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惠新
中國古代玉器的魅力,除了生動別致的造型藝術、鬼斧神工的工藝以及光彩奪目的質(zhì)感外,更重要的還在于,有些看似詭譎神奇的器型,其實里面蘊含著極其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
2010年被評為“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的山東省濟南市大辛莊商代遺址中,出土有一件龍山文化時期側(cè)面神像玉飾(圖1),該玉飾高5.5、寬3.5、厚0.55厘米,重為15.6克;玉色偏綠,玉表泛白,局部呈褐色;整器以鏤雕手法勾勒出羽冠,又以雙勾陰線勾勒五官、獠牙及冠飾花紋,塑造出一個頭戴羽冠、闊口高鼻、兇面獠牙的側(cè)面神人形象。
無獨有偶,收藏于臺灣“中央研究院”語言研究所的殷墟商王大墓玉器中,同樣有一件被稱為“玉神人首飾”的側(cè)面神像玉飾(圖2),其高8.5、寬3.8、厚1.0厘米,重49.1克;玉色淡黃,局部有紅褐及灰白沁狀;同樣以鏤雕手法,飾卷尾形高冠,臣字目,蒜形鼻,張口露齒,無獠牙。與大辛莊出土件相比,除了一些質(zhì)量和細節(jié)上的差別外,兩件玉飾均于頷下束腰雕琢成頸狀,底端平直且略為浮凸似為柄座。因此,其構(gòu)思相仿、手法相同、器型相似、神韻一致,應是同一母題在不同年代與環(huán)境中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
圖1 龍山文化時期側(cè)面神像玉飾山東省濟南市大辛莊商代遺址出土
圖2 玉神人首飾的側(cè)面神像玉飾河南安陽殷墟小屯村出土
與上古時期大量出現(xiàn)的玉兵禮器及常見的珠管玉佩相比,此類側(cè)面型玉飾十分罕見,迄今為止,有明確考古出土依據(jù)的似乎僅此兩件。然而正因為罕見,對于鑒賞而言,便更能激發(fā)探究的興趣;而對于一個收藏家來說,則更需要膽識和勇氣。
下面筆者試圖從該類玉飾的內(nèi)涵、功能、流行年代與地域、稱謂及概念區(qū)分等方面作些粗淺的探討,以供同好參考并指教。
我們知道,從宏觀的范疇劃分,中國古代玉器經(jīng)歷了一個從“巫玉-王玉-民玉”的階段。①而“巫”者,被認為是原始氏族社會中具有“絕地通天”之能力的精神領袖和最高統(tǒng)治者。他們通過一些不同規(guī)模的祭祀等活動,來展示自己可以通神、辟邪、追魂、賜福、治病等等方面的“本領”。而這種活動,通常類似歌舞的形式,由是,面具則為早先的巫覡(北方則為薩滿)必須的道具。為了制造出一種神秘而又威懾的氣氛,以顯示神力無邊的效果,猙獰、威嚴或莊重便成了這一道具的制作要求。史載“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大概為其之一。這種面具,由于制作材料的關系,雖然我們未能見到完整的考古實物,但在其它古文物的圖案上,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記錄。距今約7000多年前湖南黔陽高廟遺址出土的陶器上,其帶有獠牙的面紋形象,應該就是此類物件的寫照(圖3)。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社會的進化,“以玉事神”的宗教意識開始形成并漸趨成熟,于是這種宗教道具也被歸入其中—雕成玉件。有些器型甚至還保持著前凸后凹的瓦楞狀有如面飾形的特點(圖4),這就讓我們揣測到,這種怪異奇特的玉飾器型,它的形狀應該參照了面具模式。而這種面具,顯然失去了穿戴的意義,但作為象征性神物,它依然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巫覡形象,依然是人們心目中能改變眾生命運的神靈符號。因此我們可以推測,那些形形色色的神像玉飾題材,其構(gòu)思靈感正是來自于這種巫覡(或薩滿)的原始面具。
圖3 帶獠牙面紋圖案的陶器 湖南黔陽高廟遺址出土
