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里的劍川

吳安臣

一

大理向北，可以抵達(dá)地理意義上的劍川，從心靈出發(fā)方可攀援靈魂意義上的劍川。假如僅為游山玩水，不愿從思想深處來解讀劍川，那么你將永遠(yuǎn)無法真正認(rèn)識它。因為單從表面看，劍川真是沒什么可稱奇的地方。這座處于大理與麗江之間的小城，雖然也是“文獻(xiàn)名邦”，但其名氣遠(yuǎn)遜于州府大理和近在咫尺的麗江。大理和麗江天然的存在似乎造就了劍川的尷尬處境，果真如此嗎？

細(xì)究之下，劍川的每一處山川，每一寸土地，其實都隱匿著太多的秘密，這是獨(dú)屬于劍川的文明密碼，它藏在海門口遺址的每一件器物里，埋在劍湖深處，藏在木雕石刻里，匿于古道的石縫間。溯流而上，劍川文明中極具代表性的元素在某種意義上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之說，山川河岳剛?cè)嵯酀?jì)。

何謂“劍川五行”或日“五行劍川”？且從歷史回望：云南青銅文明的濫觴在劍川海門口遺址。海門口遺址是云南銅石并用文化最早發(fā)源地，標(biāo)志著云南地區(qū)利用金屬的開始。此之謂“金”：海門口遺址位于劍湖出水口南部，不言自明，劍川古文明離不開劍湖，此之謂“水”；劍川被稱為“木雕之鄉(xiāng)”，歷史可溯至唐朝。史料記載，南詔政權(quán)從黔、川一帶或抓或招了一大群工匠，用于建設(shè)宮殿和城樓。精湛的木雕技藝，遂從漢族傳人，并融合了白族風(fēng)格，發(fā)展傳衍下來，木之成大氣象宇內(nèi)稱道，此之謂“木”。

如此看來，“五行劍川”似乎只有“金”“水”“木”而缺了“火”與“土”。其實，“火”與“土”恰恰涵蓋了前三者。五行相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木生火者，木性溫暖，火伏其中，鉆灼而出，故木生火；火生土者，火熱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故火生土；土生金者，金居石依山，津潤而生，聚土成山，山必長石，故土生金；金生水者，少陰之氣，潤燥流津，銷金亦為水，所以山石而從潤，故金生水；水生木者，因水潤而能生，故水生木也。金、木、水、火、土，即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及各種自然現(xiàn)象變化的基礎(chǔ)，也是構(gòu)成劍川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無火，人類無法加快走向文明的進(jìn)程，海門口作為云南青銅文化濫觴之地，僅拿冶煉青銅來說，就離不開火。雖然“火”在劍川文明里似乎算不上代表性元素，卻又和劍川文明一脈相承?！熬弁脸缮?，山必長石”，這在劍川千獅山上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

也許沿著海門口青銅文明的腳步。再深挖劍湖，直上千獅山，探索“五行里的劍川”就有了別樣的意義。

二

“五行里的劍川”，首先，當(dāng)言海門口青銅文明。追溯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劍川的青銅絕非域外舶來品。作為蠻夷之地的云南邊陲海門口，用青銅證明，其文明進(jìn)程是與華夏文明同步的。因為，青銅器的出現(xiàn)往往標(biāo)志著人類社會原始公社的解體，同時跨入了階級社會的大門，也就是開始了人類的文明。劍川海門口是云南青銅文化的源頭，也是云南文明的源頭。生活在海門口的先民們建筑房屋，冶煉青銅，種植水稻，開云南“青銅文化”和“山地農(nóng)耕文化”之先河。

幾十年間，海門口文物曾多次出國展覽，引起轟動，“海門口遺址”的世界性影響，已被載入史冊。那是寧靜劍川的青銅之花，越過深沉的夢境，在發(fā)掘中醒來。劍湖之濱，頓時燃起無數(shù)追隨的目光，世界考古界為之矚目?？脊湃藛T在發(fā)掘海門口遺址時動情地說，“那一刻，心靈有一種震動：數(shù)千年歲月，時間很遙遠(yuǎn)，但只要向下移動兩米的空間，就似已踩到了古人的腳印，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這朵突然綻放的青銅之花，散發(fā)著鐺鐺作響的回響。越過蒼茫時空，破土而出的呼嘯，讓劍川的峰巒噴出熊熊火焰。土地是黑色的爐，沉睡是明智的醒，青銅之光閃耀間傳遞出劍川的驕傲與自豪。

來到海門口遺址，可以坦然地說。青銅文明讓我們和3000多年前的人們站在了同一個層面。劍川青銅，抱緊殷商的泥土，抱緊劍湖的血脈。隔著3000余年的日月，我們選擇仰望。站在青銅的面前，我掀開這塊土地厚重的歷史，與一個朝代對視。劍川青銅，是歲月沉淀了你的重，水火洗禮完成了你的涅槃，讓你3000余年后還風(fēng)采不變。龍聲震耳的呼喚中，再次從古老的史冊，款款走出，走出深愛你的海門口，走出呵護(hù)你的劍湖水，走在一叢叢激情燃燒的詩行間！

