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1
嚴寒逝去,又一個春天翩然來臨。即使是同樣的氣溫,同樣的晴朗,和初秋相比,初春永遠顯得鮮亮、溫暖、明媚、柔軟,那此起彼伏的芽苞,淡淡的透明的鵝黃,溫柔繾綣的陽光,甜潤的四處流溢的空氣,一切都是驚人地美麗。
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好得讓人心驚讓人惆悵的時候,是不由得讓人不想入非非心慌意亂的。對于春天,林喃總有“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的心情。4月的校園,一切都是那么溫和明媚,籃球場上永遠有人不知疲倦地拍打籃球,那咚咚咚拍打地面的聲音不知響了多少年,也不知還要響多少年。林喃把手插在褲兜里,順著校園里的林蔭道走下去,一圈又一圈,內(nèi)心的空曠感前所未有。曾經(jīng)的往事,過電影一樣地涌上來,她想到以前——在看不到來路的時候,總是容易回想以前的——以前,她讀研前上班的時候,是有那么幾個現(xiàn)在看來很有些可能性的,在現(xiàn)在這個年齡看來。那時候,他們單位就有兩個小伙子對她有意,還對她說過很多很動情很忘情的話,說過很多對她和他們明天的允諾和暢想??赡菚r候,她的心里,只有冷笑。
是,只有冷笑,對他們,對世界。她想,當心沒有安頓,她怎么可以將身體安頓?當心沒有一個家,怎么能讓身體有個家?當心沒有感覺舒適,怎么可以讓身體舒適?
她對那些統(tǒng)統(tǒng)看不上眼。
假如那時答應了他們其中的一個呢?這會兒……這會兒她想,和其中的一個結(jié)婚,那么現(xiàn)在,他們一定住上了單位分的一套房子,每天上班,做些很難說有多大意義的工作,按月領(lǐng)取一疊鈔票,偶爾,會有機會為單位里一些不明不白的福利一些心照不宣的實惠,而竊喜,而沾沾自喜,或者狂喜,過著還算體面和小康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漫無邊際地發(fā)呆。那,該是一份足夠踏實的日子?
是不是一種交錯呢?也許是的,也許不是。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看輕很多東西,忽略很多東西,扔下很多東西,再回頭一百次,結(jié)果依然是這樣。如果當初停下來,現(xiàn)在也許同樣感覺是一種錯,有著另一種空虛。一定是這樣的。
可是,現(xiàn)在,她想她沒有了任何指望。她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沒有指望地走下去,只能是這樣,一個人,似乎是永永遠遠的一個人。
校園里的草坪萌生出羞澀的綠意,梧桐樹長出巴掌大的葉片,像嬰兒稚嫩的小手。走在每天有灑水車澆灌過的清潔的林蔭道上,簡直可以讓人相信世界永遠如此靜謐,如此安詳。她想,她不該再讓自己心情惡劣,哪怕就是為了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地方,也不該再讓自己心情惡劣,那實在是暴殄天物,是一種罪過。她想她不能,不能再這么低迷下去,再有一年多就該畢業(yè)了,她該收收心,為三年的學業(yè)留下些什么,大不了等畢業(yè)后再胡亂找一個,那時候她30歲,應該還沒有老到不可收拾。老那么顛來跑去地相親,約會,說著漫無邊際不疼不癢的話,一次又一次地重復,異想天開地在不可能中尋找可能,想想都讓人發(fā)瘋。
她想她該讓自己像這個季節(jié)一樣眉目舒展,神采飛揚。快樂是一種能力,她明白,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快樂也成??鞓钒煽鞓钒?,她想她一定要快樂起來,讓所有的心事停止喧囂,所有的雜念慨然退場,過一種心靜如水無怨無尤的生活,她要在這樣讓人心醉神怡的季節(jié)里把自己安頓下來。是的,安頓,她要讓自己安頓。
2
林喃今年29歲了。
29,這是一個說大還沒有大到不可收拾,還能讓30來歲有了皺紋和贅肉的女人英雄氣短的年齡,又是一個說小卻也老大不小,想來就讓她心跳加速的年齡。
現(xiàn)在,她害怕,甚至忌諱,被人問起年齡。每到這時,她或者會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莞爾一笑,說,你看呢?在對方說出一個比她實際年齡小好幾歲的數(shù)字后,她會說嗯,差不多吧。以一種含含糊糊的方式把對方的好奇打發(fā)掉。對于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幾歲這一點,她還是有幾分自信的?;蛘撸龝柭柤?,以故作夸張的口氣大大咧咧地說,我呀,老大不小了,快30嘍!然后在別人一迭聲地“不可能不可能”中笑嘻嘻地不置可否,讓人覺得她不過是夸大其辭。再不,就是矜持地懶洋洋地說,20來歲吧。至于是21還是29,你自己琢磨去吧。
其實,每一次成功地掩飾了自己的年齡之后,她都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滑稽與無聊,虛弱和可笑??墒牵乱淮?,她還是會不遺余力地舊戲重演,簡直成了她繞都繞不過去的障礙。
對于一個未婚女□(這個年齡尷尬到,她不知該稱自己“女孩”還是“女人”。說“女孩”吧,有老黃瓜刷綠漆不嫩裝嫩之嫌;說“女人”呢,她又還沒結(jié)婚,“女人”容易讓人生起曖昧的想象)來說,好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返。現(xiàn)在,她不能不無限追憶早先幾年,那時候她是多么地年輕。真正的年輕,從身到心,可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地告訴別人自己的年齡,眼神里是亮晶晶不設(shè)防的坦然:21歲,或者23歲,那些蓓蕾初放溫文爾雅的數(shù)字,那種讓人不急不躁安然無憂的年齡,仿佛青春永遠是無邊無際的,仿佛“大齡”永遠是遙遙無期的。
其實,說到底,可怕的還不是年齡本身,如果她這會兒有了家的話,不要說29,就是再大再老,她都可以心平氣和。真正讓她覺得可怕的,是29了,她還沒有結(jié)婚,關(guān)鍵是還沒有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還沒有一個可以向父母、親友、包括不相干的人交待的——男朋友。
所以,29,對林喃來說,就不能不顯得空前地逼人,空前地奪命,空前地讓人呼吸困難,手足無措,簡直要摧毀她全部的自信與耐心。
其實林喃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長得不難看,家境還好?,F(xiàn)在是這座省會城市重點大學的研二學生。
可是29歲,在相當多的人眼里已是老姑娘。總有熟悉的不熟悉的,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很有興趣地問,林喃,男朋友是哪的呢?——到了這把年齡,人家不先問你有沒有男朋友,而是上來就問男朋友是哪兒的,很有把握的樣子。
