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幕僚：大時代亂局中的配角

伍立揚

清末民初，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不休，各府幕僚魚龍混雜，在這出大時代劇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清末民初，舊軍隊中的參謀（也就是舊時的幕僚）情形有些怪異。他們的文人氣、師爺氣味很重，

不少人抽大煙、吃花酒，搖鵝毛扇，派頭十足。但他們厄于主官的羈絆，往往終其一生都并不轉(zhuǎn)變?yōu)閹П伲孟裰鞑说呐淞?，或者軍閥的側(cè)室偏房一樣，永無扶正的機會。他們中的相當一些人，也甘于此種偏房地位，在配角的地位上扮演角色。正值干戈擾攘的時分，他們也和戰(zhàn)國時期的處士一般，東奔西走，受雇于各路軍閥，為主人設(shè)計各種戰(zhàn)斗，因為人事的交往淵源，很短的時間內(nèi)，他們可以站在不同的對立面，今天還是結(jié)盟的朋友，明天又不共戴天，后天卻又把臂同入林……

這種情形與此前的湘軍系列的建制恰恰相反，和北伐以后的國民革命軍的情形也不同。

湘軍眾多指揮官都是從幕僚角色羽變而來。北伐以后，黃埔系崛起，參謀和指揮官的角色經(jīng)常轉(zhuǎn)換，簡直是家常便飯。新式軍校培育出來的學生將領(lǐng)、書生帶兵官，和民初軍隊中的參謀大異其趣。

何以民初的情形有如夾縫中一樣的怪異呢？這和近代軍閥的生成有關(guān)。

湘軍的成功，歷史學家多以為其要點在有組織有訓練有意識形態(tài)，骨子中保存著我國鄉(xiāng)民固有的誠實和勇敢。對兵員，嚴格按規(guī)則保障后勤物質(zhì)供養(yǎng)，而對帶兵的營官，總須其為孔孟的信徒，也即還是讀書人。曾國藩說：“近世之兵，孱怯極矣，懦于御賊，而勇于擾民?！毕孳娭ⅲ瑹o論戰(zhàn)斗力還是精神面貌，都和當時的綠營官軍、土匪儼然區(qū)別開來，而成異軍突起的勁旅。

蕭一山先生并比較湘軍、淮軍的根本不同，著眼在三端，一為大將的學術(shù)氣質(zhì)，一為將領(lǐng)之出身，一為對事功的理解及其期望。湘軍多大儒，公忠體國?；窜妼㈩I(lǐng)多出身微賤，氣概遠遜。湘軍的彭玉麟更是杰出純粹的學者，淮軍如劉銘傳等則為鹽梟……“無怪乎袁世凱以一文武都不成材的人可以傳淮軍之緒，這不能不說是國家的不幸?！焙笥謴摹败娒褙敗比龣?quán)分立與否來談兩軍的性質(zhì)差異，以為國藩在世時，是使三方互相牽制，防范擁兵自重，但他身后，總歸無可奈何花落去，難以羈控的局面出現(xiàn)了。

湘軍雖是私有軍隊的起源，而淮軍才構(gòu)成私有軍隊的形態(tài)。后來袁世凱以淮軍子弟，傳其衣缽，就變成清末民初時代的北洋軍閥，割據(jù)國家，阻礙統(tǒng)一，貽禍不淺。北洋軍閥中的幕僚，智術(shù)運用極為迅捷，可是結(jié)局多不美妙。以下幾位，算是其中佼佼者。但其命運，也各有不同。

王士珍

王士珍：不像軍人倒像學者

晚清之際，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段祺瑞受其指揮，累遷統(tǒng)制。民國肇興，袁氏屬下，撐臺面的干城之選，有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三人，世稱王龍、段虎、馮狗。王氏高踞榜首，乃因其運籌帷幄，袁氏輒以軍事諮詢之，不啻事實上之參謀總長。段祺瑞司理軍政，久任陸軍總長，稍后晉升國務(wù)總理。馮國璋善于機心變詐，且貪財好貨，袁氏對之不甚信任，乘其攻取漢陽，正在春風得意之際，袁乃將馮召回，以段代之，足見袁氏對段倚畀之殷。

