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西安是個有太多歷史的地方,埃及希臘羅馬,平常人在這里連注腳都是不可做的。
街市地名和建筑依然承襲了前朝前代的一些氣息,如東大街西大街,如大雁塔。即使明明不常見大雁,即使周邊高樓林立已經(jīng)不再是舊日的帝王城,但名字仍然是發(fā)亮的,在荒蕪的今日文明之上刺激人們的遐想。在西安,人住在現(xiàn)世的高樓里,即使在高高的二十樓三十樓住著,也仍然感覺到銜接著古老的歷史,是舊龍袍上的螞蟻或跳蚤。
大多人,本地或外地,有機(jī)會,都要去大雁塔走一走的,即使你不去,約你的人,十之八九也要約到那里去。如此繁華又如此蒼涼,大雁塔讓你想起的,就是這種廢墟之感。屋宇樓舍都精致獨(dú)特,高雅有序,一色的紅燈籠,加寬敞的大道,灰色的磚瓦建筑,仿佛有一整個古代要闖過來。尤其是下了雪,人們喜歡去大雁塔拍照,再就是正月里賞燈,也要到這里沉湎。大雁塔永遠(yuǎn)是繁忙的,很難有空蕩蕩的時候,就像一個背景一樣,上面堆滿了各色的人,熙熙攘攘,卻又制造出一種人群的恐怖。
我住在長安區(qū),雖然也是高樓大廈,但舊時這里是鎬京,二十多年前,這里叫小居安村,新近幾年才改的名,叫雅居樂鉑瑯峰小區(qū),再過一些年,估計又一片廢墟吧。高樓上可以望見秦嶺的輪廓,幾層層,一山上爬起另一山,天剛好落過雨,尤其是傍晚,可以清晰地看到云朵不斷棲息到山上去,白白的云朵,綠褐色的山,風(fēng)不斷地挑逗著晚霞,一縷縷的裸著的山脊,像無數(shù)條長蛇盤繞著轉(zhuǎn)圈,只顧自己玩,霸占著整個山。
經(jīng)常是黃昏,我坐在專門為了觀望秦嶺買來放于陽臺的折疊床上,享受著秦嶺吹來的一縷清涼,看著古山水畫一樣的山嵐與云朵。覺得哪里像是有什么不對,如此的滿足不應(yīng)該發(fā)生,但分明又覺得這樣的滿足是此間唯一的享受。我并沒有什么思古幽情,亦不想青山見我覺嫵媚。無非不過是,世事怎樣變遷,高樓目斷,尚有一個秦嶺,滄海桑田,總還有點(diǎn)相對永恒的東西。托體同山阿,好壞人不過最后都是山上云與山上草,萬物在一世又一世間輪回。
我住在長安區(qū),卻需要不斷去雁塔區(qū),因為課程在雁塔。每禮拜一次,我從長安去雁塔,仿佛從郊區(qū)去上城,一個外來的人,如此沒有背景。往往,匆匆去,匆匆回。倒是有機(jī)會可以去雁塔區(qū)住的,房子都已經(jīng)看過了,樓上望,就可以直接看到大雁塔。走路,也不過十多分鐘。步行的時候,這一段路也容易走完,因為雖然是長街,但特繁華,街上老人即使到了晚上八九點(diǎn),也要一路往上,去大雁塔廣場跳廣場舞,鍛煉,聽音樂,到處都是來往的人,卻和別處不一樣,別處很難看到如此生活化的一幕?,F(xiàn)代都市里的人,多是年輕人,而大雁塔這一段,卻是老少皆有,老年人可以緩慢地走。因為在人群里行走,所以即使走久了,也仿佛很快就過去了,不像在長安區(qū),晚上八九點(diǎn),就有點(diǎn)空落了。我初租住在這兒,陪我來租房子的朋友說:“夜上八九點(diǎn)不要出去,茅坡那一片不安全。”茅坡是個村子,考古也可以上溯到久遠(yuǎn)的輝煌期,但現(xiàn)在屬于村莊改建的拆遷安置區(qū),這幾十年它是不夠輝煌的,至少它不輝煌已經(jīng)幾百年,村落上的人自然是窮的,窮則亂,人人是這樣的思維,所以我被告誡晚上不要出去。然而一眼看過去,也是丑陋的擁擠的高樓,從我住的櫻花一路出去,過一條馬路,上面就是“茅坡新村”四個字,和我住的樓,一起構(gòu)建著丑陋的樓市景觀,植物很少有。“茅坡”二字寫來,本來就是故事容易發(fā)生的地方,因此我夜上很少出去。
