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喪

劉軍

黑黝黝的土地，湛藍(lán)藍(lán)的天空，五顏六色的鮮花，翩翩起舞的蝴蝶……把一只小小的繡花鞋打扮得如此精巧，村里人都說：“十里八村的，也只有三奶！”也有人說三奶：“是閑的，這么好的身體，急著整那玩意干啥，喪氣巴拉的?！比陶f：“閑之忙用，這么大歲數(shù)了，看著沒病沒災(zāi)的，說不行就不行了?！惫⒔鹬腋纱喟牙夏锏睦C花鞋藏起來，說：“媽身體這么好，不能讓她胡思亂想?！惫⒔鸫鋮s絲呀、線呀、綢呀、緞呀地買了一大堆，說：“媽既然喜歡，就讓她整唄，一天有點(diǎn)兒活干，也算有個念想，鍛煉身體，還開發(fā)大腦，起碼不能小腦萎縮了?！?/p>

三奶像掛不用上弦的鐘表，無冬歷夏，早三點(diǎn)準(zhǔn)時起來，在院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夠了就幫連金花摘菜、淘米，或者往灶里添柴。有時候西屋還靜悄悄的，三奶就屋里屋外地走來走去，或者去廚房里摘菜、淘米。

吃飯也不減當(dāng)年，連金花一頓能吃三碗疙瘩湯，三奶也吃三碗，連金花有時候吃四碗，三奶也吃四碗，連金花有時候撂下飯碗，三奶還要兒媳再給她盛一碗。連金花說：“別小豬逮著黑豆囤，撐著哇！”三奶說：“你才小豬逮著黑豆囤，撐著呢！”耿金忠和耿金翠在一邊就哧哧地笑。

過年過節(jié)孫男嫡女地來了一大幫，“媽媽”“奶奶”“姥姥”“太姥”地此起彼伏，鬧哄哄地像一幫要吃奶的羊羔子。吃飯前大伙兒非要三奶給講幾句，三奶說：“有啥講的，你們都識文抓字地一肚子墨水，我斗大的字不知道念啥?！贝蠡飪赫f：“老祖宗德高望重，豐富的經(jīng)歷就是一部天書。”三奶說：“我就希望你們旺旺興興地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qiáng)?！眹W嘩嘩地掌聲一片。耿金翠說：“我們都祝愿老祖宗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只要老祖宗健在，我們就能經(jīng)常相聚，歡天喜地地幸福每一天！”三奶就罵她：“搗蛋鬼，就你尿罐子鑲金邊，嘴好！”掌聲如雷，歡笑聲和碰杯聲一浪高過一浪。

一

一天都四點(diǎn)多了，老太太還沒起來，好像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的鐘表突然就停擺了。連金花有些奇怪，躡手躡腳地去東屋查看。老太太早就起來了，臉洗得干干凈凈，頭梳得光光溜溜，渾身上下穿得立立整整，卻頭朝里，栽歪著身子躺在炕上。連金花說：“媽，你咋地了？”三奶說：“沒咋地，就是身上發(fā)緊，懶得動彈?！边B金花摸了摸，老太太的腦袋股熱股熱的。趕緊找來安康和頭孢，給老太太吃上。半小時后老太太就起來了，腦袋冰涼冰涼的，一圈接一圈地在院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啊……

有一天早飯啥也沒吃。連金花給老婆婆吃點(diǎn)藥，做一碗荷包蛋，放一匙白糖，老太太勉強(qiáng)坐起來，咽藥似的使大勁也沒吃幾口。

聽說母親病了，兒女們都搶著來看。大包小包地把半鋪炕堆得滿滿登登。耿金忠安排好工作，現(xiàn)開著帕薩特，帶著老伴和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還有未過門兒的兒媳——一塊來看老祖宗。三奶樂得合不攏嘴，伸手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像老活佛接受信眾的膜拜。兒孫們說：“老祖宗太累了，快躺下休息吧?！比陶f：“你們一來把我的病都嚇跑了，還休息，一會兒我跑幾步給你們看看。”兒孫們都笑。耿金翠有些不高興，說：“二哥，你開車來也不帶我一個，咋那么自私？”耿金忠說：“我以為你肯定和海河一塊來，車上坐不下，就沒給你打電話?！惫⒔鸫湔f：“海河來不來能咋地，知道你開車我就跟你們一塊過來了，省車費(fèi)不說，也少遭罪，在大客上擠擠巴巴地像裝餃子?！惫⒔鹬以诿妹玫募绨蛏吓膬上?，說：“二哥考慮不周，下次一定先向你請示請示。”耿金翠抹搭一下眼皮，拿水杯去給母親倒水。耿金忠的兒子說“二姑我來”，伸手搶下水杯。耿金忠未過門兒的兒媳又從戀人手里奪過杯子。

