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姚十一
草繩在羅小建的腰上跑了三圈后,拴在門前的圓柱上。
“一個、三個、四個……八個!”羅小建報(bào)完數(shù),摸了摸我打的第七個結(jié)。嫌打得不夠漂亮,直往柱子上磕頭,我只好把后兩個結(jié)重新打一遍。
“再見,媽媽?!?/p>
“再見,兒子?!?/p>
羅小建每天的行走范圍取決于我當(dāng)天留下的草繩長度;有時只夠扒到餐桌,有時能去小溪洗個腳,最遠(yuǎn)一次,他追著狗跑,直到換成狗追著他跑。我是圖山為數(shù)不多的寡婦,鮮有經(jīng)驗(yàn)可以借鑒,除了把兒子拴在柱子上,我想不出比這更能確保安全又不使他失去野性的方法。在拴兒子這件事上,我絕對具有天賦,如何精確地估算繩子的安全長度,我拿得準(zhǔn)。
割了兩擔(dān)青草,我點(diǎn)了根煙抽起來。自從圖山來了頭大象,我就從一個無事可做的寡婦變成一個忙碌的寡婦。按理,像圖山這樣偏僻的地方,是生不出大象的,大象也不可能從山腳爬上來,唯一能讓圖山人信服的說法便是,神終于念及我們的苦難,賜予憐憫了。
農(nóng)歷七月廿八下午,送神會,圖山人沒完沒了地吃。從遠(yuǎn)處看,半山腰上,紅紅綠綠黃黃一塊塊的;紅的是女人的頭巾和鞭炮,綠的是男人的褂子,黃的是十米多長的刺繡黃綢佛裙蓋。至于在裙蓋下躥跳的小孩,誰也管不了他們,不把那蓋子揭下來就行。圖山統(tǒng)共三個莊子,按姓氏劃分區(qū)域。羅莊在山腰,馬莊在山頂,牛莊在山腳。羅姓的雙目失明,馬姓的雙耳失聰,牛姓的說不了話。這天,馬莊人下山來,帶了兩身衣服,悄悄在門前林子里換上。牛莊人最少,七八個轎子從山腳抬上來,也帶了兩身衣服,和馬莊的在林子里不期而遇。他們這樣做完全出于自我安慰,因?yàn)榱_莊的人,除了我和羅很大,其他人是不會對衣著有品評的。送神會這一天,羅姓莊子的大場院里擺了三十桌宴席,從正午吃到天黑。除了吃,自然也要打鬧一陣,打鬧的事落到年輕男女身上,他們在桌子底下碰碰頭,或是借用盲人們的房間熱烈地完成了打鬧。至于吹噓,只管聽馬家上了年紀(jì)的人在酒后吐真言,在自律的盲人面前,他們顯得肆無忌憚。最后,三個莊子的人一齊給披了黃綢布的神明磕頭,也有吃撐了彎不下腰的,扶著桌子點(diǎn)頭,好不恭敬。宴席散了,連夜回去的人當(dāng)中,墜崖和翻了轎子的不在少數(shù)。
轉(zhuǎn)天清晨,場院一片狼藉,掃地的羅很大還醉醺醺的,發(fā)現(xiàn)他的獨(dú)眼里冒出一頭大象,他笑著晃過去,大象倒退一步,再晃過去,大象又退一步。假的,羅很大告訴自己,便回屋睡去了。因此,第一個把大象叫出來的人,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的人,而是羅很大的孫子。羅很大的孫子上廁所的時候,一根軟柱子從茅房頂上吊下來,落在腳邊的水桶里,唰啦一下,水全沒了。孫子上完廁所,一摸水桶,叫起來,水沒啦!
在討論這頭大象前,有必要說說羅莊的盲人們。他們是天生的盲人,因此,誰也說不清楚,羅莊的第一個盲人是怎么來的,又怎么讓后面的人變成盲人的。而成為盲人的原因要?dú)w咎于我們曾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什么樣的東西,只有很老的盲人才能說出一二,但這“一二”也絕不輕易泄露。同樣,牛莊的啞巴們,他們曾犯下言語的禁忌;而馬莊的聾子們,是聽了不該聽的。這些看罪、聽罪、言罪,是生來背負(fù)的罪過。因此,圖山世世代代都是瞎子、啞巴和聾子,唯一逃脫詛咒的方式,是等待神的恩賜。每年送神會后,幸運(yùn)的話,神明會賜予我們動物,只要找到它,領(lǐng)會神的意圖,就能換得赦免,讓我們免受詛咒之苦。牛莊的啞巴們曾經(jīng)領(lǐng)到過一只鸚鵡,只要他們讓鸚鵡開口說話就行。很可惜,他們錯過了機(jī)會。當(dāng)然,神明也不是每年都會賜予我們動物,羅莊的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得到神的眷顧了。
羅莊的盲人中,有一位叫羅盲子的,是我們的領(lǐng)袖。他行進(jìn)時如履平地,說話也不翻白眼,他嗅覺靈敏,能嗅到不動聲色的輕蔑以及同類的憂傷,他真算不上一個好盲人;正因?yàn)槿绱耍闪嗣と巳豪锏睦洗?。他教盲人們走路,利用回聲測算距離,如何使用刀具和火。在他的帶領(lǐng)下,盲人里有了鐵匠、泥瓦匠、木匠、醫(yī)生等有一技之長的人,這些盲人也備受尊重,他們的地位僅次于羅盲子。再往下,就是毫無長處,生活基本自理或需要幫助的盲人們,我的母親就在其中。后來,羅莊來了一個獨(dú)眼矮子,成了羅莊唯一看得見的人,雖然他只看得見事物的二分之一。獨(dú)眼矮子讓盲人們摸了他的右手,盲人們被他巨大的手掌感動得稀里嘩啦。要知道,他們是很容易被溫暖而闊大的事物征服的,而當(dāng)他伸出另一只手時,他們又被嚇了一跳;很顯然,羅莊得為這樣的人物獻(xiàn)出位置。獨(dú)眼矮子憑著一只眼睛和一只大手贏得了盲人們的信任,并更名為羅很大。后來,他因?yàn)閷σ喔茸龀龅呢暙I(xiàn),地位和羅盲子不相上下。
其實(shí),羅很大的手無論在盲人還是明眼人那里都是相當(dāng)厲害的。他若只動了左邊的小手,那便是小事,諸如迎客、吃飯、解手;他若動了右邊的大手,那就是諸如打蛇、捉奸、做買賣等大事。人們很愿意知道他此刻正在使用哪只手。羅很大的兩只手總是合不到一塊兒,一只才出發(fā),另一只早跑遠(yuǎn)了。出于自尊自愛,羅很大常常徒手吃飯。在盲人們心里,他那只大手的掌心比羅莊還大,比圖山還大。因身懷異秉,無論是羅莊的人還是牛馬兩莊的人,都對他恭恭敬敬。
羅很大的一只眼睛讓羅盲子深受困擾。對盲人來說,任何有視力的東西都是鋒利的;哪怕一條狗,一只老鼠,只要它們雙目健全,就足以算計(jì)一個盲人。一旦羅盲子嗅到羅很大身上的氣味,就得和他得意、虛偽等品質(zhì)保持距離,所謂盲人堆里,獨(dú)眼矮子成大王,就是這么回事。讓孤獨(dú)的老瞎子們在他的手心里安心死去吧,哼。羅很大出現(xiàn)后,羅盲子變得沉默寡言,這并非自暴自棄,而是用沉默和短句來保全岌岌可危的地位。另一方面,他深信,盲人更相信盲人的真心。一山不容二虎。雖然彼此厭惡,但是必要的時候,他們總能攜手前行。
后來,羅很大從馬莊找了個老婆,可惜,生下的兒子羅牛山又啞又瞎。而我,在羅牛山兩歲的時候,從一個紅色的通道里被擠壓出來,直到我五歲,人們才得知我不瞎,我成了盲人堆里第一個明眼人,也是逃脫詛咒的唯一的一個。這是好事啊,總得有人看看這些盲人是如何生活的??蛇@幾年,我過得并不如意,我身兼多職,春耕秋收不說,還負(fù)責(zé)捕魚、采摘野果、飼養(yǎng)二十只鴨子,以及驅(qū)趕其他看得見的活物。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丈夫不幸喝了我杯中的酒,中毒身亡。盲人們對獨(dú)眼滿懷善意,卻對平白無故逃脫詛咒的人嫉妒不已;他們愿意相信一個優(yōu)秀的盲人或者獨(dú)眼矮子,而對一個健全的寡婦心懷惡意。
再說回眼前這頭怪物吧,羅莊的人雖聰慧,但能辨別出這個不速之客是什么動物的只有羅盲子。羅盲子是盲人們最信任的人,羅很大引著羅盲子一摸,羅盲子就把大象兩字釘在他們的嘴皮子上。羅莊的人出于新奇和自豪,誰也沒有因?yàn)樗姆Q呼而苛責(zé)它,更沒有人追究它的出處和利弊。羅莊已經(jīng)十年未得恩賜了,盲人們一個個亢奮異常,做好了迎接光明的準(zhǔn)備。而羅盲子睜開無神的雙眼,說:“災(zāi)難啊!”
“為啥?”
