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
1
踏進楚中洪的院子,權(quán)志利覺得時光在這里打了個結(jié),凝固了。
正屋前檐,烏黑的椽子排列著,都縮著脖子觀望,誰也不敢出頭;出檐的瓦片上起著綠斑,一朵一朵梅花樣;瓦縫之間搖曳著幾簇枯黃的瓦楞草,探頭探腦瞭望,那是鳥兒們的功勞。
大小鋤的把手處,都曾經(jīng)被磨得油光發(fā)亮,木質(zhì)的紋理發(fā)著一圈一圈的光暈,現(xiàn)在蒙著厚厚一層塵土;鋤頭都曾經(jīng)被擦得亮鉻錚錚,凜然反射著深入土地鏟除雜草隨主人辛勞時的銳利鋒芒。眼下可倒好,銹跡爭先恐后生出來,賽如雀斑,又模模糊糊連成一片,倒成了高原紅。墻角里立著鐵鍬、鐵耙、鐵棍、扁擔(dān)等農(nóng)具,都似整裝待發(fā)的兵馬俑,發(fā)著暗啞的光,垂頭喪氣,心氣兒癟到了底。
墻角的雞窩里走出一只公雞,雄糾糾,氣昂昂,步履拿腔拿調(diào),保持著優(yōu)雅的紳士風(fēng)度。一只母雞跟在它身后,雞冠子紅云似地脹著,一步三搖,炫耀似地瞻前顧后,滿面春色尚未暈染開來,好像它剛剛受過寵幸,一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神色,見有人進來,趕緊低垂了頭,羞色喜不自禁,有意和公雞岔開了路子,到別處尋尋覓覓了。
院中間是一棵棗樹,幾個粗大的枝杈間,金黃色的玉米騎掛著,顯得有些穩(wěn)坐泰山居高臨下,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日月的神色。樹上幾只麻雀轉(zhuǎn)動著小小腦袋,警惕地看著踏進門來的人,仿佛它們是主人派出的哨兵,又像它們在保衛(wèi)它們的一冬食糧。
天上,溫柔敦厚的云,有如綿羊般在游走。
歲月如此靜美,一切如此安好。
怎么說呢,楚中洪的院子雖然破舊,但只要往院中一站,冬生暖玉夏生涼,頗有點負(fù)陰包陽藏風(fēng)聚氣壓得住內(nèi)心焦灼的感覺。
權(quán)志利彈彈煙灰,長長吐了口氣。
2
站在楚中洪院中,權(quán)志利掃視一番,又掃視一番,心里不由泛起一種潮濕的酸楚,也有些隱隱的羨慕,心說,有時候,這日子呀,不是人過它,就是它踏著人的頭踩著人的肩在奔,在涌,是它將一道道細(xì)索捆綁在人身上一片片細(xì)刃刻在人心上地煎熬人,這狗日的楚中洪,倒也挺能耐得住性子,浮躁之世能身居如此簡潔福澤之地,不焦不躁,確屬不易。
權(quán)志利吐口氣,又嘆口氣,掐滅煙頭,重重地咳嗽一聲,挑起門簾,老舊的封門虛掩著。
“吱”,一推門,沉沉的鼾聲擦著門縫打著旋兒奪門而出,就好像這些鼾聲隨時等待有人給它提供逃逸的機會。見有人進來,楚中洪的女人像個發(fā)面餅子,把男人壓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輕輕搬開,坐起來,推搡著男人,低聲告訴他有人來了。
權(quán)志利輕咳兩聲,有些尷尬,似乎也有些自慚形穢,是自己的到來破壞了楚中洪曖昧而溫馨的中睡。
楚中洪揉著眼睛坐起來,心魂未定,望望窗外,像樹上的麻雀,受到了驚嚇,一看是權(quán)志利,趕緊跳到地上,兩只腳撥拉著找鞋,胳膊肘捅捅女人,還不快去沏茶。自己三步兩步趿到院中,先上了一趟茅廁,站在院中伸胳膊彎腿,很大聲地咳幾聲,借以清喉嚨醒神智。他抬起左腳,兩個指肚往鞋后跟上一抹,然后,搓了兩只大手,聳聳肩,故意制造著輕松聲勢,頗有些輕裝上陣之意。
進得屋來。
見權(quán)志利穩(wěn)派四足坐著,兩手扶在大腿上,眼神穿過封門,搜尋著麻雀,可麻雀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剛才,楚中洪女人給他讓座,他慢慢把自己的屁股放在板凳上,生怕壓斷他和楚中洪細(xì)若游絲的一點關(guān)系。
誰和誰有多少關(guān)系呢!關(guān)系意味著過往,意味著逝去的時光。
“地里沒活,腦糊?!闭驹谖葜醒氲某泻闆_權(quán)志利咧咧嘴,微笑里滿是歉意,問女人杯子沖洗了沒有,他又轉(zhuǎn)身提提茶壺,看火旺不旺。茶壺里的水,先是滋滋地響著,被楚中洪一提,咕嘟咕嘟,在壺底打兩趟滾,兩個悶嗝突然被響亮地釋放出來。壺里的水馬上熱烈起來。
很快,水開了。
楚中洪兩步跨過權(quán)志利,蹭到炕沿邊,一道暗影隔斷權(quán)志利空望院子的眼神。權(quán)志利回過神,扔過一支煙。楚中洪接得慢條斯理。
“啪”,權(quán)志利打開打火機,一團小小火焰,被殷勤籠著,人也轉(zhuǎn)過身來。楚中洪低著頭,把玩著那支煙,神色有些拘謹(jǐn),倒像個時光欸乃中的靦腆少年。
小小火焰往前送送,充滿引誘。
煙被夾在兩指間,看著就要往嘴邊送。女人咳嗽聲。頓了一頓,又一咳嗽聲。
煙被捏了捏,伸在鼻下嗅了嗅,最后被放在窗臺上打完針的空盒子里。
權(quán)志利手中的火苗搖了搖頭,啪,打火機頭劈頭蓋腦,掐滅了小小火焰。
楚中洪一探手,摸到自己的煙鍋子,拿在手上朝權(quán)志利晃晃,說,“有這個?!比缓螅覀€低凳子坐下來,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
騰起的煙霧中,不是權(quán)志利坐在時光的長河里,而是楚中洪把時光長河濃縮成了一個點,連他一起推到河里。
3
從楚中洪臉上移開,權(quán)志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游移在每件家具上,老式立柜,21寸電視機,自制的碗柜,油光發(fā)亮的蜂窩煤爐子……每看一件,權(quán)志利都要眨巴眨巴眼睛,好似這件東西能引發(fā)他多少難忘的回憶,又好像他在精細(xì)地估量著它們當(dāng)下的市場價值。
“就是那幾畝地,把你拽窮了?!睓?quán)志利說。
楚中洪不說話,一團一團煙霧迷幻著他。
“都是那幾畝地把你種窮了?!睓?quán)志利又說。
楚中洪還是不說話,拿手中的火柴棍松松煙絲,像松一畦肥土。
“現(xiàn)在人家誰還種地?地都成了薄地,人都窮得……咳,……這……”權(quán)志利咂著嘴,他的話里埋藏著巨大遺憾和深深自責(zé)。
楚中洪說,“農(nóng)民不種地成個啥了!”
權(quán)志利輕輕一笑,說,“誰說農(nóng)民就非得種地?”
一團煙霧撲過來,楚中洪的氣很沖,說,“農(nóng)民離開土地,不會走路了,不會說話了,不會吃飯了,不會做人了!像個啥!”
權(quán)志利平息了臉上的笑,彈彈煙灰,說,“誰說農(nóng)民離開土地,就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會吃飯,不會做人了?”
楚中洪的女人拎起茶壺蓋,一舀一舀往茶壺里灌水。灌滿了,火里加個蜂窩煤糕,火被壓瓷,冷水茶壺往上一座。瞬間,屋里的溫度被壓下來了。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窗外樹上的麻雀叫了兩聲,一聲綿長,一聲尖短。
“來,喝水。”女人續(xù)一回水。
“兒子說下對象了吧?”權(quán)志利拽回目光,掃一眼楚中洪,落在淡淡的茶水上。笑容在茶水里晃來蕩去,稀釋了不少親切。
“說下了?!?/p>
“大包干?”
“大包干?!?/p>
“多少?”