二

三奶的病時好時壞，半年內(nèi)得了兩次腦血栓，后一次基本上就臥床了。

開始吃飯自己還能坐起來，漸漸就得擱人扶了。

耿金忠隔幾天就過來看看母親，每次都給耿金翠打個電話；耿金翠有時候過來，有時候不過來。

最辛苦的是連金花，一天除了雞鴨鵝狗、侍弄園子，洗衣做飯、收拾衛(wèi)生，還得照看兩歲半的兒子小亮，更多的時間都用在婆婆身上。外邊的姑娘兒子一來，她才能喘口氣兒。

耿金忠一進(jìn)屋就摸摸母親的手，摸摸母親的臉，問母親：“咋樣，強(qiáng)沒強(qiáng)點(diǎn)？”老太太半清楚半含糊地說：“強(qiáng)啥強(qiáng)，得這病，不如死了，你快給媽想個辦法吧……”耿金忠說：“媽你咋說這話呢，你這身體，這點(diǎn)小病，啥事沒有，過些日子慢慢就好了……得有信心，堅(jiān)持，堅(jiān)持就是勝利……”耿金翠站在母親身邊，一會兒問媽餓不餓，一會兒問媽渴不渴，一會兒要給老太太剝個香蕉，一會兒要給老太太削個蘋果，忽然捂起鼻子，“哎呀，媽，拉了吧，咋這么臭呢？”老太太沒聽見似的，瞪著眼睛啥也不說。耿金翠隔著門對兄弟媳婦喊：“金花，我媽八成拉了，快點(diǎn)吧……”連金花說：“你們先收拾吧，小亮這邊也拉了?！?/p>

耿金忠小心地掀開被子，大便的臭味撲面而來。老太太稀溜溜地拉了一褲子，褲衩、襯褲黃中帶黑，褥子上也滲進(jìn)去不少，一只手還粘乎乎地沾了一層，正一下下地往被子上擦。耿金翠捂著嘴跑出去嘔了一氣，趴廚房門口看看兄弟媳婦正給大侄子洗褲子，就說：“金花，快過去給我媽收拾收拾吧！”連金花光哼哈地答應(yīng)，也不動彈。耿金翠心急火燎地跑回來說：“咋整？”耿金忠說：“沒事，先拿衛(wèi)生紙把屎大體上擦擦，上暖壺里倒點(diǎn)水，兌點(diǎn)涼水給老太太簡單洗洗，給她換個褲衩和襯褲……慢慢整唄?！?/p>

兄妹倆足足忙活了半個小時，連金花也沒進(jìn)屋。耿金翠說：“這叫什么兒媳婦，老太太拉那樣都不管，就這么侍候老人呀？”連金花說：“我沒長三只手，就這么大能耐，你看誰侍候得好就讓她領(lǐng)家去?！惫⒔鸫湔f：“原先是咋講的，房子、地都?xì)w你們，負(fù)責(zé)侍候老太太，直到送終；這才幾天，老太太一有病就撒手不管了？”連金花說：“不管是你侍候的？來屁大工夫，收拾一潑屎尿尖兒尖兒地就受不了了，我天天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來侍候去的還成罪人了？”耿金翠說：“我干啥尖兒尖兒地了？你咋那么嘴不對心呢？”連金花說：“不尖兒尖兒咋地，啥事哪都有你，還嘴不對心！”耿金翠說：“你嘴干凈點(diǎn)，別破破家家地拿農(nóng)村家庭婦女那套！”連金花說：“農(nóng)村家庭婦女咋地了？你不是農(nóng)村家庭婦女出去的？屎窩挪尿窩才出去幾天，就看不起農(nóng)村家庭婦女了；一個小小的財(cái)務(wù)科長就這么牛，要當(dāng)了國家主席更了不得了！”耿金翠說：“你以為老太太那么好侍候的呢，一天光想著房子地、想好處了，眼睛鉆錢眼里去了！”連金花說：“你眼睛不鉆錢眼里你抬家去侍候，我保證不眼氣，俺們認(rèn)可凈身出戶，搬出去住，也不占那個便宜！”姑嫂倆越說越僵，好像隨時都能打起來似的。耿金忠讓妹妹少說幾句，“金花一天又是家里又是外頭地不容易，老太太一天又是吃又是拉地很難侍候，咱老耿家能攤上這樣的媳婦是老母親的福分，也是咱們兄弟姐妹的福分?！惫⒔鸫湔f：“真是福分，這樣的兒媳天下難找！”一抬屁股起身就走。三奶說：“這是哪輩子的罪呀，我咋還不死呢！”耿金忠說：“媽你別多心，姑嫂倆一家人，說話沒有反正，一會兒就好，心里都是愛你。”回頭又給弟媳吃定心丸，“金花你只管放心地侍候，二哥和兄弟姐妹們心里有數(shù)，我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你對老太太的好處；金翠也是有嘴無心，說完拉倒，你別往心里去?！边B金花的氣一下消了不少，耿金忠隨后又拿出一沓錢遞給弟媳：“從現(xiàn)在起，別的不算，每月格外拿兩千元給你和亮亮零花。”