“它腿粗,能把人踩死。”
“可以關(guān)起來。”
“它胃口大,一天要吃三百斤草,喝七八缸水。”
“水和草有的是?!?/p>
“它拉的屎大,能嚇?biāo)廊?。?/p>
“就數(shù)坑多?!?/p>
“我們養(yǎng)不活它,反而會被它累死!”
羅盲子想說的還不止這些,但他沒有往下講,就由一個叫小六的盲人攙著他回去了。接著,說白話的亮相了。獨(dú)眼矮子羅很大矗立在大象前,人們想象他的右掌像一片滑稽的楓葉,從象背上溜下來,暗自感慨,大象,大!
羅很大咳嗽一聲,他的手背在身后,他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從不把眼前的盲人當(dāng)作盲人:“沒見過大象的排成一列,見過的排成另一列?!?/p>
盲人們有序地分成兩列,手拉手,我在沒見過大象的那列,這一列的人最多,羅很大自成一列。
“萬萬,你上去摸摸?!绷_很大說話的口氣就像命令一個盲人,讓我很不舒服。
我對這頭憨厚的動物并不感興趣,畢竟我的丈夫剛剛?cè)ナ?,心情糟透了;再說,誰能保證它不會吃人呢?它正看著我,亂草似的黑睫毛擋住了棕色瞳孔,它沒有眼神,很難判斷到底往哪兒瞧,它隆起的鼻子讓雙眼分居兩地,把世界分成左邊和右邊。它的眼睛不像長出來的,更像是木頭上鑿出來的兩個圓,呆滯,渾濁,和我死去的丈夫同樣遙不可及。
“它看起來怎么樣?”我后面的盲人問。
我恐怕無法回答,大象看起來很好。
“它看起來就像……一頭大象?!?/p>
我攙著他,指揮他略顯興奮的手摸了摸象背。
“夠了?!彼叨哙锣碌剞D(zhuǎn)身離開。
后一個盲人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它很好,十分安靜?!?/p>
我掐著她細(xì)細(xì)的手腕,摸了象耳。
“夠了?!彼樕l(fā)白。
后面的盲人也只摸了象的一個部位。
“好了,大家都感覺到了,它……是個好相處的家伙,”羅很大試圖讓盲人們相信,它比鴨子和蔬菜都可靠,“這是天大的好事,畢竟,我們很久沒有獲得神的恩賜了?!?/p>
盲人們聽完羅很大對大象的安置辦法后,天已經(jīng)黑了。頭一個月,羅莊試行日輪,即一戶人家管一天,負(fù)責(zé)擔(dān)水割草,伺候洗澡睡覺,沒有子女的老人和羅盲子一律免輪。羅牛山是頭一個把這頭龐大的陌生動物請回家的。全家人在羅很大的帶領(lǐng)下,又摸了大象的一個部位,然而,羅牛山并不在意羅盲子對它食量的估計(jì),睡前只在院子里備了一籃嫩草,關(guān)了門睡了。半夜,窗子響個不停,呼啦一下頂開了,羅牛山以為刮風(fēng)呢,把頭埋進(jìn)被子,接著就聽到窗外又響起一陣發(fā)顫的呼嚕聲,羅牛山推了推老婆。老婆起來,去叫醒了公公。羅很大一看,一只茶壺樣的大腦袋正在窗外看著。菜籃子空了,羅很大只好去地里胡亂割點(diǎn)什么回來。天一亮,孫子喊,水沒啦!
羅牛山不喜歡大象,他是個悲觀而沒有責(zé)任心的盲人,并不在意神的動物是死是活,他和我睡覺時,埋怨了很多回。
巨大的火種在羅莊的手心傳遞,很快,人們意識到手心的灼熱感遠(yuǎn)大于對光明的渴望。這對大象無疑是一種潛在的危險。羅鐵匠喝了酒,把通紅的印烙在象腿上,被火咬了的大象拖著哀鳴穿墻而過,藏在林子里兩天兩夜,才被羅盲子哄出來。又去了漆匠家。轉(zhuǎn)日,院里的鴨子飛了,田里的人栽了跟頭,一頭赤色的大象晃著草綠色長鼻從漆匠家熱熱鬧鬧地出來,好心的盲人看不著這景象,直問“咋了,咋了”。聽說,還有夜里騎在象背上的妓女和企圖摘半截象牙的商人。相比,在飲食上稍微怠慢它的不值一提。因此,只挨了半月,象的模樣和魂靈已丟了大半,坐在初來乍到時的院子前不愿移步。人人討論它的不幸遭遇,卻獨(dú)不提自己的罪過。
“瞎子不適合養(yǎng)大象,這顯而易見?!?/p>
“天哪,難道沒有辦法了嗎?”
“它真是好好羞辱了我們一回!”
羅盲子很愿意看到他們高估自己后,悔不當(dāng)初的模樣,但沒人請他出謀劃策,大家都去找羅很大。不知為何,人們格外愿意讓羅很大和大象站一處,仿佛大象搶了他的優(yōu)越感,這位羅莊唯一能和它抗衡的人顯得多么蹩腳呢。這回,盲人們不知道,羅很大只露了左手。
“成功是從嘗試的胎盤里長出來的?!绷_很大說了一句名言,聲音越發(fā)嘹亮,“眼睛的障礙不能阻撓我們,就像不能因?yàn)樘柕拇棠慷鰝€好心的瞎子?!?/p>
盲人們一陣躁動。誰也不是因?yàn)楹ε鹿饷鞫兂擅と说?,這個獨(dú)眼矮子真該下地獄去。就在這時,獨(dú)眼矮子把他肥厚的手掌從盲人的肩膀上一一撫過,直到他們恢復(fù)平靜,重新被他感化。
“顯而易見,這是神的考驗(yàn),為了光明的火種降臨,我們必須善待它,讓它毫發(fā)無損,并習(xí)得本領(lǐng)。光明是奮斗出來的,怎能甘心遭受黑暗的羞辱!”他是天生的演說家。盲人們側(cè)耳傾聽,他們的臉紅撲撲的,重新泛著希望的光澤。
羅盲子沒話,抬著腦袋,好像大象在天上飛。羅很大很有應(yīng)對置之不理的耐心,自個取了毛筆和祭祖的黃紙,揮筆而就:
大象六不準(zhǔn)
一、瞎子不準(zhǔn)騎大象。
二、瞎子不準(zhǔn)揪大象的尾巴。
三、瞎子不準(zhǔn)用煙頭燙大象。
四、瞎子不準(zhǔn)朝大象撒尿。
五、瞎子不準(zhǔn)強(qiáng)迫大象吃不喜歡吃的東西。
六、瞎子不準(zhǔn)取笑大象的糞便。
如果有人告訴羅盲子,六不準(zhǔn)的條約是以“瞎子”起頭的,他一定暴跳如雷。出于民主和公正,羅很大將“大象六不準(zhǔn)”貼在院門外,過了幾日,又被人添改了幾處:
七、瞎子不準(zhǔn)讓大象撞壞墻壁。
八、瞎子不準(zhǔn)讓大象喝酒。
誰添上去的自然也很明白。
大象不再由人牽回家,而是專門搭了個棚子,挖了個水坑,每日供二百斤草,清理糞便即可。當(dāng)然,盲人可以不必接觸大象,只要把割好的草交給看得見的人,比如我。
羅莊得了頭大象,真是稀罕事。圖山的人知道大象的沒幾個,見過的更少。馬莊的人好奇心重,不辭辛苦下山來,帶了身衣服,在林子里換了,好不恭敬地從遠(yuǎn)處張望?!昂帽亲?!得有一個人長?!彼犬嬛@個意思。牛莊的人好奇心也重,抬了轎子上山來,帶了身衣服,在林子里換了,蹲在草稞里瞅。正好趕上大象午后排便,眼見著一團(tuán)芋頭大小的東西從尾巴那兒墜下來,一連墜了好幾十個,堆了一座小山,使得牛莊的人心里懼怕得緊,卻很不以為然地走了。牛莊的人碰上正撂下扁擔(dān)的我。
“神給了你們這個?”這是他比畫的大概意思。
“可不是。”
“你筐里的草都是給它吃的?”他接著比畫。
“這還差得遠(yuǎn)呢?!?/p>
“它能干啥?”
“能看!”
牛莊的人繼續(xù)打手勢告訴我,神是個“拗脾氣”,他們村獲得的依舊是一只鸚鵡,神的意思很明白,讓啞巴教鸚鵡說話。啞巴們對著鸚鵡哦哦哦叫,鸚鵡嚇得毛發(fā)直立。至于馬莊,今年一無所獲。我們比畫了好一會兒,然后他拎著我新淘的土豆下山了。
神在刁難我們,這群無辜的盲人,這群可憐的啞巴,面對無止境的羞辱和渺茫的希望,我們的耐心毫發(fā)未損。想到這里,我氣呼呼地把堆積如山的糞便鏟到它渾濁的浴池里,因?yàn)檫@一舉動,我成了羅莊第一個質(zhì)疑大象存在的人。
羅牛山找我睡覺時,我問他:“那玩意兒要養(yǎng)到啥時候?”
