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衣
是宇宙洪荒的風云際會,是天地玄黃的深情孕育,是青山綠水的日夜守候。嘹亮的嬰啼呱呱墜地,把沉睡的萬物喚醒;堅定的腳步穩(wěn)定鏗鏘,將厚實的大地踏響。湘桂平原緩緩打開古老的眼眸,在朝陽起落里注視著生命傳承之初的樂章。
它,是生命的起點,文明的源頭。
它是賀州市鐘山縣清塘鎮(zhèn)龍?zhí)督枪湃祟惗囱ㄟz址。
我特意選擇了這樣寧靜溫暖的清晨,緩緩靠近它,我怕驚擾了它。它掩映在如螺尖的重重峰巒之中,祥和又普通。
我站在它的正前方,等它醒來。
從這個角度遠遠望去,村鎮(zhèn)的房屋錯錯落落、新舊交替。新的,是水泥小樓,外墻貼著瓷磚,形成顏色繽紛的圖案;舊的,是灰瓦頂?shù)那啻u房,外墻被風雨侵蝕,斑斑駁駁。
天還沒亮透,整個鎮(zhèn)將醒未醒,有著如孩子賴床的嬌慵。四周寂靜,仿佛只有我的心跳。
天開一線,旭日東升,云層開始慢慢燃燒。那火苗,是先民們慈愛的眼眸,還是我心底燃燒的烈焰?
湘江與漓江千萬年流淌不息,兩江交接的上游,延伸出一片狹長平坦的平原,史稱“湘桂走廊”。
湘江北去,漓江東流。
漓江流入賀州市昭平縣境內,稱為桂江。賀州就處在湘桂平原腹地,很早就有古人類活動的痕跡,是孕育古文明的搖籃。
天風浩浩蕩蕩,回響如歌悠遠。
日升月落,亙古不變。太陽輕輕一躍,抖落煙霞,將光輝灑滿湘桂走廊。然而僅僅是一道光芒轉換,時間已逝十萬年。
在龍?zhí)督菐r洞遺址內,2009年6月經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自然博物館試掘,發(fā)現(xiàn)了古人類牙齒化石十七枚,并伴有大熊貓、熊、貓、牛、豬、猴、羊等動物牙化石一批,分布面積為一百平方米,據(jù)推測為距今約五萬到十萬年前的古人類洞穴遺址。該遺址證明了當時的賀州古人類已經在馴化或飼養(yǎng)牛、豬、羊等牲畜,這在湘桂走廊是非常先進、罕見的,就算在古人類記載史上也是起步較早的。從狩獵到馴養(yǎng),在這邊陲一隅,賀州古人類邁進的步伐已遙遙領先。
龍?zhí)督菐r位于清塘鎮(zhèn)河東村委赤馬村,洞深數(shù)十米,東北向,距赤馬村約五十米,洞口在民國時被村民用石磚砌上,留有一門可供出入。
陽光落在老巖洞,植物青翠,風聲細細。一條小徑自山腳直通到洞口。
不曾想過先民究竟來自哪個遙遠的地方,不曾想過他們長著何種模樣,不曾想過觸碰他們的遺物時會是何等心悸。十萬年的青山綠水在藍天下鋪展,那個矗立的巖洞,閱過風霜、翻過歲月,最終積成緘默。一天天,一年年,歲月流淌成河,月光朗照成歌。靜靜的生活,默默地勞作,巖洞里進進出出的腳印展現(xiàn)著一個民族的頑強與堅定。正是這樣一種苦而不怨、苦中愈強的精神,最終凝聚成瀟賀文明,璀璨了華夏文明河流的波光,鑄就了古老的東方世界的磅礴!
眼前的山峰鱗次櫛比,好似海浪一般溫柔中暗含萬鈞力量。線條起起伏伏,形狀層層疊疊。而此時的龍?zhí)督菐r就是矗立于古人類歷史瀚海中的一座豐碑,宣告生命終于來臨。
日出月落,在天空劃過的軌跡永恒不變,無聲的光陰在流轉。這里曾發(fā)生過多少精彩的故事,這里又有哪些艱辛的過往呢?風靜默,樹靜默,山靜默。我無從得知。
我走近巖洞口,撫摸巖壁,觸手微涼。在今天,我能把手掌張開,與先民掌印重合,是怎樣的一種榮幸??!