“三個六萬?!?/p>
“是個大數(shù)目?!?/p>
“是個大數(shù)目?!?/p>
楚中洪避開權(quán)志利的目光,撓撓頭,撣撣腿上衣角上的煙塵,嘆口氣。
“你說,現(xiàn)在這姑娘,算下來,一斤肉一萬多塊呢!簡直是——”權(quán)志利端起茶杯,吹兩下,還未來得及喝,吸溜一片茶葉在唇間品咂,似乎很想為主人的困擾出謀劃策。楚中洪早端起茶,滿滿喝一口,長長吐口氣,多少減緩心中威壓。
“我說孩子他爹,咱這家境,漫不說人家姑娘跟咱兒子談了兩年,只要有人給,就是再加五千,也要給兒子把媳婦娶回來!”楚中洪的女人拎起暖水瓶,一邊續(xù)水,一邊瞟自家男人,眼神既哀怨,又悲壯。
“那是,嫂子說得對。什么是一等一的大事?要我看,娶媳婦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墒?,嫂子,咱娶的是媳婦,可不是跟誰治氣?!睓?quán)志利笑笑,接過話頭說,“大侄子咋不到外頭打工掙錢去呢?外頭薪水高,崗位有的是。這年月,只要肯吃苦,肯下力氣,掙倆錢,不發(fā)愁?!?/p>
“就是他,舍不得兩壟地。他被這幾畝地拖死不說,還把娃兒也拴死?!迸艘幌聛砹藲猓г棺兂陕裨梗瑓s不敢拿眼瞅男人的眼,小心翼翼為權(quán)志利續(xù)茶。
權(quán)志利抬抬屁股,嘴里噓噓接過茶杯,放在炕沿邊上。
“曉得個啥!你個老婆子,曉得個啥,給我閉嘴?!背泻楹喼本褪窃诤傲?。
女人閉了嘴,寵辱不驚的樣子。咚,暖水瓶剛放下,哧——,塞子一下沖起來,是徹底的反抗。
“你那塊地,徹底處理了不就得了,有五六畝吧,省得把你父子兩個都耗在上頭,拴在地上?!睓?quán)志利笑笑,一臉若無其事,說得輕描淡寫。
“賣啥都行,就是不賣地!”楚中洪連一點商量余地都沒有。
4
已是黃昏時分,權(quán)志利踏進家門,柔軟的沙發(fā),淹沒了他。房間有點冷。他順手拿起遙控,“滴”地一聲,“嗡嗡嗡”的空調(diào)換氣聲滿屋子追逐翻滾。
屋子空調(diào)是中央空調(diào),一拖三,格力的,暖意一會兒就春風(fēng)楊柳般地糾纏上來了。
說實話,權(quán)志利喜歡這種糾纏,就像溫柔的女人。
“啪啪啪”,權(quán)志利三按開關(guān),水晶燈調(diào)到最亮檔次。屋子里亮得有些發(fā)白。81寸的3D立體家庭影院,直飲機,空氣凈化器……家用電器,大件小件,高檔擺設(shè),應(yīng)有盡有,在燈光下靜靜等候著主人輕盈的指令。墻壁下,一串一串浮搖的氧氣泡,在偌大的魚缸里綻放,破裂,化作輕微的沫,一漾一漾。色澤鮮艷的魚兒們,快樂地表演著各種潛水動作。
墻上幾叢小麥涂鴉,綠得暈眼。那是權(quán)志利上中學(xué)時的一幅畫。父親教他畫的。怕他忘了小麥長啥樣。那幾叢小麥?zhǔn)遣皇蔷褪撬赣H種的?記不清了。
權(quán)志利的母親,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從后廚走了出來,叫兒子吃飯。
屋子漸漸有了溫度。
權(quán)志利一把抓掉頭上的假發(fā)套,露出光光的腦袋,顯得燈光更亮了。他像換了個人似的,跟著母親進了寬敞明亮設(shè)備齊全的餐廳。
“啥飯?”
“南瓜稀飯,大蔥烙餅?!?/p>
“小國怕是不回來了吧?”
“不用等他,一口晚飯,指不定他在哪里,和誰吃呢!”
權(quán)志利拉過梨木餐椅,坐下來,面前一碗稀飯倒映著他光禿禿腦門。
一雙筷子在稀飯碗里游走,毫無遮攔。權(quán)志利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權(quán)志利說,“我說媽,咱家是不是沒米了?”
他娘說,“有啊,前天剛買?!?/p>
權(quán)志利手里兩支筷子拄在碗中央,說,“娘,這么高檔的廚房,您就做這種稀飯,能照得見星星月亮,不覺得有些虧?不搭調(diào)?”
老太太的聲音陡然提高了,說,“虧啥?你三高,我尿糖。你說咱娘倆吃啥!人家醫(yī)生都說了,要閉上嘴多跑腿?!?/p>
權(quán)志利壓低聲音,有些苦口婆心地說,“我三高不等于每天要喝這光溜溜的稀飯啊,您糖尿病更得補充營養(yǎng)。說真的,娘,您這稀飯就跟楚中洪家的日子倒是能配在一起,十股叉子都挑不起稠稠來。”
老太太幾乎就是數(shù)落了,“你還說人家的日子???看看你自己的日子稀不???我看人家的日子人情厚,人氣旺,夫唱婦隨,兒子就要娶親,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細(xì)水長流,比你稠得很?!?/p>
權(quán)志利不想再跟老娘斗嘴,吸溜了一口稀飯,他娘端上一盤烙餅。
“你說你,奔五的人了,婚離了也有些年頭了,要說日子過不到一起,鍋兒勺子老是碰也是不個事。說離婚,咱離就離吧,可這么多年了,咋就不趕緊再成個家!每天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那叫個甚好?”
老太太也坐下來了。
“娘,您就少嘮叨兩句吧,誰的日子誰心里有數(shù)?!睓?quán)志利夾起一大塊烙餅往嘴里塞。
“有啥數(shù)?就是今兒帶回個能掐出水來的,明兒帶回個寡婦來?那叫有數(shù)?沒聽說過。那是正兒八經(jīng)過日子嗎?我看你是瞎糟蹋日子,叫錢燒的!”老太太兩支筷子狠狠敲著碗沿子,稀飯沫子濺了權(quán)志利一臉。
“娘,那是我的私生活,有您吃的,有您花的,您能不能少管點……閑事!”權(quán)志利又夾起塊烙餅,不小心掉到碗里,米湯濺得到處都是。
“閑事?這叫閑事!兒子的事哪家不是一等一的大事!好好,我才懶得管你呢。”老太太七十多歲了,瘦瘦的,眼睛不太好,前幾年,糖尿病綜合癥折騰得夠嗆。好多年了,她跟著兒子,日子變得越來越好,錢是花不完的花,根本不擋手,仿佛兒子隨手打個響指,錢就像門前的汾河水一樣,“嘩嘩嘩”就流進家里來了。權(quán)志利也是個孝順兒子,他逢人就說,“我權(quán)志利爹走得早,現(xiàn)在只剩下個老娘了,只要是花錢能治好的病,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治好娘的病,保得住娘的命,讓她老人家延年益壽?!逼咸牟〔灰ù箦X,不需要兒子表太大的孝心,而是要“閉上嘴,多跑腿”。老太太的病是心病,不能跟人說,跟人說,說不著,也說不清。
權(quán)志利最愛吃娘做的烙餅,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
“志兒呀,除了娘說你,還有誰會叨叨你呢!娘要是走了,連個叨叨你的人都沒了。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老子天下第一,除了天,就是你了!兒啊,聽娘的話,別擱著了,別晃蕩了,趕緊再找一個,找個靠譜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來給你操持家務(wù)。娘就是……死了,也歇心。家里沒個好女人,這日子不成個日子。人都說,好女人能旺三代,娘也不指她旺三代,能拴住你就行。娘總不能老侍候著你吧?!崩咸脑捓飵Я藗?,說著說著,眼淚下來了。
“娘,你又來了?!睓?quán)志利端起碗,喝了最后一口稀飯,站起身,走到客廳里,站在鏡子前,認(rèn)真細(xì)致地戴上頭套,穿上皮夾克,出門了。
“唉,說句不中聽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把個小國影響的,連家也不著,也不知刮哪野鬼去了!”老太太嘟囔著收拾碗筷。
誰跟誰有什么辦法呢!
