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故鄉(xiāng)（下）（組詩）

張懷帆

歪脖樹

一個受過冤屈的女人

會變成苦杏樹，歪著身子

站在路邊的半崖上

她身體扭曲

好像還在承受著前世的苦難

夜鳴鳥一夜一夜鳴叫

我睡在窯洞的土炕上想

是她在那棵苦命的樹上泣血、傾訴

把月亮叫出來，讓整個山谷

為她披上哀悼的白紗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孤兒寡母，受人虐害

孩子夭亡，病魔纏身

還是背了一個屈辱的壞名聲

村里人說，滿月的夜晚

會有一只狐貍蹲在樹下

徹夜吠叫，可見

她是一個狐貍精

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有一次，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

樹的頭頂，落滿星辰

她孤零零探著身子

像就要掉進(jìn)水里的人，伸出手

等待誰一把抓住

這次回鄉(xiāng)，我去找那棵樹

想看看她，和她說說話

卻沒有找到樹的蹤影

倒吊驢

倒吊驢貼在十字路口的老樹上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不發(fā)燒，沒得病

不要玩具，也不要乳汁

要拿大灰狼嚇?biāo)?，會哭得更加沒完沒了

沒有人能猜準(zhǔn)他想要什么

沒有什么能夠安慰他

倒吊驢貼在十字路口的老樹上

大黃狗在院子里叫

老公雞在架上打鳴

臥在圈里的牛，換一個姿勢

長嘆一聲。夜哭郎

對這些都充耳不聞

窯洞的煤油燈徹夜亮著

他的哭聲，像發(fā)射到未知高處的

一個秘密信號

倒吊驢貼在十字路口的老樹上

天一亮，哭聲就停歇

好像顛倒了時間

需要畫一張倒吊驢，把時間倒轉(zhuǎn)回來

這個秘訣，老人代代相傳

“行路君子念一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

倒吊驢貼在十字路口的老樹上

太陽滾落，星星閃爍

院子里的毛驢，突然仰天大叫

窯洞里的夜哭郎應(yīng)聲止住哭鬧

他又抓住了母親的乳房

倒吊驢貼在十字路口的老樹上

三十年后，又被我看見

我也許已經(jīng)算是行路的君子

站下來念了一遍

那個代代相傳的夜哭郎

你有沒有止住哭聲

代銷店

這個名字今天聽起來

仿佛很久遠(yuǎn)，有點出土的味道

我始終沒弄明白，它在為誰代銷

一間窯洞，擺著花花綠綠的物品

一進(jìn)門就被混合的香氣包裹

好像一下子穿越到童話中的糖果屋

現(xiàn)在想起來，出售的東西

其實少得可憐：布匹，火柴，香煙，散酒

和鄉(xiāng)下人的日用品

品種絕對超不過一個挑擔(dān)貨郎的百寶箱

但因為有糖果，那里就成為我的小小天國

售貨員是一個臉蛋白凈的女生

舉手投足都非常好看

那時，我會把硬幣小心翼翼

放在高過我頭頂?shù)墓衽_上

從她手里接過兩顆糖。一年中也許會有一兩回

我有一毛錢，接到手的就是八顆

八顆！可以吃很長時間

可以讓一群小伙伴圍攏過來

羨慕半天。而我只需打開一顆糖紙

讓每個人快快地舔一口

如果拿出一顆悄悄地送其中的一個

一定是下了很長時間的決心

那糖紙，當(dāng)然絕不會扔

裝在口袋里，想起來

就會拿出來，湊在鼻子邊

聞一聞

代銷店的女孩后來不知去了哪里

我到外地上學(xué)，只是聽說走了

代銷店為什么關(guān)了門

也無從知曉，只是聽說關(guān)了

現(xiàn)在，每年我家的茶幾上

都會擺一盒新年糖，但一年下來

幾乎不少一顆

甜杏樹

再苦的人群里

都會有生活甜蜜的人

我猜想，造物主的用意是

讓一個人幸福，使眾多不幸的人

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在苦難和貧窮的童年里

甜杏樹就是我看到的幸運(yùn)之神

它讓我相信，也許有一天

那不為人知的甘霖，也會悄然為我降臨

隱藏在樹林中的甜杏樹

它是怎樣把苦日子變甜

怎樣擁有了一顆香的內(nèi)心

當(dāng)我在山里放牛，看見一樹一樹杏花

像彩云落在荒涼的山野

我想看到，是怎樣一個手指

把其中的一棵輕輕點化

一棵看上去和其它毫無區(qū)別的樹

憑什么引起了注意

從樹林發(fā)現(xiàn)一棵甜杏樹

并不容易，要忍得了苦

一棵樹一棵樹嘗過去

有時一座山頭，都不生長一棵甜杏樹

我曾在樹下聽蜜蜂的嚶鳴，以為甜杏樹

開的也許是甜蜜的花朵

我也觀察過松鼠

查看過地上落下的果殼數(shù)量

這些小聰明，都沒有奏效

發(fā)現(xiàn)，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

好像一種恩賜

在樹林里記住一棵樹的位置

需要上觀天文，下察地理

做記號，要有偵探的水平

否則會弄巧成拙

把一棵樹藏在山里，就像把一個秘密

藏在心底，而童年

怎么能藏牢秘密

于是，下一年被另一個人提前摘完

再下一年，就成了一群

大家再沒有一顆耐心

等到杏子慢慢成熟

當(dāng)一個秘密破產(chǎn)