捱到這個年齡,要說感情經(jīng)歷還是一片空白,就像是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片凈土一樣,那絕不可能。
3
最開始讓林喃情竇初開的,是她的中學同學浩。他身上奇妙地統(tǒng)一著好學生所有的聰穎好學和調(diào)皮男孩所有的淘氣有趣,他總能為全班,包括在課堂上,給大家?guī)磔p松的笑聲和可愛的樂趣。高中畢業(yè)后他考取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學府。他們多年沒有過什么聯(lián)系。直到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以后,他們才又在一個同學家里的聚會上見了面。
當同學們從飯桌上走下來,又帶著豪興在牌桌和麻將桌前團團坐定的時候,林喃因為不會,就坐在一個角落里翻著同學家的一本舊雜志。浩端著一杯茶向她走來,在她身邊坐下,很自然地和她聊了起來,坦然,從容。和他那么近那么近地單獨坐在一起,可以靜靜地看著他,感受他,那是她做夢都不曾有過的奢侈。他很會說話,或者說,很有聊天的能力。以他的智慧和風趣,不知不覺地就打開了她心中塵封多年的窗牖,那是她以前不愿意向任何人敞開的。
那是一個奇妙的下午。他們更多的是在聊著抽象的話題——是那種即使說具體的事,也是從抽象的角度去談的。所以,實際上他們說的話并不是很多、很快,可是卻能感覺內(nèi)心的脹滿,還有,內(nèi)心氳氳而起的一種形而上的優(yōu)雅。
他們聊了一個下午,直至夜幕降臨,直到華燈初上,在周圍鼎沸的麻將聲和吵鬧聲中。那聲音一點兒也沒能影響他們的談話,也沒能影響她花苞初綻般的情懷,整個世界都在她的眼里遁去,只剩下了他,他的清澈的注視和清澈的笑容,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可愛和純凈。
那個冬天的下午,那個幸福的下午,那個林喃記憶中最值得珍藏的一個下午,成了他們最初的開始。她終于明白了,有的人,你們相識多年,卻還是不了解,也沒有想要了解的欲望;有的人,你們只認識三個小時,卻足以了解和想象他的全部。
生命中有了那樣一個下午,她覺得多年虛擲的光陰都得到了抵償。
那是第一個讓她滿心歡喜,喜歡到了只能仰慕和珍視,喜歡到了不敢喜歡的地步的人。春節(jié)過后,他們便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他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相距千里,她回到了沒有他的城市,帶著驅(qū)之不盡的悵惘與無從填充的寂寞。單身幾年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寂寞的,自己原來是那么那么地寂寞。
但是,在這種虛空之外,竟也有她不愿意承認和深想的慶幸。她有點兒慶幸他們并沒有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因為,越是感覺到他的好,她便越是自慚形穢,越是感覺到他非同一般地優(yōu)秀,便越是自卑得難過,有一種難以克服的疼痛和自卑;想要和他無限走近,又想拼命地躲開——需要一種現(xiàn)實的距離完成這種逃避。
她害怕現(xiàn)實的粗糙與赤裸,損壞心中純美的感覺,她寧愿在彼此都看不見的想象中,獲得和體味一切。想象讓一切美好,讓一切意味深長。
他們以通信和電話的方式開始了聯(lián)系。他們的關(guān)系小心翼翼又無比微妙。她情愿把他當作一個夢,只可以想象卻不可以實現(xiàn)的夢。夢終歸只是夢,現(xiàn)實再好,也終究沒有夢好的。他們在那種微妙的危險中體驗著心智與情感的雙重冒險,那種冒險帶來的適度的快意與奇妙的滿足。他們像是在深過腳面的河水里趟水過河,卻試圖不打濕褲腳,又像是自認技藝高超的人在踩鋼絲,煞費苦心地維持著平衡。
他們寧愿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他們都想讓對方感到輕松,他們都不想讓對方深想。因為,他們不在同一個城市(在那時候,這不能不是一個很大的現(xiàn)實障礙)。她可以感受得出,也許,他也是喜歡和欣賞她的。而她,越是覺出他的千好萬好,越是害怕真的和他走在一起。更何況,這樣做,肯定還會有許多他們彼此都無法把握的艱難和承擔。倒不是怕那些艱難,而是他們都怕那些艱難會傷了對方,扼殺了預期的感覺。
所謂近情情怯吧。
再說,那時候她對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都不滿意,她覺得自己活得很灰色,很失?。ǖ龔牟辉敢庀蛩V說),面對那么好的一個人,那么美得令人屏息的情感,卻沒有同樣美麗的心情匹配,她覺得尤為不堪。她注定是要逃避的。
兩個人就這樣在捉迷藏似的“相見不如懷念”中過了近兩年。任何一種情感,都不可能永遠懸在半空中,一定會升上去,或者掉下來的。終于,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給她寫了一封信,他問她:一段情寧愿短暫精彩,還是先去問它有沒有將來?
那是陳淑樺的《愛的進行式》里的一句歌詞。
他沒有自己做出選擇,而是讓她來為這未名的感情做出決斷。這讓她覺得,這是對她的最大尊重。當然,反過來,可能也是一種聰明的撤退。畢竟,她想,他是男人,他完全可以主動為這份感情指明歸路的??墒?,他把這個兩難選擇交給了她。
當然,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她選擇了退,而不是進。雖然也有遺憾,也有傷感,但更多的,竟是一種自我犧牲的寬慰與滿足。她一點也不怨他,她覺得并且永遠覺得,他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都是毋庸置疑的。何況,那份感情,那份她一開始就視作清潔神圣,只屬于精神的感情,似乎是天然地就不屬于現(xiàn)世的。她不可以想象,把它安置在一種叫做婚姻的形式里,接受現(xiàn)實的打磨和淘洗,她寧愿把它供奉在心靈的神龕,當作天邊的彩虹,一道只可以領(lǐng)略不可以觸摸的風景。
她覺得這樣的遺憾無比美好。因為沒有占有他,她永遠地擁有了他。
他平靜地,應該也是意料之中地接受了她的選擇。那一段感情就這樣無疾而終。
后來,聽說他在當?shù)卣伊藗€女孩。據(jù)說那女孩對他非常主動,兩人很快結(jié)了婚。林喃不愿問他有關(guān)她的任何情況,但她不無酸楚地暗暗設(shè)想,那女孩不知該有多么優(yōu)秀可愛,多么風華絕代,多么曠世難覓。
但是,再后來,林喃聽同學們說,那是一個相貌、談吐、能力都極為平平的人,沒有一個人認為,她能配得上他。不過,那女孩極有來頭,家境非同一般,父母在當?shù)貥O有地位和勢力。
當然,這一切現(xiàn)在都與林喃無關(guān)了。
4
和豪相愛時,是林喃最好的年齡。那是她第一次嘗到愛情的滋味。感覺,人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一定會和他結(jié)婚的,那將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她這么想。在真愛面前,一切都確鑿無疑。
