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蕓
劇的落幕是這樣的:失聯(lián)數(shù)十載的老特工歸隊了,千里迢迢坐著火車來到北京,要見一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老首長,他走到胡同里的一個四合院門前,按響了門鈴……
似曾相識的場景,在我們大六部口的家也出現(xiàn)過。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們的院子里來了一位老人。他的到來,讓我的祖父夏衍很興奮,也很重視。他告訴我們,今天來的是一位老特工,他的一只眼睛失明了,蒙冤多年,勞改后回到北京,曾是潘漢年的部下。
祖父與老人是久別重逢。這位老人走時,留下了電話和地址,并用顫抖的手握著筆寫下了“華克之”三個字,我后來才知道,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張建良”。
“文革”以后,特別是潘漢年案平反前后,這樣劫后余生的相見,在我祖父的客廳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很多當年的老地下黨員,也包括一些老特科成員,他們或是來家里敘舊,或是找組織申訴平反。這些來訪的客人中,有的聲名顯赫,有的神秘傳奇。祖父說起他們,總是三言兩語,但如果將其展開,便是一篇大文章。
“潘案”平反,對于周恩來領導的隱蔽戰(zhàn)線潘漢年系統(tǒng)的人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二十七載,終得沉冤昭雪,這有著一個曲折艱難的過程。
早在1978年,從特科時代走過來的李一氓寫下一首詩:
電閃雷鳴五十年,
空彈瑤瑟韻難成。
湘靈已自無消息,
何處相尋倩女魂。
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這首紀念潘漢年從事革命工作五十年兼懷董慧的詩,取名為《無題》。從詩中看,李一氓已經(jīng)知道潘漢年在湖南去世了。既然他知道,我祖父也一定會知道。
隨后,“潘案”的平反工作在潘漢年的老戰(zhàn)友們中開始了。陳云的登高一呼起了重要的作用,他決心要把潘漢年的問題弄清楚。首先要求曾長期擔任地下黨職位的上海市委書記劉曉寫出報告,用材料來說話。當時,“兩個凡是”的影響給“潘案”的復查帶來了很大阻力。陳云交待的任務只能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劉曉、張毅夫婦聯(lián)合潘漢年的老戰(zhàn)友夏衍和史永(沙文威)向中央寫信要求復查“潘案”。此外,陳云又要求廖承志、夏衍等寫出系統(tǒng)的、具體的材料上報中紀委。1981年3月1日,陳云親自寫信給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建議復查“潘案”。
1982年8月23日,中共中央宣布,“潘案”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錯案,予以徹底糾正。
陳云在11月初讓秘書持他的親筆信來到我們家,請祖父寫一篇懷念文章,指明要登在《人民日報》上,即夏衍在11月23日完成的《紀念潘漢年同志》一文,此文在社會上反響強烈。
1983年4月15日,是我祖父盼望的大日子,也是潘漢年親友們盼望的大日子,他們多年來共同努力,終于獲得了成功,潘漢年夫婦的骨灰要運回來了。