“養(yǎng)到死。”他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可不是……”
如果只是將它養(yǎng)大,等它自然死去或是被神重新收回,或許不是難事。畢竟,羅莊還有三只明亮的眼睛呢。但是,在它漫長的生命里,我們除了防止它意外死亡外,還得讓它習(xí)得本領(lǐng)。天哪,盲人連象長啥樣都不知道,還談什么本領(lǐng)?
羅莊的人開始反思徒勞的善舉是在大象食欲膨脹之后。
“光會拉屎的房子。”一位蹩腳老太太被大象的呻吟折磨得睡不著覺,對她的兒子鐵匠說,“給我宰了它?!?/p>
面對這頭日食百斤的大象,他們的內(nèi)心毫無同情的波瀾。疲勞消磨新奇,懶惰助長惡毒,羅很大意識到,我們急需一場平心靜氣的討論予以寬慰。
為了不讓大象聽到,大象討論會是在羅盲子的屋里開的。統(tǒng)共十二人,三只明眼,二十一只黑眼,圍在一個茶壺旁,茶壺里沒有水。
“說說。”
“呃……”
“這事……”
“噢……”
“到頭來準(zhǔn)是一場空?!?/p>
“那也不能放棄?!?/p>
“放那兒不行,在盲人堆里,就是堵墻?!?/p>
“辛苦了萬萬,伺候它跟伺候媽一樣?!?/p>
我滿臉通紅。
“同意養(yǎng)大象的喊一聲?”羅盲子的問題相當(dāng)于同意不做盲人的喊一聲。
紛紛喊了一聲。
“我們得有兩套計(jì)劃,一套贍養(yǎng)計(jì)劃,一套學(xué)習(xí)計(jì)劃?!绷_盲子就是有條理。
羅很大情不自禁地伸出兩只手,他看了我一眼:“象得輪流養(yǎng),誰出了問題誰負(fù)責(zé),萬萬負(fù)責(zé)監(jiān)督?!?/p>
“萬萬,你可要打起精神。”
我笑了笑。
“至于學(xué)習(xí),你說呢,羅長官?!绷_長官是羅很大對羅盲子的敬語。
羅盲子不說話,這個問題太難了。
“牛莊的人要教鸚鵡說話?!蔽艺f。
“我們討論的是大象。”羅盲子和羅很大異口同聲。
我滿臉通紅,一言不發(fā),這使他們彼此都嘗到了默契和友好的滋味。
“神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從自身找問題?!绷_盲子說。
“想想我們做不了的事吧?!绷_很大說。
“知道大象的樣子對盲人來說無比困難。”我說。
“正是我要說的。”
“不錯?!?/p>
羅很大和羅盲子替我們領(lǐng)會了神的意圖:“看見”大象。一頭嶄新的,金光閃閃的大象在我們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至于接下來要做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們給今晚的會起了個名字,黑燈。
人們對于黑燈的內(nèi)容和當(dāng)中的不快不甚了了,只知道,從這一天起,大象的地位顯然高人一等。羅很大建議,我們拿出一點(diǎn)誠意,請神看在我們謙卑又努力的分上,原諒我們的不周。
“大象必須融入我們的生活,我們向它張開懷抱,土地、青草、雨水、院子、信仰,都向它敞開。它是我們的朋友,也是我們尊貴的祖先,只有跟大象和睦相處,我們才不會傷害它,才有望知道它真正的樣子。”天生的演說家。
后來,羅莊的木牌翻了過來,取而代之的是新鑿的“象莊”。羅牛山的女人走過時,聽著咔咔咔的鉆木聲,像任何一個被新事物洗禮的人一樣拍拍屁股走了。
羅很大信筆拈來,在黃紙上起草象莊的未來,我們集體投票通過了他的《我們和光明只差一步》,他仿佛能看清未來日子里全部的斑點(diǎn),第二十六頁寫道:如有必要,我們應(yīng)該更名改姓。
這一條羅盲子是不同意的,“象瞎子”,當(dāng)然不行。
后來,有人建議,見到大象需要行禮。
于是,有了行禮的姿勢:張開右手,從眉心順勢向下?lián)徇^,至鼻尖處,右手向外拋去,畫出一個流暢的長鼻。行禮對盲人來說太難了,有人分不清左右手,有人不知道拋出去多遠(yuǎn)才合適,我?guī)е訍阂灰恢笇?dǎo),一個星期后,他們學(xué)會了行禮。
又有人提議,我們可以和大象一起進(jìn)食,促進(jìn)友誼。
我們排著隊(duì),捧著飯碗,輪流坐在大象旁用餐。有時,遇到大象噴水,誰也不會怪它,吃上稀飯也不錯嘛。一回,家里分到一塊豬里脊,母親寶貝得很,我們平時吃的肉都是牛莊的人推車運(yùn)上來的,他們把裝著豬下水和水牛肉的大桶抬到場院門口,搖一陣鈴,我們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你~鈴響,拿著一些手工和干菜排隊(duì)換肉。他們每月底來一次,所以換來的肉一般光腌制起來,或下到鹵水里。這次,母親卻將好不容易換來的豬里脊做成紅燒的,我和羅小建高興壞了,終于可以嘗嘗新鮮的肉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在碗里挨挨擠擠,彈彈跳跳,母親拿筷子給羅小建勻了一塊,然后端著去和大象共進(jìn)午餐了。母親一向省吃儉用,卻趁人不備將一盆紅燒肉混在大象的草簍子里??墒牵覀兊倪@位朋友,一塊也沒吃。
大家集思廣益,又想了很多好點(diǎn)子,和大象日漸親密,它真是一位可愛的朋友,一位忠厚的祖先。我們能感覺到,光明正從朋友的鼻子里噴涌出來,從它小巧的尾巴上晃蕩出來,光明在它的足間矗立著,在它寬闊的背上愜意地躺著,很快,就會照到盲人們的眼睛里去。
我們向前邁了一步。
“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的生活將更加有秩序,有重心,我們即將擁有自己的象文化,我們的歷史就要拉開大幕,大象使我們更加團(tuán)結(jié),更加幸福,更加……在這之前,請大家弄明白它的樣子?!绷_很大的院墻外,黃紙抱住巨大的槐樹,五張黃紙,包了五株槐樹。羅很大好像忘了羅莊是盲人們的天下。
“重心是啥?”有人問我。
“就是讓你圍著大象轉(zhuǎn)?!?/p>
“會不會轉(zhuǎn)暈?我最多轉(zhuǎn)六圈?!?/p>
“我只能轉(zhuǎn)三圈?!?/p>
“啥叫自己的文化呢?”
“以前沒有,現(xiàn)在有了,把圍著大象轉(zhuǎn)寫下來就是文化?!?/p>
“那怎么才能知道大象長啥樣?”
“它的鼻子很長,耳朵很大,腿很粗,尾巴卻很細(xì)……”
誰也沒法把大象的樣子跟盲人描述清楚。
⊙ 郭大公· 畫展上的一抹紅
本期插圖作者 / 郭大公
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第一代影視廣告制作人,曾任中國東方歌舞團(tuán)舞臺攝影師。攝影作品在全國攝影展覽、日本NIKON攝影比賽、德國WESTMEN攝影比賽等展賽中多次獲獎,并在國內(nèi)外多種報(bào)刊刊登。曾受邀赴捷克、奧地利、德國訪問,并在埃及、悉尼、布拉格等地舉辦攝影展,受到好評。
大象在我們微不足道的生活里膨脹著,從它健康的膚色和有力的步伐看,它被我們照顧得很好。我們希望它將每日的草吃得一點(diǎn)不剩,高高興興地泡在水池里,排泄順暢,吼叫有力,然后成為珍貴的文化,為我們開啟光明。我彎下腰割草的時候,好幾次跌倒在泥溝里,我一定得了貧血,得找一個盲人好好診斷才行。我的薄田,自從丈夫過世后,就很少打理,如今長的全是象愛吃的青草和蔬菜。照看鴨子、捕魚采摘讓我分身乏術(shù),連日負(fù)責(zé)大象的起居,不出半月我發(fā)了高燒。羅很大為我請了大夫,把了脈,摸了肚皮,可我不敢喝他開的藥。后來,我想了個辦法,把大象拴起來,我在拴人方面很有天賦,拴大象自然也是得心應(yīng)手,這樣,我不必時時看著它,除了喂食,我可以有空閑的時間去數(shù)鴨子。
羅很大帶著羅盲子,拿著皮尺測量它健碩的身軀;大家賣力地修建浴池和房屋,握著錘頭和鑿子,將筆畫過于復(fù)雜的象字雕刻出來。漆匠的顏料已經(jīng)用完,鐵匠的肩膀無力抬起,滿地的簸箕和扁擔(dān),還有多出來的寬闊的道路。
羅很大在一次行禮時發(fā)現(xiàn)了我系在大象后腿上的麻繩。
“這是大象在羅莊遭遇的首次威脅!”羅很大召集眾人,他的聲音很有感染力,在“首次威脅”四個字上傾注了濃厚的情感。
人們通過羅很大的聲音找尋我的位置,我就在場院的第三棵槐樹前,一根麻繩將我們綁在一起。
“雙目明亮的人,心是多么陰暗啊?!?/p>
“她對待神的使者就像對待犯人!”