發(fā)掘與見證,尋跡與追思。
那幾個背脊袒露的漢子,手拿簡陋棍棒與石塊,潛伏在密草叢中伺機捕殺獵物;那個神情溫柔的女人,側臉的笑意映得巖洞光輝又溫暖,她在輕輕拍哄著懷中哦哦細語的嬰孩;那老者,在圈邊苦苦思索,想必是在為圈中野性難馴的獸類傷腦筋了……
石鏟
時光老去,歲月老去,人影也老去。只遺留下十七顆牙齒化石,成為永不消逝的堅固記憶。
我只能望著圖片中的牙齒,試圖在腦中拼接你微凸的額頭,黑亮的眼睛,頎長的臂膀,還有和善的笑意。這一顆顆牙,啃食過野果、野菜、獵物的肉,也啃食過生活的苦難。饑腸轆轆,你無食物果腹,可曾絕望嗎?冬天來臨,你無衣裹身,可曾苦嗎?風雨來侵,你只能借洞遮蔽,可曾冷嗎?除了堅強,你別無選擇。
盡管巖洞空空,你依然將生命之舟填滿。用愛,用心,用毅力。于是,才有了我。
是怎樣的一種洶涌淚水浸濕了心的堅硬,是怎樣的一場撕心裂肺疼痛喚醒沉睡的記憶?曠野獵獵的回風,吹逝了先民漸遠的足音;萬年沉默的巖石,隱藏了誰的血淚?是誰,在這小小洞穴播種最初的文明?是誰,用身軀托起生命的圖騰?是誰,讓荒涼的土地接駁未來的流霞?
洞穴不為人所知,附近村莊的人僅僅懂得這里出過文物而已。十萬年塵埃厚重,把它湮滅在其中??赏高^賀州的外表,直達堅強、穩(wěn)重的內核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的歷史記憶早已滲透到每一道古橋、每一片村莊,甚至每一個眼神。這一切的源頭,不正來自洞穴嗎?沿著時光大河溯源而上,洞穴光輝依然。
卷云紋青銅斧
洞穴里一定還留存著先民們的一脈靈魂,在默默地注視著這片大地和她的子民們。村莊恬靜,稻苗青翠,雞鳴犬叫……這一切,也一定是她護佑的結果。十萬年的追憶是一種距離,很遠,遠到杳然無跡;也很近,近到掌印重合。
洞穴與賀州,這是一座山和一個城的對話,這是一個母與一個兒的對話。龍?zhí)督枪湃祟惗囱ㄟz址,翠色青青,是一位沉靜又偉大的母親,衍生哺育了這片大地的子民。賀州,喧鬧繁華,十萬年光陰里依然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充滿活力。一靜一動,一個古老,一個現(xiàn)代。
在洞穴前流連,當心靈沉浸在緬懷與感恩的時候,先民們的形象已經在我的靈魂中永生。
天空一片蔚藍色。先民的魂魄,已經張開翅膀從洞穴起飛,羽翼在純凈的云腳邊滑過,最后高踞在白云之上、太陽之旁。天空那一抹澄澈的藍,是先民們慈祥的笑意;那一縷云彩,是他們的眼眸。
眼眸里,會流下動情思念的眼淚;眼眸里,曾燃燒最初的文明光芒。在十萬光陰里,這眼眸已是山川草木之情,是天地萬物之心,是日月星辰之輝……
鯉魚山安靜地依偎在賀州市富川瑤族自治縣的懷抱里,兩座石山相連,遠看輪廓如同游動的鯉魚,因而稱為“鯉魚山”。山脊淡抹白色的云朵,宛若初醒的遠古母親的溫柔軟語,飄啊飄啊,飄得心兒又醉又甜。
鯉魚山遺址位于富川縣富陽鎮(zhèn)鯉魚村東南面的鯉魚山麓,距城約兩公里,面積約十六萬平方米。
該遺址地處富江東岸的二龍?zhí)兜叵潞优c富江相匯的三角地帶上,遺址由坡地和山腰洞穴組成,在離地面五十米處鯉魚山山腰,有三個巖洞,呈“品”字形,洞口高一點八米,寬為三米,深為三十米,三洞內部相通,俗稱“岔口巖”。巖口面向東南,洞口下的二龍?zhí)兜叵滤S富,清澈甘洌,根據(jù)1979年國家水文地質普查成果資料表明:該水屬于低礦化淡水,是比較好的人畜飲用水源。良好的地理環(huán)境,為賀州古代人類生產生活和繁衍生息提供了便利的條件。
山不變,水不變。自然的風煙沖洗著萬年的記憶。鯉魚山面前是一片開寬的田野,稻苗、玉米、番薯、花生,都在歡快地生長,葉色青翠養(yǎng)眼。更遠處是富江,繞著彎流過。穿著藍色土布衣裳的瑤族姑娘臨水唱起了曼妙婉轉的蝴蝶歌。歌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在江面飄起,在田野回蕩,在鯉魚山盤旋,然后穿越時間與天空的蒼茫,與先民堅強的靈魂邂逅。
