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蒼茫

金國泉

一切都由大地承載，由大地承接，由大地引申、引展開去。

大地上有數(shù)不完的腳印，有吹不盡的塵土，有流不盡的小溪大河。塵土之中有血、有淚、有歡歌笑語、有石破天驚。小溪大河中有生死歌哭，泥沙俱下。這一切的一切又總是很快消散、消解，天高云淡一般，風(fēng)卷殘?jiān)埔话悖粝聛淼闹皇谴蟮厣系目涌油萃?，只有飛起又落下的塵土覆蓋一切，也被一切覆蓋。

誰在磨洗“折戟沉戈”？銹跡斑斑的“折戟沉戈”，是一種向歷史的抵達(dá)還是向歷史的敲打？但任何的抵達(dá)以及任何向歷史的敲打均發(fā)不出聲響。因?yàn)闆]有人知道歷史在哪。歷史與現(xiàn)實(shí)是兩條平行線還是兩條交叉的曲線？樹影婆娑、電閃雷鳴、瓜果飄香，這些與歷史一樣一直在大地上進(jìn)行著、演繹著，但這些都不是歷史，因而它們的演進(jìn)，即便參與了歷史，其任何的抵達(dá)與敲打仍然沒有對象。因而沒有對象的敲打，它的每一下，如果硬要尋找，最后找到的就只能是自己了。就像那些樹影，自己對自己搖晃，自己向自己抵達(dá)，自己硬邦邦地敲打自己。

大地也是如此。蒼茫的大地從不發(fā)聲，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沒有非自然。

那些草一歲一枯榮，那些樹蒼老而青翠而直插天空，搖頭點(diǎn)頭即使是匍匐著甚至貼近地面都顯得那樣的從容、愜意，那樣地智慧而未見其停頓與思索，更未見其修飾與表褙。那些莊稼，南方的、北方的，地上的、地下的，綠油油地長著，綠油油地鳥語花香著。我不知道到底是一年一茬的莊稼在守望泥土，還是泥土在守望莊稼。它們互相取暖，擁抱著、諦聽著、體悟著彼此的心語。這諦聽與體悟也是不經(jīng)意的，不經(jīng)意間彼此相互淡定、相互遺忘，就像天空中突然飛過的大雁、烏鴉、山雞，甚至麻雀，天空沒有它們的任何痕跡，但它仍然自由飛翔。我常常想，即便是鯤鵬展翅也是如此。但它會在大地上留下影子，仍然要依偎于蒼茫的大地之上。大地是一切棲息之所，是一切憤怒與悲憫之所，是一切生長與伸展之所。那些不斷枯萎下去的草，也在大地的懷抱里躺著。但它不是安然睡去，而是已經(jīng)主動走遠(yuǎn)了，遠(yuǎn)遠(yuǎn)地等待，悄無聲息。

我常?？匆姡切┬∝埿」窌r不時在地上打滾、撒歡，甚至汪汪叫著、咪咪叫著，不管不顧的樣子。它們會濺起灰塵，但灰塵很快就會落下來，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的確如此，蒼茫大地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我們常常就在地上、草坪上四仰八叉地躺著，面對同樣蒼茫的天空，面對遙不可及的星辰，偶爾思緒萬千。但當(dāng)自己轉(zhuǎn)身爬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上不經(jīng)意間多了一樣?xùn)|西：不是抓了一把小草，就是抓起了一把黃土，周身上下也有，那永遠(yuǎn)也拍打不盡、洗不完的塵土，那永遠(yuǎn)與人類為鄰，永遠(yuǎn)也無法、也不肯撒手而去的塵土。

不可抵達(dá)的星辰之上有塵土嗎？反正這蒼茫大地之上沒有它們的影子，什么也沒有，投給我們的甚至是虛擬的光。把影子投向大地的只有那些起伏的群山，只有山上的蒼松翠柏，只有從蒼松翠柏間跑過的野兔豺狼，以及慢慢飄落的蒼松翠柏剔下的葉片、從葉片間慢慢滴下的雨雪霜露，只有一個一個錯落有致的村莊。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些村莊像一句一句的叮嚀，祖先對我們這些正在居住著的、行走著的后人的一種囑托，甚至是祝福、祝愿。