豪俘虜林喃的手段就是拼命對她好,拼命地投其所好。她喜歡怎樣的,他就是個怎樣的人;他拼命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她是他見過的最優(yōu)秀的女孩,她是讓他唯一充滿激情地愛過的女孩……似乎是,他本人還沒怎么打動她時,他對她表現(xiàn)出的深深的愛意和欣賞卻打動了她,他那滾燙的熱辣辣的激情飛濺挾風裹雷的話,徹底地擊穿了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的虛榮心,洞穿了她的全部幻想。
那時候他們工作的地方離得遠,她在城東,他在城西,不堵車也要半小時車程,所以他們只在周末見面。林喃給豪配了自己住處的鑰匙,偶爾,他來城東辦事時,她不在家的時候他也可以先去她的住處等她。但是,他并沒有把自己住處的鑰匙也交給她一把。
她問過他為什么,他找借口搪塞過去了。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感覺他們很和諧,各種柔情蜜意。但是偶爾,他會失聯(lián)。電話沒人接,短信不回。原因呢,經(jīng)常是手機沒電,或者不在服務區(qū)。要么就是約好的時間,他又有這樣那樣的事,讓約會泡湯。
她并沒有懷疑他。但是,和閨蜜說起這些,說起他身上那些若有若無的疑點時,有過愛情經(jīng)歷的閨蜜說,你偷偷地把他的鑰匙配一把。哪天他再說他有事的時候,你突然殺上門去,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這個主意不錯。
一個周日的午后,聽著耳邊響起他的鼾聲,她悄悄起身找到他掛在褲子上的那把鑰匙,躡手躡腳下樓去配了一把。
又一個周末,雨夜,他說好了晚上來找她,后來又說有事,不來了。等她忙完工作再聯(lián)系他,他的手機已關(guān)機了。她不甘心,打車過去找他。車窗外雨水飛濺,像她淋濕的心。屏住呼吸,用那把鑰匙打開他的門,屋子里沒亮燈,她啪地一下打開開關(guān),床上的一男一女同時從被子里抬起頭。
那一刻,分不清誰比誰更吃驚。
他的所作所為和一個無比生動的事實,給她扇了一記世界上最響亮的耳光。青春在一夜之間老去。
這樣的遭遇徹底顛覆了林喃對世界,對人類的看法。她想她永遠地告別了青春。
青春是什么呢?青春是對生命有著美好的希冀,對愛有著透明的渴望。她想她是再也不會有的了。再也不會。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經(jīng)歷男人,她生命中孤注一擲的投入和冒險。這一場愛成了林喃心頭一道深刻帶血的鞭痕,一場永不能觸摸的舊夢。他對她做的一切,讓她不能不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不幸不可以吞咽,沒有什么丑陋不可以容忍。
這一場浩劫讓她變了,是骨子里的變。她變得靜如止水,淡如秋菊。對于自己的不再純潔,她亦懶得再耿耿于懷——是的,純潔,天知道,她曾經(jīng)多么在意這個。
不僅是純潔,更重要的是擁有純潔的那種感覺,那是多么好的感覺。就像讀大學時,在很多考試中大家都抄,她不抄。她討厭抄的那種感覺,抄的那些動作,那種齷齷齪齪她不能忍受,不能忍受那樣做之后內(nèi)心的不潔感,和審視自己的厭惡感。
她知道對于幾乎所有的男人來說,“純潔”之于一個未婚女□都像臉蛋一樣重要,可現(xiàn)在,她失掉了這個?,F(xiàn)在,她只能相信,純潔是一種精神——她只能這樣自我安慰。她相信并且愿意相信,自己依然是好的,相信自己在精神上依然是潔白如初的。
在這個冷面、堅硬的塵世里,任何尖銳的傷口,都只能讓它自愈。她的臉上看不出風塵,她只能讓自己變得冷硬,再冷硬。她的眼神甚至因此變得更加清澈,神態(tài)更加從容,模樣更加無謂,而她的心里,已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5
林喃覺得自己因此貶值不復從前了,可是她又愿意相信并證明,自己依然是完好無缺的。她恨恨地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較勁兒似地瘋狂學習,辭掉工作,遠離快樂遠離舒適,在自虐般的擠壓里獲得一種懲罰性的快意。27歲時她考上了研究生,重又走進美麗的大學校園。她想她將而今邁步從頭越,扔垃圾一樣看也不看地讓過去的一切見鬼去吧,她將身心如洗,面對新的人群。她要在這里,找到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
她以為校園里會有她期望的一切。
但是放眼研究生隊伍,以應屆生居多,應屆生的年齡大都在22歲上下,好時候還長,和林喃相比,委實太“嫩”。不要說他們基本上無緣發(fā)現(xiàn)林喃,就是能夠發(fā)現(xiàn),去找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在校園里已算大齡的女□,除非奇跡發(fā)生,否則總會有心理障礙的。再說那些和她同樣參加工作后考上的吧,倒是頗有一些和林喃相當,但不是早已婚娶,甚至業(yè)已拖兒帶女,就是“大浪淘沙”之后的剩余,鮮有讓人打得起精神的。當然也有滄海遺珠,但研究生和本科生不同,許是年齡大了肚里墨水多了,深沉了,與本科生相比,他們少了熱情與無畏,多了老氣橫秋的矜持與保守,他們寧愿患得患失坐失良機,也不會輕舉妄動,而且據(jù)說男生們私下里認為,男研究生+女本科生是最佳組合,既能烘托男人略勝一籌的優(yōu)越感,而且比起女研究生來說,本科生更為年輕可愛,少些討厭呆板的學究氣。所以,男研究生的首選是本科生。
林喃感到了自己的尷尬。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徒勞地等下去,無望地等下去。
隔三差五地,林喃父母也會打來電話。問過身體學習之后,他們總要加強語氣再問她的“個人問題”。特別是媽,其心思之急迫,用詞之強烈,早已到了有損她自尊的地步了。
個人問題怎么樣了?還沒遇到合適的?怎么,沒人給你介紹嗎?那么多同學,就挑不出一個?這事兒可不能再拖了,我和你爸有時都急得睡不著覺。今年春節(jié)一定給我?guī)б粋€回來!怎么,找不到?找不到春節(jié)就別回來!……
這是媽慣用的句子。她聽著媽的聲音,一邊拼命捂著話筒——她怕電話漏音讓寢室同學聽見,雖然她們即使聽見了,可能也不會笑話她的,可她依然覺得那很難堪——一邊不耐煩地恨不得一下就把電話掛掉,連聲說嗯嗯嗯,是是是,知道知道。然后忙不迭地掛上電話。
先前設(shè)想的有著良多“機遇”的明媚無憂的校園生活沒有得到兌現(xiàn)。林喃抱著書在校園里穿行,在教室里端坐,在圖書館翻閱資料,她的表情依然是矜持的,沉靜的,甚至也是面帶微笑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她的心是皺皺巴巴的,是咻咻喘氣的,是像核桃殼那樣坑坑洼洼的,是有很多螞蟻在啃噬的,是有著一個巨大空洞的。
6
事情往往很奇怪,你想它時它不找你,你不想它時,它倒要來找你。