1963年,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對岔口巖洞進行了試掘,發(fā)現(xiàn)文化層三層,分別為表土層、黃褐土層、黃色堆積層。表土層厚約三十厘米,在表土層下為厚約二十五厘米的黃褐土層,出土了磨光石鑿一件、陶紡輪一件、人下頜骨一枚;在黃褐土層下為厚約三十五到五十厘米黃色堆積層,發(fā)現(xiàn)有碎骨化石、螺殼化石、零散陶片。經考證:該遺址的年代跨度為舊石器時代至新石器時代。這說明在約一萬年前或更早,賀州就是古人類活動頻繁地帶,為當?shù)剡M入新石器時代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在年年繁花盛放的季節(jié)里,一條巨鯉以它獨立于世的姿態(tài),游行在碧草之上、天地之間。它從遠古的風雨中來,在鴻蒙開天中穿透歲月。這條吉祥的鯉魚,游進了中國古人類長河的璀璨波光中,共同匯聚中華民族永遠的驕傲與自豪。
當太陽又一次從鯉魚山脊升起的時候,陽光下的富川恬靜迷人,瑤族同胞用油茶、炸果、臍橙、瑤繡來歡迎四方游客,希望所有沐浴在陽光下的人們都能來分享這座古城的美麗。與此同時,他們正在用自己的熱誠與辛勤,豐富著富川的內涵,鑄成富川堅強的底色。
站在縣城眺望,兩公里外的鯉魚山隱約可見,峰頂郁郁蔥蔥,令人心生清涼。凝望鯉魚山,就是在凝望自己的精神家園、生命來處,內心是那么純潔而寧靜。鯉魚山默默地注視著富川、注視著我們,用萬年永恒的大愛守望著這片土地。
在對視中,心底的感恩與崇拜,已跨越萬年時光之河。
“孩子,我永遠愛你們?!焙惋L吹拂,風中送來鯉魚山的深情話語,帶著母親對孩兒的寵愛,一再撫慰我內心的傷悲。那些糾纏的愁腸百結、那些追尋的虛名浮利,已隨風而去。
這里散發(fā)著母親的味道,這是一種特別令人向往與眷戀的味道。這味道藏在山脊、巖洞、草木、花、微風,觸手可及的安逸與依戀。寧靜與懷念,足以讓任何游子心醉心酸,幾欲落淚。
這里是母親的懷抱。當我踩著柔軟的光陰走進鯉魚山,伸手撫摸翠枝嫩葉、嶙峋巖石,是那么溫柔又穩(wěn)厚,仿佛母親就在這里長久等待我們歸家。一萬年光陰似乎不曾存在,母親在微笑迎接我們,她從不曾離去。
走在山間,任何一個轉身或者回眸,都會讓我跌入一萬年前某段遙遠又感動的回憶里。石鑿開墾土地,種植糧食;陶紡輪唧唧轉動,紡出溫暖;陶器樸實,盛著生活的希望……
這些古樸親切的物象,與今天的我隔了一道一萬年的時間厚墻,世俗的塵埃被過濾干凈,純粹的思念被瞬間牽起。石鑿、陶紡輪、陶片濃縮了賀州的古人類歷史原貌,它們像是一個個閱歷滄桑、收藏善良的精靈,無聲地訴說著先民們的故事與傳奇。
1974年富川縣文物管理人員對該遺址進行了第二次考察,在巖下坡地上采集有穿孔石鏟、石斧、石矛頭、穿孔石鉞、石鑿、陶鼎足、劍齒象牙化石等六十多件文物。石器式樣多,磨制精致細膩、光滑圓潤、線條流暢,見證著當時制作石器的技術已達到了領先水平。
石斧、石矛頭、穿孔磨制石斧、穿孔石鉞,在1995年均經廣西文物鑒定委員會鑒定為國家二級文物。
鯉魚山遺址,是目前賀州發(fā)現(xiàn)的文化遺存和文化遺物最豐富的舊石器時代至新石器時代遺址之一。
石器出,天地驚。
是誰打磨了石鏟,在這片大地上锨開第一鏟泥?是誰雕琢出石斧,劈開一條生活的路?是誰制造了石矛,用它一擲擊碎生活的艱難?一萬年來云和雨,厚重的歷史,化為一道道石器上的智慧線條,成為讓人感動的記憶。
今夜,銀河傾灑,富江靜靜流淌,清亮的光輝自蒼穹灑下,鋪展在大地上。富川古城燈火輝煌。天地間一派人和政興景象。
鯉魚山靜靜地在月光下站立,慈愛的眼眸注視著身邊的子民。一萬年前如此,今天仍是如此。變的是歲月,不變的是她的母親情懷。是她,用深情的步履丈量著一萬年的坎坷;是她,用堅定的意志庇佑著子民的日日夜夜。
鯉魚山啊,你能否告訴我,母親的靈魂去了哪里?母親經歷了多少風霜歲月?飲下了多少人世滄桑?滑落過多少傷痛淚水?你能否告訴母親,我很想很想她,她的孩兒很想很想她。
富江啊,你能否昭示我,那澄凈如秋水長天的莽林,埋葬過多少先民的身影?夕陽下那遼闊的原野,又隱藏了先民多少開疆拓土的血汗?
