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寫作的不斷探索、變幻和出新,常常使評論家對他的斷語“失靈”,他本人對這一現(xiàn)象頗為得意:“因為我作為一個小說家就象一個大蝴蝶。你就扣住我的頭卻扣不住腰。你扣住腿卻扣不著翅膀。你永遠不會象我一樣地知道王蒙是誰?”①20世紀80年代末,他與一位評論家對談,對方說:“你對婦女形象的刻畫顯出了相當?shù)墓α?,你小說里寫婦女不多,我的印象里婦女形象除了趙慧文好一些外,好像你是不善于寫女性的。”②這顯然是一個誤判。因為不僅《青春萬歲》里寫了多位女性,還有50年代《小豆兒》里的小豆兒,《冬雨》里的小畫家。《小豆兒》是王蒙首次正式發(fā)表的作品(《人民文學》1955年),可以說王蒙是以寫女性人物開始其文學生涯的。60年代《夜雨》里的秀蘭,70年代《向春暉》里的向春暉,特別是70年代寫就、201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這邊風景》,塑造了米琪兒婉、雪林姑麗、狄麗娜爾等多位美好感人的維吾爾族女性形象。80年代《布禮》里的凌雪,《蝴蝶》里的海云,《相見時難》里的“美籍華人”藍佩玉,《淡灰色的眼珠——在伊犁》系列里的阿依穆罕房東大娘、愛彌拉姑娘、茨薇特罕老太婆,更不用說《活動變人形》的同仇敵愾與“倪吾誠”作戰(zhàn)而自己姐妹之間也經?!案C里斗”的姜靜貞、姜靜誼,還有《風箏飄帶》《木箱深處的紫綢花服》《色拉的爆炸》及后來的《濟南》《蘇堤春曉》側面描寫驚鴻一瞥的女性,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短篇小說《表姐》中“大表姐”的形象塑造及其與“我們夫婦”之間的復雜感情糾葛,深受魯迅《風波》影響,非常深刻,在“心有余悸”的歷史轉折時期抵達了“反思文學”的最深處。
王蒙塑造的女性人物,如同他筆下的男性,以及他所有的寫作一樣,充滿了復雜性。美好或有凄美,良善或有軟弱,熱情或有偏執(zhí),執(zhí)著或有病態(tài),高冷倔強或有虛套灰暗……而90年代之后王蒙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對女性形象更加關注,例如長篇“季節(jié)”系列里的葉冬菊、周碧云、洪嘉、閔秀梅等,長篇小說《青狐》里的盧倩姑,短篇小說《奇葩奇葩處處哀》里的連亦憐、聶娟娟、呂媛,《仉仉》里的仉仉……直至近年新作中篇小說《女神》中的陳布文,“心潮歷歷繪芳容”,王蒙塑造的一批深刻感人、生動鮮活且又引發(fā)讀者思而復嘆的女性形象,為中國當代文學別開了一種生面。
特別是《女神》,受到了文學界異乎尋常的關注?!度嗣裎膶W》2016年第11期首發(fā)時,專門加了卷首語道:“從一九五六年第九期《人民文學》發(fā)表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到本期刊出的《女神》;從趙慧文對林震的心有靈犀,到陳布文對王蒙的燭照影響——六十載今昔往返中,王蒙給我們呈現(xiàn)了刻骨銘心的憶念‘非虛構與不拘一格的心靈翩躚舞?!薄缎≌f選刊》2016年第12期接著選載,并發(fā)表作者的創(chuàng)作談《寫起小說來興致勃勃》。2017年5月,四川文藝出版社推出了王蒙、陳布文的小說集《女神》。隨之引發(fā)評論家的喝彩、媒體的關注和讀者的熱讀熱議,使《女神》這部作品愈加令人關注。評論家郜元寶指出:“主人公原型是有名藝術家張仃夫人陳布文女士,也綜合了其他女性形象,‘雜取種種,合成一個,這位三四十年代革命隊伍里走出來的平凡至極也奇特至極的女性,文學目前還沒有出現(xiàn)過。”③對于陳布文這一新的文學形象,值得從三個方面予以關注。
首先,是她與眾不同的人生軌跡。女主人公陳布文是一位實有的人物。1920年生于江蘇常州,女師畢業(yè),自小寫得一筆好字。16歲給林語堂主編的《論語》《人間世》投稿發(fā)表作品。1937年,為反抗包辦婚姻逃到蘇州,根據(jù)中共地下黨安排出面擔保青年畫家張仃出獄,后結為伴侶,次年雙雙奔赴延安,開始了革命+文藝的不凡人生。她先是在魯藝研究魯迅,之后任《東北日報》記者,隨軍轉戰(zhàn)張家口、哈爾濱、沈陽等地,因寫作快捷、書寫漂亮有名。新中國成立后被選進政務院,任周恩來總理機要秘書。1952年黨員登記,因保持對組織“絕對忠誠”否認曾經入黨,離開中南海后到大學講授文學,頗受學生愛戴,但不久因秉性剛直,潔身自好,于當年退職成為撫育六個子女的家庭主婦。其間相夫教子,幫助友鄰,其學識見識依然不凡。畫家黃永玉回憶當年住進大雅寶胡同甲二號:“新的生活,多虧了張仃夫人陳布文的指引和照顧”,“夫人陳布文從事文學活動,頭腦黎明般清新”④?!拔母铩敝幸詧詮娕c愛,支撐起家庭。愛子張郎郎被迫害身陷囹圄,生命處于千鈞一發(fā)。等待兒子判決那天,布文終日獨坐廚房,靜視窗外天空,一語不發(fā),直至黃昏有友人趕來告之“刀下留人”,才深嘆出一口氣。1985年病逝于北京,逝前心平如鏡,以做一名潔凈無疵的平民百姓而泰然告別世界。
陳布文人生的奇特,在于她的“解甲”歸隱,她的不爭。革命戰(zhàn)爭時代風云際會、才華英發(fā)者大有人在,革命勝利后一退再退、回歸家庭者世所罕見。從高層黨政機關退出,緣于“誠”;從學校講壇上退下,源于“淡”。成為家庭婦女的陳布文,避免了新中國成立后歷次政治運動的打擊折磨,“誠”與“淡”的人有其福了。當湮沒無聞60多年的陳布文由王蒙作為“女神”隆重推出的時候,給人們的驚訝和感悟,確有“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之效。