圖4 神像玉飾的瓦楞形狀剖面線圖
圖5 龍山文化側(cè)面神像玉飾模擬復合后正面圖像與石家河遺址出土玉神像比對 ①左右側(cè)面像 ②復合后正面像 ③出土玉神像
圖6 商代側(cè)面神像玉飾摸擬復合后正面圖像與晉侯墓遺址出土玉神像比對 ①左右側(cè)面像 ②復合后正面像 ③出土玉神像
比照考古出土的正面神像玉飾,筆者試圖將大辛莊商代遺址與殷墟商王大墓中出土的兩件側(cè)面神像玉飾進行圖像復合,經(jīng)模擬后呈現(xiàn)的正面形象(圖5、圖6),與我們所見的湖北省石家河遺址與山西省曲沃晉侯墓遺址的神像玉飾幾近一式。顯然,這樣的玉飾,盡管經(jīng)過創(chuàng)新發(fā)生了形制上的變化,但同樣具有巫玉階段的特質(zhì)和遺韻,以及鮮明的時代風格特點,它為我們理解史前宗教信仰在向文明社會過渡中的傳承與滲透,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依據(jù)。
與另類人像紋玉飾不同,此類頭戴冠飾、大多被刻劃成青面獠牙的神像玉飾,其器型通常為凹凸狀、平板狀和條柱狀三種。有學者經(jīng)過研究后認為:“人面像(實應為‘神面像’或‘神人面像’—作者注)中有一類屬于面具型的,它們從總體上看都是供巫者佩飾或插入‘建樹物’以招接鬼靈、待神魂憑附的……只有巫者戴系(或系捆插放在祭祀氛圍中的)時候,它才指代著具體招邀來的魂靈或請祈來享的各種兇吉神靈?!雹陲@然,這里所說的“供巫者佩飾或插入‘建樹物’以招接鬼靈、待神魂憑附的”正是此類玉飾的功能。
本文所列舉的兩件玉飾均為條柱形,威嚴中顯得莊重、肅穆又不失典雅,其造型因題旨需要而不甚規(guī)則,上部舒展而寬大,下部一截較主體狹窄(安陽殷墟墓中出土的那件則琢有三道凸弦紋),而底端浮凸呈臺階狀,形似榫頭,這與美國哈佛大學博物館收藏和江西大洋洲商墓中出土的兩件不同時期的“高冠玉神像”(圖7、圖8)具有同樣的設計理念,這種設計理念與夏商時期的柄型器榫形端部(圖9)如出一轍,說明它們的使用,或有“捆插放在祭祀氛圍中的”可能。由此看來,與上古時代那些琮璧璋戈等玉兵禮器相比,此類玉器雖形制詭譎、器物小巧,但同屬上層統(tǒng)治者所有,并且由于它們的獨特性和珍稀性,因而在同時期的古代玉器作品中,更是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價值和地位。
圖7 龍山文化 神像玉飾 美國哈佛大學博物館收藏
圖8 商代 神像玉飾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
圖10 龍山文化 神像玉飾 山西襄汾縣陶寺村遺址出土
圖11 龍山文化 神像玉飾 美國華盛頓賽克勒博物館收藏
圖9 夏代 柄型器 河南二里頭遺址出土 (左)商代 柄型器 山東青州蘇埠屯遺址出土 (右)
圖13 龍山文化 玉人面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
圖14 龍山文化 人面玉飾湖北天門石家河遺址出土
類似這些五官俱全、但是經(jīng)過神化或“妖魔化”了的神像玉飾,它的雛型我們在陶寺文化出土的玉器中可以發(fā)見(圖10)。這件長6.4、高3.4、厚僅0.2厘米的神像玉飾,邊緣鏤空呈翼冠狀,背面平直,而正面微凸,并以陰刻等工藝表達五官。這種造型與構(gòu)思,簡潔而明快,無疑為一濃縮了的巫玉面具形制。與此相似的還有美國華盛頓賽克勒博物館收藏的一件玉器(圖11)。爾后的一些同類型玉器,無一不沿襲了這樣的一種創(chuàng)作框架,再經(jīng)過改造與發(fā)展,從而漸漸形成了一種相對固定的玉雕模式。