茫茫蒼穹,鯉魚山有影卻無聲,富江有聲卻無語。沒有人給予我答案,獨遺我于這片大地,泣不成聲。一頭牛抬頭向天,“哞”的一聲,聲音透過原野掠過天際。望向天空,我仿佛看見在風雨中用石鏟、石斧、石矛頭默默耕耘的先民們,他們以最樸素的方式,詮釋著賀州歷史的光輝。
山巒映襯著霞光,云彩牽引著夢想。歲月的輕煙在歷史長河的波光中,氤氳了多少百轉千回的動人故事?這一切,或許只有明月見證,或許只有流水知曉。
新石器時代,在考古學上是石器時代的最后一個階段,以使用磨制石器為標志的人類物質文化發(fā)展階段。新石器時代大約從一萬年前開始。
李家村新石器遺址位于賀州市八步區(qū),北邊為賀江。遺址大體呈長方形,地勢比較平坦,在遺址地面散布很多碎石片、大塊石頭斷塊,采集有通體磨光石錛、毛坯和石片,另還有方格紋夾砂軟陶片。在局部斷面地層中夾雜有較多石塊、陶片等文化遺存,厚約九十七厘米。根據(jù)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考古所調查,推斷該遺址為新石器時代晚期的聚落遺址。
在李家村新石器遺址、信都鎮(zhèn)石福遺址、昭平縣北陀鄉(xiāng)立教村楓樹坪遺址、富川鯉魚山遺址、富川龍母寨二號東漢墓,出土了一大批新石器時代的石器,型制包括雙肩石鏟、雙肩穿孔石斧、穿孔磨制石斧、斜刃石斧、磨光石斧、石矛、石鏃、石鉞。特別是其中的兩件雙肩石鏟、一件石鏟、一件穿孔磨制石斧、一件斜刃石斧、一件穿孔石鉞,具有了當時極其高超的穿孔、開刃、打齒技術。這標志著賀州新石器時代的磨制技術領先于湘桂走廊。
這是一條閃爍著智慧的歲月之河,浪花托起一件件型制精美的石器,冉冉而來。它們起源于新石器時代,邂逅了先民們一雙雙溫情的眼睛;它們在濤聲明朗的賀江,與一岸幽香的禾稻對話。肥沃的土地,開始生長糧食、生長希望。
我在這些遺址一再流連,卻無法讀懂先民們留下的生命密碼。在這些風護水藏的遺址秘境,我獲得了一種從未體驗的快樂,一種踏實的堅強在我心中漸滋暗長。遺址很簡陋,石器也很簡陋,折射出的精神內涵卻是如此豐碩,它包含著一個民族對待苦難和挫折的豁達樂觀。這份樂觀,如同一束明亮而溫暖的光,照亮了賀州遠古先民們生存、發(fā)展、傳承的艱難道路。
我來到李家村時,正遇上田野里一片一片的油菜花盛開。它們一塊塊地錯落聯(lián)結,連成一望無際的花海。芬芳隨風飄送,金黃色霸氣張揚,仿佛是大地給先民們的獻祭。風過處,將先民的溫馨叮嚀一一送至。明麗耀眼的黃色如綢緞一般,從山腳開始鋪展,直達賀江江畔。江水蕩漾著繁花的色彩,云影、天光、花兒共舞。臨江而居,這是先民選擇的居住地,萬年光陰流逝,依然那么美好迷人,那么盈盈如畫。
賀江悠悠,流過先民的腳邊,流過我的腳邊。它波瀾不驚地映照每一個人面容,仿佛早已參透了出世與入世。佇立賀江邊聽江水濤聲,明白了江河山川從不曾老去,更換的,只是人的容顏,從先民到你我。
不時有白色的鳥兒翩然飛翔,小小的翅膀掠過江面,似是一個輕輕柔柔的親吻,又似是一次天真調皮的戲弄。看江水泛起漣漪,水紋蕩起要抓住鳥兒的小爪,鳥兒便飛走了。賀江不僅屬于鳥,也屬于魚。魚與鳥是一對冤家,一個仗著江水的保護敢于挑逗,一個憑著站姿的輕松敢于守候。
遠處那頭江中泡澡的牛,是裁判嗎?