之前,湖南淶江茶場已經(jīng)給我祖父來過信函,匯報潘漢年夫婦骨灰安置的情況。14日,潘漢年、董慧夫婦的骨灰從長沙啟程被送往北京。人們聚集在北京火車站,迎接骨灰回北京八寶山安葬,其中主要成員有廖承志、夏衍、李一氓、周揚、陽翰笙等,以及專程從上海赴長沙護送骨灰的于伶、劉人壽,還有潘漢年的生前好友唐瑜、孫師毅的家屬等。覆蓋黨旗儀式在北京站貴賓室舉行,潘漢年的骨灰被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副一室。
鮑文蔚的女兒鮑曉娜在《我的父親與潘漢年》一書中描述了“潘案”平反后她父親所受到的震動。“1983年秋,父親已八十一歲了,手抖,又患眼疾。他辭退了幾個院校的聘請,在家休息。有一天散步,聽說潘漢年的冤案已經(jīng)平反,骨灰也已安放到八寶山革命公墓了,回家后,他急忙托人找來《人民日報》上夏衍的紀念文章,摸索著連看數(shù)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h3>祖父夏衍的兩個身份
“隱蔽戰(zhàn)線”是當下的一個熱搜詞。關于夏衍與隱蔽戰(zhàn)線的關系,外界做過多種揣測。我祖父生前從不炫耀他與隱蔽戰(zhàn)線的關系。他在很多場合都說過同樣的話:“我是幫忙做事,沒有加入過組織(情報系統(tǒng))?!边@句話,他對我的長輩們講過,也對我講過。
2015年,《夏衍傳》再版,在其前言中有這樣一段話:“夏衍不僅是共產(chǎn)黨人,而且是特殊的共產(chǎn)黨人——他屬于周恩來直接領導的中共情報系統(tǒng)的重要成員……當時的上海閘北區(qū)委書記康生是夏衍的直接領導人,他對潘漢年說,‘這樣的文藝人才放在閘北區(qū)搞工運跑紗廠,是可惜。周恩來調夏衍參與籌建‘左聯(lián)后不久,夏衍也成了中共特科成員。從此夏衍有了兩個身份:公開的作家身份和秘密的中共情報人員身份?!?/p>
“中共特科成員”和“中共情報人員”,這兩個秘密身份,在沒有直接材料證明的情況下,不僅不符合史實,也與夏衍自己的說法完全相違背。畢竟檔案上記載夏衍第一次見到周恩來的時間是在特科結束的兩年以后。
中央特科成立的背景是蔣介石發(fā)動的“四一二”政變,主要任務是情報收集、政治保衛(wèi)和鋤奸,存在時間是1927年11月至1935年10月。
1927年,對共產(chǎn)黨人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的6月初,也就是大革命失敗一個多月以后,在上海北四川路與海寧路交叉口的一家煙紙店樓上,夏衍由鄭漢先、龐大恩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他當時寄居在紹敦公司,靠翻譯為生。
同年冬天,紹敦公司老板,夏衍的中學同學蔡叔厚也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據(jù)《周恩來年譜》記載:周恩來決定將夏衍(沈端先)從閘北街道支部調出,參與籌備“左聯(lián)”,時間應該是1929年,夏衍搬出紹敦公司正是在1929年。
根據(jù)阿英(錢杏邨)的回憶,“文委”是1929年成立的,潘漢年是“文委”的書記。阿英等同志認為,調沈端先來參加“左聯(lián)”的籌備工作,能夠讓他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于是,他們就正式同潘漢年談,組織很快同意了這個建議。
1928年,潘漢年開始負責文化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工作。夏衍回憶說:“1924年,他在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工作時期我認識了他,但在20年代后期,盡管我知道他在上海工作,卻一直沒有見面的機會?!?/p>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被捕叛變。5月,在周恩來的領導下,新的中央特科機構迅速重建,1931—1933年,潘漢年出任中央特科情報科(二科)科長。