“真是該死,應(yīng)該將她綁上一年,她才知道如何善待我們的朋友?!?/p>
“聽說,她對兒子也用這套?!?/p>
“不可饒?。 ?/p>
聽著他們就我約束大象的事發(fā)表的看法,我怕極了,他們隨時可能撿起什么東西向我砸過來。我的母親夾在他們中間不敢吱聲。我無力掙扎,兩條手臂在麻繩的束縛下漸漸麻木。
“好心的人,我們就原諒她這一次吧?!蹦赣H向憤怒的盲人們乞求,“她再也不敢了……”
母親差點(diǎn)跪在地上,接著,她像一只瘸腿的鴨子朝我走來,她雙手摸索著找到我的臉,重重地給了我一巴掌。
“杜絕一切阻撓我們復(fù)明的舉動,可敵人總是在暗處搞破壞,這給我們敲響了警鐘,”羅很大展示著他的威嚴(yán)和正義,“我們必須團(tuán)結(jié)起來,才能戰(zhàn)勝惡魔!”
“團(tuán)結(jié)起來,戰(zhàn)勝惡魔!”
“團(tuán)結(jié)起來,戰(zhàn)勝惡魔!”
人們一遍遍高聲吶喊,他們真的看到惡魔了嗎?我心灰意冷,嘴唇不住打戰(zhàn),烈日照得我腦袋發(fā)暈,蟬鳴聒噪,一只螞蟻爬上我的小腿,咬了一口。葉子掉落我的臉上,遮住了我的眼睛,在這里,一切的仇恨都來自光明。
“念其初犯,我們姑且饒恕她吧。”話音落下,他做了行禮的手勢。
盲人們恨得咬牙切齒,他們一個個失望地垂下腦袋,小聲嘆氣。
后來,在羅很大的提議下,我做了檢討,并發(fā)誓絕不會綁住它的任何一個部位,如有違背,就雙目失明。羅很大帶人取走了我家里積攢的食物和一個銀項(xiàng)圈,以示懲戒。往后,我的工作也倍加艱辛了。
我經(jīng)常做夢,羅很大騎在象背上,他的右手舉過頭頂,直指太陽。羅盲子陷在象鼻的漩渦中,為他重獲光明吶喊助威。我們匍匐在地,艱難地抬起頭,看著他們騎著象飛上藍(lán)天?;谢秀便?,呼呼晃晃,羅莊正坐在一個巨大的象背上,搖搖欲墜。一頭突如其來的怪物,有人視之為財(cái)富。
羅很大似乎嗅到了我對恩賜的刻薄,用誠懇無辜的語調(diào)引誘我的善良:“可憐的家伙,我們就是它的家人,讓它為可憐的瞎子們帶來光明吧?!?/p>
“我還有事要做?!蔽也铧c(diǎn)被他感動,羅小建和大象正等待著各自的午餐。
從黃紙上的號令頒布開始,或者說,從我們?yōu)樗藿ㄋ亻_始,羅莊就不是羅莊了。新的象莊站在舊的羅莊上面,繁衍它的日子。我們不僅依靠這土地,也要依靠象文化,我們的話語和思考都在它身上,我們做夢,工作都是為了它。有朝一日,我們會喜歡上長著獠牙的人,喜歡大耳朵長鼻子的人,將這些特征視為神圣的美。
羅很大和羅盲子放下芥蒂,伸出了友誼之手,他們解除了給對方設(shè)的陷阱后,就開始歌頌對方嘴里的詩篇了。
“你做得對極了?!?/p>
“你說得對極了?!?/p>
“該死,你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p>
我?guī)Я_小建去摸象,他已經(jīng)乞求許多次了,這個可憐的小盲人。我的小建本可幸免于難,在我學(xué)會凝視時,我就打定主意,要跟看得見的人結(jié)婚,這樣一來,我們很可能躲過神的詛咒。哪怕是個聾子,是個啞巴,也比盲人好。我沒能如愿。羅盲子說,你是個奇跡,你讓我們滿懷希望,也讓我們惶恐不安,或許,你該試試救一個盲人。后來,羅很大把我鎖在家里,餓了我五天五夜,我說,給我個盲人吧。
我拉著羅小建的小手,從象腿上滑到象趾,象認(rèn)生,看不出羅小建是我的兒子,轉(zhuǎn)身走開了。羅小建不過癮,直往地上磕頭,嚷著要再摸摸其他地方。我把他裝到擔(dān)子里,蓋了草,挑起擔(dān)子給他打掩護(hù)。羅小建睜著眼,眼白把眼黑拱起來,像個地地道道的小盲人,他的小拳頭在象背上敲敲打打。
“像一扇門?!?/p>
“一張生面皮。”他掀起耳朵。
“一條麻繩?!彼崞鹞舶?。
“聽說它能把自己的鼻子舉起來?”
“不,它的鼻子和我們一樣?!蔽铱紤]到去摸象鼻太危險了。
我們決定向光明再邁出一步。
接下來的幾天,摸象的隊(duì)伍繞水池排了三圈。兩個月的照料和贊美下,人們對象心生愛意和崇敬,是揭開面紗的時候了。
我拉著一雙雙瘦小而無辜的手在象的身體上擦來擦去,遺憾的是,沒有一雙手能堅(jiān)持把整頭象摸下來,不得不面色蒼白、滿頭大汗地離去。他們相互傾訴這位不動聲色的朋友是多么嚇人。
“它有一對長而鋒利的牙齒,比我的胳膊還長,能刺死一個人。”
“它的尾巴晃來晃去,像一根鞭子,能把人抽死?!?/p>
“皺巴巴的皮膚,連毛都沒有?!?/p>
“它的腿根本抱不過來呢。”
“萬萬,它真的不吃人嗎?”
“它的眼睛兇不兇?”揚(yáng)言要宰了它的蹩腳老太太問我。
“它正閉著眼呢?!?/p>
人們憑借言語和觸感在腦海里搭建一頭大象,因?yàn)槟懥康牟煌?,兇悍的程度各有差異。以至于有的盲人再也沒有來摸過大象。
在盲人們渴望一頭完整的大象時,羅很大和羅盲子攜手譜寫了盲象之歌,以便為盲人們壯膽。盲象之歌以黑燈會議來命名,要求所有人都會唱《黑燈》。羅盲子身邊的小六在臺上領(lǐng)唱,盲人坐在地上學(xué)。
“大象,大象,唱!”
“大象,大象,唱!”
“沒有唱,唱是我說的。”
“站在高高的山上,唱!”
“站在高高的山上?!?/p>
“頭頂?shù)奶?,發(fā)出紅色的光。”
“頭頂?shù)奶?,發(fā)出紫色的光?!?/p>
“是紅色的光?!?/p>
……
“大象,大象,站在高高的山上,頭頂?shù)奶?,發(fā)出紅色的光,照亮我們的眼,看見神的臉……”
羅很大看著盲人們,自己不唱,若有所思。盲人們的歌聲長了眼睛,鉆進(jìn)樹的耳朵里,鉆進(jìn)牛的肚子里,鉆進(jìn)茂盛的林子里,然后,暈暈乎乎地撞在漆黑的巖石上。
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我換上那件月白色鑲藍(lán)邊的套裝,梳了個盤發(fā),脖子上掛起銅錢吊墜(銀項(xiàng)圈被盲人擄去了?。?,在這里,沒有人像我一樣打扮,人們不會為了衣服和鞋子是否搭配而煩惱,連屁股上的洞也不算什么。只有個別年輕的盲人會征詢我的建議,希望在送神日那天能被牛馬兩莊的人帶回家去。我打算去溪邊散散步,或者干脆洗個澡,去去身上的象味。我在溪邊靜坐,因?yàn)樘鞖廪D(zhuǎn)涼了,我沒有下水,直到傍晚才回去。
母親為我和羅小建準(zhǔn)備了晚餐。
“小建,要對媽媽說什么?”母親問羅小建。
羅小建坐在地上,不知道要說什么,在表達(dá)情感的時候他總是很靦腆。
意外的是,獨(dú)眼矮子進(jìn)來了。
他在唯一帶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來,手臂搭在扶手上,打量著餐桌上稍稍煮過頭的青菜,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問他是否需要茶水,他不失禮貌地回絕了,接著,問了母親關(guān)于大象的事,母親坦白了自己的憂慮,對弄明白象的樣子缺乏自信,卻沒有說紅燒肉的事。羅很大友好地握住母親的雙手,讓她相信自己,也相信他。母親在他巨大的掌心的關(guān)懷里熱淚盈眶,受寵若驚地問他要不要一起用餐,他居然同意了。
母親熱情而緩慢地將所有人安置在飯桌前,提議我們可以小酌一杯,我拒絕了,因?yàn)樯眢w不適。為了照顧他的一只眼睛,盲人母親點(diǎn)了一根蠟燭,并在晚餐后請他一定把剩下的蠟燭帶回去,以表示對他到來的感激。
羅很大拿著半截蠟燭走了,囑咐我:“想想辦法吧?!?/p>
第二天,羅很大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盲人挖池子,母親說,他真是個好心人,為了我們這群盲人絞盡腦汁,她顯然忘了我是獲得赦免的一位。人們聽到羅盲子帶領(lǐng)的隊(duì)伍制造出泥土崩裂的聲響時,情不自禁行禮,并為羅很大的智慧唱起了《黑燈》,誰能想到用這種方法測量大象呢?
