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秀娟
從上海到桂林
黃浦江
我永遠的思念
爺娘的墳冢
在浦東的艾草中
向大西南大西北遙望
再見了,霓虹燈閃亮的外灘
支內、支邊、建設三線
上海人奔向四面八方
1969年10月,滬上?!盁崃覒c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20周年”的標語隨處可見。普天歡慶、盛大的“十一”彩車游行記憶猶新;耳朵里載歌載舞、喧天的鑼鼓還沒有靜下來;閉著眼,似乎還能看到火樹銀花的焰火,把外灘的夜點綴得流光溢彩。
這時,我家要告別上海,去祖國遙遠的南疆。
父親被單位選派支援邊疆,名字上了光榮榜。那年,支邊是不容推辭的任務。父母做出了一個這輩子最艱難的決定:去廣西桂林,把我哥哥留在上海。像許多支邊人家一樣,舍不下故土家園,做了葉落歸根的安排:把長子留下,留住我們的根。哥哥只有十二歲,母親有太多的放不下。臨出發(fā),她說服父親改變主意,帶上哥哥。把位于外灘附近的老屋匆匆賣了,全家一起登上了南行的列車。
記得在火車站,像煞了電影中的生離死別。
“嗚——!”火車汽笛響了。父親緊緊握住大伯的手:“勿要緊,啥地方的黃土不埋人?兒子我還是帶走了。往后清明節(jié),儂到浦東給爺娘掃墓,千萬替我拜一拜?!?/p>
隔壁座位,同去廣西的徐家人,擁著留在上海的十五歲長子,泣不成聲。列車員再三催促,那瘦瘦單單的少年,才紅腫著眼睛磨磨蹭蹭下了車,“兒子—一啊—一”徐家姆媽立刻撕心裂肺般號哭起來。
“嗚——!”再次鳴笛,火車徐徐開動。媽媽緊緊摟著我,哽咽著:“囡囡啊,阿拉離開上海了!”一顆熱淚滴在我的臉上。我掙出媽媽的懷抱,伸頭往窗外一看,嘿,好一片手臂的森林。
無數的手,從車窗里伸出,握住了站臺上的手。手們,盤根錯節(jié),難以分開。
“嗚——齊嚓——齊嚓——”,火車在人堆里艱難地擠出一條縫,緩緩駛離上海站。送行的人群騷動了,站臺上很多人追著火車跑。
“再——會——了!”
“保—一重—一??!”
“來——信!”
無情的車輪“齊嚓齊嚓”,越轉越快。那些相握的手,無奈地分開了,還招著搖著,揮動依依不舍的深情。
伯父的身影越來越小,他還在招手。人群、樹木、高樓大廈紛紛后退?;疖?,越開越快。上海,遠遠地落在了身后,留在我童年里。
漸漸地,車窗外景色變了,出現了農田。車廂內,有人啜泣,有人勸慰,吳儂軟語,都是舉家南遷、支援三線建設的上海人。
“咔嚓——咔嚓——”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的聲音,單調而有規(guī)律地重復著,不知過了多久,慢慢淡去了離別的傷感,大人們開始討論國家大事。談“九大”,談未來的接班人,談上海的未來。父親和一個叔叔熱烈討論中蘇之戰(zhàn)會不會打響。我好像聽明白了,那么多人去大西南和大西北,是“蘇修”和“美帝”逼的,它們可能偷襲我國,空襲的主要目標是北京、上海等發(fā)達地區(qū)。搞三線建設,是國防戰(zhàn)略需要,也為中國工業(yè)發(fā)展做合理布局。
列車廣播室開始播放革命歌曲:“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祖國要我守邊卡,翻山越嶺去巡邏,敵人侵犯決不讓!……”
也許是受高亢的革命歌曲影響,父親們慷慨激昂,分析蘇聯在我國邊境屯兵百萬、討論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的形勢;母親們交流西南氣候風物、服飾衣著知識;孩子們東游西闖,興奮異常。我們這些上海囡囡對陌生的西南充滿了向往,尤其是大山。但誰也無法描述山的模樣,哥哥說:“聽說桂林的山很美,如豫園的盆景?!蔽伊⒖逃科鸩磺袑嶋H的想法,脫口而出:“我要一座,放在桌上!”
