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探究作者情感奧秘的突破口

劉永勝

摘 要：《荷塘月色》是傳統(tǒng)名篇。朱自清先生心里不寧靜，所以走出家門去尋找寧靜。在月下荷塘里，在江南舊事和詩文回憶中，作者兩次求得了心靈的安寧。在月下荷塘里，作者擺脫了生活煩擾，尋得了生活層面的自由；在江南舊事和詩文回憶中，作者更進一層，找到了哲學(xué)層面的自由。

關(guān)鍵詞：文本解讀；《荷塘月色》；朱自清

《荷塘月色》是有口皆碑的美文。寧靜優(yōu)美、淡雅朦朧的景物背后，是朱自清先生淡淡的喜悅和淡淡的哀愁。但閱讀時不禁有兩個疑問：一是作者排遣苦悶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荷塘，而不是清華園的其他景點？二是作者在被蟬聲和蛙聲拉回現(xiàn)實之后，為什么又宕開一筆，寫起了江南舊事？經(jīng)過反復(fù)閱讀，筆者發(fā)現(xiàn)，文章的第1段和第7段開頭部分都出現(xiàn)了“忽然想起”，后面緊跟自己的思想活動，這是無意為之還是著意為之？我們不妨跟隨作者思想的腳步，從兩個“忽然想起”入手。

一、第一個“忽然想起”：在現(xiàn)實中尋找生活層面的自由

朱自清先生開篇第一句就不同尋常：“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边@句話是不是文眼我們姑且不論，但它是一個緣起，讓心里頗不寧靜的作者去想方設(shè)法擺脫這種煩擾。這是作者行蹤的起點，也是感情的起點。

于是，“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作者“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這荷塘，作者“日日走過”，對它應(yīng)該是熟悉的；“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是推斷，更有一絲不滿，平日里那個熟悉的荷塘一直沒能讓作者感到滿意。所以，作者趁著這漸漸升高的圓月，也趁著屋里屋外的世界都已安靜，便悄悄地走出家門，向這荷塘踱去。

這里的“忽然想起”，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昂鋈幌肫稹?，是一個念頭倏然而至，迅速又偶然；但作者并沒有想起通往荷塘的小煤屑路，也沒有想起荷塘周圍的楊柳，而是即刻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想到那里去排遣心中的不寧靜，可見，作者曾經(jīng)留意這荷塘，只不過它的美麗一直沒有達到作者的預(yù)期。今晚的月亮是好的，世界是安靜的，荷塘也“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作者走向荷塘，也就成了必然。

這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個荷塘：平日的荷塘和今晚的荷塘。在作者看來，平日的荷塘是寂寞的、普通的，甚至陰森森的，不是排遣心情的好去處；“今晚卻很好”，有淡淡的圓月籠罩，有寂靜的世界襯托，可以讓一顆不寧靜的心找到片刻的寧靜。

那么，作者為何“頗不寧靜”？文章第三段說：“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痹瓉?，作者的不寧靜來自于白日里的不自由：要想很多不愿去想的東西，要做很多不愿去做的事，要說很多不愿去說的話。

《荷塘月色》寫于1927年，此時作者在清華大學(xué)任教。從1922年開始，作者與父親朱鴻鈞產(chǎn)生矛盾，開始了多年的冷戰(zhàn)，朱老先生一度不讓他進老家的門；兩個大女兒已多年不見，朱自清曾經(jīng)對她們非常嚴厲，甚至打過她們，每想到她們就很后悔、很慚愧，曾經(jīng)答應(yīng)了暑假把她們接到北京；在江浙任教期間結(jié)交的摯友葉圣陶、夏丏尊此時正積極投身于民主主義運動，而“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fā)生了，作者為他們深深地感到擔(dān)憂；甚至一度有人勸他加入國民黨……種種生活的煩惱，困擾著作者，讓他感到了生活的不自由。

可見這種不自由，是日常生活中的不自由：身為一個社會的人，在家庭里都要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奔走，在社會中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但這種不自由，在獨處時便可拋卻，“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這時候的作者，身體是自由的，心靈也是自由的，“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在這里，作者沉醉于美景，如遇桃源。這桃源，這自由，可以在現(xiàn)實世界里找到，哪怕它是短暫的。