1931年夏天,已經(jīng)有五六個月沒有露面的潘漢年,通過一家書店的關系找到夏衍。夏衍回憶:“他約我到爵祿飯店的一間房間里見面,從下午四點一直談到薄暮。我先談了一些‘左聯(lián)和‘劇聯(lián)的工作情況,對于這些他似乎都已經(jīng)知道了。于是,我就幼稚地問他這段時間到哪兒去了,他說什么地方也沒有去,只是換了一個工作崗位。我再問他什么工作,他就不肯講了……飯后,我和潘分手時,問他是否要離開上海,他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了一句,老待在上海也沒有意思。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別,直到1937年抗戰(zhàn)前夕才在上海見面。”
作為一名老牌的地下黨員,夏衍與特科之間的橋梁,除了潘漢年,還有蔡叔厚。
1933年,夏衍替袁殊轉了一封信。
袁殊創(chuàng)辦的《文藝新聞》思想進步,客觀報道“五烈士事件”,與夏衍等左翼人士有著良好的來往,夏衍他們也是袁殊雜志的作者。至于袁殊更為復雜的背景,潘漢年在1931年那次與夏衍的談話中并未涉及,潘漢年只是在夏衍說起《文藝新聞》有可能是“利用”國民黨內部的矛盾時提醒夏衍:“你不要想得太簡單,潘公展和吳醒亞(中統(tǒng))有矛盾是事實,但在反共這一點上,他們是完全一致的?!币虼耍藵h年要夏衍在適當?shù)臅r候和袁殊講不要對吳醒亞抱有幻想。通過這句話,夏衍猜想潘漢年和袁殊可能也有聯(lián)系。后來,袁殊在《文藝新聞》???,參加了特科,這是夏衍知道的,袁殊還一再請夏衍為他保密。之后,兩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往。
“大概在1933年秋,他(袁殊)忽然約我見面,說他和特科的聯(lián)系突然斷了,已經(jīng)有兩次在約定的時間、地點碰不到和他聯(lián)系的人,所以急迫地要我?guī)退D一封給特科領導的信。按規(guī)定,特科有一個特殊的組織系統(tǒng),為了安全、保密,一般黨員是不能和特科工作人員聯(lián)系的,因此我對他說,我和特科沒有組織關系,不能給他轉信。但是他說情況緊急,非給他幫忙不可,又說,把這封信轉給江蘇省委或者任何一位上級領導人也可以。當時白色恐怖很嚴重,他又說‘情況緊急,于是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他的要求,把他的信轉給了蔡叔厚。我也知道,蔡這時已從中國共產(chǎn)黨的特科轉到了第三國際遠東情報局,但他的組織關系還在中國特科(吳克堅),所以我認為把袁殊的信交給蔡轉,是比較保險的。想不到那時國際遠東情報局正需要袁殊這樣的人,于是袁的關系也轉到了國際情報局。當然,這一關系的轉移,蔡叔厚沒有跟我講,我是不可能知道的,當蔡叔厚告訴我袁殊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之后,我就不再過問了?!?h3>1935年的多事之秋
時間又過去了兩年。1935年對夏衍來說是多事之秋。一是田漢、陽翰笙被捕,二是“怪西人事件”之后,自己也險些被誘捕。這兩個事件,迫使他不得不與特科進行了緊急的聯(lián)系。在這一過程中,夏衍的機智敏銳,蔡叔厚的果斷善后及孫師毅的縝密心思,使兩件事都有驚無險地平穩(wěn)度過。
