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故鄉(xiāng)為異客

袁靖亞

6月，接到業(yè)務(wù)培訓(xùn)的消息后，我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姑娘抱著一個懶得擠倆小時地鐵的心，想趁著9天培訓(xùn)的功夫，住幾天鼓樓附近的胡同，重新像觀光客一樣感受自己的故鄉(xiāng)，拋開24年所有的司空見慣和習(xí)以為常，拋開24年所有的固有成見偏見和本地人心態(tài)，打開身上每一個毛孔，想去看看，何處是北京。

因為一個連續(xù)8天的出版培訓(xùn)，地點在可怕的北三環(huán)，為了不每天從東南五環(huán)外穿越半個北京折騰死，我想干脆附近找地兒住吧……于是找了鼓樓附近胡同兒里的一家國際青旅。不算是最近的，但能捎帶手天天住住老胡同兒，也挺好。

有家不回，非得住旅館，還非得和世界各地來北京旅游的背包客們擠6人間國際青旅，一大票朋友在微信里嘲笑得很委婉——擦，你可真有創(chuàng)意……

朋友說什么就說去吧，管他呢！我拉著行李箱，收拾了8天衣服，從北京的家來到北京的胡同國際青年旅舍，突然想用觀光客的角度看看這座城市。生在北京長在北京24年，或許真的應(yīng)該用一個觀光客的心態(tài)看一次故鄉(xiāng)。不再習(xí)以為常的麻木——我們對故鄉(xiāng)對美和感動的最大天敵，就是習(xí)以為常。有時候太熟悉的地方，往往最陌生，因為我們不會花心思了解。有時候太熟悉的人，往往也最陌生，因為我們自以為是地覺得已經(jīng)足夠了解。不知明天會發(fā)生什么?？赡苡悬c蛇精病女青年或者文藝婊之嫌。

DAY1～4：興奮期——熟悉無風(fēng)景，其實你并不了解故鄉(xiāng)

國際青年旅舍，是遍布地球的一個個神奇的地方。國際青旅的男女生混住宿舍，是有故事的背包客們，有故事的地方。在這里，大家都是睡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背包走人的陌生人，你的上鋪可能是個來自香港滿嘴粵語的采風(fēng)單身攝影師，可能是從天津一路火車硬座到拉薩的窮學(xué)生背包客，可能是個“老子不干了”從CBD裸辭去旅行的漂亮妹子，更多的是來自世界各地講著蹩腳英語的各國年輕人們。

如果你顏值夠高，你可以隨便坐在一個姑娘的床鋪邊兒，然后跟她拿通用的普通話或英語搭訕，只要她不把你踹下去，嗯，你們可能還有緣分，比如在這個彼此都陌生的城市一起去找地方吃個宵夜……等等。

我剛到鼓樓青旅第一個晚上，舌頭基本上在3種語言之間轉(zhuǎn)換——英語、普通話、北京話。跟上鋪的意大利妹子說英語，跟隔壁床的開封姑娘和寧夏姑娘說普通話，跟電話約車的出租車師傅講北京話。

“對對，就是安定門橋那（nei四聲）個大轉(zhuǎn)盤。您繞過轉(zhuǎn)盤往南就是安定門內(nèi)大街，您溜邊兒一直往南開，大概100米左右，馬路西邊就是車輦店胡同兒。對對，東邊就是國子監(jiān)那條街，我們就在（zai三聲）對面兒?！?/p>

這是青旅店宿舍里，兩個浙江姑娘要打車，不分東南西北，跟只認東南西北的北京出租車師傅說上車地點說暈了。我搶過電話，幫忙翻譯，然后，再把這段用英語翻譯給要一起走的意大利妹子，捎帶手告訴她明天什么時候出發(fā)。

好不容易有機會從家搬來青旅住，當(dāng)然興奮。這家青旅地段兒挑得不錯，在鼓樓和安定門之間。沿著胡同兒往西一溜達就是鼓樓古色古香的太陽，往東一溜達就是國子監(jiān)。胡同兒里一到黃昏全是黃暈的光，一家家小店，滿胡同親切的炸醬面的味道。