這天,林喃一個已畢業(yè)參加工作的師姐喬琳給她打電話,說她同事的一個研究生同學,叫吳民,學經(jīng)貿(mào)的,三十來歲,身高一米八二,在省屬一家進出口公司工作,人很正派。
這家進出口公司是這個城市一個響當當?shù)恼信?,提起它就會讓人想起白領(lǐng),高薪,寫字樓里進出的衣履不俗氣宇軒昂的人們……在這種地方,又是個研究生,怎么會弄得三十來歲了還未婚娶呢?林喃想這人要么是糟糕得有問題,要么就是個生活靡爛的花花公子,玩到三十來歲了,才想要娶妻生子。
你們見見吧。不過,聽說這人就是頭發(fā)不太好。喬琳在電話里說。
她沒有在意。一個大男人,頭發(fā)要那么好干什么呢,無所謂的。
約定的見面時間是星期六下午6點半,在學校大門口見。這邊由喬琳帶著林喃,那邊由喬琳的同事帶著吳民。講好了由吳民請他們吃晚飯。吃飯就吃飯吧,她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未娶的男人因此讓多少錢打了水漂。因為這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次見面都是一次性的。
6點半的時候,四個人如期到達。喬琳勁頭很足地為林喃做了介紹,她同事也為吳民做了介紹。
林喃小心地很節(jié)制地看了吳民一眼。只是匆匆地一瞥,就讓她本來就不敢盛滿的為數(shù)稀薄的希望,像一只被扣翻在地的碗,全豁了出去——那人果然是頭發(fā)“不太好”,謝頂謝得厲害,“地方支持中央”型的,臉上也已阡陌縱橫,讓人不敢想象他的年齡。喬琳同事為她介紹他的時候,他慌忙局促又窘迫地朝她堆出滿滿一臉的笑。那種笑,是調(diào)動了臉上全部肌肉和神經(jīng)的笑,因為過火,反沒了分量,氣勢不足,眼角和鼻梁上的皺紋更顯出驚心動魄的勢頭,讓人看著勞累??磥恚叭畞須q”是“來”得厲害,她看第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那幾乎是一種殘酷。
他窘迫的表情暴露了他缺乏自信,顯示不出一個三十多歲男人應有的修煉和火候。她希望他能表現(xiàn)出讓自己釋然也令別人放松的大度,化解初次見面的別扭與不適,她以為,這是最起碼的能力??墒?,他竟不能。
僅此一眼,就可以想象他直到如今尚未婚娶的全部原因。
怎么可能呢,和這樣的人?她想他們一定永不相干。一邊的喬琳看出了不好的苗頭。她也是第一次見他,她顯然也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謝頂至此,那樣的老相實在有點觸目驚心。林喃從她降下的聲調(diào)和減少的爽朗里感到了她心里對自己的抱歉,她在為給林喃帶來一個這樣的人而感到抱歉。
走吧,去找個地方吃飯。喬琳的同事說。
好啊,去哪里吃呀?喬琳說。
去哪里,你們說吧。吳民說。
喬琳說不知道。喬琳同事又問林喃,林喃說隨便。她已沒了吃飯的欲望,可也沒有勇氣提出就此結(jié)束,畢竟都是熟人。
他們開始討論去哪個飯店,足足說了好幾分鐘,還沒說出個所以然。林喃心里有點煩,便有些賭氣地說,去我們學校食堂吃吧,從這里進門就是,隨便吃一點兒好了。
他們都說那怎么行。終于商定了一個吃飯的地方,不遠的一個川菜店。在去飯店的路上,兩個男士走在一起,喬琳挽著林喃走在一起。
這么大,他看上去年齡這么大。喬琳小聲說,顯然是要替林喃說出她的感覺。
就是,林喃說,37歲以上的,我就不考慮了。
喬琳說那是,37歲以上也的確太大了點。我問我同事他多大了,我同事也不知道,都沒問過他,說是不好意思問,就只說30來歲。
進了飯店,小姐遞過菜單讓點菜。他們又推辭了一番,讓喬琳和林喃點。兩人也說隨便,簡單吃一點就行了。大家都不愿點的時候,當然是應該由主人點的,大家也都期待著由吳民來點。不想?yún)敲駞s說——說了不止一遍:你們點吧,我中午飯吃得晚,現(xiàn)在一點不餓,什么也不想吃。
這話實在給人打擊,讓人不安。又爭執(zhí)了一番,還是沒人愿意點,站在一旁等待的小姐臉上露出頗不耐煩的樣子,林喃都替她心煩。喬琳顯然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便說,好,我來點一個。她拿過菜單點了一個素菜,然后讓林喃點,林喃早失去了看菜單的興趣。如果是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飯,別人又一定要讓她點菜,她肯定只會點兩個菜——炒青菜,或者涼拌黃瓜。這兩個菜不用看都知道是菜單上最便宜的,所以這一次林喃再一次點了涼拌黃瓜。最后小姐問要吃什么主食,喬琳和她同事都說自己要一碗四川涼面,林喃說要一碗米飯。吳民說,我也要一碗米吧,上午我們在郊區(qū)開會,中午吃的自助餐,后來本來想吃點米的,結(jié)果我去盛的時候沒米了,只吃了點餅,晚上可吃一碗米吧。
“晚上可吃一碗米吧”,他這樣說。林喃想象不出會有人這么說話,沒有余地的,沒有修飾的,想都想不出的,心里不知是該啞然失笑還是該……該什么呢?她想象不出該怎樣。這話實在是讓人欣賞不動的。
菜上來了,他們開始吃飯。吳民沒有和林喃搭訕,倒是和喬琳的同事說得很帶勁,簡直旁若無人的,他們談論他們的一些同學,這個現(xiàn)在在哪兒,那個結(jié)婚了,這個提拔了,那個的單位不錯呀,諸如此類。他沒問她的情況,什么也不問,他這樣對她,讓她搞不明白吃這頓飯的意義。她便低眉順眼地坐在那里無聊地吃菜,吃得滿腹狐疑,吃得找不到一點點信心,只能繼續(xù)傻乎乎地聽他們說話,聽那些聽不出趣味的話。
喬琳看出了苗頭,顯然也是替他們著急,便替他們說話,或者說是替林喃問一些應該問的問題。你老家哪兒的?你在家是老幾啊?家里還有什么人???后來喬琳又問他——裝作無心地,問他,你,是哪一年的???
他晃了晃——應該是因為腿部的一陣急劇搖晃而帶動的身體的晃動,臉上的表情揭示了他并不歡迎這個問題?;蛘哒f,這實在是個沉重的問題。他頓了頓,然后說,我,是屬馬的。怎么了?
林喃在心里飛快地算了一下,屬馬的,到今年那就是——36歲了。這是一個怎樣的數(shù)字?
大家都屏息了一會兒。
直吃到杯盤將盡,吳民還是依然只與喬琳的同事言笑晏晏,林喃還是沒有被他“垂詢”過,她心里又沒底又有點來氣。她不想如此窩囊如此沒來由地吃這樣一頓飯,即使他們毫無希望,她想他們應該談點什么,是應該談點什么的,也許他們一生就只能這樣在一起吃一次這樣的飯,她有些恨恨地想,他不和她說,她倒要和他說的。她在他們說話的間歇,抬起頭問他,你們公司,主管部門是哪兒呀?雖然她一點也不關(guān)心這個。
他似乎才算意識到她的存在,回答了她。
他沒有接著問她一點什么,哪怕是問些無謂的話也好,可他還是什么也沒問,她實在想不出他為什么會這樣,沒有理由。
為什么她所想象的,她以為的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卻永遠不是那么回事呢?很多時候她以為一定是那樣的,是最起碼的,是不可能有別的可能的,可是卻不是。大大的不是。現(xiàn)實永遠會把她打敗。一敗涂地。
終于吃完了飯。一頓什么也沒有吃出來的飯。他們在車聲燈影里的大街上告別。他們提出要送她們,她們都說不用。喬琳和林喃一路往回走。
你覺得他怎么樣?喬琳問。
不怎么樣。林喃說。又怕太不給喬琳面子,便又勉強笑了一下。
喬琳說就是,我也覺得是——他怎么這么大了呀,不過今年,是36吧,還不到你說的37啊,你還想和他繼續(xù)嗎?