所以，作者此時的不自由，是人際交往中的不自由，屬于生活層面；當(dāng)作者離開人群只身獨處時，便可拋下這種煩擾，盡享“自由”，在自然審美的愉悅中，做到了第一次的精神遨游。

二、第二個“忽然想起”：從回憶里尋找哲學(xué)層面的自由

優(yōu)美的荷塘讓作者的心情變得優(yōu)美，寧靜的月色讓作者的心情恢復(fù)寧靜。正當(dāng)作者全身心地沉浸在這荷塘月色中的時候，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充當(dāng)了一個破壞者的角色，它們把耽于美景如癡如醉的作者一下子拉回到現(xiàn)實：“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熱鬧中的寂寞是最大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獨是最深的孤獨。當(dāng)物我合一的和諧境界被打破時，作者感到了一絲凄涼和落寞。此時，作者并沒有去責(zé)怪那聒噪的蟬和蛙，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即便蟬和蛙是安靜的，也會有別的東西闖進這一美景，打破這種和諧。夢，總是要醒的；人，總要回到現(xiàn)實。

此時的作者，又陷入了另一種不寧靜和不自由。這種不寧靜，不是生活的瑣碎、人際關(guān)系的紛擾直接帶來的，無法單單靠獨處、靠走進自然去平息；這種不自由，是時間的流逝帶來的必然，是更高層面的哲學(xué)意義上的不自由。朱自清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自然對很多事情有著自己的哲學(xué)思考和哲學(xué)理解。就像作者在《匆匆》里所寫的：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那么，這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人生困境，作者會怎樣去排遣呢？

朱自清祖籍浙江紹興，出生于江蘇連云港，成長于江蘇揚州，從祖上到童年，一直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江南水鄉(xiāng)滋潤了他的童年，自然承載著他人生美好的回憶。江南還有采蓮的舊俗，作者又面對著一池荷塘，眼前美景已不能不讓作者放飛思緒，“人窮則返本”，于是自然地，作者“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

“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fēng)流的季節(jié)?！贝藭r，作者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千年以前。年少時的自己，也經(jīng)歷過類似快樂的、熱鬧的場景。不管自己身份是一個采蓮的人，還是一個看采蓮的人，都是一個非常快樂的人，一個非常幸福的人。想到這里，此時的作者，眼神一定是興奮的，嘴角一定是微笑的，心里一定是滿足的?！斑@真是有趣的事”，“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作者在被蟬鳴和蛙聲拉回現(xiàn)實之后，在這種幸福的滿足里，在對古詩、往事的藝術(shù)審美中，實現(xiàn)了第二次精神遨游。

這種滿足，其實是作者對《匆匆》、對自己，也是對我們作出了一個回答：時光不可倒流，但回憶可以再現(xiàn)美好。時光里行走的我們是不自由的，但美好的回憶可以帶給我們思想的自由，哪怕它也是短暫的。

人人都有兩個自我，一個是現(xiàn)實中的自我，一個是理想中的自我?，F(xiàn)實中的自我往往是不自由的：當(dāng)為生活瑣事、人際關(guān)系所累時，便可只身獨處，去現(xiàn)實的自然美景中尋找心靈片刻的安寧，從而獲得心靈的自由；對時間的流逝我們無能為力，對歲月的增添我們無可奈何，但可以沉醉在美好的回憶中尋找精神剎那的滿足，從而得到精神的自由。這也正符合朱自清的“剎那主義”人生觀：“每一剎那的事有那一剎那底趣味?！薄盁o論何時，無論何地，有不調(diào)整的，總竭力求其調(diào)整，無論用積極的手段或消極的手段?！盵1]

最終，作者伴隨著兩個“忽然想起”，進行了兩次精神的遨游，實現(xiàn)了兩次思想的飛躍。最后帶著一身的輕松，輕輕地推開了現(xiàn)實的大門。

參考文獻：

[1]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