下了課正好遇到雨，回青旅，碰上一個從南京來的開封姑娘，純無目的地逛，聊得很投緣，于是干脆晚上一起溜達到地壇。

在北京長到二十多歲，第一次留心到地壇的夕陽，原來那么有韻味。每次經(jīng)過地壇似乎都因為有點事，書市、廟會、約會……真心去聞聞地壇的味道？司空見慣，于是從未走心。

就那么漫無目的地在黃昏溜達到這里，逗一逗地壇的鴿子，或是去看看夕陽中的地壇的流浪貓，睜著像觀光客一樣好奇的眼睛，打開你的每一個毛孔，然后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其實很陌生。

有老者在黃昏的地壇打太極，旁邊有另外的老者拉二胡的聲音，隨著日落越發(fā)顯得悲鏘沉郁。

夕陽下的地壇，有杜工部之沉郁。

晚飯去附近吃了小吊梨湯，聊到十點打烊。街上很靜，老城區(qū)的緩慢長調(diào)，一瞬間錯亂這和現(xiàn)在吐血加班大堵車的CBD，是一個城市嗎？

跟開封姑娘就著一吊梨湯聊了很多北京。她聽得耳熱，我說得悲涼。

DAY5～7：落寞期——何處是故鄉(xiāng)？我的家丟了

在后海，在街對面的五道營胡同兒，如果這是我的故鄉(xiāng)，為什么我的耳朵里聽不到一句我的母語？如果這不是我的故鄉(xiāng)，那我在哪里？故鄉(xiāng)在哪里？

晚上十點聽著小雨的聲音，從小經(jīng)廠胡同一路穿回來，周圍安靜地只有這個城市的呼吸聲。

下午下課回來，正好開封姑娘也在青旅，于是黃昏一路溜達到鼓樓和后海。算是半個導(dǎo)游的角色，沒目的地走走停停。

開封姑娘很興奮在“逛北京”，而我卻一剎那想這里是不是“北京”——過分的酒吧開發(fā)和國際化——如果是故鄉(xiāng)，我在故鄉(xiāng)卻聽不到母語，更沒有京腔，滿耳朵的英語和各地方言。身在故鄉(xiāng)，其實是異客。

我們一起花1塊錢的門票，看了雨后黃昏的景山。我無數(shù)次來過這里，卻似乎又從沒來過這里。景山東門一進來，就是兩棵將軍柏。那是康熙皇帝為了勉勵子孫不忘騎射和如何打下江山，給松柏起的名字。離將軍柏不到一百米，就是崇禎皇帝吊死的歪脖樹。

呵呵，清康熙勉勵子孫的松柏，選在煤山腳下，也是希望子孫記住前朝歷史，能“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吧。

在北京這么多年，從未發(fā)現(xiàn)原來北京的鳥是通靈性的，同樣都是差不多的樹種，都是古松柏，景山招烏鴉，國子監(jiān)招燕子，地壇招鴿子。

仔細觀察，真是太應(yīng)景，太恰如其分。鳥是通靈性的，或者說是樹太老都成了精——樹讀懂了北京不同地方的氛圍，于是招的鳥都不一樣。

我住的胡同出來就是國子監(jiān)，琉璃瓦牌坊依然在夕陽中鮮亮。這就是曾經(jīng)中國的最高學(xué)府，相當(dāng)于今天的北大。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能上牌坊的，哪個當(dāng)時不是權(quán)傾朝野？

孔廟那些碑上密密麻麻刻著的，就是歷代狀元的名字。其文漫滅，風(fēng)吹雨打沒啥人管，現(xiàn)在基本啥都看不清了。能上碑文的，哪個當(dāng)時不是名動一時的狀元郎？

在景山撞到一個天津游客，于是多聊了幾句。亂糟糟地說了很多這些，他聽完，死活不相信我是北京人，我是90后。

只剩下夕陽下?lián)]之不去的烏鴉，在景山日落前的松柏間，叫聲撕心裂肺，盤恒不去。

似乎這就是故鄉(xiāng)了。我似乎想在景山多停留一會兒，一直到天黑，一直到清場閉園，一直到天黑的蚊子把旗袍下的大白腿咬成梅花鹿。因為我知道，出了景山的大門，就是一片現(xiàn)代化的大堵車大褲衩大鳥蛋。