御風而行,飛臨其上。這江、這田、這萬物,是先民的靈魂還是語言?我多么渴望擁有那些鳥兒的翅膀與飛翔的姿態(tài),那樣就可以讓思緒在天空與江水間暢行,讓心靈追隨先民的身影。
鳥兒翩翩,牽動我的感恩與追憶,于蒼茫宇空接引前行的先民與后來的我。
先民們磨亮石器,就磨亮了堅強的信仰;打穿石器上的孔洞,就開啟了通往未來的大門。有什么,可以熄滅生命的火把?有什么,可以阻擋不懈的追求?從一件件堅硬而線條圓潤的石器上,印證出來的,是先民們永遠向前的信念姿態(tài),是供后人恒久膜拜的光輝人生。
件件石器,會勾起縷縷鄉(xiāng)愁。它們古拙又智慧的型制,鋪陳著遙遠的歲月,帶我們叩問生命的來處,慰藉和溫暖游子的心靈。
細細觀察石器,它們像來自一場遙遠的夢幻,又像是一段段濃縮了的經年流轉的傳說。過去歲月里,它們在月光傾瀉的山巒,深藏于神秘的洞穴與墓葬,任世易時移,始終不曾改變模樣。它們收斂起沉靜睿智的思想,沉默著風云變幻的過往,敞開著豁達寬容的胸襟,靜靜地度過百年、千年、萬年。經歷蒼涼洪荒,傾聽天風浩蕩。今朝,它們來到我的面前,任我細細解讀它們的傳奇。
石器上的一刃、一孔、一齒、一肩,無聲中透出的溫暖直達心底。每一件石器帶著力量鋤向大地,拓土開疆的聲音遙遠又清晰。石器起落之間,是眾所周知的尋常,又是眾所不知的艱辛。石器揚起,揮動的是亙古不變的堅強;石器落下,鋤開的是萬千先民搖曳繽紛的人生。面對它們,不得不對生命有了全新的敬畏,不得不對生活有了全新的了悟。
歷史的巨輪滾滾向前邁進,邁過新石器時代、原始社會,進入了奴隸社會。賀州,也進入了奴隸社會制度中的百越時期。
歷史古籍將南方世居民族統(tǒng)稱為“越”,因部族、姓氏眾多,又稱“百越”,所居之地包括浙江、江西、福建、湖南、廣東、廣西等。不同地區(qū)的世居民族又被冠以不同的稱謂,蘇浙稱“吳越”,福建稱“閩越”,江西湖南稱“揚越”,廣東稱“南越”,廣西及越南稱“西甌”或“駱越”。百越繁榮于商、周,漢初時被漢朝廷重兵鎮(zhèn)壓后消失,在史冊的記載中只存在了一千六百年。
賀州曾史屬百越,地處湘桂走廊上。
李家村新石器遺址、信都鎮(zhèn)石福遺址、昭平縣北陀鄉(xiāng)立教村楓樹坪遺址、富川鯉魚山遺址、富川龍母寨二號東漢墓出土的石器,帶著明顯的幾何印紋陶、有肩石斧、有鍛石錛的特征,這些特征被歷史學界、考古學界公認的是百越民族早期使用的典型器物。賀州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石鏟、石斧、石矛頭、石鏃、石鉞無不打上了這一特征的深刻烙印。
穿孔石斧
穿孔石刀
這樣輝煌凝重的開頭,將演奏出怎樣雄渾壯闊的樂章呢?又會將賀州帶入何方呢?
面對一件件文物,似蹚過一條時間的大河,感覺歲月可以觸摸,可以遙望,甚至可以縮短。但細細讀著文物上的斑跡,方驚覺歲月是實實在在地存在。
我要如何才能讀懂歲月刻烙在文物上的密碼,走進它的心靈呢?