熱烈憧憬中,第二天深夜,桂林站到了!火車放下我們幾家人后,繼續(xù)向南駛去,消失在夜色中,其他小朋友和他們父母去貴州和云南。
下了車,睡眼惺忪的我,看見四周影影綽綽,黑壓壓的,全是山。內心有點怯,老老實實跟著大人,走在陌生天地里。
當夜,住進了桂林飯店。一進房間,我和姐姐就興奮大叫“哇,蘑菇!老大的蘑菇!”,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笑聲中,我倆爭先恐后地鉆進了圓頂蚊帳,當了一回“蘑菇仙子”。第一次在蚊帳里睡覺,別提多新鮮了。
早上醒來,窗外的桂花樹上,有幾只小鳥“嘰嘰喳喳”向我道早安。秋天的桂林,飄著桂花的香氣,馥郁甜美。后來才知道,“桂林”,就是桂花樹成林的地方。
憑窗而立,外面是新奇的世界。這才看清山的真面目。山,那么高,那么大?!胺乓蛔谖业淖郎稀笔嵌嗝床磺袑嶋H啊。
近旁的山,樹木蔥蘢,綠意盎然。有一座山上,還有小巧玲瓏的亭臺樓閣,比城隍廟的假山好看多了。遠處的山,像吳淞口涌動的海潮,后浪追趕前浪。更遠的地方,山在天邊綿延無盡,像衣服上別致的月牙花邊,錯落有致,生動有趣。
這時,爸爸從外面進來,帶回一只碩大的枕頭粽子,足有一尺長。媽媽去服務臺借了刀,切割粽子。驚喜中全家飽餐了一頓,好美味的廣西粽子啊!糯米里面有綠豆、板栗、荔浦芋和五花肉,香噴噴的。
這天,托運的行李、家具都還沒到。我們在街市里隨意走走。
1969年的桂林市區(qū),空氣清新,沒有高樓,街面很窄,很干凈。街上行人,衣著樸素、整潔,表情友善。遇到我們問路,都熱心作答。
桂林是一座小城,“南北一條街,東西一座橋”。主街道中山路從南到北貫穿市區(qū),陽橋頭的“七三”百貨大樓高三層,是桂林最繁華的商場,賣服裝、日用百貨,也賣鐘表、五金家電?;ㄉ贩N不多,但種類齊全,小到手絹、暗扣、鉤針、繡花線、織毛衣的針,大到收音機、三五牌臺鐘、上海牌手表、永久和鳳凰自行車(憑購物券),應有盡有。
爸爸對媽媽說:“這是桂林的南京路??!相當于上海的永安百貨大樓?!眿寢尰卮穑骸笆前?,并不是傳說中的一無所有?。 笨吹焦衽_里陳列的縫紉機時,爸爸媽媽臉色不太好看,都有點激動。因為離開上海前,爸爸被“朋友”忽悠,先因為“托運不便”賤賣了自家八成新的縫紉機,然后又聽說桂林是“蠻荒之地,沒有商品賣”,只能以不菲的價格購買“朋友”家老掉牙的飛馬牌縫紉機。
出了“七三”百貨大樓,不一會兒就到了市中心十字街,即中山路和解放路交會處,車水馬龍,人流密集。南宋《靜江府城池圖》標注了這個十字路口,七百多年前它就存在了,歷史悠久。
十字街西南角是郵局,爸爸進去買了一版8分郵票和一扎信封,還問了賣郵票的郵遞員,“桂林寄往上海的信多少天可以到?”人家回答一個星期。媽媽在一旁小聲嘀咕道“這么久??!真遠??!”,接著就催促爸爸快點寫信,爸爸說安頓下來,會先寫紿外公外婆和伯伯。
哥哥和姐姐已經過了馬路,爸爸媽媽牽著我趕緊跟上,參觀了位于十字街西北角的古色古香的桂劇院。戲臺上有兩三個演員在排練,用聽不懂的桂林話念對白。哥哥信心滿滿地說:“桂劇和滬劇一樣,蠻好聽的。我很快就能學會桂林話,下個月來看戲?!?/p>
十字街東北角,是桂林電影院,正在放映的片子,除了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還有電影《英雄兒女》《奇襲》《南征北戰(zhàn)》和《地道戰(zhàn)》。
電影院對面東南角是北方飯店,走過馬路一看,主要賣包子饅頭餃子等北方食品,也有桂林米粉。哥哥上前問了價格:素粉8分一碗,肉粉1毛2分。門邊那張方桌,一個叔叔在吃米粉,看上去味道不錯,雪白的米粉上,撒著油炸黃豆,點綴著綠色蔥花。如果不是肚子里粽子沒消化,真想來一碗。
十字街往東走,解放東路上比較大的去處是工人文化官,望進去,有人在拉京胡,唱京劇,仔細聽是《紅燈記》李玉和唱段“臨行喝媽一碗酒”。不遠處,樹蔭里有幾個人在下棋。
在馬路右邊人行道上繼續(xù)往東,一路都見桂花樹,樹冠不高大,但開著桂花,很香。樹影里往路左邊望去,看見好像有個古城門,爸爸問了路人,說是靖江王城,里面有座山,還有個大學,廣西師院。我們決定先去看漓江,回頭再參觀王城。
走走停停,一家人來到解放橋,清澈的漓江款款流過。解放橋左邊的江邊有一座好看的伏波山,右邊的山更是讓人眼前一亮,我們同時驚呼:“大象!啊!大象!河里有一頭大象!”