林喃覺得和他肯定沒指望,也并不指望能和他有什么指望的——他那么一個根本毫無可圈可點之處的人,也幾乎是個奇怪的人,不過似乎又不想一棍子打死,便反過來問喬琳,你說呢?她心里希望喬琳說,再接觸接觸吧——給她一個順竿上的臺階。不想喬琳卻說,你自己看吧。
我也不知道。你說吧,我聽你的。林喃再一次說。
我也不好說,你自己看著辦——這種事。明天他們那邊要是問我,我怎么說?
林喃想了一下,說,你先問他,看他那邊怎么說吧。
一個花2塊錢買了一張彩票,便妄想中500萬大獎的人,也不會比她更荒唐,更譫妄。她相信。
7
第二天喬琳給林喃打電話,笑嘻嘻地說,他那邊對你印象不錯,說你提出去學校食堂吃飯,覺得你樸實,還說你問起他們單位的主管部門,覺得你有頭腦。他說以前和他見面的人中,從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你看怎么辦???你怎么答復人家?
林喃心里覺得好笑,說去學校食堂,其實是矯情的,明知不可能的;問他單位的主管部門,也實在是因為找不到什么好說的而已。不過,有人這么評價還是讓人心里舒服的,雖然他實在是個不怎么樣,簡直很不怎么樣的人……你說呢?林喃又一次橫下心問喬琳,再一次希望她能說“要不還是再和他接觸接觸”,哪怕她心里完全不這么想,也好勉強給自己提供一個藉口,免得顯得自己太過茍且。
你自己看,我也不好說的。喬琳又一次堅持這樣說。她是聰明的。
那……要不,你把我的手機號給他吧。林喃咬著牙說。
那好,回頭讓他和你聯(lián)系。
吳民很快就和她聯(lián)系了。
他們也很快又見了面。雖然,她也弄不明白都那樣毫無由頭了,她為什么還要勉為其難地和他見面。要是五年前,或者三年前,她都肯定會一口否決,可是,現(xiàn)在,她想她只能是氣喘吁吁地,是厚著臉皮地——她越來越佩服自己的臉皮了——是揀著籃子就是菜的:他的年齡實在是太大了,何況看上去更大,何況他不能給她的內(nèi)心一點點安撫一點點慰藉,何況他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有趣味,何況……何況每一個何況都足以把他全部推翻,他壓根兒就不是她想要的那種。
只是,明知無望,也還是要試試,聊勝于無。她早已奮不顧身。
他們開始了約會。
他總是去她學校門口等她。他穿著西裝,顯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提前十分鐘到,站在那里等她。一看見她出來,他的臉上就堆出滿滿蕩蕩、幾乎顯得謙恭的笑,然后向她走上來,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他一點都不老練。
他很快就又一次請她吃飯,在一個陽光很好的黃昏。她當然只能去了,對于他那么實在、毫無花哨的人,她不忍心跟他玩什么彎彎繞。
他們一人點了一個菜后,林喃說夠了,他堅持又要了一個菜和一個湯。他跟她談他的情況,包括他家里的情況:他家在農(nóng)村,父母是農(nóng)民……我的家庭條件不好,聽說你的家庭條件不錯,是吧?他這樣問她。
要是換個人說這樣的話,一定讓林喃鄙夷,可他卻問得樸素,直白,他的聲音、表情都不是老練世故的,卻是異常單純的,讓人有些心酸,他顯然是只會怎么想就怎么說的,他顯然是袒露自己,并且不憚袒露的。
什么好不好的,這個無所謂的。林喃對他笑了一下說。他的表情便顯出安慰,沒有再更具體地問下去。
菜的量很大,湯也很多,她以為他們肯定吃不完的。她很快吃不下去了,他還在繼續(xù)吃,他說再吃點吧,別剩下。她說,你慢慢吃吧,我已經(jīng)吃飽了。他便接著吃下去,很有耐心地,一直到把菜吃干凈,又堅持把湯都喝光,直讓她替他難受他的肚子。終于吃完了,他抬起頭說,我不喜歡浪費,覺得浪費很可惜,所以現(xiàn)在,噢噢——他話沒說完,就打了個飽嗝兒。我吃得太撐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她也對他笑了一下,目光溫柔地。他那么不矯飾的一個人,讓她覺得簡直像面對一個孩子,幾乎只有孩子才有那樣的本色,所以,她覺得親切,她簡直不忍心對他感覺不好。他顯然是個單純到透明的人,一個“天然”的人,天然到甚至沒有充分地“社會化”,他不會把自己要說的話修飾處理一下,讓那些話顯得優(yōu)雅,美好,深入人心,能顯示他的水平和智慧。他不會。他一定是從不會,甚至是不懂矯情的。她發(fā)現(xiàn),他很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他實在是個好人,讓人一看可知的好人,讓人不忍心欺負的好人,實在得讓人不忍心對他指望更多。他的單純,簡直和他的年齡不符。他的內(nèi)心,他的思想,他的生活,都是單純的,毫無裝飾的,他的說話、辦事,都是那樣地一望可知,一視到頭。
對這樣的人,她不愿意,也是不忍心,輕易讓自己感覺不好。
飯后,他提議去經(jīng)緯廣場走走。天慢慢地黑了,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彼此。你為什么到這么晚了,還沒有結(jié)婚呢?她問他。
他說開始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好,他一直在資助家里,包括供養(yǎng)他哥和他姐的孩子念大學,顧不上往這方面考慮。中間這幾年忙于讀研和考研,也沒顧上。直到碩士畢業(yè)生活安定下來后,這一兩年才想到要找的,別人介紹的倒不少,也見了很多。不過,他說,大都是一次性的,有的是人家看不中我,也有我看不中人家的,當然還有誰也沒看上誰的。他總結(jié)得讓她覺得好笑。雖然笑不出來。
也談過兩三個,他接著說,有一個,按別人說的話都認為不錯,因為她長得漂亮,不過我覺得不好,她老是跟我說些她們單位里的是是非非,我覺得可不應該,可能也是她沒有文憑的原因(他不說沒有“學歷”,而說沒有“文憑”,她覺得好笑),她只上過高中,處了一個月就分手了。還有一個呢……他很認真地講給她聽,講得很具體。他顯然是信任她的,顯然是愿意向她訴說的。
她說,都這么大了,你還有耐心等???不想趕緊找一個湊合一下得了嗎?
他說他不想湊合。為什么要湊合呢?
她不知他哪來的信心。要是她,等到這時候早不知自己在哪兒了。到了這份兒上,重要的是找一個人結(jié)婚,而不是和誰結(jié)婚。還敢有更好的指望嗎?