1996年在賀州市馬東村發(fā)現(xiàn)了兩座周代墓葬,出土器物全部為青銅器,有罍、鼎、甬鐘、鳳字形鉞共八件。
2001年11到12月,廣西文物工作隊會同賀州市博物館組成聯(lián)合考古隊,對賀州市高屋背嶺M122、M123進行發(fā)掘,共出土五十件器物。其中銅器四十八件,器形較多,有棺栓、矛、斧、劍、匕首、刀鋸兩用器、轉角器、鐓、錛、斧、鉞、鏃等。其中棺栓四件、銅矛一件、銅劍一件、匕首一件、錛兩件、斧兩件、鉞兩件、刀鋸兩用器一件、碼角器一件、銅鐓兩件、銅鏃三十一件。這兩座墓出土的遺物種類主要是實用青銅兵器、生活工具及陶生活用具,其年代應在戰(zhàn)國中晚期。
從該批文物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賀州的新石器時代制作工藝與青銅器技術的一脈相承。銅矛與當?shù)氐男率鲿r代石矛頭惟妙惟肖;銅錛與新石器時代雙肩石鏟造型相同;銅斧與新石器時代雙肩石斧的造型十分神似;銅鏃與新石器時代石鏃如出一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鋸齒鏃,邊緣帶有十分突出的鋸齒狀,這明顯是由昭平北陀鄉(xiāng)出土的新石器時代帶齒石鏟演化而來,兩者無論是從造型、手柄、齒狀都極其相似。
從周代墓、戰(zhàn)國墓出土的青銅器中,都繼承了本地的石鏟、石斧、石矛頭、石鏃、石鉞的造型,說明這些青銅器就是賀州的本土先民鑄造的。
新石器以堅決的姿態(tài),把賀州帶入了磅礴開闊的青銅時代,騰飛在青銅的妍美蒼穹。
高屋背戰(zhàn)國墓銅鉞和馬東村的鳳字形鉞均極具有創(chuàng)新特色。這兩件鉞與富川鯉魚山新石器時代的石鉞相比,只保留了石鉞上半部的造型,下半部的刀刃部分卻作了相當大膽的創(chuàng)新,變?yōu)閷捒?、敞開、弧刃,這樣更輕便、更鋒利、更實用。
這證明了賀州先民的創(chuàng)新意識,始終領先湘桂走廊。
一件件青銅器,曾經緘封于墓葬地宮中,它們靜靜地躺在那兒,等著我們走近發(fā)現(xiàn),掀開這絕美的青銅大帷幕。道道紋飾是那般精美與繁華,它們的美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使賀州的過往有了起轉承合的傳奇。面對它們,我一再詞窮,因為不能僅僅用“美”來形容,它們,有著比外在更美妙、更深沉的內質。
一件青銅器是一首無聲的藝術詩篇,打模、澆注、冷卻,一道道工藝精心錘煉,凝成了青銅的軀體。我的目光纏繞著它們的弧刃、弦紋、立耳、捉手……是誰描繪了紋飾的精美?是誰澆注了軀體的圓潤?是誰在使用它們時留下了指痕?青銅器雖無聲,語言卻無限。體悟青銅器,生命在凈化,靈魂在升華。
青銅器,在墓葬地宮中沉睡兩千年,今天重現(xiàn)盛世,它們匯集了賀州萬物無窮的美麗,把繽紛輝煌的過往真實地呈現(xiàn)。有了它們,賀州就有了文化的根,有了記憶的落點。
它們將飛禽、走獸、碧水、酒香、音樂、力量、祈禱都藏納其間,也將智慧的光華、生命的榮枯、人世的沉浮收歸其中。青銅器,以永恒不變的堅硬,承載起思想深處的柔軟。
我的身軀跟隨著目光細成了一縷煙,輕盈騰飛。我繞到甬鐘上的舞廣、舞修、枚與壁,聆聽到來自數(shù)千年前的音樂,它悠悠回響,縷縷不絕;我悄無聲息地潛入罍,它敞口、方唇、短束頸,兩側有獸首耳銜環(huán),我聞到了繚繞不散的酒香,聽到宴會觥籌交錯的喧嘩;我貼近鳳字鉞,它方銎、弧刃,它劈向老樹或侵略者,刃口閃過勢不可擋的力量……
有了青銅器的加持,我發(fā)現(xiàn)我的內心變得如此豐富,心境如同大地一樣開闊——原野蒼茫,森林生長其上,賀江蜿蜒流過,耕田、種稻、飲酒、保衛(wèi)家園……那些林間的小路叉斜縱橫,是先民們匆匆忙忙的腳步,或砍柴,或打獵,或趕集。那急漩的流水,陡峭的巖崖,糾集的樹藤,都不能阻擋先民的腳步,他們一掠而過。行行重行行。先民的面容不斷變換,腳印不斷疊加,踏出了賀州最壯美的青銅發(fā)展史詩。我飛翔在青銅的天空,更飛翔在自己的心境。
要怎樣開闊的眼界、怎樣高超的技藝、怎樣深邃的智慧,才能將賀州的山水萬物都裝進這青銅的方寸之間?