5
雪粒子擦著頭,星星點點飄下來了。
“媽的,這雪硬憋了一年?!?/p>
權(quán)志利罵了一聲,開了大奔往村外走。
腳下的路平展展的,兩邊的路燈垂著眼皮,神情有些疲憊,照著混凝土水泥路面,發(fā)著慘白慘白的光。路的右手是舊村,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家挨一家,顯得挨挨擠擠,有些密不透風(fēng)。這幾年,平房里的人家都有些松動,有的到城里買了樓房,為下一代下下一代爭取比較好的教育條件;有的乘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蓋居民樓,集了資,搬進樓房里,跟城里人一樣享受。路的左手就是一幢接一幢的六層高樓,是權(quán)志利跟福建來的一位投資商開發(fā)的。樓盤開發(fā)得很順利,基本沒有貸款,僅憑集資款就完了工,他和那個福建投資人賺了個缽滿瓢滿。從開發(fā)這些樓盤起,權(quán)志利就有了一個深刻體會:農(nóng)民是真富起來了,手里頭是真的有錢了,渴望過好日子的心思越來越厚實,在當(dāng)下農(nóng)村,只要是真正的富民工程,諸如修學(xué)校,蓋文化站,農(nóng)民兄弟真的會一呼百應(yīng),積極響應(yīng)的。說明只有口袋厚實了,心思才能往上長。
“別以為老子想做村主任,鱉才想當(dāng)那村官兒呢!”望著千家萬戶亮起來的燈光,權(quán)志利得意地笑了。
是的,在村里,權(quán)志利人緣好,人氣旺,更有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上上下下有賽如村村通的廣闊人脈,也有翻天覆地運用自如運籌帷幄的能力,可就是不做村主任這個角色,不到村委舞臺上做一番自我表演,任憑縣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三番五次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找他談心,都無濟于事,他反正是一臉微笑地回絕。一到村里大選,他都要扔下一大堆事兒,不是全國旅游,就是出國考察,而且什么都不帶,渾身上下除了身份證、手機充電器、剃須刀,就是一張銀聯(lián)卡。他不圖什么,只圖活個瀟灑,只圖個快意人生。他越這樣,村民們就對他越寄予厚望,越盼他能從商海中走到村政前臺來,走到村民真正關(guān)注的視野中來。權(quán)志利似乎是淡定了的,他有他的生活原則和方向。
車轱轆滿腔心事,慢慢駛出村部。剛到村外,“撲嗵”一聲,權(quán)志利的目光跌到幾十米深的沙坑里,翻幾個滾兒,目光還是在沙坑里翻滾。他的心猛地一縮。
幾十米深的沙坑,一個接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像難兄難弟,商量好的,破罐子破摔。別的老板們的沙坑早停業(yè)了,他的幾個沙坑還在作業(yè)。三四截木頭接起來的電線桿子,半腰處扯著五六盞幾百瓦的燈泡,不管不顧亮著。燈光的昏暈里,電線桿子留下細(xì)細(xì)一道痕,雪粒子紛紛擾擾,撲朔迷離著那道痕。這要是在夏天,細(xì)小的飛蛾蟲蠅,沒頭沒腦前仆后繼地?fù)湎蚬饬翢霟釤舯K。
燈盞是長明燈,一年四季不熄,也就意味著采沙作業(yè)一年四季不停歇。十幾輛挖掘機伸出鋒利的齒挖,狠狠地扣向沙土,狠命一挖,幾方幾十方的沙土就被高高舉起,向世人炫耀似的,看我們村盛產(chǎn)石英沙,優(yōu)質(zhì)的石英沙,起房蓋大樓的好材料,快來買,快來買呀!挖機轎車?yán)锏乃緳C按動電紐,挖機像個笨拙而靈敏的壯漢,慢騰騰地轉(zhuǎn)動身子,對準(zhǔn)已經(jīng)聚積起來的龐大沙堆,將一大口一大口的沙土翻扣到沙堆上。沙堆的體積不斷增加,變得越來越臃腫。不怕,不要緊,一輛接一輛的拉沙車已經(jīng)像長龍一樣排起了長隊,消減著沙堆漸趨增加的體積,不致使它臃腫到影響挖掘機中斷作業(yè)。
方圓幾百里的作業(yè)面,漸顯漸大的沙坑,隨著采沙量的增大,地下水漸滲漸多,已經(jīng)把大沙坑的底部都淹沒了。
這也抵擋不住沙場老板們奮力挖沙前進的腳步,他們做了準(zhǔn)確而清晰的測量,地下還有近百米的沙礦資源,足比得上長江下游的蘊沙量。這樣,就完全值得投資幾艘大型汽艇采沙船。想想吧,工人們一邊唱著歌兒采沙,一邊開著船兒,順便拉幾個好奇的游客,觀光旅游,還能掙幾個旅游費呢!真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
沙場的業(yè)務(wù)量相當(dāng)大,工作強度大,工人數(shù)量也多,其內(nèi)部運作自然形成了一套完整嚴(yán)密的管理模式和人事制度,沙場老板只需作壁上觀,不須日日親臨現(xiàn)場,只要在點鈔票的時候適當(dāng)休息一下,不要點到手肚子抽筋手指頭發(fā)軟就好。
權(quán)志利停住車,人也不下來,搖下車玻璃,拔出腰間的對講機,吆喝一聲,沒說兩句話,一個叫二狗的男人坐著升降機,從幾十米深處的沙坑里徐徐升到地面,然后,一個跨步從長方形的跨欄里躍出來,滿身沙土,神情疲憊地站在權(quán)志利面前。
“哥,有啥指示?”
“兩個事,一個是年終紅包,給弟兄們再厚實些;二一個是楚家的五六畝地鐵定是不出手的。你看,咋辦?”
“哥,放心,小弟自有辦法。瞧好兒吧,您就!”
“蠶食政策倒是用得上,只是——”
“怕他個鳥!哥擔(dān)心什么?”
“只是,上面埋著我老父親——”
“哎呀,那趕緊遷哪!說不定哪天就塌方下來了。哥,你看,就那狹長一條地帶,就是楚中洪的五六畝地,連削帶挖,都快啃完了,到時候驚動了老爺子,可就來不及了。”
“嗨,家里那老太太死活就看上這塊風(fēng)水寶地。二狗,你先別動手,我再跟楚中洪磨磨牙,看他能挺到啥時候!”
權(quán)志利一彈,吸剩的煙嘴閃著亮光劃了個漂亮弧線,落到灰蒙蒙的沙坑里。
雪粒子似乎越來越密了。
6
楚中洪家的晚飯一貫早,今天是破天荒吃得比往常晚。因為要等寶貝兒子楚挺回來。楚挺說是去城里看看準(zhǔn)媳婦,然后再和朋友們開開口,能不能借幾萬塊錢,婚期轉(zhuǎn)過年就到了,錢是硬貨,硬指標(biāo),是抓心的貓。
晚飯已經(jīng)上桌了。
玉米糝糝南瓜粥,薄薄的雞蛋煎餅,一盤又酸又辣又脆的炒白菜,一盤油炸花椒醋噴爆炒過的芥菜老咸菜,拌些飽飽滿滿的芝麻粒,滴了幾滴香油,倒也香氣撲鼻,相當(dāng)誘人。
楚中洪和女人面對面坐著,電視兀自開著,熱鬧的電視劇被兩口子晾在一邊。
門一開,鉆進來一股冷氣。
楚挺回來了。
楚中洪趕緊示意女人關(guān)掉電視。楚挺氣呼呼地把外衣一甩,劃拉幾下頭上的雪,走到臉盆架前,三個指頭捏了捏毛巾就算凈了手,歪著頭坐在餐桌邊的小凳子上,一迭連聲說,“吃飯吃飯吃飯。”
楚中洪看看女人,女人偷瞄他一眼,兩口兒大氣兒不敢出。楚中洪清了清嗓子,想要說什么,可終究沒開口。還要說什么呢,問什么呢,臉色就說明了一切。楚中洪手中的筷子攪攪稀粥,薄薄的膜晃了晃,有些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之感。
“還差六萬。你們說,咋辦吧!”兒子長長吐了口氣,算是緩和了一下快要窒息人的空氣。
楚中洪看看女人,咂巴咂巴嘴,女人也正張大著嘴巴看著他,二人大眼對小眼,無語。
“來,先吃飯吧,都九點多了,吃了飯再說?!边€是女人反應(yīng)靈敏,揭開盤子扣著的盆子,掀開盆子扣著的盤子,水蒸汽淚滴似地往下淌。
不熱不晾的稀粥端在手上了。
楚挺默不作聲,手里端著碗,筷子在碗里游走,既不吃也不喝,心事凝得化都化不開。
“要不,咱跟你對象說說,能不能緩緩,反正媽和爹掙下的都是你們倆的,連這把老骨頭都是你們倆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試探。全村孩子老早都喊爸,唯獨楚中洪不讓兒子改口。楚挺委屈地說過幾次,現(xiàn)在誰叫爹呀,土得掉渣!楚中洪說,土得掉渣也是爹!
“媽,你這是什么意思?想打白條???”楚挺一聽,白眼就翻上了。剛才他從準(zhǔn)媳婦家出來,他那準(zhǔn)丈母娘可放下話來,說少一分她家閨女都不能上花轎。你說,這不是要把人往絕路上逼么!