事情要從1934年田漢家的年夜飯說起。這實際是一次“文委”的碰頭會,參加者有夏衍、周揚、陽翰笙和孫師毅。田漢、夏衍等人對形勢持樂觀態(tài)度,但是孫師毅頭腦比較清醒,“他認為國民黨在軍事‘圍剿中取得了‘勝利(紅軍開始長征的消息于11月間就在中外報紙上出現(xiàn)),可能會雙管齊下,同時加強對革命文藝運動的‘鎮(zhèn)壓。師毅不是‘文委成員,對外也還保持著公開合法的身份,但是他的連襟劉進中先在特科工作,后來轉到國際情報局,所以我們也知道師毅和黨中央有聯(lián)系,由于這種緣故,師毅的話引起了我們的警惕”。
不幸被其言中,2月19日的夜晚,田漢被捕。錢杏邨夜里回家時在弄堂里發(fā)現(xiàn)了警車,而且自己家三樓平時不開燈的書庫燈火通明,見狀他趕緊離開,得以逃脫,第二天一早沖到夏衍家報信。
夏衍當時的家在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普益里,是“文委”成員經(jīng)常碰頭開會的地方,瞿秋白也來過兩次。這幢一開間半的弄堂房子,是蔡叔厚介紹的,最大的好處是它有一個前門和兩個后門,也就是說,這所房子的門牌是在愛文義路,另一個后門卻在麥特赫斯特路,“雖非狡兔,卻有了三穴,萬一有事,可以從后門溜走”。
夏衍確定田漢出事后,回到家,燒掉了一些文件,再把家里本來鎖著的可以通麥特赫斯特路的后門打開,做好必要的應急準備,然后去找蔡叔厚,告訴他田、錢兩家的情況,請蔡老板通過特科核實。兩天以后,蔡告知,由于叛徒告密,上海中央機關遭到第三次大破壞,“文委”成員五人,陽翰笙、田漢、杜國庠被捕,夏衍和周揚幸免于難。在得到特科的準確消息后,夏衍即刻通知周揚隱蔽起來。
隨即夏衍也在徐家匯隱蔽了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里,夏衍把田漢留下來的《風云兒女》的故事改編成電影劇本,田漢寫在最后一頁上的歌詞,成為了日后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
這一年的5月,國際遠東情報局的一個叫陸海防的人在上海被捕叛變,供出來他和華爾敦(又名勞倫斯)的聯(lián)系地點,隨后,華爾敦及有關的幾個人被捕,其中包括袁殊,這就是“怪西人事件”。由于涉及蘇聯(lián),國民黨軍統(tǒng)嚴密封鎖消息。因此,袁殊被捕的消息,起初連國際遠東情報局的蔡叔厚也不知道。
然而,像夏衍這樣一個和遠東情報局無關的左翼文化人,卻因為兩年前替袁殊轉了一封信,被軍統(tǒng)盯上了。
“大概在5月下旬,有一天,我已從徐家匯回到家里,正在電通公司拍戲的王瑩轉來一封袁殊給我的信,(袁殊)約我到北四川路虬江路新雅茶室和他見面,袁的筆跡我是很熟悉的,所以我毫不懷疑地按時去了,但是坐電車到海寧路,我忽然想到虬江路是‘越界筑路地區(qū),這個地方由租界工部局和國民黨政府共管,到這地方去不安全,于是我下車到良友圖書公司跟鄭伯奇談了一陣,就回家了。就在第二天,孫師毅告訴我,他接到袁殊打給他的一個電話,問他黃子布(我在電影公司用的代名)的電話,師毅很機警,立即回答他:‘黃子布早已不在上海了。把這兩件事湊在一起,我們兩人都感覺到可能是袁殊出了問題,果然,差不多同時,王瑩在環(huán)龍路寓所被軍統(tǒng)特務逮捕?!?/p>
本來,在1935年初,蔡叔厚已經(jīng)辦好護照準備去蘇聯(lián)學習,但因為華爾敦的被捕,他果斷決定留下來善后。當夏衍找到蔡叔厚時,蔡講述了“怪西人”案的大致輪廓,他跟夏衍、孫師毅的分析是一致的,“現(xiàn)在主要的危險是袁殊,王瑩的被捕就是一個例子”。
人稱“蔡老板”的蔡叔厚,早年留日,與曾希圣在黨內并稱為“無線電雙雄”。1929年夏,黨的第一個電波就是從法租界蔡叔厚寓所傳出的。1932年,蔡叔厚被遠東情報局的佐爾格看中,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支援共產(chǎn)國際的骨干,蔡叔厚調出特科,被吳克堅派往共產(chǎn)國際中國組工作,成為一名紅色國際特工。正是由于蔡叔厚的雙重背景,使他能妥善地處理后續(xù)的事宜。到了6月,蔡叔厚的計謀果然起了作用,袁殊的“知日派”身份驚動了日本方面,軍統(tǒng)將袁殊送到武漢“歸案”,由此切斷了軍統(tǒng)在上海對遠東情報局這條線索的追查,使蕭炳實、劉思慕等人安全脫險。王瑩也在兩周以后被悄悄釋放。