即便如此，王士珍的地位還在段祺瑞之上。

王士珍在33歲時即赴朝與日軍作戰(zhàn)，嶄露頭角。小站練兵時代，他追隨袁世凱，為營務(wù)會辦兼講武堂總教習。此公料事如神，故為北洋三杰龍虎豹之首。袁世凱鎮(zhèn)壓山東義和團時，以鐵血手段處置之，滿清貴族勒令其必須以安撫為上。王士珍提出一整套策略，先行勸解，次則武力威迫，最后果斷捕殺首要，解散脅從，袁氏采納之，由其參謀山東全省軍務(wù)。在其策劃之下，各路民團死傷慘重。義和團首領(lǐng)且持滿族親貴令箭見袁氏，袁世凱大感為難，王士珍卻滿不在乎，出為親審。其實他并不審問，即推出斬首，袁世凱詢問審問進度，答日已經(jīng)處決。袁氏大驚，王士珍若無其事，謂罪名為盜竊端王莊王令箭。袁世凱頓時醒悟，佩服其處事明決。

遇事從容不迫，而富于巧不可階的創(chuàng)意，可謂創(chuàng)造型的幕僚，這是他為龍首的原因。

1901年，袁世凱編練北洋常備軍。王士珍為第六鎮(zhèn)統(tǒng)制。1905年，兩萬多精銳北洋軍集結(jié)直隸河間府秋操演連，王世珍為總參議。聲勢浩大，井然有序，中外參觀者贊其調(diào)度有方。

清帝退位時，他為陸軍大臣，黯然返回老家鄉(xiāng)居。袁世凱稱帝前，請其出山，王氏保守消極，袁克定出馬恭請，王又拒之?？硕ㄕ埰浠疖嚿舷嘁娬勈拢f話間車輪已動，形同綁架，到京后獲授陸軍上將。袁世凱稱帝期間，他稱病休假。張勛復辟時，他開門迎之，扶持12歲之溥儀登位，這時他是參謀部尚書。段祺瑞馬廠誓師討逆，復辟分子四散。王士珍繼任陸軍總長。

他的古文很有底子，文化程度在北洋高階將領(lǐng)中，居上之上。其人也盲目盡忠清廷，畢生清朝藍袍坎肩著裝，腦后留蓄小辮子，和辜鴻銘、張勛竟是一伙，但他比他們懂得收斂，不像他們那樣張揚外露。

他在任時，只穿長袍馬褂，從不著軍服，也不掛勛章。他的外表決不像職業(yè)軍人，也不像學者，倒仿佛一個土頭土腦的村學究。

他一度任幕僚，時間較徐世昌為短，經(jīng)濟上遠不如徐世昌長于自謀。他在北洋系中，算是窮的。他在北京堂子胡同的宅子，還是他的學生盧永祥等人買來送給他的。

到了1926年，張作霖在北京把持政府，還想請他出來組閣，王士珍毫不猶豫回絕了。張氏親往勸之，王無奈，竟跪下叩頭說：“我干不成啦，我干不成啦，你饒了我吧！”張氏頹然而返。

北洋諸大佬中，固有不少利令智昏死不悔悟者，也有不少保持可貴氣節(jié)，知道時代冷暖，王士珍晚年的拒不出山，究屬大節(jié)可貴者。

徐樹錚：縱橫家以縱橫殺身

徐樹錚算得是段琪瑞的首席智囊，有小扇子軍師之謂。早在清朝末年，段祺瑞任第二軍統(tǒng)制，徐樹錚已做他的參謀長。嗣后徐乃一直做段的副手，他早年曾向袁世凱投剌，因偶然不獲知遇，恨恨不已。也是偶然，在客棧中閑居得遇訪友的段合肥，后者見其書法遒勁，頓生好感，從此倚為股肱。

徐樹錚1905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不到三十歲即任段祺瑞所部第六鎮(zhèn)軍事參議及第一軍總參謀。1916年袁世凱暴卒后，任國務(wù)院秘書長。他是秀才出身，但最為迷信武力。他敬服孫中山先生，始終不渝。1919年，徐樹錚任西北籌邊使兼西北邊防軍總司令，曾短暫收復外蒙。此事他不特向大總統(tǒng)匯報，也告知在上海的孫中山先生。他在外蒙古期間，倒做了許多有益于當?shù)氐氖拢N菜、辦報、修路、辦銀行辦學校等。

薛福成之孫薛觀瀾說：“徐氏對部屬甚表親善，向無疾言厲色。且能循遁善誘，使吾輩致力于國文，每日須寫筆記，還要上課兩小時。徐亦勤于治學?！毙鞓溴P和柯劭忞、林紓、姚永樸、馬其昶等人都曾是交游甚密的文友，稱之儒將，恰如其分。他給朋友寫信談及讀書有云：“近十三經(jīng)中，唯余公谷未畢，非不知貪多為害，特以不能詳博，何由返約？故也不憚其繁也……”他進一步認為，加上《國語》、《說文》、《廣雅》、《方言》等書，由十三經(jīng)擴展合為二十經(jīng)，“中國經(jīng)世大文，殆可包舉無遺。”他對段祺瑞的謀略貢獻，亦多以中國古人經(jīng)訓為基座，衍變成現(xiàn)代政治的行事軌轍。其治學之志節(jié)，經(jīng)國之意見，實有博大之眼光。