羅很大匍匐在巨大的水池旁,用他短小的手臂拉著一根打卷的綠皮尺,他一聲令下,我牽著大象往水池走去,大象跳入水池的剎那,渾濁的水花撲在羅很大歪斜的身體上,那條細(xì)細(xì)的皮尺浮在水面上,隨著水波蕩來蕩去。我遞給他一塊石頭,他綁在皮尺上,測出了大象的體積。只是大象的頭還在水面上。
“十立方米?!绷_很大做完進(jìn)位后大聲宣布。
盲人們躁動不安。
“三萬個拳頭那么大?!绷_很大失落地望著右手。
盲人們唏噓不已,摸著自己小小的拳頭,想象把三萬個拳頭壘起來是何等慘不忍睹。
事實(shí)證明,羅很大的方法并未奏效,因?yàn)槿f個拳頭和一頭大象同樣不可捉摸。為了讓盲人們早日摸清大象的面貌,羅很大建議把觸摸大象作為每周的慣例,由我指導(dǎo)大家安全有序地熟悉大象的各個部位。羅盲子表示贊成,我們也舉手通過。
第一周,我教他們像攤面餅一樣撫摸大象的耳朵。我們的朋友剛洗過澡,心情不錯,在淡淡的樹蔭下卷樹葉吃。
“你來?!蔽椅兆∑峤车氖滞?,他的手一直往下墜。
“相信我們的朋友,它今天心情不錯?!?/p>
他長吸一口氣,嘴里咝咝響。
“那天我喝了點(diǎn)酒,不小心把涂料刷在我們親愛的朋友身上,它和墻真沒有什么區(qū)別,哦,它也許還記著這事?!?/p>
“下一個?!?/p>
除了漆匠,我們的摸耳之旅很順利。晚上,我們圍坐在一起,行了禮,然后交流自己摸到的耳朵長什么樣。有人說,朋友的耳朵很薄。
“不對,是中心薄,邊緣厚!”
“像一個填滿餡的大餃子?!?/p>
會后,我們唱了《黑燈》,唱得頭上的星空直打轉(zhuǎn)。
第二周,我教他們像捋胡子一樣捋大象的尾巴:“不許拽,不許捏。”一條由粗漸細(xì)的鞭子從盲人們的手心里穿過,前五個盲人做得不錯,后五個盲人被末端堅(jiān)硬的毛發(fā)嚇了一跳;到第十一個盲人時,他腳底一滑,扯著象尾跌在地上。我們的朋友被揪了尾巴,頃刻暴躁起來,一個側(cè)身將他踹翻在地,他疼得哇哇直叫。
“大象發(fā)怒了,快跑。”盲人們紛紛逃竄,一個翻進(jìn)了水池,一個撞在了樹上,一個跌倒在地,他們和第十一個盲人一起,在大象的重踏下身亡。其中一個,是羅很大的兒子羅牛山。
羅莊的盲人聽到了象的咆哮,做好了迎接噩耗的準(zhǔn)備,他們雙目緊閉,一雙手搭著一個肩地往羅很大的院子走去。羅很大站在槐樹下,身后的黃紙被日光舔得白慘慘的。羅很大一副默哀狀,腳下一個錐形土堆,他的小腳正在慢慢陷落。在盲人到齊后,我藏在人群最后,希望自己不要被安上失職的罪名。
羅很大小聲地啜泣,盲人們聆聽他鼻腔和胸腔的共鳴,情不自禁手挽手,我的兩只手分別被不同的盲人拉著,我的袖口上沾滿了泥漬和血跡,如果能讓我回去換身衣服就好了。我們等待著羅很大的演講,但他沒有,僅憑著低沉迂回的抽泣傳遞著博愛和悲痛,直到鋪天蓋地的憂傷在人群中爆發(fā),哭聲此起彼伏,羅很大從土堆上走下來,用他溫情的花瓣一般的手掌含住一片片受傷的花蕊,他將失明的手握得那樣緊,連我都要被他的同理心感動。接著,羅盲子身旁的小六唱起了《黑燈》,沒有比現(xiàn)在更適合唱響它了,小六的聲音高亢如潮水,哀泣如裂帛,接著,一個盲人追隨著他的歌聲,接著,一個又一個盲人加入《黑燈》的合唱里。
“頭頂?shù)奶?,發(fā)出紅色的光,照亮我們的眼,看見神的臉……”
悲傷過后,尋找光明的人們繼續(xù)上路了。
沒有一絲怪罪的意思,我們意識到,雙目失明的人除了對捧在手心的事物外,對任何超過自身大小的物體都知之甚少,體格膨脹的大象不在我們的感官范圍內(nèi)。好了,該讓它看看我們的決心了。
羅盲子出了一個主意,大象的食物供應(yīng)減少一半,水、草統(tǒng)統(tǒng)減一半。沒有人反對。是該讓連尾巴都不讓揪的大象見識我們的智慧了。我很樂意執(zhí)行新任務(wù),無疑,我的工作輕松了不少。一個月后,羅很大帶著羅盲子測量大象的身量,他們搖著腦袋說,效果不太理想,象還是那么大。為了更快看到成效,他們一拍即合,將每天喂食改為隔天喂食,同時要我保守秘密。我答應(yīng)了,這樣也好,至少有一天可以不用伺候大象。
我得空下山,去牛莊看看鸚鵡。牛莊的聲音是沒有骨架的,不見風(fēng),樹搖晃著,不見溪,水聲淙淙,不見野兔,草葉壓彎了腰,但聞聲響,不見聲的發(fā)源,牛莊的人聲也是去掉骨架的,他們的骨架在手勢上體現(xiàn)。我碰到上回上山看象的人,鸚鵡呢?我的手做鳥的翅膀揮動。
他抹了一下脖子,舌頭從嘴里掉出來。
“死了?”
他在地上畫了一只鳥籠,鳥籠里放了一塊石頭,鳥籠下面一只鍋,鍋下面一把火。
“煮了?”
牛莊把自己的“舌頭”燙熟了,我替他們難過,沒見到鸚鵡,我只好早早上山去。
我告訴羅很大,牛莊的鸚鵡死了。他正在午睡,背對著我,他的床比我們的都寬,床上只有一個繡花枕頭,床下的鞋子浸了泥,后面還有一雙新鞋,用米色的雪梨紙包著。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沒有側(cè)過身來,只是嗯了一聲。我要走的時候,他喊我過去。
“坐會兒?!?/p>
沒有空椅子。
“坐床邊來?!?/p>
他真是個得體的無賴,我很想把他的鞋子扔到屋外去,可我忍住了,詛咒他的另一只眼不得好死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坐等大象消瘦,只要它愿意小一些,我們感激不盡。食物的銳減讓大象煩躁不安,為了避免它獲得其他食物,我們在外圍筑起了高墻,同時,也防止它把某個盲人踩在腳下。大概一個月后,我們等來了好消息。
獨(dú)眼矮子親自帶了一幫盲人,他們一手抓著一個肩膀有序地走來,臉上閃爍著紅潤的喜悅,到了這頭病懨懨的大象面前,沒有人向前打它的主意。
“萬萬,你去?!绷_很大命令道。
“它看起來不太好?!?/p>
“它有沒有變小一點(diǎn)?”最前頭的小六問。
“大概小一些,沒有以前健壯?!?/p>
“我試試。”小六自告奮勇。
它在淡綠色的樹蔭下,用尾巴驅(qū)趕蚊子,小六靠近它的時候,它的身體里發(fā)出一聲干癟的轟鳴。小六嚇了一跳,拽住我的手問:“它生氣了?”
“我們回去吧?!毙×氖种副鶝觯医ㄗh他改日再試。
他沒有聽從我的建議,倒是更愿意做個勇士。
小六朝大象走去,它胸腔翻動的轟鳴并沒有驅(qū)退向往光明的人,小六憑著敏銳的聽覺移動著腦袋。
“小六,你找什么?”
小六不理我,他朝前邁了一步。大象豎起長鼻揮舞如棍,持續(xù)地發(fā)出吼叫。小六咬著嘴唇,慢慢朝它走去,他抬起雙手,示意朋友不必驚慌。我們的朋友放下扇動的耳朵,慢慢安靜下來,等待一雙盲眼的靠近。當(dāng)他終于站在象的正前方,便開始用他奄奄一息的瞳孔尋找大象,直到鎖定一個方向看去。我不知道小六在做什么,他是在看嗎?盲人從不用看這個動作,只有聽、摸,這才是他們的本能。我朝羅很大看了一眼,他沒有給我任何暗示。我們就這么等著大象和小六的下一個動作。
人群躁動起來。
“怎么樣?”
“還好嗎?”
“還要多久?”
