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華越
中國藝術研究院
美國導演奧利弗·斯通一直對政治人物、政治事件情有獨鐘,曾經拍攝過《刺殺肯尼迪》《尼克松》《布什》等傳記電影。2016年,奧利弗·斯通以2013年“美國中情局前雇員泄密事件”的主人公愛德華·斯諾登為主角,拍攝了傳記影片《斯諾登》,展現斯諾登從2004年參軍、受傷后進入美國中央情報局工作,再到2013年披露美國政府“棱鏡”計劃等項目這近十年間的傳奇經歷。影片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敘事時空的營造等方面頗具特色,對于自由與安全的關系問題,也有著獨到的思考與見解。
約瑟夫·高登·萊維特飾演的愛德華·斯諾登是影片的主人公。2004年,斯諾登應征入伍,在訓練中雙腿受傷,之后通過應聘進入美國中央情報局。2007年,斯諾登被指派到瑞士日內瓦進行維護中情局網絡安全的工作,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觸到了可以最大范圍搜集互聯網信息的“Xkeyscore”計劃,也第一次對美國情報機構所宣揚的正義性產生了懷疑。2009年,斯諾登從中情局辭職,作為戴爾公司的私人承包商去往日本為美國國家安全局工作,斯諾登在日本創(chuàng)建了全天候備份系統(tǒng)“史詩避難所”程序,這個程序保證了美國在遇到任何襲擊時不會丟失任何數據。斯諾登了解到,美國在包括中國、日本、巴西在內的多個國家都設置了間諜程序,本以為在奧巴馬上臺之后這些情況會有所好轉,但現實令他徹底失望。2012年,他被調往夏威夷工作。2013年,斯諾登在夏威夷竊取了美國情報機構大量的秘密文件之后,逃往香港。
影片開頭,斯諾登手里拿著魔方朝著紀錄片導演勞拉·帕特阿斯和《衛(wèi)報》記者格倫·格林沃德走去,這三人便是整個事件的核心人物,幾天之后,他們一起做了一件震驚世界的大事。
故事一開始,便將斯諾登的人物性格通過幾個細節(jié)表現出來。斯諾登與兩人接頭,環(huán)顧四周后才說出既定的暗號,來到酒店房間,斯諾登便把兩人的手機放進了他專門為屏蔽高強度信號而買的微波爐里,這幾個細節(jié)表現出斯諾登的謹慎、小心。在進入中情局工作之前的應聘中,對于提問者“你相信美國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嗎”之類的問題,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彼怪Z登認為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日子是9月11日,并且他的目標是幫助美國改變世界,因此斯諾登曾是一個絕對的愛國者。斯諾登還是一個十分聰明而且好學的人,他一進入中情局的培訓班,就在測試中第一個完成任務,令人刮目相看。但是隨著斯諾登不斷接觸到一些監(jiān)視項目和計劃,讓他對這些項目的合法性產生了懷疑。他發(fā)現美國的監(jiān)視范圍大到令人震驚,甚至地球上每個人的生活都處在一種隨時被監(jiān)控的狀態(tài),“不管你用任何理由說服你自己,這事跟恐怖主義無關,恐怖主義只是個借口,這是關乎經濟和社會支配的事,你唯一在維護的,就是自己國家政府的霸權”。斯諾登寫的“史詩避難所”程序原本僅是作為一個備份程序,在出現重大情況時能夠保證原有的數據不被丟失,但是之后斯諾登發(fā)現自己寫的備份程序卻被用作他途,斯諾登終于意識到,自己在監(jiān)視別人的同時也在被監(jiān)視,并且隨時會讓身邊的人處于危險之中。影片再一次用中情局對他的詢問來表現這種轉變,與前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斯諾登對于相同的問題,即使答案是一樣的,但測謊儀的巨大波動還是暴露了他的真實內心。