段祺瑞視之為智囊、文膽甚至靈魂。對其所策劃，鬼使神差般予以施行。

不管他自己的氣度或智力是否足夠，徐樹錚的做派是到位的了，一種大才盤盤、天馬行空的味道烘托到極點。他是縱橫家，又是文學家，楊宇霆、王蔭泰等人甚至刻意模仿他的做派，以為炫耀。

徐樹錚沒有做成直隸督軍，轉(zhuǎn)而就任西北邊防軍總司令。他常說：“優(yōu)秀的將煩，非有文才不可，所以我練邊防軍，團長以上，都用文人居多。”又說：“文人操守較佳，緩急之時，亦比較可靠。”

薛福成之孫薛觀瀾曾任北洋政府駐津外交特派員，他以為徐樹錚雖系一介武夫，但對國學造詣頗深，“當其在英訪問時，英人曾請其發(fā)表演講，徐以中國之音樂為題，對國樂力加闡揚，深入淺出，議論精辟，聽者為之動容，初不意中國軍人，竟有如此高深之文化修養(yǎng)。當然，段之派徐出國訪問，是有其深遠的意義的；他要培養(yǎng)徐的國際聲望，以備大用。”

陸建章也是段祺瑞的安徽老鄉(xiāng)，陸建章授意其侄婿馮玉祥在武穴通電主和，活動被徐樹錚所偵悉，遂擅自決定干掉陸建章。1918年夏天，徐樹錚，這個北洋系統(tǒng)中的晚輩，在天津奉軍司令部誘殺北洋元老、陸軍上將陸建章，在那交叉花園的小徑上，以做詩的名義，向他后腦開槍，使其死于非命。

辛亥年他替袁、段謀劃，逼使清廷退位。段祺瑞任陸軍總長，徐樹錚便順理成章當上了陸軍部次長，軍部常務(wù)得以獨攬。徐樹錚工于心計，善陳形勢利害，但也有失算之時。吳佩孚一度打算投靠段祺瑞，因徐樹錚對他十分提防，設(shè)計離間，使段祺瑞對吳佩孚產(chǎn)生惡感，吳佩孚遂轉(zhuǎn)而投靠曹錕，后來成為結(jié)束皖系統(tǒng)治的人物。

但徐樹錚也不是楊度那樣一味揣摩攀附袁世凱心理，以圖幸進的人，譬如帝制擾攘期間，他竟堅決反對。段祺瑞對袁世凱稱帝的態(tài)度，事到臨頭稱病回避，也多半出于徐樹錚的策劃。

他主導的另一大事，即是一手慫恿張勛復辟，然后轉(zhuǎn)手又助段祺瑞討伐張勛，從而獲得“三造共和”的美名。其間的狠辣與精密，不是張勛那樣的莽夫所能解會其萬一的。

馮國璋對其甚為戒懼，曾密告袁世凱，要他防備段祺瑞的智囊徐樹錚。但袁世凱為了平衡弄權(quán)，又將此事出賣給段祺瑞，所以馮、段之間也是勢同水火。

1924年秋天，徐樹錚因政爭難以立足而出國，次年底甫回國，即在廊坊被刺身死。這是陸建章的兒子陸承武和馮玉祥策劃，叫鹿鐘麟和張之江執(zhí)行的。一代北洋怪杰就這樣死在虎狼兵的亂槍之下。他那霹靂般的手段，狐貍般的嗅覺，卻因疏忽大意而歸結(jié)為零。

他死了，南通狀元張謇曾挽之以聯(lián)云：“語讖無端，聽大江東去歌殘，忽然感流不盡英雄血；邊才正亟，嘆蒲海西顧事大，從何處更得此龍虎人?！?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25/qkimageshfcnhfcn201808hfcn20180818-2-l.jpg"/>

段棋瑞

袁世凱

他的遇害，除了私仇積淀的原因在內(nèi)，變幻多端的情形徐樹錚自己似也未料及。

對幕僚而言，詐術(shù)、心機，固然可能愈用愈巧，但陷阱或失算，往往也就在運用自如的得意忘形的疏忽之中。象有齒以焚其身，有才無德者，更百般吸附梟雄當作靠山，以求一逞。如徐樹錚者，他的際遇像韓信，而他的智略則較張良有所不如。所以，他也就“象有齒以焚其身了”。