象鼻山酷似一頭正在飲水的大象。后來聽了桂林山水的傳說,才知道古時候它從遠方來,留戀美景,化作了石頭,永遠沉醉在漓江中了。
看見象鼻山的這一刻,我愛上了桂林。
這時,一只小小竹排穿過象鼻山,朝解放橋這邊劃來??拷ぶ?,漁夫把兩只魚鷹趕下水。不一會兒,它們各自叼起了一條銀光閃閃的魚兒。我和姐姐拍手歡呼:“鴨子!鴨子!鴨子捉到魚了!”哥哥卻說:“好像不是鴨子。書上看到過,叫魚鷹?!?/p>
媽媽感慨道:“真美啊!仙境一樣?!彼樕下冻隽司眠`的笑容。
爸爸看看媽媽,意味深長地說:“桂林是好地方吧?呵呵,桂林山水甲天下!將來一定會建設得更好?!?/p>
歡呼著,追著哥哥姐姐,我也奔向象鼻山。忘了脫鞋,直接跑到江里去了,10月底枯水期漓江很淺,很清,鵝卵石之間,裊娜著綠綠的水草。我們笑著、蹦著。笑聲飄得很遠、很遠。
那山·那洞·那鷹
兒時,我家由上海遷到桂林。逢節(jié)假日,父母帶我們登山。不出半年,訪遍桂林市區(qū)的名山。平日里,我更喜歡我家周圍那些無名的山,最愛爬南面那雄闊險峻的大山。從山腳到半山腰,山勢平緩,野草叢生。野菊花開滿山坡的秋天,能摘到紫黑色的山葡萄,鮮紅的野山楂。
山腰處,陡然聳起一面無法攀緣的絕壁。石縫里,生長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樹,像一把把綠色的傘,為大山遮風避雨。
陡峭的山崖,直插云天。靠近山頂的巖壁,有個黑色的老鷹洞,圓圓的,洞下方有一道黑色石紋。遠看,酷似一尾蝌蚪。相呼應,山腳也有一個洞。
面對大山,我困惑:哪一位大力士,砌就了堅實的大山?鉆進山洞,摸著滴水的石壁,手電筒照出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很是驚訝。是誰,在大山肚子里掏出如此奇妙的洞天?