青銅器在歷史的天幕上閃爍熠熠輝光,光芒舞動間,五彩楓葉飄落大地,先民在篝火邊載歌載舞,點燃了季節(jié)的燈火。風中靜默的大桂山、瑞云山、姑婆山,像是閱盡風霜的智者。飄逸不定的流云,也在山頭久久駐足。銅鏡映照,照出先民在苦難中珍惜的詩意;銅矛與銅鐓,組合出先民堅韌的力量。
我的目光停留在青銅器經年累積的銅綠上,停留在斧刃斑駁的痕跡中,停留在銜環(huán)叮當?shù)幕馗枥?,憶起了先民們風塵起落的簡樸,念起了他們勤勞艱辛的身影。我抑得住內心的感傷,卻抑不住眼眶中的熱淚。
面對賀州這片大地與莽林,辛勤勞作,注定是先民們必定的、唯一的選擇。鉞、斧、錛、刀鋸……是戰(zhàn)天斗地的工具和見證。青銅鉞,安裝木柄,持以砍斫;青銅斧,是繼新石器時代大量使用的石斧之后出現(xiàn)的砍伐工具;青銅錛是戰(zhàn)國時期的農具,長條形,刃尖利,主要用于砍削木料;青銅刀鋸兩用器,這是賀州青銅器的創(chuàng)新之作,體現(xiàn)著先民們因地制宜創(chuàng)作農具的智慧,可砍可鋸。辛勤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寫成了賀州大地最堅強的歌謠。
這支滲透著先民汗水的歌謠,歌聲如水,處處遺留:滋潤厚厚的泥土,變成禾稻的模樣祭獻出來;滲入石縫,化作清澈的甘泉流淌出來;從植物的根部流過,變成葉芽的形狀綠出來;從巖壁上傾瀉而下,化作清涼的身姿飄逸出來……
行走在這片大地,先民的歌聲如天風蕩滌,無處不在。
將心靈交付給這青銅、這歌聲。在這樣厚重的歷史面前,我發(fā)覺自己渺小如一粒塵埃、一只螻蟻、一片落葉。但憑借著青銅的光輝,讓我渺小的生命也終得徹悟人生。
我來到賀州沙田鎮(zhèn)龍中村時已近傍晚。夕陽很美,道道余暉灑在大地上,有一種橘色的溫柔,天地沉浸于一片浪漫的色彩中。龍中村是賀州千百個小村子中的一個,很普通,但又不普通。面前一條平坦伸展的水泥路把我?guī)臊堉写宓纳钐帯?/p>
山巒小巧秀氣,層層疊疊,似是一幅水墨畫的遠景。繞過一山,出現(xiàn)一村,再繞過一山,又出現(xiàn)一村,捉迷藏似的層出不窮。
溪水清澈,悠然流淌,不知來路,也不知去向。水中偶爾一片落葉“啪”的一聲,蕩起道道水紋。水中,白云與天光共舞,閃爍出疏朗的光影。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在溪邊盛開,柔弱輕巧,如同精靈。
稻田平坦,一望無際,風兒撒著腳丫,一忽兒就從這邊跑到那邊去了,掀起了一波波綠色的浪。稻花又細又白,藏在稻葉間。
村居傳出雞鳴聲,帶著與生俱來的清新氣質。我把腳步放輕再放輕,因為即將踏入的,是一個神圣的境地??裳矍跋晣W嘩,水光瀲滟,四面田園景色如畫,又讓我忍不住要開心笑出來。
賀州礦產資源非常豐富,有煤、鐵、錳、鎢、錫、銅、鉛、鋅、銻、鉬、金、銀等六十多種,主要礦產為鎢錫礦、鉛鋅礦。
漢元鼎六年(前111年),設置臨賀縣?!秾嵱么笞值洹贰百R”字條稱:“賀,錫也。方術家謂錫為賀,蓋錫以臨賀出者為美也?!迸R賀縣、賀江之所以取“賀”為名,是因為這一帶盛產優(yōu)質錫。賀州所產的精錫,敲之即發(fā)出清脆響聲,譽為“八步響錫”。
青銅器是用銅、錫、鉛,按適當配比,通過制范、澆鑄、冷卻、拆模、打磨而鑄成。賀州盛產鑄造青銅器所需的銅、錫、鉛,具備了制造本地銅器的便利條件。
經過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領先于湘桂走廊的文明積累,并經瀟賀古道受中原、楚地青銅文化的影響,再結合自身豐富的銅錫鉛礦產資源,終于凝成了賀州大氣厚重的青銅史詩,注定要登上青銅巔峰。