影片完整全面地呈現了斯諾登近十年間的工作經歷與情感變化,展現了他從一個絕對的愛國者到“自由主義者”變化的心路歷程。而讓斯諾登實現這種轉變的,除了在中情局工作時接觸到的大量絕密計劃之外,女友林賽·米爾斯應該也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影片也著重表現了斯諾登與林賽的這條情感線索。斯諾登與林賽相識于斯諾登在軍隊受傷之后、剛到中情局工作的時候,斯諾登保守且寡言,林賽則是一個自由奔放的攝影師。兩人第一次見面,林賽一眼就看穿斯諾登的心事。遇到反對布什的示威活動,斯諾登沉默不語,林賽卻十分積極,此時的斯諾登說“我不太喜歡攻擊自己的國家”,這句話似乎與他之后的“泄密”行為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暗示了導致斯諾登心理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原因之一,就是林賽。性格上的差異并沒有影響兩人一見鐘情,兩人很快便墜入愛河,開朗活潑的林賽成了斯諾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斯諾登也慢慢被林賽改變。正如林賽所說,她是斯諾登內心的自由主義慢慢滋長的最大“功臣”。與林賽在一起的時間越快樂、自由,越讓斯諾登在工作中感到不安,也越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工作的正義性,斯諾登深陷于對林賽的情感和對國家安全的責任感的矛盾之中,他也不斷因為工作與林賽產生分歧和爭吵。2012年,斯諾登被調往夏威夷工作之后,內心越來越動搖,直到他一直以來的“導師”科爾賓以林賽來威脅他時,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處在嚴密的監(jiān)視之中,甚至是女友林賽也被密切監(jiān)視。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下,他選擇了帶著絕密文件出逃香港,可以說,保護女友林賽是讓斯諾登選擇將美國政府的這些絕密文件公之于眾的決定性因素之一。
如果說對于斯諾登來說,林賽象征著情感與自由,那么與之相對的,斯諾登從進入美國中情局以來的“導師”——高級指導員科爾賓·奧布萊恩,便是影片中政府、權力以及國家意志的化身。在科爾賓看來,現代戰(zhàn)場無處不在,武力無法阻止恐怖行動,但是腦力可以,而人的腦力是不夠的,所以就要借助科技??茽栙e要培養(yǎng)大量的計算機精英,他認為如果不這樣,美國就會被其他國家在網絡空間中瓦解??茽栙e的確很有遠見,他一直在用“為國家做貢獻”這一點來鼓動斯諾登,他深知斯諾登對自己的國家有著深切的責任感,他對斯諾登說:“我們把權力用在了對世界好的方面?!痹诳茽栙e看來,如果沒有網絡部門,美國無法保護自己不受恐怖主義的襲擊和網絡的攻擊,“大多數的美國人不想要自由,只想要安全”,“如果你想要安全地使用所有的新鮮東西,你就要付出代價”。斯諾登在夏威夷工作后與科爾賓有一次遠程談話,屏幕上的科爾賓俯視著斯諾登,他對斯諾登說的話,聽起來風輕云淡,但是卻句句都砸在斯諾登心里,在科爾賓面前的斯諾登顯得渺小無力。從斯諾登一進入中情局的培訓開始,科爾賓便為斯諾登勾勒出了未來戰(zhàn)爭的宏大藍圖,激發(fā)了斯諾登的憂患意識和強烈的愛國心與責任感??茽栙e規(guī)定著斯諾登的行為,并且合理化斯諾登的懷疑,將政府違法的行為戴上責任感與正義感的帽子,從這一層面來說,他是斯諾登一切行動的發(fā)出者。
影片中斯諾登還有另外一個導師——漢克·福雷斯特,其實從某種程度上可以把他看作是斯諾登的精神導師,他的存在讓斯諾登在情報工作中一直保持著自己的理智,或者說是底線。漢克作為一個過來人,向斯諾登講述自己的故事——成果被銷聲匿跡,上訴卻得不到結果,最后被雪藏,被派到培訓班當老師。漢克的經歷激發(fā)出了斯諾登潛藏著的“反叛”因子,他同林賽一樣,也慢慢改變著斯諾登的觀念。當斯諾登因為揭露美國國家安全局而接受采訪時,漢克看著電視上的斯諾登,略帶自豪地說道:“他做到了!”或許漢克欣慰的是終于看到有人做到了他沒能做到的事情。
影片中有一段斯諾登和林賽站在羅斯福的紀念碑前的鏡頭,紀念碑上寫著:“一個人的功德效用,取決于他有否在能力范圍之內,盡全力實踐自己的理想志向,失敗很糟糕,但是更糟的是沒有去爭取成功。”說斯諾登是平民英雄,并沒有讓他的英雄成色有所降低,相反,正是這種平民色彩,才讓他的所作所為顯得更有英雄氣概。斯諾登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說道:“住在天堂般的夏威夷,賺很多錢,要給予你什么,才能讓你放棄這一切?!彼怪Z登放棄了普通人很難放棄的東西,同時也承擔起了巨大風險,他懷著對國家和公眾的責任感與祖國“對抗”,這讓他的行為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傳記電影《斯諾登》劇照