耿金翠說：“你有錢你給，我沒錢往那窟窿里填?！惫⒔鹬艺f：“你和大伙憑心思——自愿，能拿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我包葫蘆頭，至少50%?！惫⒔鸫湔f：“你這么慣著她多咱是頭兒，當(dāng)時是咋說的？”耿金忠說：“不管咋說，母親的病壓倒一切，這么多兒孫嫡女，不送好老母親最后一程，天理不容。”耿金翠啪地掛了電話。

三

耿金忠等再來看望母親，連金花像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讓座、讓茶、拿水果，細(xì)嘴白牙地介紹老婆婆的近況，精心精意地關(guān)注著老太太每一個細(xì)小的變化，忽然掀開被子，給婆婆翻身或換尿布，還時不時地建議老人家的后續(xù)治療，小亮?xí)r不時地跑進(jìn)來要這要那或弄得臟兮兮的。連金花就罵他滾蛋，“這么大了還不知道哪輕哪重，跟著瞎攪和啥。”屋里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沒一點(diǎn)異味，換洗的尿布和襯衣、襯褲都疊得板板正正地放在老太太的腳邊。三奶成天躺在炕上，身上沒有一塊褥瘡。耿金忠就夸弟媳：“勤快、孝順，任勞任怨，母親有這樣的兒媳，真是八輩子積了陰德，也給他們兄弟姐妹樹立了榜樣?！惫⒔鸫淦财沧欤@掀掀那看看，不是老太太的褥子沒換了，就是褯子沒洗干凈了，要么就小米粥熬得不爛了，肉切得不細(xì)了……連金花喘口粗氣，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耿金忠一次次地給妹妹使眼色，或指使她去園子里摘黃瓜摘西紅柿，說弟弟家的蔬菜好吃，健康、綠色、口感也好。