蔡叔厚在南京湯恩伯處得知,由于華爾敦拒絕回答問題,軍統(tǒng)方面對蔡的這一條線一無所知,蔡暫時是安全的。雖然袁殊已被送往武漢,但國民黨可能還在追查夏衍的線索,因此,要夏衍做好長時間隱蔽的準備。夏衍當即請蔡叔厚轉告孫師毅,在電影界代他散放空氣,說黃子布已經(jīng)去了日本或北平。
愛文義路卡德路上的一座古老的西式二層樓房,是一個白俄女人經(jīng)營的收費不菲的公寓,夏衍在這里躲藏了三個月,寫出了多幕劇《賽金花》。
在夏衍的回憶錄里,他沒有回避袁殊事件對左翼人士及遠東情報局的傷害,而是將它忠實地記錄了下來,并且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應該說這不是他個人的結論,而是他與蔡叔厚、孫師毅及潘漢年的共同判斷。
“潘案”發(fā)生后,“經(jīng)過審查,于1955年4月29日由李克農(nóng)出面向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寫了正式報告。報告列了7個疑點……接著,報告提出了有力的五大反證……但在當時情況下,‘左風越來越盛,這個實事求是的報告并未引起中央的重視,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陳云同志建議復查‘潘案時,這個報告才發(fā)揮了作用,成為潘漢年平反昭雪、恢復名譽的重要依據(jù)?!?/p>
夏衍終身都有著地下黨情結,他珍視這段崢嶸歲月留給他的難忘記憶,但是,地下黨不等同于特科。對此,國防大學的徐焰教授明確闡述過,中共地下工作主要任務不是搞情報,是爭取群眾。毛澤東在延安整風時所總結的秘密工作五大任務中,情報工作只列在第四位。
徐焰還特別舉了我祖父的一個例子:“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國內播出一部在敵營潛伏的電視劇時,曾長期從事地下工作的文藝界前輩夏衍看過后便撰文嘆息說,這些年輕編導不了解當年黨的隱蔽斗爭原則,利用女色、金錢收買和手槍暗殺等方式恰恰是中共地下工作所不允許的?!?/p>
這里所指的電視劇應該是曾風靡一時的《敵營十八年》,事隔多年之后,如果我祖父看到有些文章將他這樣的老地下黨員與“諜戰(zhàn)”混淆在一起,一定會對這種缺乏基本常識的觀點搖頭感嘆。
還是回到1931年的夏天,潘漢年沒有告訴夏衍,組織已經(jīng)在考察袁殊,準備介紹袁入黨,同時轉入特科。他透露了一個關于瞿秋白的消息:“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中央已經(jīng)決定上海一帶的文化工作由瞿秋白來領導,他經(jīng)驗豐富,和魯迅、茅盾的關系也很好,今后,‘文委開會時,他會來參加的?!彪S后,夏衍又補充了一句話:“不久后,陽翰笙也悄悄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p>
這是情報工作的特點,也是潘漢年的風格。夏衍在《紀念潘漢年》一文中寫道:“我曾問過他,他要我和楊度聯(lián)系的那一次,為什么連姓名也不告訴我?他說:‘這是紀律。我說他見過大場面,如參加過長征,遵義會議后去過莫斯科,1936年到南京住在宋子文公館,蔣介石在西安被扣后宋美齡找他談話……這一類‘可資談助的事,連對我這樣的‘老搭檔(這是‘文革中一份雜志給我加上的罪名)也是嚴守秘密的?!?/p>
1982年,中共中央決定為潘漢年案平反,陳云在11月9日寫信給夏衍,希望他寫一篇文章紀念潘漢年。在信的結尾處,陳云特地加了一句話:“文章只寫你所知道的一段就可以了?!?/p>