1991年7月,在賀州沙田鎮(zhèn)龍中村東的一個山洞中發(fā)現(xiàn)一處巖洞葬,并出土一批精美的青銅器。共出土器物三十三件,其中有十八件青銅器。青銅器有鼎三件、犧尊一件、銅鼓一件、銅罍一件、盒一件、龍頭形飾件一對、獸頭形飾件一對、箕形器一件、鳳字形鉞一件、環(huán)形器一件、鉤形器四件、叉形器三件。墓葬的年代在戰(zhàn)國時期。這批青銅器在器形和紋飾等方面,既有中原的風格,又有濃厚的地方特色。
麒麟尊
龍中墓出土的這件銅犧尊很特別,尊形如一只體態(tài)圓潤、神態(tài)溫和的麒麟,被稱為“麒麟尊”。麒麟尊背部有口,可由此處把酒注入腹腔內,口上有活動的蓋,蓋面浮雕盤蛇,蛇身飾三道鱗紋,居中蛇首高昂為蓋鈕,尊的頭部形狀獨特,張頭露齒,雙目圓睜,有雙角,圓柱形,尊的尾部有一直立攀附的小蛇。整體紋飾內容充滿了濃郁的古越族文化特點。
它的出現(xiàn),震驚了世人,精美得令人窒息。與中國過去出土的青銅鼎不同的是,它周身飾滿了紋飾:雙角飾蟬紋;鼻梁和鼻孔飾卷云紋,渦紋勾出;頸部飾云雷地竊曲紋;身部三組云雷地竊曲紋;背部是三道鱗紋;足部飾線浮雕的單層竊曲紋;尾部的蛇飾葵葉形凹鱗紋。紋飾交錯,不厭其煩;線條流暢,不勝其美。
這豈止是一個鼎?這是匠心獨運的一幅畫!這幅畫通過賀州先民的能工巧匠,制范、澆鑄、冷卻、拆模、打磨,最后凝固成青銅的傳奇。
1995年,麒麟尊被全國文物鑒定委員會專家組一致確認為國家一級珍貴文物。
國之重寶,舉世皆贊。
麒麟尊身披青銅的精美衣袂,帶領賀州青銅器登上了中國青銅史的巔峰極頂,留下了回響于歷史天幕的絕唱。
蛇類喜居蔭蔽、潮濕、人跡罕至的地方,雜草叢生、樹木繁茂、枮木樹洞、亂石成堆、柴垛草堆、古埂土墻,且餌料豐富的環(huán)境,都是它們棲居、出沒、繁衍的場所。賀州地處湘桂走廊,山多、林豐、霧氣重,正是蛇最理想的家園。
蛇與人,共享賀州這片美麗的家園,蛇成了賀州越人的圖騰,他們將這種崇拜很自然地雕刻在青銅器上,成為百越的獨特標記。
蛇,是麒麟尊的裝飾主角。麒麟尊的背部有蓋,蓋面浮雕著一條盤著的蛇,蛇身平盤,飾三道鱗紋,道道精美;蛇首居中,頭高高昂起,平伸出來的蛇頭又作為蓋鈕,易揭易提,防止滑落,工巧別致,心思細膩。尊的尾部飾有一條直立攀附的小蛇,遠看似是麒麟的尾巴,但此蛇與蓋面之蛇相比又有變化,它直立,有角、鱗、爪,已演化成龍,正是龍圖騰的最初雛形。
青銅器的身影在我眼前一幅幅展開,最后定格在麒麟尊溫和妍美的面容上。賀州青銅器,不僅是一本精美絕倫的畫冊,更是一部記錄人類開墾莽林大地的壯麗史詩。
麒麟尊出土于龍中村紅珠(音)巖半山坡的巖洞墓內。此時此刻,夕陽的光輝溫柔地籠罩著巖洞。是的,就是這樣的黃昏,在賀州大地上照耀、陪伴了麒麟尊兩千五百年。在村中流連,走在兩千五百年前先民們生活過的地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煩。聽從遙遠的指引,回歸初心。視線所及之處,處處是先民們的氣息和痕跡。
我心已隨先民遠涉,從古人類時代、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青銅巔峰一路走來,走進今天的盛世歡歌?;赝鼇硖?,賀州的偉大風華,已在靈魂之上,在雜念之外,在星辰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