“爹來想辦法。幾個大活人,難道還要真要叫尿活活憋死不成!吃飯!”到底是一家之主,楚中洪像下了命令,滿滿吸溜了一口稀粥。
“吃飯吧,天大的事,總不能不吃飯吧!”女人也開始心疼兒子,裝潢樓房張羅婚事折騰得兒子瘦了一圈。
好歹樓房是有了。
村里蓋居民樓時,楚中洪跟兒子合計,得想方設(shè)法集資一套,專為兒子結(jié)婚用,讓他的小家庭住。雖說是獨子,可畢竟是兩代人,老兩口住老院,小兩口住樓房,兩省事,都清靜,過時過節(jié)想聚就聚在一起,不想聚就分鍋另過。這樣一來,婆媳還顯得親熱些。平房、樓房隔著一條馬路,相互照應(yīng)也近便些。楚挺雖說只讀了個技校,但腦子卻比他爹靈光,活絡(luò)得很。他知道父母疼他這個獨子,傾其所有為他著想,可家里實在不寬裕,集資了房子娶不下媳婦,娶了媳婦就不能集資房子,結(jié)了婚就得跟父母擠平房。他的對象江麗說啥也不愿意跟父母擠在一起。好在不擠了,媳婦卻差幾萬不上花轎。家里的經(jīng)濟危機把這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熬煎得睡臥不寧。
好轍子哪能一下子想得出!
幾萬的大塊頭錢哪能一下子掙到手?
細(xì)水長流人家的日子都是靠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積攢起來的。
瞧人家對門的同齡人權(quán)小國,爸爸經(jīng)營著幾個大沙場,那鈔票就像風(fēng)刮來的。咱是26了,好不容易找下個對象,人家是26了,離了兩次婚,對象一天換一個,到現(xiàn)在,還在找,站在大街上,看著滿街的美女,不知該找哪一個!
“權(quán)志利倒是來過了,問起咱家那塊地,像是探口風(fēng)?!背泻橄肫饳?quán)志利坐在他家地上吐煙圈兒的沉思樣和出門時的勝券在握。
“對對對,我也聽出來了,是有這么個意思?!迸艘惨桓比鐗舫跣训臉幼印?/p>
楚挺埋頭吃著飯,忽然就抬起頭來說:“爹,媽,你老兩口愛種地,是咱村務(wù)莊稼的一把好手,這在咱村是公認(rèn)的。論起來,誰也不敢說個不字??裳巯碌男蝿?,免農(nóng)業(yè)稅、發(fā)直補、農(nóng)民工返鄉(xiāng)、扶持創(chuàng)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各種措施是想把農(nóng)民往土地上拉,可能拉得回來嗎?耕地費,澆地費,種子錢,鋤包成本,攤銷越來越大,不合算的活計誰干?一年到頭,黑水子流到底,打下的莊稼剛剛夠家里過日子,物價翻個兒地漲,日子能富得起來嗎?所以說,照這種情形看,種地的人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回不到土地上了,很少再有像我爺爺那一輩人腳踏黃土地吃苦受累務(wù)莊稼的農(nóng)民了。咱家就那五、六畝地,四周都變成沙坑了,你們覺得要是能種下去,就種下去;不能種,要處理,那也得等我結(jié)了婚,把饑荒全蹬完,再賣那塊地,我不能背個吃光喝盡坑汰老祖宗的名兒?!?/p>
聽了兒子的話,楚中洪不吭聲了。好久,他抬起頭,看看女人,女人也看看他,兩口子說不出一句話。在兒子跟前提一提權(quán)志利只是想探探兒子的態(tài)度,不想碰了兒子甩出來的一個軟釘子??磥?,他老兩口在兒子結(jié)婚用錢這個事情上,是想不出更好的轍了,使不上什么大勁了,添不上多少錢了,也就意味著主動權(quán)沒了,話語權(quán)沒了,在兒子兒媳面前,臉沒了,頭抬不起,腰硬不起來了。
楚中洪嘆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碗,夾了一塊老咸菜,嚼在嘴里,又咸又苦,苦中帶澀,澀里全是苦。
“她媽那樣,那江麗怎么說?能不能讓咱一步?”有些話,女人好挑頭。楚中洪的女人趴在兒子面前,問他對象的態(tài)度,心里希望這個兒媳能通情達理,能少逼兒子一步,就是少勒他們一繩繩,“不行的話,我和你爹給她打個欠條,日后慢慢還上,反正我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肉爛在鍋里?!?/p>
“媽,你這叫什么話!還是想著打白條啊!不是,媽,我說您怎么也學(xué)會打白條了?難道是咱家那一堆白條教會你了!你是不是想讓你兒子剛一結(jié)婚就在媳婦面前矮她一頭低她一等啊!”楚挺重重地把碗放在桌子上,一只筷子骨碌碌滾到桌子上,又出溜到地上。
“媽,媽就是隨口這么一說,不是沒轍了嘛?!碑?dāng)娘的趕緊拾起筷子,哀哀戚戚又擦筷子,又要盛飯。一臉的討好。
“呃——爹,媽,這6萬塊錢的窟窿,我能補上。你們就別操心了?!背[擺手,打了個飽嗝,站起來提了提褲子,一轉(zhuǎn)身,把自己投到黑黢黢的夜色里。
“兒子,早點回來——”女人跑到院子里,又追到街門口,只看到一條黑影轉(zhuǎn)過中街,不見了。
7
楚中洪就像個絕緣體,權(quán)志利放出的信號,到他這里就斷了,其實不僅僅是斷,是消失,是被吞噬了。
再找楚中洪談一談,再動之以錢曉之利害跟他談一談,權(quán)志利堅定地認(rèn)為,有些事情,一溝不行,兩溝;兩溝不行,幾溝,說不定它就通了,溝通溝通嘛。
這一次,權(quán)志利是正兒八經(jīng),鄭重其事的,把楚中洪約到了“怡心茶樓”。
“把你那塊地賣了吧!守甚的哩!這年頭,沒幾個忠貞的寡婦?!?/p>
“我不是寡婦!”
“我沒說你是寡婦!說地?!?/p>
“我是說你把我的地弄成了寡婦!?”
權(quán)志利不吭聲。
“成了寡婦也不賣?!?/p>
“寡婦守貞沒意思?!?/p>
“那也不賣。賣了種甚吃甚哩!”
“賣了不僅有吃有花的,還能打工呀。掙現(xiàn)錢,想吃啥買啥。咱們村多少人家是這樣的,滿世界還有幾個人在種地!除了你楚中洪!”
“滿世界就是只剩一個人種地,那就是我楚中洪!”
“你這人咋這么犟呢?我權(quán)志利夠厚待你的了。給你每畝按17萬,別人家早幾年才四五萬!”
“你就是170萬,我也不賣!少說厚待,我不欠你?!?/p>
“你這人,簡直沒辦法溝通。”
“既然沒辦法溝,也通不了,你還老死皮賴臉地和我溝!想和我通!我說權(quán)志利,我就弄不明白,你把全村的地都挖光了,你掙那么多的錢,你到底要干什么?!”
權(quán)志利摸出煙,扔給楚中洪一支,打火機一閃,煙頭出奇地亮。這一次,他可沒有那么大耐心屈尊給你楚中洪點煙。抽,就自己點。不抽?拉倒。悠悠吐出一口煙,他要好好想想,就是,掙那么多的錢,究竟要干什么呢?這個問題在楚中洪提出來之前,自己還真沒有好好想過。既然以前沒有好好想過,那今天就好好想想,也不算太遲。
“過癮。”
權(quán)志利沉思著想了老半天,抬起頭來鄭重其事地對楚中洪說,說得相當(dāng)真誠,很是釋然。
“你到底要過多大的個癮呢?癮可有大有小??!”楚中洪緊緊地盯著他,好像權(quán)志利光光的腦門上就有答案似的。他相信這個答案是真的,不像他頭上的假發(fā)套。
“你看,這么說吧,我掙了錢,拿錢蓋了新學(xué)校,翻修了圣母廟,鋪了咱村的路,修了文化站,給群眾說唱戲就唱戲,想搞象棋比賽就資助搞象棋比賽。如果我沒掙下這么多錢,這些事情能辦得了嗎?你說,眼下這世道,辦什么事情不得花錢!我呢,又想辦很多的事情,想辦更多的事情當(dāng)然就得掙更多的錢,掙了更多的錢呢,就想辦更多的事情。這兩件事情是量入為出的事情,都讓人興奮,都讓人高興,都讓人上癮。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叫不叫過癮?”權(quán)志利眨巴著眼睛,吐兩口煙圈,看著窗外,好像窗外有道細(xì)細(xì)的線扯住了他的眼神。
“是。你說得對,你有你的生存邏輯??晌矣形业纳钪鲝?。大小生意我不是不會做,也不是做不了,就是不喜歡做,我就喜歡種地。種地。我就喜歡種地,就喜歡趴在地里一株一株侍弄莊稼,就喜歡拿把鋤頭一下一下給莊稼鋤草松土,就喜歡兩腳泡在泥地里給它們澆水。嗨,你不知道,侍弄它們就像我親將來的孫子似的,給它們鋤草松地就像給它們鋪窩疊被,你說我是不是也是癮?”楚中洪說。
“是癮。我承認(rèn)你這也叫癮。但你那癮能讓你活得舒服么?它能給你掙來大錢么?”權(quán)志利緊跟了一句。
“要說癮,它跟錢多錢少沒有太多關(guān)系。只要樂意去做就是癮。只要做著高興就叫癮。你愛抽那煙,我就愛熏這鍋,每日里跟老婆做那玩意兒,誰給二毛錢,可不是照舊干得歡,這也是癮?!背泻樘统鏊暮禑?,正準(zhǔn)備點上一鍋。
“我跟你說地,咋又扯那上頭去了.”