在潘漢年領導的文化統(tǒng)戰(zhàn)和情報系統(tǒng)兩條線上,夏衍一直是以半公開的左翼文化人身份被定位在前者的位置,這可以看作是潘漢年的安排,更可以理解為周恩來的決定。
1930年,在周恩來離開上海前,考慮到潘漢年也即將離開,組織決定由夏衍和楊度單線聯(lián)系。大約是這一年深秋的一個晚上,潘漢年約上夏衍,叫了一部出租車,開到上海舊租界薛華立路附近的一座小洋房旁,把夏衍介紹給了一位五十出頭的紳士。一上來,沒有太多的寒暄,潘漢年就說:“過幾天后我要出遠門了,什么時候回來也難說,所以……”接著,他指著夏衍說:“今后由他和您單線聯(lián)系,他姓沈,是穩(wěn)當可靠的?!边@位老先生和夏衍握了握手。潘又補充了一句:“他比我大六七歲,我們是老朋友。”臨別的時候,這位老先生把一盒雪茄煙交給了潘漢年,潘收下后連謝謝也不說,夏衍回憶說:“我猜到這不是什么臨別的禮物了。出了門,他才告訴我,‘這是一位知名人物,秘密黨員,一直是我和他單線聯(lián)系的,他會告訴我們許多有用的事情,你絕對不能怠慢他。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座洋房是杜月笙的,安南巡捕不敢碰,所以你緊急危險的時候可以到這兒來避難。”
“我每月跟他聯(lián)系一次,送給他一些黨內刊物和市上買不到的‘禁書,也和他談些國內外形勢——主要是我們所知道的中央蘇區(qū)的戰(zhàn)爭情況。他從敵陣中來,知道許多北方軍閥、國民黨內部的派系矛盾……他還曾不止一次地把他親筆寫的國民黨內部情況裝在用火漆封印的大信封內要我轉給上級組織。最初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他是一位姓楊的秘密黨員。后來逐漸熟悉了,他才告訴我:‘我就是楊皙子。當時我也的確大吃一驚。”
這一塵封的歷史場景,我祖父在《楊度同志二三事》和《紀念潘漢年》兩篇文章中描述過兩次,角度有所不同,在《紀念潘漢年》一文中,他特別補充了在1978年潘漢年案尚未平反,不能寫明的史實,“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經(jīng)人介紹,他申請入黨,經(jīng)周恩來同志批準,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秘密黨員?!?jīng)人介紹的這個人,就是潘漢年,我當時不便寫。”這次經(jīng)歷,也可以視作是夏衍日后從事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初探或試水。
1937年6月間,王瑩再次轉給夏衍一封信,憑著信封上的筆跡和那個“嚴”字,夏衍知道是潘漢年回來了。他們很快見了面,這次與1929年的情形不同,這次潘漢年的行動相當公開,他的電話和住址也不再保密了。
7月10日,“七七事變”后第三天,潘漢年說要陪夏衍見一位朋友?!拔覀冏哌M了一幢雙開間的石庫門房子的二樓,輕輕地叩門,開門迎接我們的是一位穿著白襯衫和深灰色西裝褲的中年人,他和我重重地握手,第一句話就說:‘還是叫你沈端先同志吧。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正要開口,他又說:‘我,周恩來。”
根據(jù)夏衍本人的回憶和目前所能見到的材料,周恩來這次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對夏衍經(jīng)過了長期多方面的考察,主要包括兩方面的信息:一是夏衍進入周恩來的視野很早,周恩來說自己大約在1930年從莫斯科回來的時候,就讀過他翻譯的小說,并指定夏衍代表中共組織與特別黨員楊度保持單線聯(lián)系;二是夏衍在“左翼十年”中出色的表現(xiàn)和組織能力。他們認為他具備承擔更為復雜工作的能力。