父親說:“很久以前,桂林是汪洋大海。地殼運動,海底升高,海水干涸,礁石浮出水面,就成了山?!?/p>
父親造山運動的解釋,我半信半疑。直到有一天,在山上玩,從一條隱蔽的石縫里,發(fā)現了兩只小小的海螺,才懂得“天地造化”,理解了“滄海桑田”。
那兩枚小小的螺,半埋在石縫,海水退去,來不及撤退。或許它們在玩捉迷藏,一藏就藏了億萬年。今天,被我捉住了。它們很特別,挺胸凸肚.像胖胖的羅漢。風雨侵蝕,螺殼風化,脆弱得經不起小手捏拿。稍一用力,就碎了。后來又找到了幾枚,這些大自然的饋贈,被我藏進一個隱蔽的巖石孔里。
握一只螺,躺在山巖上,曬太陽,做大海的夢。夢里,海螺呢喃,述說遠古的奧秘;帶我潛入萬頃碧波,遨游珊瑚叢中,與魚蝦嬉戲,和水草共舞。多么愜意的童年啊。
一天黃昏,搜尋海螺,我闖進沒有路的嶙峋怪石叢,想接近那無法攀緣的絕壁。突然,我看見一只蒼白的手,灌木叢里有一只手!嚇得我“嗷”一聲怪叫,落荒而逃。驚魂稍定,糾集幾個膽大的小伙伴,再偵察,原來是一只手腐化后留下的森森白骨。五根手指骨還是張開的,似乎想抓住什么。
這只手,應該很年輕。它可能貼過大字報,拿過槍,握起拳頭宣過誓?,F在孤獨地躺在落滿腐葉的山坡上,風化,腐朽。
仰望高高的山峰,一只鷹從洞里飛出,盤旋了很久,很久。也許,它在尋找這只手的主人?也許,它看見了山頂殘留的武器?鷹,越飛越高;我們,越跑越快,逃下山了。
很久,我沒有上山。
后來,一個砍柴的農婦,在那山上墜崖身亡。有人說,是被那老鷹驚嚇失足,還有人說那鷹是冤魂所化。
那山,那洞,那鷹,在童年里神秘莫測。
我總是傻癡癡地望老鷹洞,喜歡看鷹在山頂翱翔。煙雨迷蒙的春天,山頂連同老鷹洞,被濃霧罩住時,我莫名地惆悵起來。
一天,北京傳來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备赣H和他的同事們上山了??碧搅松侥_的洞,說是戰(zhàn)時可以把工廠搬進去。大人們帶著鐵鍬鐵鎬進了洞,挖出來的土石,堆滿了山腳,把上山的小路埋沒了。洞子不夠大,裝不下全廠的機器,又運來了炸藥。
開山那天,鷹,高高地飛走了,它從我的童年里飛走了。
開山炮在山肚子里悶悶地響著,響著……
朝朝暮暮,習慣性地眺望那山,那洞,再也沒見鷹。
夏天下雨前悶熱的黃昏,我會把一只低飛的蜻蜒,想象成那只鷹,孤獨而自由地飛著,盤旋山頂之上。
山,緘默不語,像不屑敘述往事的老人。那洞,不再像一尾蝌蚪,倒像掛在巖壁上的一個黑色問號,問蒼天,還是問歲月?
童年的貓耳洞
沒有戰(zhàn)爭,嚴峻的歷史
挖出一條防空壕
給了我一個貓耳洞
童年,揮不去的都是英雄夢
說起貓耳洞,就會想起戰(zhàn)爭。20世紀60年代初出生的我,在和平環(huán)境中長大,本來不會與貓耳洞有什么瓜葛,但我就讀小學時,挖過防空壕,鉆過貓耳洞。
那時中蘇關系緊張,戰(zhàn)爭陰云籠罩之下,毛主席強調備戰(zhàn)問題。一是把沿海和發(fā)達地區(qū)的工廠遷往內地山區(qū),加快三線建設;北京、上海、杭州、沈陽、哈爾濱等老工業(yè)基地都往三線遷廠,或派遣技術人員和工人創(chuàng)建新廠。桂林市就有許多這樣的廠,諸如桂北磨床廠、長海機械廠、量具廠、乳膠廠、橡膠制品廠等。二是1969年底到70年代初,在中央人民防空領導小組領導下,全國各地都在加大力度修建防空工事,全民動員挖防空洞和防空壕。
雖然珍寶島的槍聲停了,烏蘇里江復歸寧靜,但遠在祖國南疆桂林的一所國企子弟學校里,小學生都能感受到濃烈的火藥味。教室外墻上,紅色油漆刷著醒目的大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教室里左前方兩個窗之間的墻上,貼上了一幅著名的宣傳畫《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畫面上,硝煙彌漫,我們英勇的邊防軍叔叔,正在狠狠打擊蘇聯侵略者。一位頭部受傷,裹著紗布的英雄,端著槍,正在沖鋒!老師還給我們講過畫中人的原型——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英雄孫玉國的戰(zhàn)斗故事。