區(qū)分西安與別處不同的地方,在于那獨(dú)特的秦腔,這一片土地還保留著它基因里的粗獷,這是一種隔了時空的傳承和愛。即使是正午,南門一片老城墻下,大爺大媽們也會帶個播放器,于陰涼處坐著,跟著音樂來一段秦腔。灰褐色的城墻,被圍困一般的日子,亮一嗓子,生活就好像是敞開與和諧的了。這種情調(diào)只有西安有,放在中國哪個都市都不可能,北京上海不可能,杭州南京不可能,北京是硬的,南京是軟的,但不北不南位于西部的“西京”,則于荒蕪里透出一種悲歌,所以有秦腔的吼叫哭喊。這里的人仍然有扭扭捏捏的英雄情結(jié),仍然是要江山要美人的,要帝王要將相,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樣的有序。所以,即使是悲歌,也要有傳統(tǒng)的那種熱鬧,也要英雄起于民間。
我記得當(dāng)初回這座城市找工作,我操著關(guān)中方言的同學(xué)對我說:“這里是出真龍?zhí)熳拥牡胤??!彼凵窭锷渲つ康撵谌恢?,就好像農(nóng)民深挖土地準(zhǔn)備在地下發(fā)現(xiàn)另一層天一樣,可我眼里卻是閃動著光的一只齜牙咧嘴的動物,盤旋著長長的身子,“龍?”我想不來的。接著另一邊操著陜北方言的人壓低聲音說:“南方人上來破了風(fēng)水?!焙喼庇X得驚駭,卻又分明是浪漫,漢唐盛世的遺風(fēng),留在這里的,是神話也是鬼話,而關(guān)于神鬼人總覺得親切而遙遠(yuǎn),骨子里其實想或許有也是一種傳奇,就像撒旦是上帝的補(bǔ)充,人生要這種傳統(tǒng)的久遠(yuǎn)的熱鬧來做背景,需要這種怪異的扭捏,也像戲劇舞臺上要不斷出生入死,神仙鬼怪都要開言的,他們要共同制造人世的熱鬧,雖說生如螻蟻,草木一秋,但漫長的人生需要哄的,人要自我娛樂。在西安的街上,你隨時會與這些神鬼相遇,人們需要這樣的安慰。畢竟,熱鬧的英雄時代沒有了,帝王將相也沒有了,總得在市井里,有人裝在行的皇帝有人當(dāng)民女吧。
我十一年前到西安,為轉(zhuǎn)車,那是第一次從黃土高坡的窯洞里走到關(guān)中平原,路過西安要轉(zhuǎn)站合肥,然后到黃山,就是以前叫做徽州的地方,我將在那里的一個小學(xué)校讀完我的大學(xué)。那時候西安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丑陋的高樓,破破爛爛像個大農(nóng)貿(mào)市場,火車站倒是真顯得大。我是天擦黑到達(dá)火車站的,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橋洞下面也睡滿了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擠到西安來了。坐著火車到過西安的人都知道,一下火車出站,會出現(xiàn)那灰色的仿佛要通往天際的城墻,一座城市首先留給我的是這種萬念俱灰的顏色,再加上后來兩三年不斷來回,看慣了地下陵墓樣子的兵馬俑,以及地上突起的各色墓穴,只覺得這個夢魘般的城市盡管充滿了故事,卻像一張發(fā)黃的故紙,上面也是病毒遍布。在這里,我少年時代祖母講的故事落到了實處:“西安是個出主子的地方?!睍旧喜庞小盎实邸保亦l(xiāng)下把萬人之上的人,統(tǒng)稱為“主子”。書本上的長安到處都是遍身羅綺者,都是王孫公子在清歌妙舞,武陵年少爭纏頭,后宮佳麗三千,換了一批又一批,差別不過就是新紅顏變?yōu)槔霞t顏,深宮鎖阿嬌,馬嵬坡前香魂斷,命運(yùn)總是一樣的,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多是閑坐說玄宗?,F(xiàn)在的西安市民,也有這樣的調(diào)子,大多好像是玄宗冷落的宮女,閑著總喜歡說舊朝,他們當(dāng)然不是英雄,但因為歷史長河如銀河,這點(diǎn)羅曼蒂克總還是要的。