他方面也不出色，可不管在哪里，你都有辦法讓自己馬上成為人群的中心。你就靠你的好，你的熱情，你的忘記自我來掩蓋你怕被這個世界拋棄的恐慌，來突出自己的存在價值，時間長了，你真的以為你是因為道德高尚而從不關(guān)心自我了，其實……其實你有病！

丁教授，老??！別說了，我們還是討論喜梅的事吧。

杜麗華發(fā)現(xiàn)笑瞇瞇的李大名，臉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于是她馬上讓丁教授打住了話頭，又轉(zhuǎn)頭對李大名說，大名，這些年你也不容易。阿姨過去不知道，現(xiàn)在阿姨知道了，也有能力改變?nèi)说拿\了，阿姨以后會好好待你的。

李大名聽了，站了起來，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慣常的特別友好的微笑了。他說，阿姨，再次重申，我?guī)湍皇菫榱嘶貓?，我不要任何回報。我喜歡幫人。一幫人啊我就快樂得很，金山銀山都不換。

你看，你看，這也是一種心理疾病……

丁教授剛一開口，杜麗華急了，馬上拉了下他的手腕，趕緊站起來，笑著對李大名說，好的，好的，阿姨知道你好，拜托接下來，演更好一點好不好？

好的阿姨，我一定遵命。這一句是順著李大名點頭哈腰的姿勢說出來的，毫不令人懷疑有什么情緒，因為李大名就是這樣的，待人如同把自己低到泥土里。

矜持起來，傲慢起來！杜麗華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孩子，你要有缺點才能干成這事，你不能性格太完美了！你要以自我為中心，還要怨恨這個世界，尤其要怨恨我。

五

林喜梅有天晚上剛要睡覺的時候，突然被一陣聲音吵醒。她保持著一如既往的不緊不慢來到客廳時，李大名已經(jīng)往地上摔了五個水晶杯，摔得他自己齜牙咧嘴的，好像在摔他自己。管家和廚娘站在旁邊，恭手肅立。管家道白一樣說，少爺，少爺，都怪我們不好。

不好有么用？趕緊把彩燈給我支到平臺上，岔巴堂食要營業(yè)了。你趕緊的，把所有人叫起來，照顧我生意。李大名一反常態(tài)，用他平生從未用過的驕橫跋扈的口氣，指著管家鼻子，叫囂著，命令著。

好的少爺，您想做么事都行。管家眉頭都不皺一下，謙恭得不像他了。其實他仗著有點血緣關(guān)系，又知道這個家太多秘密，有時是很跩的。

一行人魚貫而出，馬上去張羅，坐在沙發(fā)的李大名慢慢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林喜梅，用從未有過的鎮(zhèn)定目光。但是一瞬間，他又趕緊把目光轉(zhuǎn)開了。

林喜梅知道他還是怕她，也知道他們?nèi)炕锲饋碓谘菀粓鰬?，逗她去開口問個究竟。她就是不問，就是不理，她看他們會怎么玩下去。

林喜梅“咚咚”走回了自己的臥室，“砰”地關(guān)上門，戴上耳機(jī)，正要自顧自上床休息，卻又不由自主，好奇地?fù)荛_窗簾，側(cè)身出去探看。這一看不得了，只見平臺上已經(jīng)搭好滿天星燈棚，炊煙裊裊，人影幢幢，緊張有序。深夜的岔巴堂食開張了。

這里可不是郊外的楓葉山莊，是CBD。瓜皮，啥都不懂。林喜梅心里罵完，便拿起手機(jī)，開始撥打110，舉報這幫子人。

五分鐘不到，110就委派片警老張上門來，勸阻這場深夜露臺派對。慈眉善目的胖老張對在楓丹白露高級公寓住的人從不采用批評口氣，并且也跟李大名一樣熱情話多，這一多就說漏了嘴。他說，您看哪，您自家人都看不過意了，哪有在市中心這么金貴的地方搞這樣烏煙瘴氣燒烤的呢？隔壁的廖總我是曉得的，他有點神經(jīng)衰弱，估計早就睡了。不要吵醒人家嘛。廖總管著兩個上市公司，責(zé)任嗨大了。