潘漢年說:“以前的事,恩來同志都知道了。對今后的工作,他想和你談談?!敝芏鱽砼c夏衍的第一次見面決定了夏衍以后幾十年的工作方向。
周恩來告訴他,抗戰(zhàn)爆發(fā),國共合作在即,需要像夏衍這樣早年在孫中山時期加入過國民黨,又與吳稚暉、戴季陶等高層打過交道的人,今后以進步文化人的身份和各階層包括國民黨在內的人做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潘漢年開宗明義地說:“中央已經(jīng)同意了,你還是做上層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為好?!?/p>
周恩來明確地指示夏衍,要做好上海失守以后離開的準備,他耐心地給夏衍分析了當前的形勢,然后說:“抗日戰(zhàn)爭不是很快能夠結束的,今后,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你要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工作,做宣傳工作、統(tǒng)戰(zhàn)工作。當然,你可以編雜志、辦報、寫文章,但一定要爭取公開,只有公開合法,才能做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工作。宣傳和統(tǒng)戰(zhàn),都是黨的重要任務……接下來,首先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區(qū)域,要協(xié)助即將從日本回國的郭沫若,辦一張黨報,即《救亡日報》?!?/p>
周恩來的一席話,使夏衍下了決心:“組織上決定了,我一定盡力去做?!?/p>
上海淪陷后,組織決定讓夏衍南下?!坝洸黄鹁唧w日子,大約是12月16日,漢年突然把一張赴香港的船票交給我,并說到了香港,會有認識你的人在碼頭接你。在一個寒風刺面的日子,大概是12月19日或20日,我一早起來,收拾了帶走的行李,對妻子吩咐了要注意的事情,又輕輕地在熟睡的沈寧、旦華額頭上吻了一下,就直奔公和祥碼頭……汽笛發(fā)出了鈍重的聲音,船慢慢離開了碼頭。黃渾的江面上,有幾艘掛著太陽旗的兵艦,兩岸幾乎沒有行人,出了吳淞口,想上甲板上去看看,太高興了,原來潘漢年也在這條船上?!痹凇杜藵h年年譜》中,這一段用的是“同船撤離”。
抗戰(zhàn)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的大背景,也是夏衍正式進入周恩來領導的中共隱蔽戰(zhàn)線參加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開始,而之前的工作只能算作是外圍的階段,這樣理解應該是相對客觀的。
在中共隱蔽戰(zhàn)線中,統(tǒng)戰(zhàn)和情報是兩條線,互為明暗,時有分合或交叉,但不會完全重合。夏衍在這條戰(zhàn)線上的非凡經(jīng)歷,離不開周恩來和潘漢年這兩位最重要的人。
統(tǒng)戰(zhàn)的經(jīng)歷對夏衍影響深遠,他的交友對象都是三教九流,周恩來給他的任務就是“勤交朋友”,為黨交朋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對此,李克農(nóng)跟他講得更直白、更坦率:“站在外面罵娘算不得勇敢,深入敵壘去影響他們,才是你應盡的本分。在國統(tǒng)區(qū),菩薩要拜,鬼也要拜……文化人同志,革命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戴白手套行嗎?”