“你不是跟我談癮嗎?”
8
“是談癮。”
“談。”
權(quán)志利的手機響了。
“哥,楚挺這小子和一個青皮后生,攔住挖掘機,不讓動,說是刨了他兩家祖宗的墳了?!笔謾C里,二狗急吼吼地嚷嚷。
“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睓?quán)志利關(guān)掉手機,端起一盅茶,看著楚中洪說,“你家的祖墳到底埋在什么地方?”
“哼,我家祖墳叫那些狗日的挖沙的都刨得尋不見根了。這得問問你自己,還問我!”楚中洪才剛就嗡嗡聽到二狗的話,什么內(nèi)容沒聽清,但楚挺兩個字是聽到了。愛子心切,所以,他回應(yīng)權(quán)志利的態(tài)度就相當(dāng)模糊,余地也相當(dāng)大。
“走,跟我去沙場!”權(quán)志利站起身,就往外走。
“沙場有我黑面,還是有我麥麩?我又不是你的狗腿子?!背泻樽蛔撸龡l斯理燃上了一鍋煙。
“你家祖墳找到了,你不去看看?”權(quán)志利有些嘲諷地看著楚中洪,他以為父子兩在唱雙簧。
其實,楚挺的事,楚中洪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倒是你應(yīng)該去見見你祖宗吧!告訴你吧,權(quán)志利,你爹——”
“叫爹土,我叫爸!”
“再土也是爹?!?/p>
“好好,叫爹,聽你的?!睓?quán)志利拿楚中洪沒辦法。
“你爹的墳?zāi)怪两襁€好好地在我那塊地里埋著,也就是說你爹至今還好好地睡在我那塊地里。你爹跟我爹是一搭搭務(wù)莊稼的好把式,好兄弟,老人家沒了的時候,非要躺在全村麥子長得最好的地方。哪地塊上全村的麥子長得最好?就是我那塊地,我父子這四只手讓麥子長得全村最好!恰恰你爹就要睡我那塊風(fēng)水寶地。睡就睡吧。占就占吧。我沒有怠慢你爹,因為你爹是我爹的好兄弟,我的好伯父。你也不是不記得,那幾十米深的沙坑地方,十幾年前,那是個什么模樣?樹成行,地成田,道兒賽棋盤,麥子平圪整整齊圪刷刷綠格油油。這會子呢,你再看看,都是埋人的沙坑,都是斷子絕孫的沙坑!我真為你爹難過,權(quán)家出了你這么個刨根斷祖的東西!喪盡天良的東西!”楚中洪越說越激動,他抓起茶壺,咕嚕咕嚕,灌了個底朝天,“呸呸呸”,吐著嘴里的茶葉末子。
站在地上準(zhǔn)備出門的權(quán)志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不能走,要是走就更讓楚中洪小瞧他了。
看著權(quán)志利的窩囊樣,楚中洪抄起茶盅就朝他砸過來。嘩啦,茶盅碎了一地。
“嗖嗖嗖”,權(quán)志利緊躲慢藏,算是沒砸著他,但脊梁骨上不由得直冒冷氣。他一咬牙,掏出手機,給二狗打電話,說,“啥也不用說,刨了人家祖墳是真的,每家給5萬!”
“要不要打開棺木驗驗呀?”二狗在那邊壓低了聲音問。
“我操你媽——”權(quán)志利吼了一聲,“嘭”地一聲,手機碎了一地。
“過癮!”看著一地的碎件兒,楚中洪哈哈大笑,笑聲沖破一切障礙,真沖云霄。
9
去年的雪下到了今年。生生地憋了一年。你說這雪下的!
原來是雪粒子。后來就成了鵝毛大雪。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下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停歇的意思。
楚中洪的女人把雪堆在街門口,朝天插了把大掃帚,還操了個搟面杖嗵嗵敲手里的洋瓷盆。
“你那是干甚哩?丟人敗興的。”楚中洪埋怨著。
“丟啥人?敗啥興?請請掃天媳婦兒,掃開天上的雪,不要再讓下了。要不,兒子的婚事咋辦呀!”女人不理男人,自有她的道理。雪停一會兒,掃一會兒;雪停一會兒,掃一會兒;掃一會兒,敲一會兒。
“我看你就是掃天老婆子,驚得四鄰不安。”楚中洪罵了女人一句,自己操起鐵鍬鏟起雪來。
終于雪霽天晴了。
因為經(jīng)濟緊張,楚挺和江麗的婚事拖拍了兩年,終于要如期舉行了。
地上雖說有些泥濘,可紅彤彤的太陽畢竟出來了。
楚中洪的平房小院像炸開了鍋,人頭攢動,說到底是院子小,過來過去都是人。女人把她的女伴兒們都請了來,買菜的買菜,擇菜的擇菜,剪窗花的剪窗花,蒸饅頭的蒸饅頭,包餃子的包餃子,炸糕面的炸糕面,人人都不歇的,再笨的人也要做擦抹打掃的主角,當(dāng)蒸煮鹵燉的下手。
時下人們辦喜事,大都到酒店里開席,大大方方招待客人,省事倒是省事,就是寡淡,不像個辦喜事,倒像請了一大群吃貨,沒有一丁點辦喜事的煙火味兒喜慶樣兒和熱鬧勁兒。楚中洪呢,就堅持在家里辦,騰地兒,請廚子,賃桌凳,搭篷子,起灶火,借家伙,買東西,瑣瑣細(xì)細(xì)地張羅,事無巨細(xì)地鋪陳,不厭其煩地算計,他逢人就說,他是請這么多的人一齊過年,把多少年過平淡了的年味再找補回來!
能不喜慶喜慶,能不熱鬧熱鬧嗎?
楚中洪大聲地和人們說著話,說他自己結(jié)婚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三十年了,沒辦過一件像樣的大喜事!
人們哄笑著說,你那會兒結(jié)婚能跟現(xiàn)在比嗎?美的你!
楚中洪就說,那會兒恓恓惶惶的,一輛飛鴿牌加重自行車,后座上綁塊大紅線毯子,就把女人帶回家來了,滿打滿算才花了二百塊錢。難怪女人一說起來就受屈,說當(dāng)時的她連這會兒的半只豬娃都抵不上。我一半安慰她一半哄逗她,說,養(yǎng)了這么多年,豬娃變成了母豬,值錢哩!
滿院子的人都笑了。
笑聲把滿院游走的香味揚潑得一浪一浪,一涌一涌。雞們也顧不上跟人們打招呼,溜著墻根拍拍翅膀,脖子一抽一抽的,只會說,真香,真香!門口蹲著一只誰家的狗,瞇著眼斜溜一眼雞,神情迷離著,像被香暈昏了頭。
10
權(quán)志利跟楚中洪是對門,緊鄰居。雖說二人因為一塊土地的買賣,推了幾次手,糾了幾次結(jié),還摔了杯子,瞪了眼,罵了娘,差點動了手,可楚中洪還是請權(quán)志利當(dāng)了婚禮總管。權(quán)志利也樂意給人當(dāng)總管。尤其是楚中洪,就是不請他權(quán)志利,他也得幫他把這樁婚事辦得圓圓滿滿。
前天晚上,權(quán)志利就跟母親合計此事。
“咱雖說活成人上人,可要是跟老楚家比起來,就多倆錢兒,啥也不比人家滿當(dāng)?shù)侥莾喝?。有了錢,別把人家不當(dāng)人!想當(dāng)年,咱家窮得叮當(dāng)響,你爹常叫咱把自己當(dāng)人看,叫你抬頭做人哩!”
“娘,我懂。你看,我不是跑前跑后給他幫忙么!”