我一不太熟悉的朋友,圍著西安的歷史打轉(zhuǎn),出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從女人的“清輝玉臂”,寫到長安城鼓樓上空的月,聲色好得讓人對舊朝人產(chǎn)生嫉妒,但,無非也是在腐朽的舊袍子上織花,美則美,卻缺乏活泛的氣息。這點(diǎn),陜西出的作家差不多一樣,離離原上草,還是秦漢的原,秦漢的草,男作家即使作野狐禪,總有一種墳?zāi)股喜盘赜械乃岣瘹狻_@些生活在西安這座埋著十三朝骨肉的大墳?zāi)股系娜?,眼里心里,總要附身于舊日的輝煌,貼上去,再貼上去,恨不得將自己一整個擠進(jìn)去,擠出一種古調(diào)古韻來,沁色,玉器的顏色,墳?zāi)估锎艟昧恕N疫@樣說,難免有一日被人開笑或開罵,但無奈這是真實的感受。
我呆西安已一年,平日但凡有重大活動,外面來人,都是要到大雁塔旁邊吃飯的。那里樓臺酒肆,歌舞升平,女孩子們穿著漢唐華服,吹拉彈唱——《春江花月夜》,當(dāng)然亦有高山流水與二泉映月。不過,臨終一曲,總是《步步高》。中國文學(xué)我認(rèn)為寫的最好的一部分,當(dāng)屬青樓文學(xué),可惜現(xiàn)下,雇主缺乏水平,賣家也就缺乏鍛煉,天上人間,不過一堆皮相。舊時代看起來一切都不相宜,但那留下來的文字卻讓人不敢忘,想忘也忘記不得,念橋邊紅藥,念橋邊紅藥……我實在不知道古代的青樓,唱不唱《步步高》這類的曲調(diào),祝人高升自然是好的,可惜我看到的不多。有幸或不幸,觀看了這樣的幾次表演,一次比一次磨損我對書本上長安街上賣唱女子們的綺麗想象。不過她們倒是自信的,魚貫而入,浩浩蕩蕩,大雁塔的燈光布景非常好,照的她們明媚亮眼的青春,聽著常來的人介紹,她們之中哪些是新來的,哪些是舊的。她們也抬起頭來,嬌笑著,答著“皇帝”的問話。想到白居易,“三因老丑換蛾眉”。雇主也給錢給得慷慨,畢竟都是文化人,面子上不要吝嗇的。前朝前代女子不拋頭露面,也就很少有物傷其類之感;我坐在席間,一曲又一曲聽著,只覺得自己不過也是一盤下酒菜。
有那么一次,到舊時叫做公館的地方去開會,舊式的園子和樓房,以前的將軍樓閣,現(xiàn)在文學(xué)家在里面畫神仙。人怎么挑選,也還是要過一把將軍癮。走進(jìn)大禮堂,黑壓壓的一片,文學(xué)青年和文學(xué)導(dǎo)師,導(dǎo)師在上,青年在下,紅布在中間,仿佛等著膝蓋跪下去。這一切真是讓人感覺空虛。最大的感受,長安總是要受封的,古今如此,我想起李白的《長相思》,那樣的情感顯得多余而奢侈?!伴L安陌生花千樹,唯有垂楊管別離”,我對舊日長安的想象完全是自作多情,今日的一切與我的想象展開離別,而只有那春日街巷不管不顧自開自落的泡桐花,才最最體現(xiàn)舊長安的氣象,一城縞素,像為舊日的繁華一年一度披麻戴孝。
當(dāng)然,也有特別引人想往的一面,比如回民街的小吃,街頭隨意可見的羊肉泡饃,以及被叫做中國漢堡的肉夾饃。玻璃面的臺子,白布一遮,下面是燙過表皮的餅,器物里盛著,切碎的肉,鋁盆里擱著??雌饋硭坪跤悬c(diǎn)不干凈,尤其是羊肉,還透著膻氣。但正是這樣,也許才值得想往,畢竟,這體現(xiàn)了一種“雄渾”。沒有人說出過,雄渾一直帶著一種穢褻的腥味,有時讓人嘔吐。然而說起西安,人人都要說出這些招牌的,以表明熟悉。