在我祖父留下的大量文字中,他都在反復強調自己的工作性質是統(tǒng)戰(zhàn),甚至在1965年1月“文化部整風”的檢討中,他也會寫到統(tǒng)戰(zhàn)工作對自己的影響:“在大約有十年的時期內,我主要是做文化界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根據(jù)大后方當時的具體情況,組織上要我以非黨的民主人士的身份和各方面接觸,由于我立場不堅定,黨性不純,日子久了,不知不覺地就漸漸把自己看成為一個民主人士,很少用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鼻∏∈沁@十年的文化統(tǒng)戰(zhàn)工作,夏衍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度過了他自己革命職業(yè)生涯中最酣暢淋漓的十年。
周恩來、潘漢年、蔡叔厚和夏衍,也包括瞿秋白等人,他們對于革命的理想主義及浪漫情懷,同時表現(xiàn)在堅貞不渝的革命家和才情兼?zhèn)涞奈幕穗p重氣質上,兩者交相輝映。
這是一群精神氣質相同的中共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構成了中國革命的一道別樣風景。他們中很多人的命運是悲劇性的,大多數(shù)人最后成了革命的殉道者,或以不同的形式,或在不同的階段……潘漢年、蔡叔厚成了斷線的“風箏”,瞿秋白就義前寫下了《多余的話》,講述著另一個自己,周恩來則用愛好者的方式抒發(fā)著自己的藝術情懷。相比來說,夏衍最幸運,因為他的手里始終握著文藝這支筆。
很多同時見過潘漢年和夏衍的人都回憶說,他倆有相同的氣質,像是兄弟。夏衍的秘書李子云在《記長者夏衍》中寫得更有趣:“是因為他們都頭發(fā)整齊、穿著絲襪(我第一次見到夏衍同志的時候,我注意到他也穿著絲襪)?是因為他們都具有儒雅風度?還是因為他們都對晚輩表現(xiàn)了那樣親切的關心與愛護?他們之間有一種氣質上的相近。夏衍同志在休息日,如果沒有會議或外事活動,不是去逛郵票商店,就是去潘漢年家?!?/p>
對于他自己在隱蔽戰(zhàn)線的諸多業(yè)績,夏衍選擇了緘默,因為他跟潘漢年的信仰是一致的,潘漢年用上海話說過:“吹捧自己的人頂著底(下流)?!?/p>
隱蔽戰(zhàn)線上的很多事情,寧可讓其埋葬在歷史的塵埃里,也不能成為坊間、飯桌上的談資。
1955年,“潘案”后,夏衍被隔離在翠明莊審查,寫材料。此后,他保持了二十多年有尊嚴的沉默。在此期間,獲得假釋的潘漢年夫婦曾經(jīng)有過出來探訪老朋友孫師毅、唐瑜的機會,但他們回避了與當時仍在文化部副部長職位上的夏衍的見面。
對于一場浩劫的來臨,潘漢年夫婦是有預見的。1967年6月,董慧給唐瑜、孫師毅兩家最后留言:“我們后天就要搬到小溫泉去住了,讓我再給孩子們買一次糖果吧,希望他們健康長大。今生恐難再相見了?!?/p>
“文革”中,在專案組的逼迫下,潘漢年用了很長時間寫了一份數(shù)萬字的關于夏衍的情況材料。這是一份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文獻,反映了潘漢年高貴的政治品質和對老友的真誠負責。
夏衍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寫給潘漢年的六封信得以幸存,收入了《夏衍全集》。字里行間,他對潘漢年依然是沿用1949年以前的稱謂:開兄、凱。
有一封沒有年份只有日期的信:
開兄:
七日抵京,作出國準備,現(xiàn)在大體都就緒了,乘便你帶個信。……前晚和李瞎公聊天,我問他我們這幾個人的安排,他說一九五四年估計有七個資本國家要建交,還不能保險說不調。并問出了一些情況,他說柯大鼻不一定去英國,太老實,言外之意,希望你去。他并說,前開三人名單,你我之外的另一人,上面不是很同意……
夏衍24/11
李瞎公即李克農(nóng),柯大鼻指柯慶施,都是當時他們之間互相開玩笑起的外號。羅青長在《潘漢年冤案的歷史教訓》一文中寫道:“進北平后,中央在考慮開展外交工作時曾議論要潘漢年擔任駐英國大使??梢娭醒脒^去對潘漢年很信任?!边@兩份文字比照,說明確有其事,而寫信的時間,可以斷定是1950年。1951年5月,夏衍即隨林伯渠、沈鈞儒等出訪蘇聯(lián)和東德。
他在《訪德雜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1951) 6月12日 星期二 晴
……
8時,大會堂講話,聽眾情緒熱烈。11時回德累斯頓。
此城人口五萬。以瓷器著名,仿制中國瓷甚多,市長贈仿制宜興陶器盆一只。擬帶回以贈漢年。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水云間薦自《北京青年報》
2018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