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祺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副研究員
《左傳》所記春秋時期的外交辭令甚多,充滿著機智與雄辯,但總體上卻是委婉、含蓄而文質彬彬。尊王的大歷史之下,仁義總是要維持的?!拔馁|彬彬,然后君子”,不僅是一種風度,也象征著一種力量。但是,到了戰(zhàn)國時代,列國之間的沖突,變得你死我活。列國外交,無非以相互損害和吞并為目的?!蹲髠鳌飞系哪欠N辭氣委婉、含蓄而彬彬有禮的外交辭令,以及所體現出來的君子人格與風度,已然遙不可及。
程念祺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副研究員
春秋時期,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是非常講究辭令的。
《左傳》有燭之武退秦師,事在前630年。其時,晉、秦大軍圍鄭,要滅掉鄭國。形勢危在旦夕,鄭文公就派一個叫燭之武的人去勸秦穆公撤兵。燭之武發(fā)牢騷,說自己壯年時都沒派上用場,到老了還能有什么用。鄭文公連忙道歉,說過去是自己不對,但鄭國若亡了,對大家都不利呀。
出了一口怨氣,燭之武便連夜去見秦穆公。他對秦穆公說,鄭國知道自己要亡,如果這事對秦國有利,哪里還敢來討?zhàn)垼粏栴}是秦與鄭隔著晉國,何苦這樣勞師遠征,滅掉鄭國,而使晉國受益;不如讓鄭國成為秦國的東方與國,將來總有機會為秦國效勞;再說當年晉君(重耳)借道秦國,回國爭奪君位,事先說好了要用焦、瑕這兩個地方來回報秦國的,但早上渡過黃河,傍晚就在那兩個地方駐軍設防;這樣不守信譽、貪得無厭的人,在東侵鄭國之后,必然也會向西擴張,覬覦秦國的邊疆;這種于秦有害而于晉有利的事該不該干,作為秦國的國君,難道不需要好好掂量掂量嗎!
上面這段話,《左傳》的原文,真是漂亮極了:“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睜T之武會講話,不僅僅是文辭,道理尤其講得好!他給秦穆公分析利弊,都是從秦國的角度出發(fā);講晉國之不可信任,舉的也是晉國對秦國不起的例子。講得頭頭是道,句句觸人心境。他態(tài)度謙恭,辭氣委婉,說理清晰,分析利弊雖說是從大處著眼,卻具體、實在,絲毫也沒有先聲奪人、強詞奪理的味道。
《左傳》王孫滿對楚子,事在公元前608年。楚子就是楚莊王。他率軍北上,討伐陸渾之戎。陸渾地在秦、晉之間。陸渾之戎,就是被秦、晉強迫遷居此地的戎人。楚莊王伐陸渾之戎獲勝,軍隊直抵周的邊境,要在洛水邊檢閱軍隊,向周定王展示武力。那時候,秦、晉的霸權已衰,楚莊王的霸權正盛,問鼎中原的志氣大張。周定王當然不敢怠慢,派了王孫滿前去犒勞楚莊王。楚莊王問王孫滿,周的“鼎之大小輕重”。鼎是天子權威的象征。夏、商、周易代,鼎亦隨之轉移。楚莊王問“鼎之大小輕重”,可見其處心積慮。意思是說,周的天子地位,如今還有多少貨真價實的東西!但是,他問得很巧妙,也就是問鼎有多大多重,人家似乎抓不住什么把柄。
王孫滿對楚莊王的無禮提問,當然很氣憤。但諸侯爭霸的時代,國與國之間的言辭往來,也不是兒戲,分寸必須把握得好。王孫滿態(tài)度內斂,口氣溫文爾雅,說:朝代的盛衰,取決于德而不是鼎;夏朝有德,而知天下何善何惡,并鑄之于鼎上,使人民知道,入川澤山林就不會遇到魑魅魍魎,所以上下同心,能得到天的庇佑;夏桀失德,鼎就轉移到了商,承天命六百年;商紂暴虐,鼎又歸之于周;總之,德之美好光明,鼎哪怕很小,誰也拿不去的;如果奸邪失德,鼎就算很大,誰也保不??;而且,德與不德,取決于天命;成王當初定鼎于郟鄏(洛邑),卜辭說周要傳三十代、七百年;現在周德固然已不如從前,但天命未絕,還不是問鼎之大小輕重的時候。