“你爹的墳在人家地里埋著,這么多年,啥都沒說,給護得好好的。要是給了別家,早計較墳占的那指肚大的地,還說不定早當(dāng)作沙地賣了哩?!?/p>
“要不是您在這兒攔著,我早就遷了墳,又一塊風(fēng)水寶地我早就買好了?!?/p>
“你敢!我還就喜歡你爹睡在那里,等著我。等我老百年之后,也睡在那兒。你就是挖塌地球,也得給我留著那塊地!”
“娘,您這不是成心跟你兒子抬杠嗎?跟自己過不去嗎?跟我那死去的爹過不去嗎?”
“啥叫抬杠?啥叫跟自己跟你爹過不去!那兒如果不作咱祖墳,風(fēng)水不好,能叫你黑里明里大把大把掙錢大發(fā)哪!”
“娘,你這不是——”
“我不管,反正,你爹當(dāng)年是種麥子一把好手,走到那兒比省長縣長都紅光,臨死的時候就選中那塊地,說他死了就埋在那里。你知道嗎,那塊地上的麥子比別處長得又壯又密,又平展又茂盛。他和楚中洪的爹楚國泰受了多少年,務(wù)過多少年的麥子,每年,那麥子呀,平展得就像看不見頭的案板,綠油油,齊刷刷,畝產(chǎn)超千斤。你說,人家那一輩子,多榮耀!瞧瞧你們——”
“娘,我怎么會忘?村里有人開始挖沙,爹就開始教我畫麥子。他說有一天,人們只能看著畫上的麥子認(rèn)麥子?!睓?quán)志利抬頭看看墻上的麥子畫。
事情被爹說中了。
多少年后,村里的孩子們再也認(rèn)不得麥子,因為他們的大人祖上再也沒人種麥子。
怎么說呢,人們似乎再沒有種麥子的那份熱情,再沒有種麥子的那份興奮。怎么能跟他爹那一代人比呢!記得他爹跟楚中洪的爹看到地被挖得坑坑洼洼,水利設(shè)施盡數(shù)被破壞,氣得先后一病不起。誰有點精神就去看另一位,看好伙計。看病人,解心病,從始到終說的就是那兩句話:等你病好起來,咱再種麥子。一種麥子,咱啥病都好了。
權(quán)志利的爹好不容易爬起來,楚國泰卻先走了。他為了紀(jì)念好伙計,也為解自己心焦,叫剛上初中的兒子畫麥子,自己在家里辟出巴掌一塊地來種麥子。種出的麥子比韭菜還粗。就又叫權(quán)志利照著幾叢麥子畫。權(quán)志利記得每天畫一叢,每天畫一叢,直到畫上全是密密的麥子,案板似的,平圪整整,仿佛風(fēng)一吹,那麥子都波浪似地涌來涌去。
現(xiàn)在在墻上涌,但權(quán)志利再也看不到那個涌了。
就是楚國泰的頭周年那天,權(quán)志利的父親走了,他看他的老伙計去了,他要說的是他們還要種麥子的事,無論走到哪兒,還要結(jié)伴種麥子的事。
“小時候,你是你爹的乖兒子,長大了開始挖沙,就不是你爹的好兒子了。”
11
“我怎么就不是我爹的好兒子?我這樣努力還是想做個好兒子?!”權(quán)志利有些委屈。
“看看你們,你爹種了一輩子麥子,你讓村人再種不成麥子,小國怕是連麥子也認(rèn)不得?!睓?quán)志利的娘神色黯了,隱隱帶著酸楚。
“娘,你咋跟楚中洪一樣犟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爹那一代人還住過高樓大廈?見過這么多的高檔家用電器?享受過這么豪華的……”
“唉,眼下這個日子,好是好,可就是覺得不踏實,不如我跟你爹那會兒沒明沒黑趴到地里踏實?!?/p>
“你可真是,娘,都受了一輩子了,還惦記著以前那種日子,對對,除了你惦記,還有一個人惦記。”
“誰?”
“楚中洪嘛。他舍不得賣那塊地,就是惦念以前的日子,就是跟您一樣,想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去,還想過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靠自己勤勞的雙手養(yǎng)家糊口,發(fā)家致富。五六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養(yǎng)幾只大白鵝,圈幾頭大肥豬——”
“楚中洪那塊地是咱村最后一塊耕地,要是那塊地也被挖了沙,咱村可就連一塊耕地都沒了。這可是罪孽呀!”老太太捶胸頓足了。
“就是留下一塊,有什么用?娘,你們一口一個罪孽深重,一口一個罪人,其實,沙是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文峪河給咱村留下來的礦產(chǎn)資源,這是大自然的恩賜。好端端的資源眼瞅著不開發(fā),不利用,不讓它產(chǎn)生更大的價值,不讓它為人類造福,那才叫罪惡,叫罪孽深重,叫罪人,叫對不起祖宗,叫守著金碗銀碗討飯吃!叫腦袋進了水的二傻子!咱村那沙資源,這一代人不開發(fā),說不定哪代人也會開發(fā),娘,我們這一代人挖沙,您是看見了,你的孫子挖,你的重孫子挖,您老人家能看得見嗎?能罵人家是罪人嗎?要是我的尸骨被后輩兒孫挖得滿地粉末,一塌糊涂,您能管得了,還是我能管得了?娘,咱村挖沙賣沙是趨勢,做事就是做勢!您一個明白人,怎么跟楚中洪一樣,老犯糊涂呀!”
權(quán)志利的娘不吭聲了。兒子已經(jīng)說成這樣,她沉默了半晌,老太太開口說了一句話,“給楚家隨份大禮吧!做人不能沒良心!”
12
新媳婦江麗一進門,就與丈夫楚挺結(jié)成了一道令楚中洪防不勝防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聯(lián)盟。在這個聯(lián)盟面前,楚中洪徹底崩潰了。
怎么會這樣呢?
楚中洪也說不清楚,他感覺到自己像一棵大樹,生長多年的大樹,先是被一片葉一片葉地摘,一根枝一根枝地掰,一杈兒一杈兒地砍,然后是敲骨吸髓,最后被一根須一根須地拔離大地。
這天,楚挺和江麗小兩口在屋里嘀咕半天。江麗吃吃地笑,大概是楚挺給她講自己得意的糗事,炫耀男子漢的才智。男人們都愛這樣。完了聽見江麗笑著說,“你那是小聰明?!?/p>
吃飯的時候,江麗大大方方,端盤遞碗,全然沒有新媳婦的忸怩作態(tài)。倒是楚挺這小子,端上架子了,比他老子楚中洪還牛氣。
他娘說,“江麗,你歇著吧,娘來端。新婦三日不下廚。”
楚挺一昂脖子,說,“娘,叫她做吧,她嫁過來就是自己人,客氣什么呀。不下廚?還出不出恭?”
江麗馬上接口就說,“娘,你看,我得聽楚挺的是不是?!?/p>
看似兩人夫唱婦隨,其實,楚挺是江麗的后臺靠山,江麗是楚挺的代言人。一明一暗地對付著楚中洪和他女人。
楚中洪的防不勝防進退不能和底虛就在這兒。
這一對子年輕人!
飯桌上,江麗開口了。
“爹,娘,把那塊地賣了吧,孤芳自賞似的,水利設(shè)施都破壞了,地都沒法澆,誰敢去種,說不定哪天就塌方,人要掉下去,多危險!”江麗把飯端在楚中洪夫婦面前。
楚中洪夾起一筷子豆芽停在半空中,看著楚挺。
“爹,看我干嘛,摘豆角別扯著蔓兒,這可不是我的主意?!背o辜地擺擺手,偷偷地一指江麗。
“這是我的主意,跟楚挺沒關(guān)系。爹,種地打豆能掙幾個錢?我和楚挺都商量好了,把這院子、那套樓房還有這塊地都賣了,資金歸籠到一塊兒,到城里先買套樓房,剩下的錢,我們想要開個門市,選個好的項目,做個買賣,不想窩在這村里。一來為孩子上學(xué)受教育方便考慮;二來呢,也為你們二老養(yǎng)老享享清福。這村了里呀,真的是不能再住了,終有一天文峪河發(fā)大水,那幾十米的沙坑,非把全村的人都灌了水牛不成?!苯愡@一頓說,頭頭是道,縫隙全無。
楚中洪一下子怔住了,頭頂上一個悶雷不提防就炸響,順著脊梁骨就滾下去了,冷汗被堵在毛孔里,像藏了無數(shù)條小蟲子,噬咬著他的肌膚,他的心魂。
怎么回事?