后來,下雨了,高墻外的盲人們不想淋雨,排著隊(duì)回去了。細(xì)雨飄在小六干瘦的臉上,也在大象的睫毛上結(jié)了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我想問他,要不要坐下來吃個饅頭,但他一定不會接受我的好意。
我坐在樹下遠(yuǎn)遠(yuǎn)看著小六,他像個木頭人,大象也像頭木頭象,直到確定小六此時的樣子確實(shí)是看,用失去功能的眼睛看著大象,我再次嚇了一跳。天色不早了,我決定不等他了,挑著擔(dān)子回家了。
早晨,母親在房間里大喊大叫,她不小心打翻了菜碟,又失手將羅小建撞倒在地。羅小建的頭磕在桌上,找不著北,哇哇大哭。我抱起小建問她,是不是小六死了?
“死了?是活了,活了!”
小六活了?這叫什么話。但很快,我也失手打翻了一個菜碟。
“小六的眼睛?”
“對啊,活了!見鬼,不,是好事啊。”母親語無倫次,她的臉上籠罩著過度恐懼后的驚喜。
“我去看看。”我把羅小建綁在柱子上,安撫母親坐下。
黑暗的巨石堅(jiān)硬無比,卻并非牢不可破,在僥幸和凝視的催化下,它裂開一條狹小的縫隙,攜帶黑暗的人們朝它涌去,在巨石上磕得頭破血流。
小六躺在象背上,復(fù)明后的他無所事事,除了凝視剛從黑暗中剝離出來的世界,什么也打動不了他。直到他終于習(xí)慣了光明和顏色,從象背上下來,朝跪地的盲人們走去。
人們向小六討要復(fù)明的秘訣。
小六說,是真誠和勇氣打動了我們的朋友,幫助他卸掉黑暗的枷鎖。小六的話莫名其妙,要說真誠,母親的紅燒肉才是真心實(shí)意。人們努力學(xué)習(xí)這真誠,這勇氣。什么是真誠呢?人們說不清楚。什么是勇氣呢?也很難道明。不過,到底有了方向嘛。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需要冒一定風(fēng)險才行。隨即,好幾個人像小六一樣站在大象面前,忍受它的吼叫,他們愿意經(jīng)受神的考驗(yàn),遺憾啊,沒有人在站立中復(fù)明,哪怕站到第二天早上也無濟(jì)于事。有一個盲人在睡夢中死在大象的踩踏下。也不知道是誰,沒人認(rèn)領(lǐng)他的尸體。人們耐心地總結(jié)失敗的經(jīng)驗(yàn),因?yàn)闆]有下雨。
于是,每一個雨天,大象面前的盲人就排成隊(duì),像一根根濕滑的泥鰍躍躍欲試。我也趁著下雨,牽著羅小建的手,輕聲告訴他,兒子,去看,去尋找大象的眼睛。
“大象的眼睛在哪兒?”他伸著十根手指,四處探索。
我的小建不可能成為第二個小六,我清楚這一點(diǎn)。
一場暴雨中,七個盲人死在了看望朋友的路上。驟雨襲來,是檢驗(yàn)一個盲人最好的時刻,他們默認(rèn)了這一點(diǎn),失去了嚴(yán)謹(jǐn)?shù)年?duì)形,爭先恐后地朝大象奔去,以顯示自己的勇氣和真誠。這天,他們和腳底的土壤一起跌落山崖。在追求光明的路上遇到險阻也情有可原,我們不再為死人大驚小怪,也沒有為他們唱《黑燈》。
“莽撞只會讓我們頭破血流。”羅很大目睹了我們的傷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嚴(yán)厲地斥責(zé)我們。被光明沖昏頭腦的盲人們頓時冷靜下來,羅很大握住他們的手,言辭懇切,責(zé)備中帶著關(guān)切;羅很大的成功在于必要時他總能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盲人,適時地為這幫可憐蟲指明方向。
羅很大主張為死去的盲人們舉辦葬禮,人力所限,他們的尸體只能肩并肩埋在一處,連鞋子也沒有穿。小六領(lǐng)著羅盲子,在泥土傾落之際,為他們唱了一遍《黑燈》。
葬禮過后,人們開始細(xì)細(xì)盤算,不再貿(mào)然行事,顯示出盲人的縝密和機(jī)警來。
母親像一只老鼠,在我的房間里嗅來嗅去。我問她:“你在找什么?”
她面色蒼白,說:“下過雨,屋子里潮得很。”
當(dāng)她從潮濕的房間里出來時,遞給我一個布兜。
“別拆,給小六送去?!?/p>
我領(lǐng)會了母親的意圖,答應(yīng)她一定從小六那兒問出些什么。我拿著布兜去找小六,小六家的門緊閉著,接著,其他的盲人也來了,他們的手里同樣捧著一個包裹。盲人們覺察到其他的客人,就談起了天氣。他們無須把包裹藏到身后,因?yàn)檎l也看不見自己所攜之物。他們道別離開后,屋里傳來細(xì)碎的響動。從窗戶的間隙往里看,一位胸脯赤裸的女人正在大口喝茶。我只好回去。
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我決定把布兜扔進(jìn)樹林里,打開一看,是我貼身穿的衣褲。可憐的母親。
往后的日子更加煎熬。
小六的復(fù)明無疑使他成了羅莊最重要的人物,起初,他只接受不為人知的饋贈,將盲人們的好意拒之門外?,F(xiàn)在,他明目張膽地游走于盲人們的落腳處,在他們那里用膳、喝茶,拿走一兩件器物,或帶走一個女人。
羅盲子是所有盲人里最沉得住氣的,也許因?yàn)樗切×拈L輩,不能放下架子,也許他早已洞察了一切。按理,他應(yīng)該在這時站出來,為我們主持公道,把小六綁在槐樹上,讓他吐出復(fù)明的秘密??墒?,羅盲子和羅很大在此時建立起友誼和默契,他們請小六喝酒,還教他如何駕馭一匹母馬,這讓小六很高興。
就在人們明里暗里的交易始終不奏效、面露焦灼的時候,小六給出了新的答案。
“很遺憾,并不是人人能獲得幸免,因?yàn)椴皇撬腥硕贾档帽欢髻n?!?/p>
“誰能被恩賜?”我們問。
“我不得不從中選擇,用我的眼睛去審視?!?/p>
光明的種子不會隨處播撒,只有少數(shù)人能被陽光照亮雙眼。少數(shù)人的數(shù)量和名字在小六的眼睛里。
母親和其他一無所有的盲人一樣惶恐不安,不是即將和復(fù)明失之交臂,更像是重新淪為盲人。她企求我想想辦法,不能因?yàn)槲覜]有瞎而不對她表示同情。
“媽媽,我會想辦法的。”
夜里,又是暴雨,盲人們害怕出門,我借機(jī)去找小六。
“小六……”
他的房間無比明亮,卻縈繞著一股難以分辨的氣味,地上堆滿盲人們的物件,只留出一條窄路,他坐在路的盡頭,一個暖壺和一籃柑橘之間。我打量著小六的寶庫,恍然大悟,這位高高在上的小子,不過是個僥幸的掠奪者。他是一塊很好的絆腳石,而非搭救我們的善良使者。
“你不坐會兒嗎?”他復(fù)明的黑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這里太擁擠了?!?/p>
“的確,我該造一座嶄新的大房子了?!?/p>
“祝賀你。”我看了眼柜子上放著的一套漂亮的卡其布套裝。
“只有我們兩個雙目健全,你應(yīng)該留下來?!?/p>
他繼續(xù)引誘我:“你可以拿一套女式卡其布套頭衫走?!蔽业拇_很想擁有一套新衣服,衣柜里皺巴巴散發(fā)霉味的布料早該扔了。我猶豫了很久,小六補(bǔ)充道:“你還能取回銀項(xiàng)圈,它的做工相當(dāng)不錯。”再三斟酌后,我不得不狠心拒絕,一旦我穿上它,就淪為賣淫的奴隸了。
小六繼續(xù)拍賣復(fù)明的機(jī)會,他以擊打搪瓷盆為信號,盲人們一聽到棒槌打在臉盆上的聲音就心潮澎湃。母親懷抱一筐土豆和新摘的蘋果,她面露愧色,問我其他盲人手里的物件?!耙换@青菜?!蹦赣H自信地挺起胸脯,當(dāng)我說到一條綢緞棉被的時候,她懷里的蘋果滾落一地。
我領(lǐng)著母親來到小六的拍賣市場。盲人們席地而坐,占據(jù)著一小塊地方,等待一個傾盡家產(chǎn)的機(jī)會。我攙著母親從鋪滿鐵器的攤位前跨過去,母親不小心踢翻了鐵匠的茶壺,被他破口大罵:“瞎子!”母親氣得直哆嗦,也為冒犯了他感到羞愧,因?yàn)?,誰也不想告訴別人,自己預(yù)備交易的貨物。最終,我們在一把二胡和一捆草藥間坐下來,待盲人們集結(jié)完畢,小六和羅很大相繼出現(xiàn)。
羅很大跳上小土堆,確保他的聲音被每個盲人聽到,他的手藏在后面,演講開始了。
“就在不久以前,我們當(dāng)中的一位看見了羅莊的天空和飛鳥,這意味著,我們?nèi)巳硕加袕?fù)明的機(jī)會,我們的盲人會越來越少,我們的眼睛會越來越明亮,這是天大的幸事。而更值得我們欣慰的,小六,這位神的使者,愿意分享復(fù)明的秘密!”