斯諾登從2004年到2013年近十年的經歷是影片所著力表現的故事區(qū)間,除了敘述斯諾登經歷的過去時空之外,影片與之相對還設置了當下時空,即斯諾登逃往香港之后與紀錄片導演勞拉·帕特阿斯和英國《衛(wèi)報》記者格倫·格林沃德見面后的幾天,這其中又對斯諾登決定“泄密”之前的一年進行了重點表現。過去時空與當下時空的交叉,還原了2013年6月斯諾登“泄密事件”的全過程。
影片開始于2013年的香港,是這部電影的當下時空,紀錄片導演勞拉·帕特阿斯和英國《衛(wèi)報》記者格倫·格林沃德在香港美麗華酒店對面的商場,等待著斯諾登與他們“接頭”。斯諾登與兩人見面之后,通過簡短的暗號交流,帶著兩人來到了酒店的房間,略顯緊張的斯諾登在勞拉的鏡頭前開始介紹自己,講述自己這十年間的經歷,影片的鏡頭也隨著斯諾登的講述轉向了另一個時空,即2004年,彼時的斯諾登還是一名軍人。到培訓結束之前,影片再次回到當下時空,斯諾登開始為記者講述他接觸到的中情局的計劃,首先便是他在日內瓦中情局執(zhí)行的第一個部署,也就是“Xkeyscore”計劃,影片又回到過去時空,開始講述他在日內瓦的經歷。故事在奧巴馬當選總統(tǒng)之后再次回到2013年的香港,奧巴馬的上臺在斯諾登看來似乎事情能有些好轉,因為就在斯諾登了解了大量的監(jiān)聽項目并為之震驚時,奧巴馬卻強調如果他上任將不會有非法監(jiān)聽這樣的事情存在,故事在這個地方告一段落,鏡頭轉回現在的時空。
用這樣一種將當下時空與過去時空相互聯系的方式來講述故事,不僅使影片在敘事上給人一種相互呼應的感覺,而且制造了一種蒙太奇,在了解斯諾登的經歷之后,觀眾才能體會他選擇這樣一種生活方式的理由以及心境產生變化的過程。不僅如此,當下的時空還起到過渡故事的作用。比如,在斯諾登的采訪因為一些小插曲告一段落時,勞拉發(fā)現斯諾登似乎對攝像機有著一種不適應的恐懼感,斯諾登解釋說這緣于他開始擔任戴爾公司的承包商在日本工作時期。
影片用了一半的時間講述了斯諾登在中情局工作的十年,在敘述故事方面,并沒有太多筆墨,卻在后半部分著重表現了斯諾登在決定“泄密”之前的個人情感變化,這其中不僅包含他與女友林賽的情感關系,還包括他自身的身體原因以及他內心的掙扎,影片在這幾方面都表現得十分細致。
2012年,斯諾登帶著女友一起來到夏威夷工作,在這之前,斯諾登已被查出患有癲癇,但是林賽還是尊重斯諾登的選擇,陪他來到了夏威夷,影片對于斯諾登為美國國家安全局的最后一份工作著重進行了表現。斯諾登來到夏威夷之后,發(fā)現他的“史詩避難所”被用到無人機和阻止“恐怖主義”轟炸之中,爆炸的鏡頭在斯諾登晃動不安的瞳孔里反復回放,表現了他內心的不安。為了在工作中保持清醒,斯諾登停用了治療癲癇的藥物,這讓林賽十分生氣,她認為斯諾登不應該為了工作不管自己的身體,而斯諾登卻再一次強調自己的國家使命感和責任感,這讓兩人產生分歧。而這之后,斯諾登終于意識到不單是自己,連林賽也處于被全面監(jiān)視之中,他才決定將這些信息公開,開始與紀錄片導演勞拉聯系,影片這時開始逐漸將兩個時空、兩條線索合在一起。
影片將斯諾登十年間的經歷分成了幾個階段,每個階段都穿插當下時空的采訪以及“泄密事件”的進展,這樣的分段敘事不僅使得故事發(fā)展的脈絡更加清晰,而且當下時空與過去時空的交替,也增加了故事的懸疑性,充分調動起觀眾的好奇心。
影片中在討論布什允許美國間諜繞開法院監(jiān)聽電話,并擴大了監(jiān)聽范圍的做法是否符合憲法時,科爾賓提到了美國的FISA法庭,也就是外國情報監(jiān)視法,它會秘密簽發(fā)一些許可,這些程序是不被公開的,因此媒體所報道出來的只是部分真相。FISA法庭對于故事發(fā)展是一個關鍵點,斯諾登進入中情局培訓班之后了解到FISA,便以為所有的情報工作都有著秘密的條款和法規(guī)進行約束,其實不然。斯諾登在日內瓦接觸到了“Xkeyscore”計劃、棱鏡計劃,這些可以監(jiān)視全世界的所作所為的項目,不僅監(jiān)視人們的公開言論,同時也監(jiān)視著他們私下的言論,包括郵件、短信、聊天記錄等在內的所有信息,只需要一個人名,或者幾個關鍵詞,所有與之相關的信息便會一目了然。斯諾登極為震驚,而后他的同事也回答了他的疑問——FISA法庭只是一個“傀儡”,會有其他的秘密條文來合理化這些“不合法”的監(jiān)視行為。
傳記電影《斯諾登》劇照