就成了災(zāi)難。我所知道的甜杏樹

最后都死于斧頭

這是讓人傷心的事實

現(xiàn)在我已不能確定

生為一棵甜杏樹，到底

幸也不幸

打麥場

稻草人搖擺衣袖，但是還有麻雀

成群地落在莊稼垛上

這也是一個村莊永久的居民

喜鵲負(fù)責(zé)報喜，麻雀飛遠(yuǎn)飛近

表明農(nóng)家的小日子，一切安詳

一到夜晚，貓頭鷹就開始值警

但還有鼴鼠修通地道，暗渡陳倉

從莊稼垛底下，把糧食成功偷走

偷走也便偷走，哪一個村莊

不養(yǎng)兩個懶漢？

這是打麥場，農(nóng)村的月亮升起的地方

媽媽不在那里講故事，爸爸

卻在那里拽著牛尾巴，練歌

深秋的莊稼鋪滿麥場，牛在悠悠的歌聲里

轉(zhuǎn)圈，反芻，一步一步

把糧食踩出來，把日子踏出清香

那時候，我是個送飯的小伙計

負(fù)責(zé)后勤工作。飯罐蹲在麥場邊

水壺躺在麥場邊，爸爸的兩只布鞋歪睡在麥場邊

它們都聽著秋風(fēng)，聽著農(nóng)事農(nóng)歌和歲月的悠長

我也仰臥在柔軟的麥草垛上，面朝藍(lán)天

曬太陽，遐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哎，豐收的日子！這些沉甸甸的谷物

讓一個土窯洞升起裊裊炊煙

讓糊麻紙的窗欞上，亮出紅艷艷的窗花

麻雀飛走，鼴鼠改道

三十多年過去，打麥場上

再也看不見牛

整個村莊，我都找不到一頭

所有收割的莊稼，都交給了機(jī)器

快速粉碎，身首分離

再也聽不到一句長調(diào)農(nóng)歌

打麥場，成為一個雞窩般大的遺跡

苦菜花

桃花開過了，杏花開過了

梨花也開過了

山里的花一茬茬開了，又謝了

連土豆都開出藍(lán)花花，白花花

我在山里放牛，父母在山里種地

一條土路像臍帶一樣連著村莊

一條小溪在深山里，細(xì)細(xì)的

幾輩子過去了，還在堅韌地流淌

驢在磨道里循環(huán)，眼睛被蒙著

牛銅鈴一樣的瞳孔里，只映著大山的身影

貓在我的被窩里，一夜一夜打著安詳?shù)暮魢?/p>

遠(yuǎn)山里的夜鳴鳥，好像人前世的魂魄

星星落了一顆，又落了一顆

半夜里雞就開始鳴唱

啄開的每一個黎明，都是村莊

原來的模樣

我的父母只會種地，據(jù)說我的祖墳里

埋的都是清一色的種地人

但我的一個爺爺出門當(dāng)兵

我的一個哥哥考上了大學(xué)

另一個哥哥，外出做工

我的一個姐姐，嫁到了一百里以外的地方

到我的時候，家里有了聯(lián)通外部世界的

神秘機(jī)器——收音機(jī)

煤油燈的燈花花撥落

爐內(nèi)的木炭火變成暗紅

我讀書的聲音停下來，窗外正好三星當(dāng)空

每晚，我都能聽見圈里的牛發(fā)出一聲浩嘆

后來有一天在山里，我果然看見苦菜開花

我的眼里，一下子也開出淚花

我爸爸總說，再苦的日子

也會開花。但我后來常常慚愧

我所努力的，難道只是為了逃離鄉(xiāng)村

苦菜花還開在山里

它仿佛依然在等誰，世世代代

稻草人

莊稼就要成熟，如果天氣晴好

還能聞見谷物的香氣

稻草人站在田里，戴著一頂破草帽

衣衫襤褸，像一個小乞丐

一陣風(fēng)過來，它揮舞衣袖

模樣有點滑稽，看得我只想發(fā)笑

但那樣子我看著高興

因為它就穿著我的衣服

好像另一個我，被我看見

我可不認(rèn)為它能嚇走任何一只鳥兒

有膽大的鳥兒，還會落在它的身上

倒像是它在飼養(yǎng)著那些飛禽

熱情地招呼著：莊稼成熟了，快來享用

是的，這些安居在村莊附近的鳥兒

它們怎么會不覺得心安理得呢？

但我哥哥不這么想，它在地邊上

發(fā)出怪叫，好像稻草人一下子

魔鬼附身，那些鳥兒果然驚慌失措

黑夜降臨，稻草人的那件衣服

好像聯(lián)通我的導(dǎo)體，讓我擔(dān)心

夜鳴鳥每晚都躲在山里幽幽地鳴叫

貓頭鷹的叫聲更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就算是繁星漫天，就算是皓月當(dāng)空

