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吃酒去
今夏在東京,朋友說要去一家熬點老店,該店有百年歷史,還曾在NHK紀(jì)錄片《美之壺》出場,作為熬點愛好者,欣然同往。
熬點,日語一般寫作“おでん”,在國內(nèi)有個更通俗的名稱,關(guān)東煮。但熬點的起源地并非關(guān)東,不知這個名字怎么來的。如果將平假名寫作漢字,則是“御田”,和關(guān)東沒有半分關(guān)系。
“御田”二字來自“田楽”,后者的原意指的是在插秧前祈愿豐收的舞蹈,田樂法師身著白衣,踩高蹺且歌且舞。豆腐傳入日本后,有人發(fā)明了一種吃法,將切成長條的豆腐串在竹簽上,抹上碾碎的味噌,烤了吃。這樣的豆腐外形和田樂法師有幾分相像,于是被稱作“味噌田楽”。到后來各種抹醬烤了吃以及加調(diào)味料煮了吃的蔬菜,都混用了這同一個稱呼,而燉煮派不知何時獨立出來,被親切地喊作“御田(おでん)”,也就是熬點。
說到熬點,中國的日系便利店里一格格用現(xiàn)成調(diào)味料燉煮的,算是方便面形式的樣本,味重,吃多了容易口渴。雞蛋,魔芋絲,海帶,土豆,蘿卜。便利店的材料也是日本全國通用的,而具體到各個都道府縣,湯底和材料有地域性的微妙差異。
朋友帶我去的“多幸”,據(jù)說是堅守關(guān)東風(fēng)味的典型代表。一進門,只見貼著長吧臺有一口巨大的方形鍋,里面并不分格,肉丸、蘿卜、豆腐、筍塊,親密無間。朋友指給我看墻上的海報,滿滿一碗白米飯頂上托著一方厚約寸逾的豆腐,浸滿了湯汁的豆腐呈現(xiàn)美妙的金黃色,顫巍巍地壓在飯上,看著就十足誘人。
坐下來點了啤酒和幾樣熬點,吧臺和我們隔一個位子的女白領(lǐng)已經(jīng)清空了三枚盤子,剛點了一份豆腐飯。
熬點上來,盤子邊緣一點黃芥末,是吃熬點的標(biāo)配。我用筷子切了一角蘿卜,一入口,極咸。以為自己的味覺出現(xiàn)了問題,只聽朋友低聲說,好咸。
我們后面一桌兩名女士,也在吃豆腐飯,不時傳來她們感慨好吃的聲音。好歹配著啤酒吃了少許,心想,這家實在太重口,難道關(guān)東風(fēng)味就是這樣齁咸的?配飯總不會那么咸吧——便也點了招牌的豆腐飯。
只見熬點鍋后方的大廚在米飯頂上放了豆腐,然后澆了一勺醬汁。目睹這份“親切”,和眼看著國內(nèi)食堂阿姨澆一勺紅燒肉汁的心情,可謂兩極。
不用說,豆腐飯也只有一個字。咸。
那種咸不是鹽放多了的咸,而是扎扎實實的醬油咸。害得我們過后找了一家店,一個喝湯,一個喝酒,半天才緩過勁。
我不由得懷念起金澤的熬點老店黑百合。金澤是加賀百萬石的舊地,至今仍能感覺到富庶的余韻,該地的熬點原本就以風(fēng)味淡雅著稱。黑百合位于金澤站內(nèi)的百番街,我們?nèi)サ蒙杂行┩?,分成巨大格子的長方形大鍋里,很多材料售罄,新的一些剛下鍋,還沒煮入味。我們在不多的選擇里吃了蘿卜,雞蛋,又吃了當(dāng)?shù)刂能圎?。車麩口感綿軟,吸足了高湯,很像上海的油面筋。黑百合的高湯鮮美,讓人吃完熬點,忍不住再把湯喝掉。
多幸的重口味帶來的打擊太過沉重,朋友說“一個月都不想吃熬點了”。我有一種推測,大概多幸從前是客人以勞動人民為主的店鋪,所以咸。不過這也不能解釋為什么前后左右的人吃得那么愉快。都說日本人口味清淡,看來也不盡然。
而且多幸的賬單也不便宜。十多年前第一次在日本吃熬點,打破了便利店帶來的“熬點物美價廉”的印象。那是一家只賣熬點和日式燒酒的店,我和三個日本朋友一桌,也是第一次了解到日式燒酒的不同口味。喝法不外乎加冰、兌水或兌熱水,記得我們當(dāng)時是加冰喝的。麥燒酒平和安穩(wěn),芋燒酒(紅薯燒酒)有種特殊的香氣,紫蘇燒酒的香氣更濃,讓人想起聊齋里的花妖。我從此成了某種程度的芋燒酒愛好者,直到后來有機會造訪日本麥燒酒的發(fā)源地壱岐島,才發(fā)現(xiàn)原先被我認為是“缺乏個性”的麥燒酒,也有其魅力。
被多幸挫敗的幾天后,在下北澤閑逛,附近有家也是上過電視的熬點店,名叫“柳”。我邀朋友進去一探究竟,朋友慎重地在“食べログ”網(wǎng)站看了照片,說,看顏色,好像不是那種很咸的。兩人這才掀開門簾進店。
柳的高湯比黑百合更淡,也比庶民風(fēng)的黑百合多一些高級感。朋友剛吃一口牛腸串,嘆息說,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熬點!我很開心地吃了一大份菠菜,要知道,在日本,能吃到這么多綠葉菜的機會可謂罕見。在一個把各種根莖類都當(dāng)作蔬菜的國家旅行,我經(jīng)常有類似莼鱸之思的——綠葉菜之思。就沖著能吃到菠菜,柳的熬點從此在我心目中高高掛起。
邊吃邊想起來,靜岡的熬點在日本格外有名,也許下次該去探訪。順手一搜,在靜岡西部和愛知縣,熬點被稱作“關(guān)東煮”。原來出處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