后來,他們在廣場的一個長椅上坐下。一個小男孩,舉著幾枝玫瑰,站在他們面前。叔叔,買花。小男孩說。多么熟悉的場景,她想,不知上帝的嘴角是不是滑過一絲譏笑。
多少錢一枝啊?他笑著問小男孩。
五塊。小男孩說。
不用,別買了吧。林喃說。
小男孩站在那兒不走。
行,五塊就五塊,買一枝。他掏出錢,接過玫瑰,對林喃說,送給你的,好不好?他的表情顯然是有些羞澀的。
林喃接過玫瑰,說了聲謝謝。
他讓她覺得溫暖,也幾乎是感動的。她懷疑他是第一次送女人玫瑰。
10點的時候——她都沒想到,她能和他在一起呆那么長時間——他送她回去。她不想麻煩他,說不用送。他堅持送,一直送她到她的寢室樓下。后來的每一次約會,都是這樣。
他們的約會常常是在傍晚,在她校園的操場上,在經(jīng)緯廣場,或者是校園里河堤上的小路上。她原以為他是不善言辭的,他們又會像她以前經(jīng)歷的那樣,兩人的對話會很快就告枯竭,陷入讓人難堪又絕望的冷場,沒想到卻沒有。他對她是足夠主動的,他顯然也是愿意對她主動的。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仍然不會說那種有一定交際性的,書面色彩的,裝飾性的,致力于顯現(xiàn)自己的美好、情趣與智慧的話,他只會說實在的,簡直實在到極點的,讓人沒有一點想象余地的話,就像“中午沒吃到米,晚上可吃一碗米吧”這樣的話。他顯然是愿意什么都跟她說的,包括該說的和可以說的,也包括在幾乎所有別的人看來,都是不該對別人說和不適宜于說的,那些一經(jīng)說出,會損傷說話人所需要維持的體面,優(yōu)雅,美好,會影響別人對他的想象的話,他也同樣會對她說。他顯然是信賴她和看重她的,顯然是把她當作親人的,有些話,讓人聽著幾乎是疼痛的,也幾乎是難耐的——實在到足以令“成熟”、老練的人輕看,小看,甚至笑掉下巴。當然,她不會。
她還是會感動,也會心酸。她為他感到心酸。
因為他的飽滿的善意。也因為,他讓她覺得踏實。
喬琳給林喃打電話,問她和吳民有沒有進展,現(xiàn)在怎么樣了。林喃說,現(xiàn)在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也幾乎每天都來學校看我。喬琳夸張地說,啊這么快呀,說不定你們真還可以呢。你覺得他人怎么樣啊?
特別實在,很老實的那種,簡直是傻乎乎的,不過確實是個好人。林喃笑著說。
是嗎?說不定,他還是個處男呢!喬琳在電話里大笑,很無忌的大笑。
處男!林喃想。
哎,以后你們要是結(jié)婚了,你可以問問他。說不定真的是個處男呢!她又一次大笑起來。
……去你的,哪兒到結(jié)婚那一步了呀。林喃說。
她希望他不是處男!她希望和她結(jié)婚的那個人,不管他是誰,一定不要是處男!這樣他們就扯平了。她在頃刻之間明白了,為什么她早不奢望要找一個理想的男人。她其實是怕找一個很好的、理想的人的,她會覺得對不住他,會倍感自己的不堪,萬分的沉重。她還能很好地坦然地面對他嗎?她會想,她還有權(quán)利這樣嗎?還有權(quán)利追求這樣的人這樣的生活嗎?
有嗎有嗎有嗎??
她想她沒有。
也許,這也是他讓她安心的原因之一?
無法想下去。寧愿混沌。
他們的關(guān)系有條不紊地向前發(fā)展著。
8
現(xiàn)在,吳民每天都給她打電話。每天都會給她打一次,兩次,或者更多。
一般的句式是:吃飯了沒(白天)?哦,吃過了呀,我也吃過了。我們今天下午開會了。然后再問她是不是上課了。諸如此類。
要么就是,洗了沒(晚上臨睡前)?我洗過了,正打算睡呢。你也早點兒洗洗睡吧。好,那就這吧。再見啊。
幾乎,每次都是那么幾句話。如果會有些許的差別的話,那就是希望于他那天經(jīng)歷了點稍微不同的事,比如說來了一個同學找他,有客戶來一起在外面吃飯,諸如之類。他只會和她說這些具體的、“有事”的事兒,每次都是兩分鐘,或者三分鐘,干脆利索。每次他說完再見之后,都是馬上哐啷一聲話筒當即扣上的聲音,毫不遲疑。她總是聽著話筒里嘀嘀嘀的忙音,輕輕地,輕輕地把話筒放上,再看著對面鏡子里,那個人唇邊滑過一絲干澀的笑。
他住的地方打電話非常方便,她多希望他能和她聊聊天啊,不為具體要說什么事的,也不是拉拉雜雜雞毛蒜皮的,是那種具象之外的,微妙的,意味深長的,心有靈犀的。
可是,他不會。他是這樣的。永遠都是這樣的。她想,就像自己是這樣的——說完再見,還握住話筒,聽不知是電話里還是內(nèi)心依然會響起的聲音,掛上電話之后,再看著電話,靜靜地,靜靜地,發(fā)一會兒呆。
他們,是不一樣的。
其實他對她很好,是那種扎扎實實的好,實心實意的好,點點滴滴的好。他幾乎每天都要去學??此绻f她忙,或者說天氣不好不用過來了,他一定會找個很好的借口,比如,要給她送他單位發(fā)的方便面,水果,洗發(fā)水,甚至連卷筒衛(wèi)生紙,他都要拿過來送她,她說不要,你自己用吧。他會說他一個人用不著,放在他那兒該擱壞了。他會說,他給她送來他就走。他果真給她送來,說兩句話就走,不耽誤她的時間。
他實在是個好人,她想,也許她應該好好待他,溫柔地待他。
這應該是她最大的現(xiàn)實。她想。
這個周末的晚上,他又一次到她樓下等她。他們走到河邊的草坪上時,他說在這兒坐會兒吧。他把報紙鋪在地上,讓她坐。他約她出來,總是手里拿著卷報紙,他怕她走累了想找地方坐時,好墊在身下。他們坐在一起,她看著路燈下閃著銀光的河水。
有個事,我得告訴你。他說。
什么事?林喃看他。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我是屬馬的,其實,其實那是我檔案上的年齡,我實際上是××年的。我在考上研究生后,去派出所找熟人改的年齡,當時是考慮畢業(yè)時年齡大不好找工作,才改的。后來,我的學生證、身份證上都一直是小3歲的,我同學也都以為我是那么大。我不想騙你,你——再考慮考慮吧?;蛘?,你再跟你的家人商量商量也好。
她愣住。這么說,他是比她大十歲,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39歲。39歲的人,還、沒、有、結(jié)、婚!
你,再考慮考慮吧,好不好?反正……反正我也不能勉強。我的情況就是這樣。
要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的真實年齡,一定不會有今天。她當時會接受不了。這個數(shù)字實在是遙遠的,是讓人不堪深想的??墒?,現(xiàn)在,他告訴了她,她在很吃一驚之外——吃驚之后,震蕩之后,更多的,還是感動。他寧愿讓她知道真相,一個并不輕松的真相,也不要騙她。
也許,是因為感動,慢慢滲出的感動,抵消了這又多出的3歲的重量。
或者,也是因為,她和他已經(jīng)“發(fā)展”到現(xiàn)在,她幾乎不能接受她還要再退回去——因為沒有耐心。
她的耐心早消耗干凈。
更沒有信心。
你……難道這么多年不痛苦嗎,拖到這時候?她問。
有什么痛苦啊,我能承受一切。再說,我覺得現(xiàn)在各方面都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好啊,工作,生活——我對生活充滿信心。他笑了一下。
她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看他路燈下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他實在是個好人,一個足夠難得的好人,他有一副多么可憐的面容,多么善良的眼神。她可以想象,他該走過多少苦難與艱忍,多少堅守與血淚——只是,他的心沒有感覺。
他并沒有痛苦。
(后來,她才明白,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痛苦和感受痛苦的能力)
他蒼老卻依然純凈,沒有過去。
而她,她想她是有過去的人。
無法回首,也不可回首。
他們,都是上帝的苦命的孩子。她不知道,上帝是派她到他面前來拯救他,還是把他送到她面前來搭救她——他們倆,誰更需要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
在他面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曲折幽深,而他,他的心是一視見底的,她可以撫摸到它的每一根神經(jīng)和皺折。而自己的心呢,也許他永遠也不能明了?