老張走了后，管家慫恿李大名去舉報者也就是林喜梅那里問個罪。當(dāng)然他也是在執(zhí)行杜麗華的劇本。他明確提出，少爺可以表現(xiàn)得更加強(qiáng)硬一些，踹個門，罵她幾句，也無妨。管家說董事長很想看看，一潭死水咋樣才能激起波瀾。

可是可以，怕就怕，喜梅犟起來，把我從樓上扔下來。李大名說。

你幾斤？她幾斤？她舉得起你嗎？董事長說了，要不斷挑釁，但是見好就要收。董事長還說了，就你腦瓜子靈光，只有你才能把握分寸，隨機(jī)應(yīng)變，不把事情徹底搞糟。管家又說。

那就謝謝董事長抬舉了。李大名說完這句，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學(xué)會冷著臉說話了，也學(xué)會了輕微含譏帶諷。他感覺非常奇怪。

管家用鼓勵的目光看了李大名足足兩分鐘，李大名看了一下客廳里的古董自鳴座鐘，想了想，吸了口氣，開始邁開步子，穿過長長的甬道，去往林喜梅的房間。

那個時候林喜梅的確已經(jīng)上床了，但她沒合眼，好像早就知道李大名會來找她。李大名的腳步在門口停下后，頓了兩分鐘，才響起敲門聲。林喜梅當(dāng)然不理，她雖然這幾年陷入了一種長久的奇怪的自我狀態(tài)，卻因此似乎更加警醒地理解了外在世界的一切細(xì)枝末節(jié)。

Anne，開門。李大名說。

林喜梅，開門??！李大名提高了聲音。

林喜梅！林喜梅！不要裝睡，不要做縮頭烏龜！有種打110，有種出來見我啊！李大名越說越來勁，竟真的敢于生氣起來。他用腳踢了一下房門最下面。

我操，神經(jīng)了啊！

林喜梅拉開房門的一瞬間，李大名差點嚇得轉(zhuǎn)身逃跑，但他一想到自己的使命，拯救林喜梅的使命，那個鬼知道什么大學(xué)的心理學(xué)教授丁老頭策劃的使命，便心一沉，脖子一梗，沉下臉，雙腳牢牢杵在地上，氣呼呼對林喜梅說，給我一個說法，我在家燒個烤，你憑啥報警？

林喜梅看了他半晌，突然，竟笑了起來。她說，岔巴子，你會懟人了，我感覺特別好笑，真的，就像我的四川同學(xué)說的，渾身綁起刀，你都不像刺客。你來我家蹭吃蹭喝蹭住也就算了。本來我家嘛，人就多，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有個親戚曾帶一家人去澳大利亞那個家住了幾個月我也沒說啥。人有錢了，其實就沒有家了，家里也就是個公司，我懂。所以我還允許工人帶家屬住進(jìn)別墅，反正房子多。你呢，你懂嗎，你在人家屋檐下，還嘚瑟了，還深夜派對，還岔巴堂食，還不允許我報警。我看你是皮子緊了，好些年沒被我打了，不曉得自己是張三還是李四了。

林喜梅一口氣說出一大段話，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幾年未有的突破。李大名轉(zhuǎn)過頭，看了一下躲在甬道拐角處的管家，那是林喜梅的遠(yuǎn)房表叔。那個老人的表情怪怪的。他擦了一下眼睛，舉起大拇指，對李大名遠(yuǎn)遠(yuǎn)地豎了豎。

李大名說，林喜梅，你說我是張三還是李四呢？

我說你有??！林喜梅說完，轉(zhuǎn)身想要關(guān)門，李大名卻一伸腿，扛住了門。

你說我是張三還是李四？李大名變得咄咄逼人，像個地痞。

林喜梅吃了一驚，半晌才說，狗日的，到我家變驕傲了，都不是你自己了。

我就是我自己。我還是你親哥呢！李大名說完，突然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紙，遞了過去，你丫好好看看，搞清自己是誰，尊敬尊敬我！