它還要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地里

但第二天看見它，我就放心了

莊稼的波浪涌向它的身邊

它像是長袖善舞衣袂飄飄的演員

后來，我見到很多的“稻草人”

它們?nèi)四Ｈ藰樱讨L(fēng)

一點也不可愛

飛鳥看見，要么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

要么趕緊一哄而散

喜鵲窩

我媽媽說，只要聽見喜鵲叫

保準(zhǔn)就會有喜事發(fā)生

喜鵲叫了，我家的牛生犢子了

喜鵲叫了，在省城上學(xué)的哥哥回家了

喜鵲叫了，長胡子的母雞一次下了兩個蛋

好像每隔幾天，就會聽到一次喜鵲的叫聲

而我媽媽總能找出一件喜事對應(yīng)

甚至，我考了一百分

丟失的五分錢找到了

貓逮到一只大老鼠，也是因為

家里人聽到了喜鵲的報喜聲

我那時猜，因為我家的窯洞向陽

所以喜鵲喜歡落在窯洞旁邊的棗樹上

可是，喜鵲喳喳

總讓人心情愉快

如果有一天聽到的是烏鴉

媽媽幾天里都會誠惶誠恐

喜鵲，這報喜鳥，吉祥鳥

它的窩，太陽一樣照著山村

但是有一次，在放學(xué)的路上

一只喜鵲喳喳飛過頭頂，不偏不倚

把它的排泄物精準(zhǔn)地投到我的頭頂

這件事被同伴傳開，成為村里的一個新聞

我垂頭喪氣，對喜鵲再無好感

媽媽卻說，我要有大喜事了

村里人竟然也都這么認(rèn)為

但后來，我一直沒等到喜事的降臨

那個空投的禮物，每每想起

卻還是糟心

不知什么原因，喜鵲越來越少

好像村莊的喜事也越來越少

冬天，樹葉落盡

喜鵲窩露出來，一年比一年減少

一年比一年破敗

如今回到鄉(xiāng)下，再也看不見一窩

可是，當(dāng)我去北京

發(fā)現(xiàn)喜鵲窩蒲公英一樣

散落在機(jī)場高速路兩側(cè)的白楊樹上

是它們都飛到首都報喜

還是成為了北漂一族

土蜂蜜

像個原始人，在大山里刀耕火種的

是我爸爸。他沉默寡言

和太陽一起出入

常年追隨他的，是兩頭忠實的黃牛

但另一個時候，他又像統(tǒng)帥

養(yǎng)著千軍萬馬

那些士兵，小小的飛蟲

并不去打仗

它們的營房就安在我家的窯洞旁

一到春天，就傾巢而出

像磁力線一樣

我常要小心翼翼從家中進(jìn)出，生怕有一只

撞在腦門上。它們穿過我耳邊

像一個飛行器，有一個“嗡”的聲音

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而遠(yuǎn)

它們的背影，一下子就變成黑點

消失進(jìn)藍(lán)天

這些采花大盜，個個火眼金睛

有花的地方，就能聽到它們的歌聲

它們回來時，都提著兩桶黃金

不是誰都能養(yǎng)得了蜜蜂

據(jù)說村莊方圓幾十里，也只有我爸爸一人

好像蜜蜂能嗅得出，孤兒爸爸的善良

他體貼地養(yǎng)護(hù)，割蜂蜜的刀子

最輕，最不貪心

那時我在山里放牛，偶爾會看見采花的蜜蜂

激動又高興，心想：那是我家的蜜蜂

一窩，兩窩，三窩，最多的時候

竟然有三十多窩，一字排開來

像是一個蜜蜂部落

我家的蜂蜜，好像從來沒有賣過

用來招待外來的客人，獎賞好孩子

送給生病的老人，或者在農(nóng)家的喜事上

作為最美的飲料

家里人，一般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

才可以美美享用

我爸爸說，有花的地方就會有蜜蜂

有蜜蜂的地方，就會有甜蜜的生活

可是，蜜蜂沒有變，人卻變了

那粘稠的香甜的褐紅色的土蜂蜜

我再也沒有見到

現(xiàn)在想起這句話

我多么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