其次是王蒙揭示的這位“女神”內涵的豐富性。一是文才和生活觀。王蒙最初知道“布文”的名字,是她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的《假日》等兩篇小說。王蒙贊賞其藝術性(“熟練大氣舉重若輕、得心應手”,乃至“優(yōu)雅”“憔悴”),并與文中表達的對生活、藝術政治化的左的傾向的不滿,心有共鳴。二是書寫藝術和對青年王蒙的忠告。布文讀到王蒙在人民日報社舉辦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修改問題座談會上的發(fā)言,給他寫了封信。信的書寫使王蒙折服,信的內容使王蒙警心,特別是“而現(xiàn)在你的發(fā)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觀,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的老練啊”一句,道出了對青年作家保持純潔初心的期待。三是布文電話里的聲音和她不凡身份。布文信中留下電話號碼,暴露了她家庭的高層身份。電話里布文的聲音和爽朗響亮的大笑,以及“現(xiàn)在已經找不到像我這樣多事的人啦”的話,對青年王蒙極富感染力。四是王蒙在半個多世紀里間接打探對她的了解。如她臨終前對日內瓦的向往,這里有對老首長周恩來完美品格的敬意;如16歲參與黨的地下工作,這一點與王蒙的少年經歷相似;如在延安整風和“文革”中對丈夫保護得大義凜然,對孩子們的精心撫育和精神支持……“一個小鎮(zhèn)上的美麗天才少女逃婚、戀愛、革命、延安、魯藝、東北、野戰(zhàn)軍、司令部與政治部”⑤的風云歲月,和退隱期間的博覽群書和對中外藝術的熟悉與酷愛,這些看似零零星星的人生事跡,卻構成了王蒙小說中碎金般閃爍的粼粼波光及其折射出的無限遐思。
第三是王蒙對“女神”的深情抒寫和深度闡發(fā)。由于女主人公的“非虛構”性,也包括男主人公即作者王蒙的“非虛構”性,自由纂造發(fā)揮的空間有限,使小說的寫作難度倍增。耄耋之年的王蒙對這一挑戰(zhàn)可用“來勁”二字形容,他在《寫起小說來興致勃勃》中寫道:“小說的要勁在于非虛構帶來的心動,虛構得明白真摯,牽掛得刻骨銘心,變化得不露痕跡,沒有小說的纂勁更沒有紀實的條目氣。唯愿真摯得天馬行空,自由得灑脫,輕盈得寫實加結結實實,板上釘釘,肋上插刃。感謝上蒼,我仍然在嘗試著新的追求,我在成長到死——這四個字躉自畢淑敏”。“非虛構”在王蒙這里不僅不是束縛捆綁,反而獲得了“真摯得天馬行空”的效果。這與陳布文奇特的生涯有關,與她所經歷的滄桑變幻、跌宕起伏的歷史時代有關,當然更與王蒙功力深厚、筆走龍蛇的文學編織有關。
還應該看到作者王蒙和女主人公人生軌跡的相似性。不僅少年時代都參加了中共地下黨工作,還有《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和《假日》對當時政治生活不正常傾向的不滿的共鳴,還有王蒙被劃為右派和主動要求去邊陲新疆、離開政治中心“出局”,乃至后來不熱心就任直至最終辭去文化部部長職務的經歷,都與陳布文的選擇本質上有相似之處。雖未謀面,卻相似相知于江湖,這應該是引發(fā)作者寫作激情的一個重要動因。
而作品對陳布文人生道路和品格魅力的闡揚,至少在兩個層面發(fā)人深思。一個是回望與審視歷史:這里有沖破社會與家庭樊籬的革命的必然性,有革命戰(zhàn)爭的激情燃燒與凱歌旋進,有和平時代對“誠”的試煉,以及對試煉的某種荒誕性“淡”的應對,以及新時期的晚年安詳與夕照霞明。波瀾壯闊、跌宕曲折、粗獷宏偉的歷史潮流,與風華絕代、忠誠愚直、幽谷蕙蘭才子才女們的命運抉擇,在泥沙俱下之后,淘出的唯有至誠至純的執(zhí)著如一,和如湖如云的浪漫澄澈。另一個層面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人生哲學的深沉陶冶,透過陳布文的人生選擇,讀者能自然聯(lián)想到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箴言,和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情懷。擁有這樣的情懷的人不朽,至誠至純、浪漫澄澈的人不朽,正如司馬遷所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故王蒙譽之為“女神”。在把“女神”一詞濫用俗用幾乎與“美女”或“白富美”等同的時下,王蒙賦予“女神”的深刻豐富的意蘊,也具有撥亂歸真的意義。
【注釋】
①王蒙:《蝴蝶為什么得意》,見《王蒙文存》第2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96-97頁。
②《王蒙王干對話錄》,漓江出版社,1992年,第31頁。
③郜元寶:《文章平生不蕭瑟》,載《光明日報》 2017年1月24日。
④《大雅寶胡同甲2號: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史演進的“歷史的現(xiàn)場”》,載《北京晚報》2017年10月8日。
⑤王蒙、陳布文:《女神》,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35頁。
(崔建飛,文化部清史纂修與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