林喜梅看他那樣演，憋住笑，接過那些紙過去，真的看了起來。半晌，她把紙還給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頭上敲了一個大大的“爆栗”。

滾進(jìn)來！把你們的陰謀全部給我說出來！林喜梅轉(zhuǎn)身走進(jìn)自己闊大的臥室，門口的李大名愣了好一會兒，終于乖乖跟了進(jìn)去。

門“砰”地關(guān)上了，聲音大到好像在驅(qū)逐管家。那個男人趕緊離開了甬道。

剛才李大名給林喜梅看的，是他與杜麗華兩人的親子鑒定，上面說他們兩人之間有母子關(guān)系的可能是百分之九十九。

坐！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林喜梅用嘴對著沙發(fā)努了努。李大名怔了一下，頭一昂，理直氣壯坐了下去。

他沒想到，林喜梅竟然轉(zhuǎn)身去給他拿了瓶礦泉水。這是她對他從未有過的出乎意外的禮遇。

林喜梅給自己也開了一瓶，咕嚕喝了兩口，說，岔巴子，我早猜到我媽跟你在策劃個么事刺激我，無非是她想跟我搭訕，可我沒想到，你倆好腦殘，竟然撒了個一戳就破的謊。弄個假兒子，刺激真閨女，然后讓真閨女懂得珍惜她這個媽，真的很好笑，太侮辱我智商了，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嗎？我的同桌，我唯一熟悉的同學(xué)，竟然是我親哥哥，何況，他才大我兩個月。

畢竟我是棄兒，戶口是隨便上的……李大名剛開口繼續(xù)按照丁教授制訂的劇情上演，林喜梅就打斷他說，是啊，你是我媽婚前生的私生子，多年后，我媽終于找到了當(dāng)時委托送娃的中間人，然后查到了你。實際上你跟我不同歲，比我大兩歲呢。

你咋曉得這么清楚？安裝竊聽器啦？李大名老實問。

我還曉得我媽根本就沒跟你比對基因。隨便找一對母子，各扯一根頭發(fā)，讓金助理送到醫(yī)院，花個八千一萬的，就能拿到這個鑒定書。林喜梅臉上帶著高興的表情，繼續(xù)說，挺好玩的啊，玩出情感劇的水平了。

李大名不作聲了，半晌才說，那，你想咋辦？

林喜梅就說，我想你暗地里向我投誠，繼續(xù)住在這里，將計就計，冒充我的哥哥，跟我一起玩杜麗華。

然后呢？李大名捏了捏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學(xué)會了冷著臉說話。

沒有然后，我連跟杜麗華斗的興趣都沒有。跟她斗，切，還美死她了。我只是想，與其讓一些我根本不熟悉也不想搭理的人住在我旁邊，不如你住我旁邊。明天，我們就回楓葉山莊去住，那里有花園，可以開岔巴堂食。

李大名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說不定，你又中計了。

林喜梅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的意思說，杜麗華計中有計。她本來就知道假兒子的事情不靠譜，只是用這個借口，讓你安心陪我住一陣？

李大名點點頭。

林喜梅就說，Oh my god，這個女人最招人煩的就是這點！使勁為孩子掙錢啊，為了孩子不婚啊，現(xiàn)在還搞一出鬧劇，把孩子的同學(xué)請來陪孩子啊，然后以為誰都看不透，她自己則抱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變態(tài)心理，暗中自我感動，覺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好的母親，又覺得自己比誰都聰明，永遠(yuǎn)都是幕后操縱者。講真，我頂頂鄙視她這套。其實她永遠(yuǎn)都在心里凌駕在我之上，從沒平等看待過我，還穿了件母愛的外衣來迷惑自己。她要真把我當(dāng)個人，就不會老折騰，跟哄弱智似的哄我，也不會一輩子都沒跟我說過她的情感和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哪怕向我訴訴苦，向我抱怨一下，也算正常母親啊。