洪述祖：豎子不足與謀

孫中山先生發(fā)動二次革命，直接的原因就是宋教仁遇刺案的刺激。

宋案的發(fā)生，有這樣的承遞轉(zhuǎn)折的關(guān)系：袁世凱一趙秉鈞一洪述祖一應(yīng)桂馨一武士英。

居間的是洪述祖，這個人有點來頭，他的祖上是乾嘉年間的著名詩人洪亮吉。而洪亮吉是敢于犯顏直諫的人，于書無所不窺，學問真是一等一。因為叱罵大臣中的宵小而被發(fā)配伊犁。他不特是大詩人、詩論家，且是人文經(jīng)濟學家，于人口增長與生產(chǎn)增長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有精到論述。他說：“治平至百余年，可謂久矣。然言其戶口，則視三十年前增五倍焉，視六十年前增十倍焉，視百年，百數(shù)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保ā兑庋浴罚┯终f，如果以“一人生三計之”那么到了兒子這一代，則“不下十人矣”；至孫之世，“已不下二十余人”，到了曾孫、重孫時，就會呈現(xiàn)“五六十倍”的增長。而田產(chǎn)、甚至房屋都是稀缺資源，人口與土地等的矛盾勢必激化，喪失生計者增多，則社會將極不安寧。他認為當盡速開荒移民，輕徭薄賦，臨災(zāi)賑濟。作為曾經(jīng)的翰林，他也是皇帝的幕僚，他的幕僚作業(yè)極為到位。

洪述祖生于1885年，此公和他的先祖洪亮吉的為人恰為兩個極端。洪亮吉為友朋可說是兩肋插刀，極富正義感。作為幕僚，他的策劃與謀略關(guān)乎時代、大局，社會家國的未來，具大眼光大胸襟。而洪述祖卻生來是個敗類和丑類。他先后在左宗棠、兩江總督劉坤一的幕中參預(yù)戎機，后在臺灣巡撫劉銘傳的中軍當參謀，在和侵略軍談判時竟收受重賄，出賣國家利益，更且私造文書、走私軍火，膽大包天，無惡不作。后因事敗露遭通緝，還是張之洞念他系名士后裔，手下留情，逐出湖北了事。民國肇建，他又投效到袁世凱門下做了幕僚，以南壓北和以北壓南的餿主意就出自其手。

彼時宋教仁意氣風發(fā)，袁世凱畏之，洪述祖獻毒計就是實施肉體消滅，并承擔策劃及實際指揮。

洪述祖當時是國務(wù)總理（內(nèi)務(wù)總長）趙秉鈞的秘書，和上海幫會頭目應(yīng)夔丞（應(yīng)桂馨）結(jié)識。應(yīng)氏犯案，他為之疏通。因嫉妒宋教仁的崛起，乃由應(yīng)夔丞指使武士英在上海滬寧車站伏擊宋教仁。

事后巡捕搜獲函件多封。1913年春，洪述祖致函應(yīng)夔丞，唆使其使用“激烈之舉”對付宋教仁，殺死宋后，“酬勛位”。應(yīng)氏復函，稱說勛位不敢望，但當以釜底抽薪的辦法來干掉宋教仁，對大局才有幫助。信中將宋字的寶蓋和木字故意寫得間距，以掩人耳目，并將同盟會系統(tǒng)稱為梁山匪魁。暗殺后上海應(yīng)夔丞方面馬上電報“匪魁已滅”“我無一傷亡”，表示殺手平安。

宋案震驚全國，袁為殺人滅口，先將走狗武士英、應(yīng)桂馨和趙秉鈞剪滅，應(yīng)夔丞曾越獄，后在京奉火車內(nèi)被人暗殺。獨洪氏逃逸至青島逍遙。到1917年被宋教仁之子訪知，后由上海檢方引渡。后迫于全國輿論壓力，北洋政府最高法院判處洪犯絞刑，于1919中4月中旬，在東交民巷分監(jiān)執(zhí)行。據(jù)王建中《洪憲慘史》之宋案附錄，1918年京師高等審判廳對宋案刑事重犯洪述祖判決。刑事判決書六千字，控辯偵查縝密有序，函電、搜獲之武器等證據(jù)充足。前后因果關(guān)系交待得清清楚楚。

可見袁世凱的這班幕僚參謀，一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一是奴才比主子還著急，一是心理陰暗，頭腦淺薄，暴戾恣睢，小人得勢最終是要幫倒忙的。幫倒忙的幕僚，猜測主子意向，顛三倒四，匆促操作。事實證明，他們只是一班拆爛污的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