DAY8～9：回歸期——或許北京不該是一場狹隘的懷舊

或許是故鄉(xiāng)會讓人用盡情緒，最后兩天，心好煩好累。于是花1塊錢門票，繞過人山人海的天安門和躁動的故宮旅行團，去故宮東南角的太廟，找一大片千年的側(cè)柏林，往長凳上坐一下午，世界立馬安靜下來。

那片側(cè)柏林，每棵樹都得兩個人才能抱過來，該是有上千年了。（因為旁邊有一片明代的太子柏，樹干也就腰那么粗）哪怕再熱，紫禁城正午的陽光，太廟的側(cè)柏林底下的長凳子，也是陣陣陰涼干爽。

在側(cè)柏林的長凳上，拿筆記本電腦干了一下午活兒，周圍是千年柏樹的香氣，被正午太陽曬得全是好聞的松香。

很安靜很安靜?；臼莻€被人忽略的地方——因為游客會去天安門，會去中山公園，會去故宮，可是很少有人專門去一趟勞動人民文化宮（我更喜歡叫它太廟）。

于是，在如此中心的紫禁城，你還能擁有一大片基本不被打擾的千年側(cè)柏林，和北邊故宮里的斜陽。

懂行一點的人，一定會在日落時去太廟北側(cè)的筒子河前。河對岸就是故宮。因為故宮閉館時間早，夏天很難看到故宮的夕陽慢慢沉下去。但是太廟的閉館時間在晚上八點，所以你大可坐在太廟的筒子河南岸，看對邊的故宮從白天的喧囂，直到黃昏的燕子斜飛，直到落日烏鴉撕心裂肺地叫，直到故宮的最后一點斜陽的光亮消失，整個紫禁城漸漸沉下去。

然后突然理解了為什么北方建筑會用紅墻。你從高高的太廟的紅墻根，追著斜陽一直走，真的感覺它好高，紅色的威嚴(yán)莊重都出來了——才覺得forbidden city這個翻譯太恰如其分，腦袋里陸游的《釵頭鳳》——滿城春色宮墻柳。

然后我就在想，在雨后太廟的筒子河畔想，何處是故鄉(xiāng)?；蛟S，北京不僅僅應(yīng)該是一場狹隘的懷舊。

很多人感慨“北京不再”，去年男票說想把北京的老胡同都好好走一遍，用攝影作品記錄一遍，然而也淺嘗輒止。胡同大大小小內(nèi)有乾坤，真想一個不落全轉(zhuǎn)完，也沒那么容易。

我當(dāng)然問男票，記錄，是為了“北京不再”的感慨嗎？他說不是。城市在發(fā)展，胡同也在發(fā)展，和過去不一樣了并不意味著不好了——五道營做成傳統(tǒng)文化小院的商業(yè)模式，滿大街英文咖啡館，并不意味著“北京不再了”啊，都是北京的樣子。

這幾天一直想，老北京絕不是一場狹隘的懷舊。我們對故鄉(xiāng)，除了懷舊，還有別的。嗯，一定還有別的。

你看古色古香安靜的太廟，和國際化的天安門廣場，只是一墻之隔嘛。

故鄉(xiāng)，不是故鄉(xiāng)，其實都在一站地鐵下車，就在于你向左轉(zhuǎn)還是向右稍微一拐彎。

故鄉(xiāng)在轉(zhuǎn)角一拐彎。

收拾箱子正準(zhǔn)備退房回家，接到男票的電話，從五道口來探親，電話里一句雅痞的京腔“你在（zai三聲）哪兒呢？”

“宇宙中心交道口?！?/p>

“吃點兒啥準(zhǔn)備？”

“交道口麥當(dāng)勞吧。這幾天陪青旅朋友吃炸醬面豆汁兒豌豆黃快吐了?！?/p>

“齊活！”

責(zé)任編輯：樸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