李大名把這段話琢磨好一會兒才悶悶說，母女之間，何必爭個你強(qiáng)我弱呢？

我就爭！偏要爭！杜麗華這個人太自作聰明！她以為她設(shè)計了一個假兒子的計劃，保護(hù)了你的自尊心，你就可以厚著臉皮在我家蹭吃蹭喝蹭住，其實只有我才了解你，你不需要這些，你也能在我家蹭吃蹭喝蹭住。你是誰啊，你是人盡可夫的岔巴子！

林喜梅一口氣說完了。按照她對李大名的了解，這段話毫無傷害，又加故意用了個“人盡可夫”的詞搞笑，算得上掏心掏肺的哥們式親近。

但是，這次好像有點不同了。也許是被管家、助理，被家里各種工人捧上天一陣了，李大名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個體的存在。他并沒有像過去一樣嬉笑著附和這段話，而是愣了一下，才說，你猜，沒有這個計劃，我還住不住你家？

他的表情有點讓人猜不透了，林喜梅愣住了。少頃，李大名使勁咧開嘴，笑著說，Anne，你應(yīng)該去箍箍牙，你就真的是無敵美少女了。

六

你孤獨嗎？

孤獨？沒有過。

從來沒有？

從來。

也倒是喲，你丫白天滿世界岔，像水里的奪桿鰍一樣。晚上累了，倒頭就睡，白天醒來，又滿世界岔。日復(fù)一日的，唯一把自己忘記了。

這不就是神的境界嗎？沒有自己。李大名輕笑起來。

狗屁。林喜梅笑得更大聲。

王二麻用劣質(zhì)不銹鋼管焊成的燈箱插著接線板，杵在花園草地上。林喜梅摘了里面的大瓦燈，讓它變得半明半暗，有點舊上海的滄桑感。“岔巴堂食”幾個字依然清晰。

這次沒用杜麗華贈送的高檔野外燒烤爐，改用了迷你便攜式圓烤爐，兩人不再是一買一賣或者一烤一吃的關(guān)系，而是一對在家門口搞野餐、潤泡子（玩味）的人。

其時正是晚上，沒有一棵楓樹卻名叫楓葉山莊的別墅區(qū)松濤陣陣，那是周圍一圈松林坡發(fā)出的聲音。林喜梅家的前后花園，只種了櫻桃樹。

要我跟你說說，么是孤獨嗎？

說呀。我還真想了解一下你們都快嚼爛的這個詞。

比如說吧，你抬頭看天，恰好那天沒有霧霾，你看見了滿天星星，你就想，銀河深處，會不會有靈魂的來處，會不會有自己的故鄉(xiāng)，會不會有前世的親人，這樣一想，你就孤獨了。

太玄乎了。我一輩子都不會這樣去亂想。

又比如說，你看到《千與千尋》里面那個滿地是水的世界，無邊無際都是水，父母不見了，變成了豬。你也不知道跟誰站在水里，水淹沒了腳踝。你等著一趟不知道開往哪里的公汽，車上都不是人，全是妖魔鬼怪。你記得嗎，我倆一起看的影碟，你看到這個場景時，就沒有感覺人在天地間，有無邊際的孤獨？跟那場大水一樣。

我記得啊，好像人家是講陰間吧，關(guān)你么事啊，你孤獨個啥，你還活著呢。

你……好吧，老子再耐心點，給你來點實在的。比如說，你養(yǎng)父母突然沒有音訊了，你一個人在家，你餓了沒的吃，渴了沒的喝，病了沒人管，那個時候，岔巴子，你真的不孤獨嗎？