如果你想接近一個人,你可以通過這個強大的“搜索引擎”,去發(fā)現他的弱點或污點,進而找到切入點,從而利用他。然而這樣的利用卻會讓隨便一個人為此丟了性命,這是斯諾登所沒有想到的。很快,奧巴馬在上臺前承諾,在不違背憲法和自由的前提下,他將提供給情報機關和執(zhí)法機構所需要的追蹤和鏟除恐怖分子的工具,這就意味著,不會再有針對美國公民的非法竊聽。但事實并沒有像斯諾登想象的那樣,他在日本擔任戴爾私人承包商時又接觸到了更為讓他震驚的項目,他發(fā)現自己的國家開始滲透進其他國家的公共基礎設施之中,也就是說,他所做的這些間諜程序,可以隨時讓一個國家的公共設施癱瘓,但此時的斯諾登也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認為“體制會自我修復”。他奉命每天使用程序搜索著恐怖主義的隱患,而他監(jiān)視的大部分卻是美國人,這雖然讓他覺得很奇怪,但是他會以阻止一場炸彈襲擊、拯救成千上萬的人生命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而事實是,在監(jiān)視那些所謂的壞人的同時,也會看到與這些人相關聯的所有的人,那些普通人也在被監(jiān)視,這會形成一張無比巨大的無形的網,這張網甚至可以包括全世界的任何一個人,也就是說,不僅僅是恐怖分子,地球上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被儲存在了一個數據庫之中,等待著被人觀看。
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互聯網技術迅速發(fā)展,這種發(fā)展勢頭使其資源和能力呈現出了一種不平衡的分布,有著技術優(yōu)勢的發(fā)達國家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下,繼續(xù)發(fā)揮著自己的優(yōu)勢,而缺乏技術和資源的發(fā)展中國家則進一步被邊緣化。影片中斯諾登曾說:“互聯網是一項技術,它能讓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了解彼此?!敝笏蚩茽栙e質疑過,是否應該為了阻止恐怖襲擊和網絡攻擊,去監(jiān)視數十億的人。科爾賓回答說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主動發(fā)給公眾看的,但是他忽略了一點,那些人們選擇公開的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監(jiān)視則意味著普通人沒有了選擇權,他們的生活被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斯諾登本人
媒體在“斯諾登事件”中有著重要的作用?!懊绹谝粦椃ㄐ拚钢赋觯畤鴷坏弥付ㄈ魏畏伞瓉硐拗迫藗兊难哉摶蛘叱霭孀杂伞?。托馬斯·杰斐遜認為自由報刊應成為對行政、立法、司法三權起制衡作用的第四種權力?!?斯諾登之前認為媒體過于自由,但是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斯諾登將自己手上的數據、文件等交給了媒體,讓媒體幫助他把這些數據公之于眾,讓大眾來評判誰對誰錯,這也凸顯出了媒體在當今社會輿論中的引導作用。在“斯諾登事件”中,以《衛(wèi)報》和《華盛頓郵報》為代表的主流媒體,需要做的就是通過有經驗的記者,帶領公眾,了解這個非常復雜的故事,只要公眾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斷,而不是聽信任何一方的一面之詞。影片中的媒體在突發(fā)事件時,引導大眾了解事件的真實情況,承擔起了作為媒體的社會責任。
作為一個普通人,斯諾登認為揭露這一切是他的責任。他在采訪中說:“我最害怕的是什么都不會改變,幾個月、幾年后,仍然變本加厲,最終某一刻,新的領導人上臺,按下開關,到那時,人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無法反抗了。”如果不公開這些信息,沒有這場辯論,使人們來思考自己的基本人權是否被侵犯,人們就會迷失。如果斯諾登的行為沒有任何改變,沒有引起國家的關注,那么他相信,會有更多的人站出來,這讓人想起韓國電影《熔爐》中的一句話:“我們一路奮戰(zhàn),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