一晃一年半了，三奶的病始終不輕不重，不好不壞。一天你喂她就吃，不喂也不知道要。耿金忠和兄弟姐妹們偶爾過來看看，給老太太買點(diǎn)吃食或補(bǔ)品，吃頓飯就走了。耿金忠每次來都夸弟媳這好那好，走前還擺擺手，說：“金花受累了?！苯鸹ㄕf：“受啥累，自己的婆婆，和親媽一樣，你們就把心放肚里吧！”耿金翠每次來都挨到母親身邊，細(xì)心地看看這，看看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嘮嘮嗑兒，有時候突然趴到母親耳邊，問連金花打沒打她，罵沒罵她，或者給母親洗洗臉，洗洗手，等連金花做好飯，簡單地吃一口，拍拍屁股走人。連金花每天按時給婆婆喂飯、喂水、喂水果，擦屎、擦尿、翻身子，常常飯涼了也顧不得吃，一天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婆婆身上，雞鴨鵝狗、侍弄園子、照看小亮等雜活亂活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耿金翠有時候就問二哥：“媽的病咋整？”耿金忠說：“那能咋整，慢慢治唄?！薄爸紊吨?，這種病，哪有好的？這么大年紀(jì)了，多咱是頭兒？”“好不好地也得挺。頭兒，啥叫頭兒？活一天就得好好地侍候一天；金花侍候挺精心，也不錯了，別的還有啥法兒？”“啥叫精心，她為的是錢，咱每月不給她兩千塊錢，你看她精不精心？以前咋不這樣，老太太把屎拉在炕上理都不理?！薄霸挷荒苣敲凑f，金花也有兒有女，哪天不得花錢？金成除了種地，再就上外邊打點(diǎn)零工，一年也掙不了多少，一家四口不花不花地哪天不得花錢，啥事得將心比心……”“咱媽這病，我問過周圍的同志，有的老人臥床五六年了還不好不壞的……”“幾年也得盡心盡意，要不咋整？”“媽現(xiàn)在是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罪……”“那也沒辦法，人老了都這樣，咱們將來也有那天。”“我老了可不遭這罪……”“那能咋整？”“事先就想好辦法，要么不行了干脆……”“話是那么說，到時候就下不了決心了。”“不信到時候你就看著?！薄八懔?，那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啥，目前我們的主要任務(wù)，一方面要把工作干好，有機(jī)會就上一上，沒機(jī)會也別出啥紕漏；一方面家庭也不能忽視，像你對海河，不要強(qiáng)勢，要尊重人家，有些事過分了會適得其反；一方面抽空多來看看老太太，盡點(diǎn)孝心，管她明不明白，起碼心里踏實(shí)，不給今后留下遺憾。”耿金翠嘆口氣，一臉愁容。

四

兩年后。三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喂就一天天躺著，不說餓，也不說不餓，喂也吃不多少，好歹吃進(jìn)一口，忽然就吐出半口，一頓使大勁能吃半小碗稀粥，至少得半小時；曾經(jīng)一哈腰就能扛起二百斤的黃豆袋子，如今連只手也舉不起來。耿金翠看著看著就抽咽咽地往出走。耿金忠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弟媳給母親喂飯，有時候也上去喂幾口，不是嗆了，就是一點(diǎn)點(diǎn)地吐出來。連金花像個職業(yè)殺手，一條腿不輕不重地抵住婆婆的后背，一只手不松不緊地?fù)ё∑牌诺暮笱?，不緊不慢地一會兒喂婆婆一口，老太太帶吃不吃地一會兒吃下一口，不知不覺，小半碗稀粥就吃完了。

耿金忠逢人就說：“老耿家這么些姑娘兒子，誰也沒有金花孝順！”耿金翠說：“還是為錢，不給錢你試試?！边B金花說：“有相當(dāng)?shù)内s緊換人，我沒那個命，也掙不了那個錢，這一天沒黑沒白的，連口應(yīng)時飯都吃不上，還鬧個為錢?！惫⒔鸫湔f：“不為錢好，明天就把那三千塊錢掐了?！边B金花說：“你掐不掐地不該我事，明天我就得出去看病，這腰疼得像折了似的，再挺下去，說不定哪天還得走在老太太前邊?！惫⒔鹬仪那陌训芟苯械揭贿?，“從現(xiàn)在起，每月再給你增加一千。”隨后從手包里拿出一疊百元大票。連金花不好意思地縮手，“二哥，你想哪去了，我確實(shí)有病，啥錢不錢的，老太太是誰，自己的老婆婆，和親媽一樣，我當(dāng)兒媳婦的給不給錢也得侍候?！惫⒔鹬乙话褜㈠X塞進(jìn)弟媳手里。

耿金翠說他二哥大腦袋，“你這么恭敬下去多咱是頭兒，這和媽小前兒給咱們講的《狼攆肉挑子》（說有個賣肉的，半路上遇到一只狼，狼追上他，他就扔給狼一塊肉骨頭，狼吃完了肉骨頭又追上來，他再扔給狼一塊肉骨頭……）有啥區(qū)別？”耿金忠說不這樣咋整？除了在金成家，讓金花侍候，別家誰行？“哪兒都比她強(qiáng)！”“你說得輕巧，大哥家大哥天天喝酒，大嫂天天打麻將，把老太太放那用不了幾天，餓也餓死了；金香家天天吵架，兩句話說不來就往一塊打，把老太太送那，用不了幾天，氣也氣死了；金玉家連個轉(zhuǎn)屁股的地方都沒有，新勇又要結(jié)婚，哪來的地方安頓老太太；就是咱倆……”耿金翠說：“行了，行了，你啥都有理，我不跟你犟！”氣呼呼地起身就走。