我沒病過呀，也沒有沒吃喝的時候呀，鄰居都給我送吃的，走一里路還可以去干姑奶奶家呢。

媽的，我就不信，你這輩子沒孤獨過！

就是沒孤獨過。

被欺負(fù)過沒有呢？

總被你欺負(fù)。

那你委屈嗎？委屈的背后，就一定藏著孤獨。

委屈啥呀，我把你當(dāng)親人，你愛咋的就咋的。

我是你親人嗎？你別死著臉往上貼。

我心里把大家都當(dāng)親人，沒啥委屈的。再說，我五大三粗一男人，我憑啥委屈呀？

說到這里，實在說不下去了，林喜梅把手里烤串一扔，站起來，轉(zhuǎn)身就往房子里走。岔巴子，別說我沒告訴你，明天開始，你的任務(wù)就是尋找孤獨，找不到，你就滾出我家。

李大名站了起來，看著林喜梅的背影，一時之間卻吞回了什么，不再話癆。

林喜梅剛要進(jìn)別墅，突然又折轉(zhuǎn)身回來，說，看到?jīng)]，我最熟悉的一個同學(xué)，隨便我講么事，他都聽不懂。我跟他，就是對牛彈琴，就是雞同鴨講，這，就是孤獨！

李大名卻低聲回了一句，吃飽了撐的。

林喜梅被噎住了，半晌才說，好啊，岔巴子，你開始有脾氣了，離孤獨不遠(yuǎn)了。我會幫你找到孤獨的。

最后一句她說得一字一頓，還指了指自己胸口。

第二天，李大名醒來，根據(jù)陽光的角度和烈度判斷已經(jīng)中午時分。他從沒這么晚醒來，即使被管家追著喊少爺?shù)倪@些日子，他也保持著幸福巷人勤勞的習(xí)慣。

不到一分鐘，他就明白了過來，林喜梅真的放大招了。他被膠帶綁在了床上，嘴上也貼了膠帶。這是一種灰色的又寬又厚帶著絨布感覺的膠帶，市面上沒見過，顯然來自國外。不遠(yuǎn)處的小吧臺上，放著半瓶紅酒和兩個酒杯，杯壁上還掛著殘存的酒跡。他想起來了，昨晚進(jìn)門后，林喜梅又提著酒瓶酒杯來敲門，要他陪她喝杯睡前美容酒。他估摸著，她就是那個時候下了藥，綁了他，讓他睡到正午，睡得腦袋悶悶痛。

其實在高中做同學(xué)時，她也是綁過他幾次的，每次幾十分鐘，在他守候她不小心睡過去時。不為什么，就為好玩，捉弄他。他見過幸福巷小孩子買了小雞小鴨來倒提著玩，弄得巷子里的人哈哈大笑。他也看到過網(wǎng)上的社會新聞，說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把小伙伴用膠帶綁在椅子上，因為綁太緊，血液不流暢，最后弄死了。想到這里他趕緊活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林喜梅比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聰明多了，她設(shè)計得很好，不至于影響血液循環(huán)。

那么問題來了，她綁他，是對昨夜彼此不能溝通的報復(fù)——如她因一切小事報復(fù)她母親一樣，還是要借此讓他體會什么叫作孤獨？

一想到后面一點，李大名掙扎了起來，試圖呼救。當(dāng)然，這只是“試圖”。李大名已經(jīng)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任何行為都是徒勞，除了等待。

李大名這才發(fā)現(xiàn)，整棟別墅都非常安靜，完全聽不到任何腳步和說話聲。林喜梅該是把家里工人全轉(zhuǎn)移走了。她如此大張旗鼓，當(dāng)然不是為了謀殺他，而是要給他一種教訓(xùn)，一種類似于極限的教訓(xùn)。

李大名突然聽到，窗外的鳥叫此起彼伏。有近前的，也有鄰居家的，還有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仔細(xì)聽聽，還不止一兩種，粗獷的，細(xì)膩的，溫婉的，詭異的，各種風(fēng)格，亂七八糟，起碼有七八種鳥?？上У氖牵畲竺耆娌怀鋈魏我环N。他喜歡跟人聊天，天南海北，平日里也就累積了各種知識，甚至不小心擁有不少生僻知識，如果不談知識的系統(tǒng)性與深度，他完全瞧不起普通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v然如此豐富，他還是有自己的短板，比如，什么鳥是什么叫聲。