每個村莊實(shí)際都是一次人類在大地上的短暫停頓、歇息或者說停留。像是趕路、干活累了，想喝一口水，像是碰到了熟人，想站一會，聊一聊。

每個村莊至少有三條道路：進(jìn)村一條、出村一條、到田間地頭勞作一條。當(dāng)然也有比這多了許多的，但它們可以合并同類項(xiàng)。每一條道路都凹凸不平，有溝壑，有野草，有橋梁，它們幾經(jīng)塌毀，幾度重修，但它們始終暢通著。每一座橋梁都因水而建，因溝壑而建。它們有石頭壘起的、有圓木做成的，現(xiàn)在更有許多水泥鋼筋做成的現(xiàn)代化的橋梁。無論是哪一種，都悄然讓充滿激情與野性之水從它的底部釋解開去，那些獨(dú)輪車的背影，那些洗衣做飯的歡笑，沒有哪一個不是靈動與浪漫。我每次走到橋邊甚至?xí)肫鹬袑W(xué)時代數(shù)學(xué)課里的方程式，橋儼然一個等號，村民們從等號上走過。一個等號就是一個村民一生的結(jié)論，甚至就是一座村莊的結(jié)論。

那些野草就在橋邊、路旁茂盛地生長著，但它們永遠(yuǎn)不會長到路的中央去，它們總是適可而止。村民們從呀呀學(xué)語到最終老去，始終行走其上。那些溝壑之中始終有水，涓涓細(xì)細(xì)的，汩汩流淌著，經(jīng)年不息，像淚，也像汗。小溪中總有青苔，這大地之上到處可見的青苔左右搖晃著，有時也有田螺，月光下與幾尾小魚秧一起發(fā)出恬靜的光。映襯著我們，映襯著不遠(yuǎn)處的村莊。

我曾不只一次地尋找過這些小溪的源頭，最終均不了了之。它們從這個田溝流向那個田溝，從這口池塘流向那口池塘，阡陌縱橫，讓你不得要義。這正如它最終不知流向了哪里。流向了東海嗎？我不信?！包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還?！崩畎讘?yīng)該也是無奈的叩問與慨嘆。

但無論怎么樣的無奈，一切都是正確的。李白如此，小溪也是如此。不須問，不須找尋。滄海桑田，王朝興衰，大地一直蒼茫地堅(jiān)守著，蒼茫地直視著生死沉浮，也一直悄然掩映、掩蓋著這些生死沉浮。

沒有人知道在這蒼茫的讓人類始終棲息的大地之上，到底被掩蓋、掩藏了多少生死沉??！這也是一種廝守嗎？對歷史的廝守，對人類的廝守。即便是掘堤黃河也掘不開歷史。歷史一旦沉于大地，似乎就與大地合而為一，那么完整而完美無缺，那么嚴(yán)絲合縫地達(dá)到了配合狀態(tài)。我們努力掀開的，甚至掘開的，有時漆黑、有時斑斕、有時清香四溢、有時不忍直視，如果認(rèn)真面對并認(rèn)真思考一下，那是不是我們自己的鏡像呢？

鏡像也包括另一個村莊。它一直依附著，走不遠(yuǎn)，也不可能走遠(yuǎn)，就在不遠(yuǎn)處的山岡之上，樹木的掩映之中，野雞野兔出沒的地方。每一個村莊的人最終都走向了這里，在這里找到自己最終的位置?！叭胪翞榘病?！在這里，每一個人都是安靜的，沒有沸騰、沒有吟唱，安靜地把一切交還給這蒼茫的大地。生與死就是這樣的直視著、并列著、平行著。但其實(shí)它又無法并列與平行，只能是相銜接著，直通直達(dá)。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從天空中匆忙劃過之后，同樣匆忙地被這蒼茫大地攬入懷中。一切撕裂、一切兇悍均成為大地的記憶，這隆起來的記憶，很快就與野花、野草融為一體，并慢慢被野花、野草浸潤、撫平，甚至不再有隆起來的部分，與萬物同在同游，與大地一起幽暗著、光亮著，稀疏地照徹茫茫星空。

沒有哪一塊土地不讓人類腰酸背痛，也沒有哪一塊土地不讓人類生機(jī)勃勃！即便是黃沙飛舞，即便是霧霾籠罩，一茬一茬的莊稼，一片一片的紫云英、一顆一顆的種子也仍然能扎下它們自己的根，長出它們自己的葉。那葉脈、那紋路均按著既定的方向行進(jìn)著、起伏著、碧綠著，并枯萎著。

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土地令我們肩挑背扛，令我們徹夜左支右絀。但我們?nèi)硬幌滤?，它也扔不下我們，我們總能席地而息。蒼茫的大地之上為每一個人都提供了一處棲息之所，甚至像動物們一樣，“畫”出了一個屬于每個人自己的領(lǐng)地。整個大地就是整個人類的故鄉(xiāng)。不管你走向哪里，不管你離開時間的長短，最后都要與故鄉(xiāng)連接起來，成為一個封閉的圓圈。這是一種補(bǔ)償？正是這種補(bǔ)償，讓我們鮮活起來、靈動起來，讓我們的夢得以鋪展開去。

鋪展開去的夢有掙扎，也有澄明。蒼茫的大地之上因而每一條河流都是曲折的，每一座山都是起伏的，那起伏之處，有皚皚白雪，終年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