與陶寺文化時代大致平行的石家河文化,我們看到了那種更為精致和成熟的神像玉飾(見圖5與圖6),它們被刻劃得面目威嚴,崖岸高峻,給人以一種神秘可畏的感官形象。而本文中的兩件側(cè)面神像玉飾,均出于商代墓葬之中,其一經(jīng)考證確定為典型的龍山文化時期器型,其二雖有同等韻味,但察其紋飾工藝則為典型的商代玉器。我們知道,陶寺遺址位于中國北部山西省的襄汾縣,是黃河中游地區(qū)以龍山文化陶寺類型為主的遺址;而石家河遺址位于湖北省中部的天門市,其年代界限與龍山文化相當,它們都處于新石器時代的晚期,在玉器文化的分期上則是在“巫玉”與“王玉”的交界線上,而之前或之后,除了前朝遺物外,我們就乏見有類似的器型陸續(xù)出現(xiàn)。如此看來,這種端莊肅穆、形神畢現(xiàn)的神像玉飾,應該流行于龍山文化晚期到商代之間,它們所處的地域,也應不出于該時期的考古范圍(南方良渚文化的神人騎獸型玉器似另當別論),大概以中原一帶為軸心,并向邊緣輻射??傊?,與那些林林總總的常見佩飾玉器不同,這種功能神奇、形制獨特的器物,也許在這一時段的考古范圍之外,我們很難再能見到它們的蹤影。大約也是我們對該類器物進行斷代時,可資參考的依據(jù)之一。
圖12 龍山文化 ①神像玉飾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館藏 ②龍山文化 神像玉飾 陜西神木石峁遺址出土 ③龍山文化 獸面紋飾 湖北天門石家河遺址出土
玉器的收藏與鑒賞,雖然不必如考古研究那樣嚴密與苛求,但盡可能的做到合乎事理,也是一種很好的辦法,比如稱謂。本文所述的兩件玉飾,以及同類型的一些器物,在一些展覽介紹或書面表達中,有稱“獠牙人頭像”的,也有稱“玉人頭像”的,還有干脆稱“玉人”的……顯得較為錯雜而不甚一致。這里,筆者所以稱之謂“神像玉飾”(或“神人像玉飾”),一是因為它是以“面飾型”為藍本雕琢的玉器,二是相對于“人像”與“獸面”而言。筆者認為,古代面飾紋玉器自新石器時代以來,一直到秦漢,曾經(jīng)有過很多的革新和變化。但縱觀所有發(fā)掘出土的此類玉飾,其母題約略離不開三種類型:神化的人、具象的人、獸面(圖12)。③此三種類型,雖然在使用功能上也許有相似的地方,但它們所體現(xiàn)的內(nèi)涵,應該具有不同的指向—分別體現(xiàn)了神靈崇拜、祖先崇拜和圖騰崇拜三種不同的信仰。因此我們在給予稱謂的時候,應該將它們有所區(qū)分,而最好不要混為一談。因為即使在那種比較特殊的“神像玉飾”流行的同一時期,我們?nèi)匀粫吹搅硗庖环N具有寫實風格的“人像玉飾”時有出現(xiàn),如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的龍山文化玉人面(圖13)以及石家河遺址中那些被雕琢得五官端正的人面玉飾(圖14),其概念中的神、人、獸風格涇渭分明。此種題材并行的現(xiàn)象一直沿襲到商代(圖15)……至于其后發(fā)展到成套的飾面,那則是另外一種玉器文化了。
欣賞和鑒定古玉,當然有很多辦法,但能透過器物洞悉和發(fā)現(xiàn)其所蘊含的歷史和審美意義,當為第一要旨。此兩件側(cè)面神像玉飾,造型簡約古樸,鏤空與陰刻工藝相間,無繁枝縟節(jié),未肆意渲染,看去卻是莊重典雅,寧靜肅穆,神乎其神,具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究其原因,蓋因其間寄托了古人至高無上的信仰追求,以及為之而堅守的意志和恒心。今人琢玉,無論多么殫精竭慮,精雕細刻,“精”則精也,卻少有一種撼人的精神;而藏者,也大多重質(zhì)求白,追名逐利,而忽略內(nèi)涵,遑論趣味。因此,任何藝術,都會烙上時代的印記。玉器佩飾,作為一種長盛不衰的雕塑藝術,亦是如此。
圖15 商代 獸面紋飾國家文物局文物交流咨詢中心藏品
注釋:
①楊伯達《巫玉之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9月。
②王政《戰(zhàn)國前考古學文化譜系與類型的藝術美學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06年。
③其中石峁文化遺址中出土的玉人雖刻劃得較為夸張,但面目清楚,五官特征明確,因此仍可以看作是同一時期的人像玉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