尾隨秘密兩個字,我們的掌聲潮水般涌動。
“同時,我們體諒神對少數(shù)人的偏愛,也要包容小六抉擇時的難處。開始吧,小六。”羅很大從土堆上滑下來,架起一只腿,抖掉鞋里的沙子。小六沉默著從虔誠的盲人們身旁經(jīng)過,或駐足停留,或舉目遠(yuǎn)眺。他穿梭在盲人們五花八門的貢品間,臉上洋溢著神秘的快樂。他從鐵匠身旁經(jīng)過,俯身拾起一個頗為精致的鐵缽,打量一番后又放了回去,鐵匠興奮的臉頰霎時晦暗無比。他跨過一個個精心布置的攤位,終于來到母親面前。母親雙手合十,頷首祈禱,坦露著從未有過的虔誠,而當(dāng)他終于被蘋果的香氣吸引,決定品嘗一番時,竟然轉(zhuǎn)身離去,母親大失所望,倒在我的懷中失聲痛哭。小六在每一個滿懷希望的盲人前駐足,以顯示他的博愛和公正,不管是羅莊最老實(shí)的男人,還是最淫蕩的婦女,他都給予問候。最終,我看到他拿起一束白色小雛菊,并接走了它年輕的主人。
母親茶飯不思,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確信自己永遠(yuǎn)是個可憐的盲人后,她大病了一場。然而,當(dāng)搪瓷盆的擊打聲再次響起,母親便容光煥發(fā),帶著她僅有的土豆和蘋果去換取光明。
羅莊出了第一個賊。
聳人聽聞。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盲人都不是賊的最佳人選,誰能想象一個盲人從別人家里拿走一只碗,而不打碎一個茶杯。當(dāng)老實(shí)人倚在門前哭訴:“可惡的瞎子,拿走了我唯一的痰盂?!闭l也沒有把這當(dāng)回事,盲人是不會偷東西的,至少羅莊的盲人不會。直到羅莊出現(xiàn)了第二個賊,第二個失主倚在門前哭訴:“可惡的瞎子,我的衣服不見了?!背霈F(xiàn)第三個賊,第三個失主倚在門前哭訴:“誰會覬覦一袋面粉啊!”
母親很是慌張,她從沒聽說過賊,也沒丟失過東西,如果有人搶走她所剩無多的籌碼,那比殺了她還不可饒恕。為此,母親在我出門后就把門窗鎖起來,抱著她的蘋果和土豆,直到我請她把門打開。盲人是不會出門抓賊的,只能把門鎖起來,不讓賊有機(jī)可乘。一旦丟了什么東西,那是找不回來的,因?yàn)檎l也不知道自己的東西長什么樣子。
當(dāng)搪瓷盆擊打的聲音又響起來,盲人們傾巢而出。
我們在拍賣市場對自己的攤位布置了一番,母親把蘋果堆成一座小山,把土豆擺在蘋果的周圍,像一圈士兵。她問我,其他人是怎么擺的。我說,沒有我們的好看。我們坐了好久,始終不見小六,也不見羅很大,有人警覺,大事不好了,這一定是賊敲的!如果大家能耐心坐在那兒,等我確認(rèn)過姓名,就知道誰缺席了,缺席的人里藏著賊,可他們等不及了,一個個急于挽救寶貴的財(cái)產(chǎn)。他們的臉變了顏色,變成憤怒的紫紅色,變成恐懼的白色,變成憂傷的藍(lán)色。其中一張紅色的臉被腳下的樹枝絆倒,緊跟在身后的人踉踉蹌蹌地從他的身體上跨過去,或相繼倒地,所攜之物紛紛墜地,倒下的盲人失去了方向,相互攀拉著,牽絆著,成為一道不斷壯大的移動?xùn)艡冢粋€個齜牙咧嘴,咒罵和哭喊響成一片。后面的人或以為大象撞人了,頂著破產(chǎn)的風(fēng)險,相繼撲倒在掙扎的人堆里。他們聽不到我的叫喊,我牢牢地拉著母親,以免她被人潮沖散,我勸她理智,家里沒有值錢的東西。有人踩了我的腳,我破口大罵,母親驚慌得直哆嗦,她的胳膊和一把椅子撞上了,疼得哇哇大叫。人群里,老實(shí)人扯著蕩婦的衣裳,漆匠揪著醫(yī)生的頭發(fā),鐵匠的母親抱著一口鍋,被慌亂而激進(jìn)的人流排擠著;越來越多的頭發(fā)沾滿泥土,越來越多的身體扭打在一起,底下的腿被上面的腿踩著,受了驚嚇的臉和流血的臉碰撞擠壓,人們咬緊牙關(guān),緊閉雙眼,卻無法從混亂的泥沼里掙脫出去。烏鴉的叫聲從頭頂劃過,步履在帶血的草上停滯不前,匍匐的人們一面擦拭臉上的血跡一面尋找從手中滾落的財(cái)物。困在底下的人早已沒了氣,上頭的人從死去的身體上翻將下來,等著羅很大的手將他們從纏繞的隊(duì)伍中解救出來。傾倒的鐵器躺在撕裂的綢緞旁,滾落一地的蘋果被踩得稀巴爛,受傷的人們無法辨認(rèn)所攜之物,穿著別人的鞋子爬回家了。
“這難道不是一場令我們蒙羞的事故?”羅盲子閉上了眼睛,仿佛閉著眼更能覺出羞辱的意味。正如他所說,任何事故的代價在盲人身上總是成倍累加,地上的鞋子告訴人們,我們是群可憐的盲人。
“葬禮會讓我們泣不成聲,無疑是第二次打擊?!绷_很大仁慈地說。
“對極了,現(xiàn)在不是辦葬禮的時候?!?/p>
于是,我們在后山挖了個坑,將死去的十六個盲人埋在一起,沒有追悼會,沒有《黑燈》,更沒有對外宣布死了多少人。
整個十二月,盲人們在床上養(yǎng)傷,醫(yī)生早就敗光了他的草藥,盲人們只能靠粗略的包扎和靜養(yǎng)度過疾病。母親的肩膀疼得厲害,我請馬莊的醫(yī)生看過一次,但家里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支付藥費(fèi)。飼養(yǎng)的鴨子不見蹤影,幾塊菜地疏于打理,先后經(jīng)歷了蟲災(zāi)和凍傷,眼下也都荒蕪了。因?yàn)槭澄锒倘保覀冇瓉砹说谝淮勿嚮?。羅莊的盲人們獻(xiàn)出了鍋、碗、蔬菜、果子和面粉,在換取光明的戰(zhàn)役中身無分文,傷痕累累。如今,我們又要想盡辦法換取丟失的食物。有人充當(dāng)奴役,修建房屋,磨破了膝蓋;有人奉獻(xiàn)身體,用夏衣?lián)Q冬食。那些又老又瘦的盲人只能冒險去后山挖野菜,有時能淘到幾棵冬筍,一下子全吃了,整夜鬧胃痛。好在母親一直未得到青睞,我們得以保全一些土豆和腌菜,可小建一直喊肚子餓,問我還能不能吃到紅燒肉。
“等牛莊的人上來,我們就會有一塊肥瘦適宜的肉吃?!?/p>
“燉得爛爛的?!?/p>
“對,燉得爛爛的?!?/p>
我讓他躺床上去,睡著了就不餓了,他很懂事,只是睡不著,又問我,什么時候能吃米飯。我只好爬上山,求馬莊的人們施舍些大米和臘肉。誰能想到,此時,羅很大、羅盲子正和小六圍坐在燉鍋前,乳白的湯汁冒著泡泡,熱氣咕咚咕咚升騰,雪白的雞蛋、淡粉色的肉片在茴香八角的香氣中輕輕翻滾著。
這樣的日子挨到了一月初,大部分人活了下來,少數(shù)人不堪饑餓和疾病,在一場大雪中永遠(yuǎn)睡去了。聽說羅盲子大病了一場,其間還帶病探望了年邁的盲人們,羅很大則在雪夜救了一個倒在半路的可憐人。
一日,鐵匠叩響我的窗戶。他憔悴了許多,凍得嘴唇發(fā)紫,褐色的胡須粘連在一起,外衣肩上泛黃的棉絮在風(fēng)中搖曳,我遞給他一塊小餅,他咬了一口塞到口袋里,然后告訴我,他們正預(yù)備一次突襲,邀請我做領(lǐng)頭人。
“我只是個膽小的寡婦?!?/p>
“羅很大和羅盲子知道嗎?”我又問。
“一共多少人,能確保萬無一失嗎?”我有些擔(dān)憂。
“他們不知道,這是秘密任務(wù)。必須有人充當(dāng)我們的眼睛,指揮我們。其實(shí),我們別無選擇?!蔽液軜s幸,在他們別無選擇之下選擇了我。我們敲定了突襲的時間,行動前一晚,我為他們熬了一鍋白粥,他們喝得津津有味,如果每天能喝一碗熱乎乎的白粥,他們一定會放棄突襲的。
我盤起長發(fā),用一塊三角布蒙住臉,只露出眼睛,因?yàn)榈却臅r間過長,這樣的穿戴讓我呼吸困難。我坐在床邊,羅小建已經(jīng)睡去,母親知道我要給一幫盲人當(dāng)向?qū)?,囑咐我出門時關(guān)好門,以免遭遇上次那種事。我的心跳得厲害,貓頭鷹擾亂了夜晚的鼓點(diǎn),在看不見的地方一直叫,瘆得我起了雞皮疙瘩,我吹滅燈,憑窗遠(yuǎn)眺,寒氣凝結(jié)在鬼魅般的樹影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同一個縹緲的噩夢。用不了多久,小六的嘴里就會咬住兩只鞋子,而我會從他堆疊如山的財(cái)物里找到心儀的呢子套裝,然后指揮盲人們搬走糧食、老酒和農(nóng)具,直到將他的不義之財(cái)洗劫一空。
我不安地等待著。
我興奮地盼望著。
哦,該死的瞎子!我苦等了整整一個晚上!當(dāng)黎明的微光帶著小六的死訊撞開我的意識,我才知道他們是多么狡猾的一類人。盡管我對他們的背叛嗤之以鼻,仍無法掩飾對他們?nèi)俚暮闷妗?/p>
鐵匠說,他們根本沒有行動。
“羅盲子找到我,讓我們少安毋躁,他永遠(yuǎn)站在我們這邊。”
羅盲子在最合適的時機(jī),做了民心所向的抉擇。
小六吊在第三棵槐樹上,寒冷的一月讓他瑟瑟發(fā)抖,因?yàn)樘鞖獾年P(guān)系,他逃過了集體批判,卻也因此被人剝?nèi)ヒ挛?。三天后,樹枝被雪壓折了,小六掉下來就不會動了,雙目已空。
小六死后,我們請求將他生前的罪狀和尸體綁在一起,免得神忘記他在人間做過什么。
持續(xù)幾個月的光明之爭告一段落。重創(chuàng)后,人們回憶在地上爬行的日子,仍對他咒罵不斷。同時,我們終于想起,一切的禍害來自這位曾經(jīng)的朋友——奄奄一息的大象。是它讓小六復(fù)明,心生貪念,闖下大禍,害死那么多無辜的盲人。是時候會會這頭怪物了。我們不能埋怨神為我們設(shè)下的重重考驗(yàn),或是責(zé)怪自己沒有領(lǐng)會神的旨意,但我們有理由想一想,它真的是神的信使嗎?