這么多年的堅守叫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娃娃說推就推翻了!好像自己這么多年活在錯誤中一樣,又好像這么多年自己像頭驢一樣被生活蒙了眼睛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一樣。這么說,不是白活了這么多年?關(guān)鍵還不是白活,是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就在剛才,一個自己從自己這個臭皮囊里騰空而起,立在屋頂上看著他,發(fā)出一聲比一聲更冷的笑聲呢!
“你們二老想想,村里那么多老板,把咱村幾千年幾萬年老祖宗留下來的資源都吃光喝盡,買空賣空了,他們開發(fā)了那么多樓盤,什么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哄誰呢,數(shù)數(shù)他們買了幾套?你們說,權(quán)志利有幾套?一套都沒有。既然那么好的樓盤,他怎么不置辦幾套?怎么跑到海南買房子去了?這本身就是個圈套!”江麗的話像又一個晴天霹靂,在楚中洪身邊頭頂炸開了。
烏煙四起。
楚中洪又蒙了。可不就是,權(quán)志利除了和他娘守著這個老院,哪里備有一套樓房在本村?即使他那個淘氣小子,權(quán)小國,也不在村里住,還不知在哪里栽樹種草培植蔭涼呢!
“是呢!麗麗說得對?!迸擞酶觳仓馔蓖背泻?。
楚中洪幾乎要憤怒了。翻來倒去,嘴里的豆芽已被咬得粉啐,還舍不得咽下,最后就聽得是牙齒在“咯吱咯吱”響了,變成牙齒自己咬自己了。這幾個可惡的沙老板,一點一點把村里人放到他們挖的沙坑陷阱里,明里修學(xué)校,鋪全村的路,還蓋什么文化站,哄騙村人,給他們作秀!他們在干什么呢?他們是放了一池溫水,全村人都是溫水里的青蛙,一點點被舒服至死都得感激涕零為這些孫子們歌功頌德!他們?yōu)槿迦艘稽c點注射嗎啡,麻醉他們,廉價奪走他們的土地,然后,一點一點把他們放到可怕的無底的深淵!他們一路凱歌哼唱著遠(yuǎn)走高飛!
“爹,娘,咱們已無路可走,趁他們對這塊地還垂涎三尺,不如就把這張牌甩給他們,讓他們?nèi)ネ姘?,讓他們無情開采吧。在這場游戲中,咱爭不了上游,卻也不能鐵定當(dāng)下游的鱉,至少占個中游。我跟權(quán)小國是同班同學(xué),他以前還對我有過那個意思。這就是條線。我們可以通過他,把每畝地的價格再往高里挑挑,相信權(quán)志利是不會在乎這幾個小錢的。于他而言,是幾個小錢,于咱而言,可就是一筆買賣的啟動資金?!苯愓f得胸有成竹。
楚中洪的臉越來越不成個顏色,一點點變紫變白變青;他的胃里越來越不是個滋味,先是一陣陣惡心慢慢變成一陣陣痛一陣陣痙攣最后變成了徹底的虛空,他不知道他要吃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他先是一聲不吭,嘴緊緊地崩著,后來,他張大嘴巴,放出一連串的“嗬嗬嗬”聲,仿佛他肚子里隱藏著無數(shù)叫“嗬嗬嗬”的子彈,現(xiàn)在猛然找到缺口,一顆一顆朝天放射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看著他。
楚中洪老淚縱橫,放聲大哭。他哭自己,哭自己多少年冥頑不靈,落后守舊,固守貧窮,還自以為是,他夢想著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種麥技術(shù)管理經(jīng)驗有朝一日會用上派場會大放異彩,卻不想抱殘守缺,成了賣不出去的老古董;他夢想著他的可愛的家鄉(xiāng)還會出現(xiàn)綠格茵茵平圪展展的麥田,一望無際,還會出現(xiàn)青山綠水,不似今日之光禿禿荒涼涼滿目都是幾十米深的沙坑,滿嘴都是硌牙硌齒的沙粒子,到處都是轟隆隆的挖掘機,車水馬龍般的拉沙車,把他村莊的肌肉、骨血、經(jīng)絡(luò)、骨骼都掏空了。
哭完自己,他又想起他爹。他哭他爹。他們那一代人是經(jīng)歷了怎么一個幸福而充實的年代??!他們的理想和信念一致,他們在享有過的時光里給這個村莊留下了無數(shù)的精美,這塊土地承載了他們多少的辛勞和記憶,他們也從這塊土地上得到了怎樣的幸福和快樂!而自己這一輩呢,以后的子孫后代呢?什么都沒有了。被剝奪得一干二凈了。如果真把那塊地賣了,楚中洪一下子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被拋棄的人,被無人認(rèn)領(lǐng)的人,成了最孤獨無援的人,像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孩子,成了自己割裂自己最深的人,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而這種痛苦又沒人能夠理解,四周一片荒漠,沒人能夠從荒島荒漠上解救他們!沒有!
就是因為那塊地!
地!
13
一畝地,18萬。
五畝六分地的成交價格就是100萬。楚中洪是最后一個賣地成沙的人,也是每畝地單價成交價格最高的人!
當(dāng)權(quán)志利把一沓沓的鈔票拍到楚中洪炕頭時,楚中洪把它們都扔了出去,像一顆顆手榴彈,像一大把沙子一大把沙子,向高空拋去……
14
遷墳移骨殖,請老祖宗移位,是件很嚴(yán)肅的事,來不得半點馬虎。
好不容易說服了母親,蒸了蓮花大供和馬蹄盤盤。權(quán)志利又專門請陰陽撿了個好日子。
二月十六這一天,天氣果然格外燦爛。
早一天,權(quán)志利沐浴獨居,以表對祖宗的恭敬之心。兒子權(quán)小國遠(yuǎn)在海南。論說,長孫兒男都應(yīng)該在跟前照應(yīng),可這小子野了,趕是趕不回來了,再說他也不愿意往回趕。電話里他對權(quán)志利說,誰的父親誰管,爹,終有一天,你歸我管。
老子不用你管!權(quán)志利沖他吼了一聲。
這個臭小子!
上午九點多,權(quán)志利帶領(lǐng)一幫沙場弟兄,來到父親墳前,擺好蓮花大供,正了香爐,燒了四炷香,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
此刻,他們站在楚中洪的那塊土地上,不,這塊地再不姓楚,而是姓權(quán)。其實也不姓權(quán),它姓沙,姓錢。
祭奠完畢,權(quán)志利垂手而立,眼里無淚,卻滿面沮喪。他的一幫兄弟站在他身后,手持鐵鍬,嚴(yán)陣以待,等著他一聲令下。
權(quán)志利清清楚楚記得,在他開挖第一個沙盤開發(fā)第一個樓盤時,也是這么恭恭敬敬,告村民,拜皇天,祭厚土,安鬼神,慰祖魂。多少年了,權(quán)志利在沙海商海里撲騰,利潤越掙越厚實,人也越走越遠(yuǎn),時至今日,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的命運是從沙堆里走出來的,每一步都踏在沙粒上,松軟舒服輕松愜意卻不踏實,每一粒沙拍打在臉上,漫過手里,劃過皮膚,都會有一種鉆心的痛。這種痛,有時是尖利的,有時是鈍銼的,有時是瞬間的,有時是漫長的,有時是輕緩的,有時是劇烈的。這種疼痛的背后是無法稀釋無法放下的癡迷和執(zhí)著。他到底要把他的命運引向哪里呢?
此時此刻,權(quán)志利跪在父親墓地邊,突然,平時蓄養(yǎng)的無數(shù)的黑色精靈都化作條條毒蛇,纏繞他,吞噬他,詛咒他,把他拽到黑漆漆的萬丈深淵,他像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向下墜落,墜落……他哭喊,他求救,他掙扎,他攀援,都無濟于事……
“大哥,你怎么了?沒事吧?”二狗一把扶住了他。
權(quán)志利感到渾身發(fā)冷,牙齒不斷地打著冷顫,身子搖搖晃晃,快要摔倒的樣子。二狗伸過手,扶他。他勉強揮揮手,算是下達了指令。
幾個小伙子奮起鐵鍬,開始挖墳。
遷墳開挖是有講究的。東西南北四個角上各挖一鍬土,意味著提醒地下的人,要搬家嘍。隨后,這才從墳頂開始下挖。當(dāng)幾把鐵鍬齊刷刷伸向墳頂攫起第一鍬土?xí)r,一團乳白色軟哩巴嘰的東西,熱熱鬧鬧,紛紛擾擾,頭尾不分地亂動,卻不四處亂竄,像一塊土色肉疙瘩,嚇得眾人扔了鐵鍬,哄然退縮到一邊。
原來是一疙瘩抱得緊緊的蛇團。
權(quán)志利深深吸了口冷氣。
足足有幾十條蛇,它們并沒有因為受到驚嚇就倉皇四竄。當(dāng)從半空中被扔到地面時,它們依然緊緊地抱在一起,眾目睽睽下,晃動著蛇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明亮的世界。
“大哥,這是財氣呀!”