他記得自己從能說話起，總在極力搜腸刮肚與人攀談。怕冷場。怕別人不喜歡他。怕別人因為什么心情不好。怕自己擁有的知識與感悟沒法傳遞給別人，導(dǎo)致別人走彎路……怕太多了，以至于，忘記了世上還有鳥叫這回事。

李大名聽了會兒鳥鳴，突然醒悟到，除了人，這個世界還有無數(shù)小生命。鳥兒究竟有多少種呢？每一種能活多久呢？他打算一解套，就著手在網(wǎng)上查這個事，弄清楚了，可以在以后的岔巴堂食談?wù)摵靡魂嚹?，甚至，推出烤麻雀套餐之類，也未嘗不可。

想著想著，他又想到一個問題，林喜梅把大部隊都撤回市里了，她的計劃是綁他幾天呢？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dá)，林喜梅也一定百度了，知道人不吃飯可以活幾天（比如辟谷），可不喝水……李大名使勁回憶起來，不喝水活命的極限應(yīng)該是七天。

現(xiàn)在是夏天，李大名在空調(diào)房里冒著細(xì)汗，后悔過去忘記告訴林喜梅了，自己愛說話，愛口干，愛喝水，他擔(dān)心她把這個期限設(shè)計得太長，真的鬧出危險來。

算起來十一年了，其實他從沒理解林喜梅為什么總與別的女同學(xué)不同，就像他今天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跟他開這么大一個玩笑（但愿是玩笑）。

因為不明白，漸漸就害怕起來，怕林喜梅真的把時間設(shè)計太長，不小心弄死他。心里一怕，尿就急了。越怕，尿越急。過去為了賴床，李大名尿急后還可以憋半天，今天突然卻不行了。他的嘴在寬大的膠帶后面咝咝地吸氣，最后也沒成功。終于，他把尿撒在了床上。

之前說過，李大名特別講衛(wèi)生。其實他講衛(wèi)生也并不是真的講衛(wèi)生，而是一種把自己從幸福墩片區(qū)突顯出來的不自覺行為。養(yǎng)母在的時候，總嘮叨說，別邋遢，別邋遢，一邋遢別人就瞧不起你。養(yǎng)母只要在家，每天五六點就會起床洗洗涮涮。近五十平米的不防滑瓷磚地板，是養(yǎng)父在一個倉庫值班撿的漏，一塊錢一塊，板車拖回來自己動手貼地上的，養(yǎng)母總是跪著用布擦地板，縫都不放過。擦完地的布，她打肥皂洗回白色，用夾子夾在窗前晾曬。坐在屋里寫作業(yè)的李大名聞著肥皂味長大，也變得有點潔癖。多年前，他是幸福墩中學(xué)唯一一個每天用冷水搓澡的孩子。

記得十一年前他幫助林喜梅去捉奸，杜麗華罵他的話里也有一句，他死死記住了。她說，你這孩子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咋也跟著干這種事呢！

他把責(zé)罵聽成了表揚，也總愛聽人說他干凈得不像梧桐巷或者幸福巷的人。小學(xué)時，他抽時間去把癱瘓在床的干姑爹打理得干干凈凈。干姑爹走后，他又把干姑奶奶打理得跟日本貴族遺老似的。干姑奶奶經(jīng)常笑得合不攏嘴，說自己白撿了一個孫子，享受的簡直是地師級待遇。后來有了岔巴堂食，他也是按照軍營的標(biāo)準(zhǔn)來做衛(wèi)生，以至于有些姑娘伢說他這里不像燒烤店，倒像一、二、三環(huán)里開的特意懷舊的酒吧。

現(xiàn)在，他把尿撒在了Derek Rose牌睡衣上，浸到了床單和床墊里。他鼻孔雖然露著，卻聞不到臭，可他更加感覺到是一種羞恥。這是他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幾乎遺忘的感覺。