他們還將各自孤獨。
……
可是,也是因為孤獨,他們已然成了對方的親人,可以萬般信賴的人。
這也足以讓人安心,讓人安定。
她還是在心里認定了他。
9
下了一場雨,林喃感冒了,很嚴重,涕淚交加地,在床上睡了一天才好了一些。黃昏的時候,吳民打電話過來,說帶她出去一起吃飯。
剛下過雨的空氣里有一種涼潤感。他騎車帶著她,她乖乖地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心里覺得安詳。他們又一次來到那家貴州花溪王牛肉面館——他們早已不用再假模假式,也因為天天要面臨著吃飯,他幾乎又從不愿意讓她掏錢,所以每次吃飯,她都要求去吃牛肉面、水餃、涼面一類又經(jīng)濟又實惠的東西。兩人一人一碗牛肉面,面很好吃,可是量不多,她能吃飽,他的那一碗連湯都讓他喝得干干凈凈的。她知道他飯量大,便問,是不是沒吃飽?。?/p>
他說算了,就這吧,要說也行了。
他這樣說肯定是沒吃飽的。要是再要一碗的話,又該吃不完浪費了。她便說走,我?guī)闳チ硗庖粋€店,那里的素蒸餃不錯,很便宜,可以只要半份的,你不吃飽多難受啊。
他沒有拒絕。她便帶他去那個店。店里人很多,他們找了個位置坐下等,她陪他說話。
蒸餃老是上不來,本來指望能很快的。一頓飯要跑兩個飯店,方能把胃安撫好,好像是有些滑稽的,他們似乎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蛘哒f,現(xiàn)在,他們要坐在這里等這份艱難的蒸餃上來,這個一定顯得比實際上的時間更長的等待。她想她其實是無所謂的,為了讓他吃好,她陪他等也完全無所謂的,她便起勁地找些話來和他說,她希望他能擺脫這些不適感,她希望,他能有足夠的幽默與灑脫,有適度的自我解嘲的能力和巧妙轉(zhuǎn)移的智慧,讓這些非但算不了什么,還能使他顯得更加可親可愛,身手不凡,讓他們能夠在現(xiàn)實的尷尬面前,獲得一份優(yōu)雅——至少,在她來說她想她會這樣的,或者至少要努力這樣的。
蒸餃還是沒上來。這樣的飯店,總是人少了他們會哭喪著臉,人多了他們又招架不住……我講個笑話給你聽吧——她想到一個笑話,正好可以自我打趣,便講給他聽:有一幫子人,一起去飯店吃飯,都饑腸轆轆了,菜點完了以后,便都迫不及待地等著菜上來。好不容易一個菜上來了,大家忙紛紛舉箸,因為人多,所以每人還沒吃幾口盤子就見底了,別的菜卻又接不上趟,大家只好又撂了筷子,坐在那里干等,菜一等不來,二等也不來,大家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該打的哈哈也打完了,菜還是上不來,只能繼續(xù)干干地坐那兒等,讓人覺得空氣都要凝固了,菜依然沒有上來。后來,有個人急了,把服務員喊過來,用筷子戳著那個見底的盤子說,你看,你看看。服務員滿臉狐疑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下,沒看出什么名堂,便問,怎么啦?這個人說,你看,你看這盤子上的花紋——好看嗎?林喃講到這里笑了,以為他也一定會笑起來的,他卻沒有反應。她給他講笑話的時候,他的眼光并沒怎么光顧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尾隨服務員行走的方向,又一次次追隨服務員最終在他們這里拐彎的腳步,明白無疑地露出難耐的煩躁和焦慮:還不上呀!怎么還沒做好?。克麐尩膱詻Q不能來這里了!真他媽的!他說。
他一共說了四次這個意思的話。
他沒有笑,他根本就沒在意聽,他只是全神貫注地等能填滿肚子的蒸餃。
他無法化解現(xiàn)實加諸他的一點點不適,一點點尷尬。那對他,顯然是不可抵抗的,無力征服的,他遠遠沒有甚或永遠也獲得不了征服它們的能力與技巧。而她,是多么喜歡那種幾乎在任何場合都不會失態(tài)的人啊,又是多么喜歡那種能夠化尷尬為優(yōu)雅的人啊??墒?,他不能。一個可以自我表現(xiàn)自我成就的機會,也會輕易地成為一個自我暴露自我損毀的機會——其實她比他更怕遭遇這些,其實她一直在努力經(jīng)營自己的感覺,她怕她努力經(jīng)營的所謂感覺——也許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感覺,全砸了鍋。她想,也許她一直是在倒賣著自己的感覺,她拼命地看守它們鎮(zhèn)壓它們,讓它們老老實實服服貼貼。可是,很多時候,你可以說服自己鎮(zhèn)壓自己,卻無法鎮(zhèn)壓自己的感覺,一不小心它就氣泡一樣咕嘟咕嘟冒出來,你按住了這頭,它又不倒翁一樣翹起了那頭……
當她對這一切洞若觀火,企圖去四處救火,在不經(jīng)意間替他解除掉所有微妙的難耐的不適與尷尬,他卻渾然不覺,仿佛這一切與他完全無關(guān)。他對她的努力,對她的精心根本無動于衷。
或者毋寧說,他連感覺這些的能力都沒有。
他是一個裸露的人,只有實沒有虛,只有具體沒有抽象,只有身體沒有感覺,沒有任何沉淀的東西可以為自己包裝,還以為別人也是這樣。對他來說,有啥說啥是最大的真理……他只知道,現(xiàn)在,為什么蒸餃上那么慢,要讓他坐在這里等半天,這才是最大的現(xiàn)實最大的存在!
跟有的人交往,你只能絕望地發(fā)現(xiàn),你根本用不上你的智慧,和你的幽默。你只能像他一樣,無趣無味毫無生氣,成為最簡單最原始的那種——也只需要成為那種。
也許,她竟比他更可笑,在做著不相干的、也是徒勞無益的努力。就像有時候,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想,他其實是在自說自話,而她,難道不也一直是在自做自事嗎?……她的眼睛看著他,看著他,也許還是不無溫柔地,穿過他的臉,他的眼神,停在他身后那一團莫名的空氣里,無枝可棲。
何況,何況這一切,真的就是可譴責可嘲笑的嗎?一個處處能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滴水不漏,深入人心的人,怎見得就不過只是善于作秀,佯裝,老練到狡猾,只是一副優(yōu)雅的外包裝呢?我們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到底能代表我們多大程度多少限度的真實呢?我們一經(jīng)在外人面前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其實是帶有一定表現(xiàn)欲和表演欲的東西,和內(nèi)心的真實已有了千差萬別……人人都在做假,偽飾,人人都需要霧里看花,你怎么能觸摸一顆真實的心?