這段話,《左傳》原文,辭氣甚?。骸俺訂柖χ笮≥p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p>
我們知道,按周的國力,是不能與楚平起平坐的。然而,周在政治上仍有號召力,尊王是當時諸侯交往的通則。楚莊王明里問鼎之大小輕重,暗里是在挑戰(zhàn)周在政治上的號召力。王孫滿避實就虛,以一句“在德不在鼎”,反過來抓住楚莊王的要害,于是引經據典,借題發(fā)揮,雄辯地將“鼎之大小輕重”的問題信手一轉,變?yōu)閷τ械聼o德的討論。諸侯爭霸的世界,政治上必須“尊王”,是當時的大歷史,也就是不可移易的“天命”;“周德雖衰,天命未改”的說辭,正符合當時歷史的實際。但是,在回敬楚莊王時,王孫滿始終保持著一種平和的態(tài)度,不去責問楚莊王提這樣的問題是何心腸,只是在講清楚“在德不在鼎”的道理之后,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一句,輕描淡寫地把楚莊王的挑釁化解于無形,沒有讓楚莊王老羞成怒。
《左傳》所記春秋時期的外交辭令甚多,充滿著機智與雄辯,但總體上卻是委婉、含蓄而文質彬彬。尊王的大歷史之下,仁義總是要維持的。“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不僅是一種風度,也象征著一種力量。但是,到了戰(zhàn)國時代,列國之間的沖突,變得你死我活。列國外交,無非以相互損害和吞并為目的。
《戰(zhàn)國策》上說,秦國想得到周鼎,直接派軍隊去索要。周使顏率就跑到齊國去,說與其把鼎給秦,倒不如給齊;如果齊國肯出兵,可以名利雙收。齊國一出兵,秦軍果然就退了。齊國于是要周兌現諾言。顏率又對齊王說,鼎有九個,運送需要大量人力,且無論途經魏國還是楚國,都會被扣留;鼎又不像禽獸那樣,自己會飛會跑。這樣的話,真是一點誠意也沒有。齊王認為上了當,顏率卻說周是真心想把鼎給齊國,隨時等齊國去取。作為周的使者,顏率的確很機智,而且話也講得滴水不漏,就是缺少誠意。事或出于不得已,畢竟讓人不堪。
《戰(zhàn)國策》上還說,秦王嬴政想吞并安陵君的土地,說要用五百里換安陵君的五十里。安陵君說,祖上受封于魏國先王,自己不敢見利忘義。他派唐雎去向秦王解釋。秦王對唐雎說,韓、魏大國,說滅就滅掉了;安陵君算是長者,自己才愿意以十倍的土地換安陵五十里;但他居然敢不領情。唐雎說,安陵受封于先王,增廣百倍,也決不敢換!秦王問唐雎,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嗎。唐雎倔犟地說不知道。秦王說,那可是要“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的。唐雎問,那你知道什么叫“布衣之怒”嗎。秦王說,無非就是“免冠徒跣,以頭搶地”嘛。唐雎說,那是“庸夫”,自己說的是“士”;以前專諸刺王僚、聶政刺韓傀、要離刺慶忌,當他們“懷怒未發(fā)”,天象已經示警,有“慧星襲月”“白虹貫日”和“蒼鷹擊于殿上”;而今“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就是自己要步他們的后塵。兩人的言辭都咄咄逼人,充滿殺氣。最后是秦王“色撓”,向唐雎讓步。在《戰(zhàn)國策》所記載的列國交往中,這樣咄咄逼人的言辭,是很普遍的。
戰(zhàn)國的大歷史,就是喻于利,而不能喻于義。所謂“合縱連橫”,無非是出于君王吞并天下之志。所以,一切都不過是“詐”與“力”的體現。詐有詐仁、詐義、詐誠、詐信、詐忠,等等,等等。而所謂“力”,就是強與暴的結合。所以,天下雖多“口辯”之士,《左傳》上的那種辭氣委婉、含蓄而彬彬有禮的外交辭令,以及所體現出來的君子人格與風度,已然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