然后，有股氣來了，直沖頭頂，他知道自己每日一次的排毒躲不過了。如果他把大便也拉在了褲襠里，真的不可想象，他想他都沒臉活在世上了。

他依然不知孤獨為何物，但他感覺到了憤怒。這也是他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越是憤怒，越是肚子疼。他憋不住了，憋不住了，終于，一泡稀稀的屎噴涌而出，糊在了他的屁股下面。他聞到空氣中全部是惡臭。他下了決心，誰要第一個來給他松綁，誰就將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仇人。無論這個解救者是管家、林喜梅、杜麗華，還是那個經(jīng)常給他飛媚眼的廚娘。

這是一種被人脫光了，還按著頭跪在地下，喊對方爺?shù)母杏X。他哭了起來。在灰色的寬大進(jìn)口膠布后面，“嗚嗚嗚”地哭著。

他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久到他對房子里的臭氣都聞不出來了。他又撒了兩泡尿，頭越發(fā)痛起來。他想罵那些拍電影電視的人，他們把綁架拍得很美，綁個三四七八天的，主人公還干干凈凈。這可能誤導(dǎo)了林喜梅，讓她想不到，人是有生理需求的。

如果她想到屎尿細(xì)節(jié)了，應(yīng)該不會把他的自尊逼到墻角吧？

李大名東一想西一想，二十幾年來，似乎第一次花了那么多時間，思緒全在自己身上盤旋。我是啥時候活著活著就忘記自己的呢？我是啥時候想不起自己來的呢？盤來盤去的，太陽落山了，他雖然大半天沒動，卻比搞了幾場馬拉松賽還累。他終于困了，困到眼皮打架，撐開，又打架，又撐開，不停打架，不停撐開。

又過了一些時候，他以為自己還是醒著的，其實，他已經(jīng)睡著了。

在夢里，他第一次見到了十幾年沒見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們說，大名啊，你為啥不來找我們?。克f，爸爸媽媽，我來找過你們，找不到啊。初一的暑假，全班同學(xué)湊了一千元，讓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也沒找到你們。他養(yǎng)父養(yǎng)母就異口同聲說，你哄鬼呀伢，一千元能走遍大半個中國嗎？你根本就沒找我們，為啥你的老師同學(xué)全都相信你的謊話呢？李大名就在夢里哭了起來。他說，爸爸媽媽，我曉得找不到你們，曉得你們出事了，所以我就躲在屋里，一個暑假沒出門，緊著最后這一千元過日子，每天把媽媽最喜歡的米色瓷磚地板擦幾遍。那個時候我還不曉得干姑奶奶會收養(yǎng)我，我不敢把錢用得一干二凈啊。他養(yǎng)父養(yǎng)母就說，全校就沒一個人揭穿你??？他就說，沒人問我去過哪些地方，沒人問我細(xì)節(jié)，沒人找我要車票看，他們只曉得說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那還是從中央電視臺學(xué)來的句子。所有捐過錢的同學(xué)都把自己做的這件好事反復(fù)說，到處說，還寫進(jìn)了作文里。到了中考的時候，有幾個同學(xué)還在寫這個事。

話說到這里，李大名突然就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全是淚水。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別墅外有車遠(yuǎn)遠(yuǎn)地開來了，越來越近。車?yán)@到后面車庫，熄火后有人在摔門。他知道林喜梅和她的瑪莎拉蒂回來了。他想她還算有良心，沒超過二十四小時便來放他了。他又想，若是見面，無論她說什么，他都不想再回復(fù)一句。他要一把撥開她，沖進(jìn)浴室，洗個澡，換身衣服，再推門出來，嚴(yán)肅，不，甚至兇狠地找她要回自己的手機(jī)，然后迅速離開這個房子，在路上一邊走，一邊上攜程網(wǎng)買票，買一張去新疆昌吉的火車票。

對，就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昌吉市。盡管他知道，養(yǎng)父養(yǎng)母在那里什么線索都沒有了，或者說，他要的時空節(jié)點已經(jīng)失去了，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該去了，真的該去了。

⊙ 郭大公· 閑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