但西安畢竟是“長安”,哪能沒有可懷想咀嚼的。秦嶺與終南山,既是天象又是人象,八水繞長安,涇渭分明,有渾有濁。我去看柳青在皇甫村的墓,發(fā)現(xiàn)對面是終南山,腳底下是樊川,輞川在不遠(yuǎn)處,沮河水在緩緩流,前前后后是麥地和人家,以及叢生的碎草,只覺得這一片真是祥和。天空在這里特別明朗,雖然道路仍然狹隘荒僻,可是這里是西安的郊區(qū),人的心已經(jīng)有了終南氣象。很簡單的東西,比如隨意走過的老人,流浪的貓狗,都仿佛有一種出世之感,山不遠(yuǎn)天不高,一切皆真實可靠,小商小販也有一種安穩(wěn)的親切之態(tài),我仿佛走在另一個世界。這是要?dú)怵B(yǎng)的,不知道是古長安的氣,還是不遠(yuǎn)的終南山的氣。也許兩者皆有吧。這里難得的人氣和仙氣,讓我覺得偏遠(yuǎn)才是中心;一群人擠在一起,腥氣則太重。
此外,冬日里下幾場雪,整個長安就白了,連古城墻也被染白了,有一種古都的圣潔,無辜又凄冷。若說中國的燈文化,長安最盛,還有遺跡。白雪映照紅燈籠,一條街又一條街,尤其是通往西安美院那條古路,兩面再加上穿著白雪衣的銅雕塑,以及掛著雪片的大紅團(tuán)圓結(jié),你覺得一切都像是被秦腔喊住了,時間沒有走。在奇異的雪景中,佇立在城墻一邊,有一種奇異的遼遠(yuǎn)之感,仿佛今天在這個城市里活著的人,包括我自己,和這個城市并不相干,和這個世界也不相干。我們集體迷了途。然而夜上了,大雁塔下可以掃射全城的幾條探照燈發(fā)出巨長的藍(lán)光,上下左右掃來掃去,就在那一瞬間,你知道,回不去了,歷史只是大腦的補(bǔ)白,仿似并沒有存在過。若沒有那些城墻,那些可以喚得起記憶的名稱,沒有斷瓦殘垣的遺跡,是不是一切都早就無從說起?大雪給這座古城帶來的,也不過是一種片刻的騷擾,一種輕微的憂郁與不安。
常常,在西安街頭走著,過一條街,再過另一條,聽著陜北陜南人操著不同的方言討價還價,聽著關(guān)中人講他們曾經(jīng)的輝煌,總覺得這一塊地皮充滿歷史卻也自有其荒唐處。歷史壓得太沉了,地上的人像是替地下的人喘著氣,明明過的是自己的人生,卻好像生命的前截被人活過了,后截等待著被人來活,而自己,只是中間的一小截,實在算不了什么呀。歷史在這里,既是城民的驕傲,也是城民的枷鎖。
有時我在土地上走,碰到一塊石頭或碰到一棵茂盛的植物,聽見自己的心突然嘭嘭嘭地跳,這也是拿血泡過的,那也是拿血灌過的。那些流瀉的紋理,那些參層的光澤,仿似爬滿了生命,就覺得有點(diǎn)可怖。即使在空空落落的巷道上走,我也會想到一些急急穿梭的宮女,風(fēng)里面似乎也可以傳遞那氣息,大多人的生命被燒著,被燒過,歲月并不平和。
我所住的地方附近有香積寺,騎車就可以到達(dá),也屬于鄉(xiāng)間,“數(shù)里入云峰”,寺院里有大石頭壘起的好多臺子,和尚們轉(zhuǎn)著念經(jīng),我也跟著。忽然,真的,就是忽然之間。我想到那一個個石頭壘砌的圓臺,至少一個里面活過一個肉身。這種平和的帶著安全隔著光陰的想象,讓我落淚,而夕陽照著,半山瑟瑟,香積寺香火繚繞,繚繞……
此刻是夏季,回到西安工作,決定定居在這里,已經(jīng)一年了。寫下這些像是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很久,像是我有很深的感情。事實上我知道我會有很深的感情,這種深的感情并不能說是愛,而是那種今古承接處的斷裂產(chǎn)生的深淵之感,讓你不得不一次次警醒,你得跳過去,而不是跳下去。我想到初夏時去青龍寺游玩,櫻花已經(jīng)開過了,葉子才長青,寺廟幽寂,明明只是幾個人,卻感覺像是這里生活著一群人,擠擠攘攘的。大約古都的氣息就是如此,你不得不和一堆亡靈生活在一起,這樣的想象雖然是一種恐怖,但古城墻會回答你,樂游原會回答你,灞橋殘陽會回答你……你并沒有走遠(yuǎn),即使是腳下的螞蟻,頭頂?shù)暮?,高空的大雁——塔,也會不斷向你召喚,向你擠過來。一切都是城墻的顏色,你會試圖把它寫下來,雖然你知道并沒有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