耿金翠有時候悄悄地問二哥：“都這樣了，還讓媽遭這個罪干啥？”耿金忠說：“不遭罪咋整？”“成天躺炕上，好人也熬完了；吃點(diǎn)東西糊爛半片的，到肚里也不消化；黑天白天就那一個姿勢，你不給翻身她連動彈都不會動彈，就這樣下去……”“那也沒辦法?！薄白尷先艘惶焯斓剡@么遭罪，還不如……”耿金翠不等說完就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耿金忠說：“不要胡思亂想，媽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堅(jiān)持……”耿金翠一聲不吭，無精打采地往出走。

又過了半年。喂飯基本上不吃了，喂奶粉就得用羹匙慢慢地把牙撬開。

半月后就得靠打營養(yǎng)液了。眼睛緊緊地閉著，誰跟她說話也沒有反應(yīng)。

兒女們都趕過來守候，等待著最后的時刻。

幾天后仍然靠打營養(yǎng)液維持。不輕也不重，仿佛是前幾天的重復(fù)。

耿金翠看看二哥和在座的兄弟姐妹，說：“單位有事，得馬上回去，有啥事及時給我打電話，我立馬過來。”耿金忠和兄弟姐妹們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理解。

又過了兩天，三奶除了靠打營養(yǎng)液維持，還是前幾天的老樣子。耿金忠看看在座的兄弟姐妹們，說：“單位的事很緊，我必須馬上回去，有啥事馬上給我打電話?！毙值芙忝脗冋f：“你回去吧，單位那么忙，別老在這耗著?！?/p>

又過了幾天。三奶的氣兒漸漸喘得慢了，常常是出氣兒多，進(jìn)氣兒少，這口氣兒上來了，下口氣兒還能不能上來誰也不敢說。兒女們又急匆匆地聚攏在老太太身邊。

營養(yǎng)液還在不急不緩、一滴一滴地輸送到老太太那已基本上拒收的血管里，老人家的氣兒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喘息。

耿金忠焦急地在外屋地走來走去，煙一支接著一支。馬上年底了，局里要盡快組織人下去檢查，更要迎接好相關(guān)部門時不時地下來年檢；單位里幾個搗蛋分子，正盯住他的辦公室面積死死不放；有兩個副科長為個科長的位子糾纏不休……作為單位的一把手，按理他是一分鐘也離不開單位，可是老母親這種情況……耿金翠是單位的財(cái)務(wù)科長，年底各種賬目的匯總、審核，下基層檢查所屬單位的財(cái)務(wù)、報(bào)表，迎接市里各部門的審核、抽檢；女兒和丈夫正打得你死我活……這些事弄得她焦頭爛額，老母親又無休止地懸而不決……

耿金忠在外屋地度日如年，忽然聽到妹妹和弟媳在屋里的對話：

“別打了，都這樣了，還打它干啥？”

“不打不得活活餓死嗎？”

“餓死也比這活遭罪強(qiáng)?！?/p>

“咋能眼瞅著……”

“怎么還不是眼瞅著，就這么眼瞅著老太太一天天地遭罪，還不如……”

“用不用和二哥他們商量商量？”

“商量啥商量，你看這手打的，青一塊紫一塊的，趕上給我媽上刑了！拔了，馬上拔了！為倆破錢……”

……

耿金忠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忽地一下，寒風(fēng)刀子似的迎面刮來。他脖子一縮，帽子也沒往頭上拉拉，迎頭朝黑暗和嚴(yán)冬直撲上去。

五

凌晨以后。耿金忠太困了，就偎在母親的腳下，稀里糊涂地睡著了。朦朧中突然傳來妹妹興奮的驚叫：“咽氣兒了！”

耿金忠呼一聲爬起來，看看幾個麻木的兄弟姐妹一下精神起來，忽然想起老母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這一大堆姑娘兒女一個個地?fù)狃B(yǎng)成人，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很快，屋里哭聲一片。

忽然，不知誰說了一聲：“媽都咽氣兒了，還不趕緊給她穿衣服，哭啥，這么大歲數(shù)了，這是喜喪?！?/p>

哭聲戛然而止。大伙兒立即行動起來，手忙腳亂地給老太太穿衣服的穿衣服，搭排子的搭排子，布置靈堂的布置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