“它身上刻了什么字?”
“沒有?!?/p>
“神給我們留下口信了?”
“沒有?!?/p>
“神在哪里呢?”
“不知道。”
因此,當(dāng)羅很大和羅盲子讓我們就大象的生存問題投票時,大部分人選擇讓它見神去吧。
“這樣的決定,是智慧和愚蠢并存的,對我們當(dāng)中任何一人都絕非易事。這極可能意味著,我們和明亮的雙眼一刀兩斷,同欲望和罪惡劃清界限。但沒有什么,比我們此刻的決心更偉大、更明智?!绷_很大站在羅盲子旁,這次他沒有踩在土堆上。他們兩個,是在劫難中唯一毫發(fā)無損的人,繼續(xù)對盲人們指手畫腳,以老大的身份幫我們指點(diǎn)迷津。
“光明即罪惡,讓光明見鬼去吧!”
“讓光明見鬼去吧!”黑暗沸騰了。
“讓光明見鬼去吧!”我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我說不出痛恨光明、讓它見鬼去之類的話,我不是盲人,不能這么干。羅很大用他一只眼睛掃視我,好像隨時會有人把我摁在地上,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是盲人。
“讓光明見鬼去吧!”我閉上眼睛,大喊,悲痛正在灼燒我的喉嚨。
幸好,他們并不著急治我的罪,眼下正在為如何殺死大象發(fā)愁呢。
有人愿意奉獻(xiàn)一把鋒利的刀,斬下珍貴的象牙,有人愿意提供火把,抽干它的水池,然后丟進(jìn)它的巢穴……
“還有很多人沒東西吃?!?/p>
“我們的肚子還空著?!?/p>
“哦……”
“那……”
第二天,羅盲子找到了我。
“你要刀還是火把?”他沒有給我第三個選擇。
“我會死嗎?”
羅盲子突然大笑起來,放慢了語速。
“刀和火把,平等的瞎子和光明的奴隸,任君選擇。”
“這根本不公平!”我的胸腔因吼叫而顫抖。從我逃脫命運(yùn)的那一刻,就該讓這些瞎子統(tǒng)統(tǒng)下地獄去。
“我們也可以投票表決?!?/p>
“我從沒有表現(xiàn)出正常人的傲慢無禮,相反,我們一直相處融洽,我做了很多事?!蔽移髨D喚醒他被蒙蔽的同情心。
“問題就在這兒?!彼难劬β冻鰞垂猓瑧崙嵅黄降嘏牧伺淖雷?。
哦,問題就在這兒。一位盲人老大和一位獨(dú)眼領(lǐng)袖在漫長的日子里和平共處,靠的是對光明同仇敵愾。他們相互配合,帶領(lǐng)盲人們尋找光明,但沒有誰可以從盲人的隊(duì)伍里抽身離去。打著口號的騙子永遠(yuǎn)洗不掉身上的腥味。
“我嚇你呢?!彼龆笮ζ饋?,拍著脆弱的扶手椅。
“只需發(fā)揮你的本領(lǐng),綁住它的兩只腳就行?!?/p>
羅盲子走后,母親繼續(xù)編織竹片,膝蓋上慢慢搭建起一只籃子的模樣。小六死后,她便熱衷于積累一些家產(chǎn),她說,遲早還得派上用場。
我問她,對吃大象的事怎么看。
“你得砍很多木頭,收集些干草,還得把我們的菜刀磨鋒利些。”母親沒有發(fā)表任何看法,只是教我如何做好食用大象的準(zhǔn)備。
我別無選擇,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夢到大象。有時,它在火海里歡快地游泳,長長的鼻子將火吸進(jìn)去,又噴淋在身體上;有時,我看見它身披火袍,從熟睡的盲人間飛馳而過,所經(jīng)之地淪為火海。夢里,它變化多端,一會兒變成一只鴨子,慘了,那么多人,根本不夠分,大家一擁而上,怎么也找不到它;一會兒它幻化成獨(dú)眼矮子,躺在地上被盲人們啃來啃去,我的母親叼著一只鞋子,還不忘行禮。
我揮舞著結(jié)實(shí)的麻繩,在人們的見證下,套住了兩條象腿。一陣喝彩后,人們排著隊(duì)去磨各自的刀。他們彼此親昵地討論著,大象的肉是不是跟豬肉一樣。
“一定比豬肉硬,它摸起來干巴巴的?!?/p>
“我希望分到鼻子?!?/p>
“你可真貪心,別把尾巴給我就行?!?/p>
“尾巴當(dāng)然給萬萬家的小瞎子去啃啦?!?/p>
“哈哈……”
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做好料理尾巴的準(zhǔn)備。
晚上,時斷時續(xù)的磨刀聲穿梭在冰冷的空氣中,鐵匠的臂彎里,凄凄切切的錘擊聲從锃亮的火花里崩裂出來。羅小建在被窩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說,媽媽,我睡不著,貓頭鷹在樹上看著我們。我瞇起眼睛,朝它投了一塊石子,它飛走了。
心急的盲人們已經(jīng)等不到太陽升起了,他們的肚子叫得厲害,擔(dān)心自律會將機(jī)會拱手相讓。我聽見遲緩的腳步聲,手執(zhí)盲杖、背負(fù)利刃的盲人們,在黑夜里緩慢行進(jìn)著。我不敢入睡,用不了多久,大象的慘叫會驚醒我的睡夢中的捕食者們。我不敢閉眼,可一夜過去了,除了貓頭鷹的叫聲,我未受到任何驚擾。
清早,母親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責(zé)怪我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羅小建在地上哭,說母親又撞到他的肚子了。我掙扎著起身,腦袋發(fā)漲,母親已將一切收拾妥當(dāng),我將羅小建綁在柱子上,一絲古怪的感覺穿過我的腦袋。
“快點(diǎn),別只剩下尾巴了。”
“不會的,媽媽?!?/p>
“昨晚,我的肚子就開始叫了。”
母親不斷督促我快點(diǎn)走,她腳步輕快,差點(diǎn)飛起來。
一波先行者侵占了大象昔日的宮殿,他們跪在坍塌的梁木和腐爛的蓬草上,吃力地?fù)]舞刀柄。晚一步來的人們被利刃切斷物體的聲音攪得憤憤不平,隨即撲倒在漩渦里。饑餓的人們跳進(jìn)渾黃的水池,打撈淤泥和水草;老實(shí)人舉起銹跡斑斑的短刀,劈在倒地的樹干上;鐵匠拾起散落在地的樹枝和黃泥裝進(jìn)籃子。母親來晚了,面紅耳赤地?cái)D進(jìn)人潮,抓起妓女的手撕咬起來。
羅很大一步步退到高墻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發(fā)瘋的盲人們,他的一只眼睛布滿血絲。
“大象呢?”我問。
“沒了?!?/p>
“那他們吃什么?”
“吃大象啊,閉上眼你就看見了。”
匍匐在地的人們,你們需謹(jǐn)記:
神賜你寶劍時,就知道荊棘布滿了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