《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畫面變舊了的時候,國際形勢嚴峻,蘇聯和美國對我國虎視眈眈,戰(zhàn)爭似乎一觸即發(fā)。北京傳來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它很快又成了學校雪白的圍墻上的新標語。
開了動員大會,李校長和老師們帶領我們學生挖壕溝,修防空洞。停了好多天課,手腳都挖起了泡,也沒挖出壕溝的形狀。
一邊挖土一邊唱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歌聲嘹亮,壕溝還沒挖成。直到上面派了一個復員軍人來指導,一同來的還有二三十個工人叔叔。經過一個星期的奮戰(zhàn),防空壕總算挖成了。溝壁上,還掏出了幾十個俗稱貓耳洞的防空洞。每個貓耳洞可以擠進去三四個小孩。
此后,防空演習成了每天的必修課??找u警報響起,不等老師發(fā)布命令,同學們飛快地跑進壕溝,鉆進貓耳洞。
進了洞,老師很認真地點名檢查人數,唯恐漏了誰被敵機空襲炸死。有一次,一個搗蛋的男生上廁所沒及時進防空洞,班主任又返回去把他找來。然后逐個檢查我們是否帶了毛巾——萬一敵人投放毒氣彈,要用濕毛巾捂住口鼻。
“沒有水怎么辦?”問題刁鉆,難不倒老師:“撒泡尿弄濕毛巾!”大家爆笑,發(fā)出怪叫聲,還裝嘔吐,只有老師一臉嚴肅。
空襲警報,一次次響著。帝國主義的飛機,始終沒有來。收斂不住的玩心,不合時宜地冒出。一把甜甜的茅草根,幾根“酸咪咪”草,都是防空洞里打發(fā)時光的絕妙物品。
一天,校長的鐵哨子壞了,警報一直沒解除,貓耳洞里開起了故事會。同學們大講道聽途說的戰(zhàn)斗故事,個個熱血沸騰,人人摩拳擦掌。小小的我們,充滿了對英雄的崇拜、對戰(zhàn)斗的渴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不再防空演習。
課間操,我們高喊:“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鍛煉身體,建設祖國!”廣播體操后,開始“飛躍天塹”的游戲。
一大幫小孩,排著隊,依次跳躍壕溝,邊跳邊背毛主席詩詞:“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大家還唱語錄歌,似乎也能鼓舞士氣。
膽小遲疑的,常常掉到溝里,難免擦破手掌扭了腳,眾人就齊聲高喊:“輕傷不下火線!”“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那時,不論男孩女孩,滿腦子都是英雄。王杰、邱少云、董存瑞、黃繼光……無數英雄深扎在我們心中,呼之欲出。
童年,揮不去的,都是英雄夢。
“飛躍天塹”游戲玩膩,無人光顧壕溝,荒蕪的溝沿長滿雜草。我把貓耳洞變成了儲藏室,奇形怪狀的石頭、大大小小的貝殼、等待播種的桃核、沖鋒槍形狀的樹杈……琳瑯滿目,唯獨沒有這個年齡女孩子應該玩的玩具。
后來,把鋤頭、掃帚、扁擔、揀牛屎用的撮箕,統統藏在貓耳洞。免去了哪天突然改上勞動課回家拿工具的麻煩。草木灰、風干的牛屎餅,也是我儲藏的寶貝。因為毛主席“五七”指示,學生要學工學農學軍,桂林的許多中小學都有菜地,在農業(yè)基礎課老師指導下種蔬菜,還種紅薯、花生;時不時要求學生積肥;時刻準備著,就不愁了。
防空壕里,印滿了兒時的足跡;貓耳洞里,有我難忘的童年。
多年后,我舊地重游,尋訪我的小學和貓耳洞。企業(yè)子弟學校還在,那條防空壕已被填平,長滿了桃樹。白的、粉的、紅的桃花,團團簇簇,三月春光,煞是喜人。望著滿目桃花,我感覺世界上最美的花是開在壕溝上的。
又過了許多年,再去,學校改了好聽而文雅的校名,“飛鳳小學”,我輕輕念著新校名,祝愿這個群山懷抱的小學,飛出一群又一群金鳳凰。
學校周圍曾經的荒地和菜地都蓋滿了房子,桃花已無從尋覓。詢問了幾個小學生和家長,他們都不知道那片桃花林,更不懂防空壕、貓耳洞為何物。
當年,在這個小學挖壕溝鉆貓耳洞的孩子,如今很多當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貓耳洞的前塵舊事,是這所小學的歷史,也是親愛的祖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