二狗一下?lián)渖蟻恚攘顜讉€后生小心翼翼把蛇團用鍬架起來,送到遠(yuǎn)處去。
不,是請。
遠(yuǎn)處是哪兒呢?
權(quán)志利一指西山,既然是生靈,那就讓它們復(fù)歸自然去吧。
表皮發(fā)黑發(fā)朽發(fā)腐的棺木露出來了。
權(quán)志利猶如看到父親,他眨眨眼睛,眼里不來淚,卻渾身止不住顫抖起來。向前一步,就要踏上去。
二狗他們趕緊扯住,說,“哥,這可使不得,當(dāng)心踏著老爺子?!鼻嗥ず笊鷤兺爻稒?quán)志利,權(quán)志利的眼淚下來了。人死確實不能生還呀!權(quán)志利慢慢蹲下來,他抹把臉,看著棺木慢慢被撬開。
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陣旋風(fēng)。有人呸呸呸,唾幾下,跺幾下腳。旋風(fēng)扭著枯枝敗葉,很快過去了。
權(quán)志利絕望地閉了眼,喃喃著說,“爹,還是您老人家幸福。兒子可能不會像您這般舒舒服服地躺著了?!?/p>
棺木打開了。
里面空空如也。
這怎么可能?
這下,權(quán)志利再也止不住,他兩手一撐跳下去,親自探手摸摸,睜大眼睛看了看,真的什么都沒有。二狗怕權(quán)志利有意外,也跳了下去。
“大哥,你上了老楚家的當(dāng)了。”
“這當(dāng)是怎么上的?”權(quán)志利不相信自己。
經(jīng)二狗一提醒,權(quán)志利就想起楚中洪,就往地面上爬。二狗托著他的屁股,硬是用肩把他頂了上來。然后自己以鍬作撐竿,一下子跳了出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我爸呢?是我親眼看著埋在這兒的?!睓?quán)志利簡直要發(fā)狂發(fā)瘋了,“你們等著,我去找楚中洪,這個狗日的!他到底搗了什么鬼!”權(quán)志利像只發(fā)怒的獅子,低頭往前沖著走。
“哥,這邊,小心,腳下塌方?!倍芬幌伦映蹲×怂?。
原來是氣昏了頭,走錯了方向,權(quán)志利差點摔到幾十米深的沙坑里去。
15
權(quán)志利一頭沖進楚中洪院子里。
雞們被嚇得斜了翅膀飛奔著跑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驚人大事,直給權(quán)志利讓路。
進了屋,他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兩把大鋤,三把小鋤,鐵鍬,鐵棍,籮筐,都整整齊齊擺在炕頭邊。楚中洪披著舊棉襖,一邊劇烈地打著擺子,滿臉虛汗,一邊抖著手,把三個盤子擺到這些農(nóng)具前面,盤子里面是棗、花生、栗子三樣干果,盤子前是一個茶盅,茶盅里盛著滿滿的高粱,權(quán)當(dāng)香爐,楚中洪抖抖折疊幾張黃裱,手邊是三炷香。
女人端著一盤玉米和一盤麥粒走進來,玉米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金黃色,麥粒粒粒飽滿,肥胖得都看不見??p了。
“這是要干嘛哩?”權(quán)志利一頭霧水。
“他說這些農(nóng)具跟了他這么多年,件件趁手,都是他的寶貝。他說要好好謝謝它們!”女人把手里的兩個盤子,放到炕上,湊成五樣,依次擺好。
自權(quán)志利進門,楚中洪眼皮也沒抬一下,視若無人,他點著了一炷香,燃著了黃裱,深深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詞。
“楚中洪,你真的要告別農(nóng)耕時代了?!?/p>
丟下一句話,權(quán)志利抬腿就走。他本來想跟他說說他父親的事,但,楚中洪都這樣了,他還能跟他再計較什么呢!
從楚中洪家里出來,權(quán)志利眼淚流下來了,他抹了一把,像受了委屈的犟孩子,走失了父親,又迷失了路。父親的棺木里竟然空空如也。這一事非同小可。他不能不驚動母親了。
他腳步踉蹌走回到自家院里。
“娘——”權(quán)志利每個房間都察看了一下,全然沒有娘的蹤影。
“這老太太到哪去了?天寬地闊不如人的心想開寬。還是娘能想得開啊!”權(quán)志利自我安慰了一句,心里還惦著遷墳的事,驅(qū)車就往地里趕。
那塊孤島似的土地上分明飛動著一個小黑影,方位大致就在權(quán)志利父親的墳邊。權(quán)志利搖下車窗,看得分明,那個小黑影就是自己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莫非,她老人家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跑到這兒找父親來了?
“娘,危險——前面有塌方!”
權(quán)志利的喊聲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塊狹長的地皮慢慢地斜斜地向下翻去,像極了電影里的慢鏡頭,巨大的沙塵浪濤翻涌,隨著,沙土土塊像解凍的冰凌奔涌而下。
可怕的塌方事故終于發(fā)生了。
權(quán)志利的母親本來不想來,可最后她還是來了。她想看看老頭子,看看她最后的安息之地??蓻]走多遠(yuǎn),就感到整個大地在向下墜落,心臟似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眼珠子要掙脫眼眶子飛了出來,明明看見自家的老頭子伸出一雙有力的大手想要拉住她,她也張大嘴巴,興奮地喊著自家男人的名字。
“老權(quán),原來你還在這兒種麥子,我說這么多年怎么找不著你呢。死鬼!這下可找著你了!看你再往哪兒跑!”老太太一面跑著,兩手不住在空中抓撓,一面就仿佛看到腳底下是青青的麥田,一望無際,麥苗隨風(fēng)擺動,搖頭晃腦,壯得像孩子似的,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老權(quán)對老太太說,“累了,歇歇吧。咋不見志利這小子!這小子從小就不會種莊稼。你找不著他?!崩咸珓傄P腿坐下來,突然有無數(shù)雙黑色的大手把她往下拽,她身不由己恐駭至極,不一會兒,四周無邊際的黑暗和沙土包圍了她。
權(quán)志利從車上狂奔下來,他站在深深的沙坑邊,揮舞著拳頭,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聲嘶力竭地喊,幾乎要跳下去了。
二狗幾個人坐著纜車上來了。
原來,當(dāng)權(quán)志利要找楚中洪算賬時,二狗他們幾個一來是想繼續(xù)挖沙掙錢,二來是覺得腳下這塊土太不安全了,就一窩蜂撤下去了。所以,當(dāng)權(quán)志利的母親跑上來的時候,嗚咽嗚咽哭了一會兒,二狗他們一點都沒聽到。老太太憑著記憶,四處尋找,腳下的土地不想就塌方了。幾十米深處下的二狗他們,看到沙塵飛揚,知道塌方事故發(fā)生了,就趕緊上來了,哪里知道老太太和墳?zāi)挂黄鸲挤诶镱^了呢!
二狗把幾乎瘋狂欲哭無淚的權(quán)志利帶下去了。
“你們給我挖,挖,一定要把老太太和老爺子找到?!倍房戳艘谎酃蛟诘厣洗诡^喪氣的權(quán)志利,指揮著好幾部挖掘機,同時作業(yè),他理解權(quán)志利此時的心情,命令大家一定要把老兩口找到,哪怕是用手摳,用腳刨,也要見個究竟。
“哥——找著了,?!!!倍冯p手一揮,所有的挖掘機都噘著鼻子停在半空,斗里的沙土嘩嘩啦啦灑下來,像吃到嘴里又吐出的渣滓。
“哥,快來——”二狗首先撲了上去,兩只手輕輕刨著,回頭大叫,“哥,快來——”
權(quán)志利箭一般撲了上去。
太陽光撲撲簌簌抖了幾抖。晴天里幾個霹靂,悶悶滾過,權(quán)志利后脊背上虛汗直冒。
是老太太的幾綹頭發(fā)。
幾個后生輕輕用手一點一點拔開沙土,旁邊是一幅棺木。權(quán)志利的母親,這個老太太,蜷縮著身子,偎依在丈夫身邊,一幅累極了的模樣,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像孩子回到母親身邊的舒泰。權(quán)志利輕輕抱起母親瘦弱的身體,余溫尚存,只是氣息全無。打開棺木一看,里面果然是父親,面容慈祥如昔。
“爹,娘,兒死有余辜,兒死無葬身之地!”權(quán)志利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一道白光閃過頭頂,他抬頭看著天,雙眼空洞,兩行細(xì)細(xì)的眼淚淌下來,在滿是沙塵的臉上,留下兩道痕,若有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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