何況,何況所謂優(yōu)雅所謂美好所謂感覺也不過是他媽的肥皂泡……
所以,還能怎樣呢?
也只有不去想它……還能奢望對他而言是如此苛刻的要求嗎?
何況,她想她永遠跟他說不清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難題。
那就,那就不要想了吧……她只能想她今年——29歲了。29!
他們,他們只有生活在兩個國度,相安無事……
她不愛他,不會有激情,也許永遠都不會。他永遠不能給她她想要的感覺,永遠不能明了她的心。他不曾進入她,他不能打開她,他站在她的世界之外看著她,感受著她,看著她的表面她的冰山之一角,并且以為,那就是她,全部的她……可是,可是她想,她一樣可以待他很好,好得甚至和愛他沒什么兩樣,因為他實在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好到讓人心酸的人……
又還能怎樣呢?
他們的關(guān)系還在繼續(xù),加深,沿著需要它沿著的軌跡。
10
快6月了,說起來他們已經(jīng)認識近兩個月了。是星星之火的兩個月,是有所建樹的兩個月,是讓人心里有底的兩個月。尤其是,如果與當初比起來的話。這天吳民打電話約林喃晚上去他那里,說是有事和她說。
他們再一次去那條環(huán)城的河堤邊散步,走到一個小橋邊,在橋墩上靠著說話。我們單位現(xiàn)在有房子,我符合要房子的條件,不過要是想要房子的話,得有結(jié)婚證才行。
她有點想笑。他幾乎還沒怎么對她親熱過,或者說他雖然對她很好,一心一意,可是從沒有明確地對她表達過什么,她明白他是不擅此道的,現(xiàn)在卻一下子就提到了結(jié)婚。那你去辦一個唄,現(xiàn)在不滿大街貼的都是“辦證”嘛,容易得很。她故意說。
你說要我辦個假證???他居然當真了。不行,那多不好,要是……要是將來真的結(jié)婚了,人家發(fā)現(xiàn)我用的是假證,多不好啊,讓單位的知道了怎么說得過去呀。
他總是聽不出她說的是玩笑話還是真心話。那你怎么辦呀?她裝傻。
是啊,我也不知怎么辦……要是能有自己的房子,多好啊。他搓搓手。
再說辦假證,也得給人家提供一張合影啊。要不,要不你陪我去照一張吧,好不好?他先笑了起來。
她也笑了,簡直透不過氣——他實在傻得可愛。
態(tài)度完全明朗了。這個夜晚好像還挺美好的,有著春天的特有的適意與宜人,而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可以認定從此會有密切的聯(lián)系了,不再是毫不相關(guān)的,也不再是可進可退的,而是塵埃落定的。
后來,他說走吧,陪我去買點東西,明天我們單位有兩個上級領(lǐng)導要來視察工作,經(jīng)理讓我今晚去買點水果瓜子之類的招待他們。
他們一起去附近的超市。她陪他挑東西,他說經(jīng)理要求買好的。他簡直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哪一種好,因為他從不吃零食的。她一一告訴他,這個要買這個牌子,那個要買那樣的。東西都買好了,他在出口處結(jié)賬,林喃覺得累了,便背對著他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等他,看著對面墻上張貼的一張廣告畫報,是個冰紅茶廣告,做廣告的是個著名男歌星,男歌星披散著長發(fā),披散著外衣,沒系一個扣子,敞胸露懷地笑著,笑得無比陽光燦爛的樣子。她想現(xiàn)在拍廣告只要是給錢,給足夠多的錢,讓明星們做什么樣的表情他們都做得出來的,欣喜若狂的,桀驁不馴的,春光乍泄的,曖昧無邊的。她看著廣告上那張鋪張的笑臉,聽到收銀的中年婦女說,一共是81塊。又聽到吳民說,給我開張發(fā)票。
好的,抬頭怎么寫?中年婦女問。
你就寫×××進出口公司吧——哎對了,林喃聽見吳民又說,你這里能多開點吧,我經(jīng)常來你們這里買東西的啊。
……可以呀。中年婦女遲疑了一下的聲音。
那你就給我開個,開個90多吧。
林喃依然背對著坐在那里。她不知怎么面對這個,他居然也會這樣。她知道這并不算什么,她知道這司空見慣,可是,可是他竟然要在她面前這樣做,無遮無攔地——未免,未免……??
他在一個讓人仰羨的地方上班他拿著不菲的薪水他足可以維持一份體面的優(yōu)雅的生活——至少不至于是在她面前這樣的——她想她該鄙視他還是憐憫他?該冷笑還是該放聲大笑?該對他笑還是對自己笑(即使是昭然若揭地占公家便宜氣魄也來得太小,只有十幾塊錢,他其實更是卑微的,卑微到可憐,不是嗎)?
她想她該怎樣呢?
她沒有回頭,繼續(xù)坐在那里,看那個一手高高地舉著冰紅茶笑得陽光燦爛欣喜若狂的歌星,發(fā)呆,就像她什么也沒有聽見。
開90幾啊?中年婦女的聲音。
你就開個……要不你看吧,開90幾都中。他的聲音有點不利索,也是想要掩飾點東西的——“90幾都中”,讓人覺得是側(cè)身其外的是怎么著都可以的是并不饕餮的,好像五十步與一百步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你說吧。中年婦女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反正開得多了也不像,要不你就開個,開個96吧——開96得了。他說。語氣里帶著對這個數(shù)字,以及它可能的合理性的仔細斟酌。林喃你說呢?你看行不行???
他居然問她,他居然還要問她!他對她該是怎樣的信任啊,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啊,他又是個怎樣赤裸的人——只能是這樣的嗎?本來就是這樣的嗎?在現(xiàn)實的平鋪直敘光禿裸露面前,一切都只能這樣昭然若揭嗎?一切都是這樣防不勝防躲不勝躲無處藏身的嗎?
她忽然感覺,她簡直像他一樣沒穿衣服。
像赤裸的現(xiàn)實赤裸的生活赤裸的空氣赤裸的一切。
注定破碎。
……
林喃回到寢室。她忘了她是以一路狂奔還是踩死螞蟻的步子走回寢室的,撲在床上。桌上放有一本不知是誰的雜志,她順手拿過來,雜志封面上印有幾個醒目的文章標題,其中一個是“讓你的年齡保密的幾大竅門”,便翻開來看,文章是這樣寫的:
在一些社交場合,當有人問起你的芳齡,而你又不愿意告訴他/她時,可以用以下幾種回答巧妙地把人應付過去,讓你的年齡秘而不宣,又不至于過于生硬而得罪人:
一、我呀,還很年輕,還不到100歲。
二、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因為我的年齡每一天都在變呀。
三、女人的年齡只有兩種:18歲和80歲。你看,我屬于哪一種呢?
林喃差點沒有縱聲大笑得昏死過去,她想這真是她很久以來讀到的最絕妙最有價值的一篇文章了。以后,再有人問起她的年齡,她又多了幾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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