三

“五行里的劍川”怎能缺少水的滋養(yǎng)和潤澤？“金”之青銅仿佛是土地中噴薄而出的一聲吶喊，讓我們沿著青銅的光芒回溯，行走至劍湖之濱。劍湖之“水”始終瀠洄在劍川文明進(jìn)程里。老子《道德經(jīng)》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p>

云南文明之源海門口發(fā)端于劍湖之濱，看似偶然其實是必然，根本原因在于水能孕育萬物。因此，說劍湖是劍川的母親湖一點(diǎn)也不夸張，更不帶一丁點(diǎn)刻意的味道。劍湖更是劍川的寶湖，不僅僅因為其狀如“元寶”。

劍湖以包容的姿態(tài)接納游魚。生活在劍湖里的魚很多是瀕危魚種，比如光唇裂腹魚、云南裂腹魚、后背鱸鯉及劍湖高原鰍等。應(yīng)該說，這些瀕危的魚能在純美的劍湖里找到生命棲息地，是它們的幸運(yùn)，因為隨著人們無節(jié)制的開發(fā)和污染，許多水源地都已經(jīng)污濁不堪，唯有劍湖純凈依然。劍川人民像愛護(hù)眼睛一樣守護(hù)著這片息壤般的湖水。

劍湖用水清洗每一只棲息其上鳥兒的羽毛，鳥兒則為劍湖帶來生動。野鴨還有其他水鳥的叫聲此起彼伏，游艇劈波斬浪時發(fā)出的聲音沒有驚擾到蘆葦和水邊樹叢里的鳥兒們談情說愛，更沒有讓它們正常的生活因此中斷。這里的鳥兒無疑也是幸運(yùn)的，它們不用擔(dān)心黑洞洞的槍口和不期而至的戕害。這讓我不由得想到了美國現(xiàn)代環(huán)保之父李奧帕德的著作《沙郡歲月》，在《沙郡歲月》中，李奧帕德更多的不是向人們絮叨著善意的詛咒，而是帶我們回到每一個與旅鴿、松鼠、草原榛雞、春雁、大果櫟、白喉林鶯、綠鵑一起生活的日子。當(dāng)李奧帕德看見一只黃腳鷸以顫聲鳴囀著降落在池塘上時，也不無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絞盡腦汁才能“寫出”一首詩，而黃腳鷸只需提起它的腳，便能“走出”一首更優(yōu)美的詩。而在劍湖，這樣的詩行隨處可見。劍湖里生長游魚和海菜花，更有遠(yuǎn)道而來的候鳥在此覓食和生兒育女。這一灣碧水本身就是大美的詩行和雄文，湖岸邊那一排排的樹木不就是扎根大地、指向藍(lán)天的詩行？那如幕布般的湖水不就是深邃的文章？也許劍湖邊的人群還沒出現(xiàn)，這碩大無邊的詩行和雄文已經(jīng)寫就，就等著懂它的人去解讀。

泛舟劍湖的愜意與別致，我是從一位攝影朋友的照片里發(fā)現(xiàn)的，無論是霞光點(diǎn)染其上還是夕照攬入其間，劍湖的美都是動人心魄的，那是一種忽入眼簾，閃電般的美，瞬間能擊倒你。

這不是一泓膚淺的湖水。而是容納了劍川深度與厚度的理性的湖泊。宋朝大儒朱熹曾有佳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劍湖之廣豈止半畝，豈止只有云影和天光，更有那些遙遠(yuǎn)歲月的記憶。人常說地靈人杰，沒水的地方始終是缺少靈性的。劍川能吸引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前來留文于此，近代能出趙藩等人才，完全得益于劍湖水的滋養(yǎng)。劍湖能讓你從靈魂深處接納它。

四

“五行里的劍川”更少不了巍峨山川的厚重。有山川必有巨石，巨石之魂在劍川有石獅之雄奇，也有石窟之深邃。正所謂“土生金”，因為金需要隱藏在石里，依附著山，津潤而生，聚土成山，有山必生石，所以“土生金”，此話用在劍川，誠然不虛。

劍川千獅山不是靜默的石頭的組合，那石獅身上似乎還能看到鑿子劃過時飛濺的火花，那些飛濺的火花是千獅山特別的禮花。這種禮花不如夜空中禮花那樣炫目，但是這禮花帶著每一位雕刻者的思想和體溫。

順臺階望去，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獅子仿佛正在發(fā)出嘯動山林的大動靜。3268只獅子，依山就勢，因石制宜，這些獅子或倚巖而鑿，或躍于千仞石壁上，或立于路旁迎客，或動或靜，情態(tài)不一而足，栩栩如生。其中有2600多只獅子，是一位叫陳永發(fā)的退休老人，用了14年時間帶領(lǐng)工匠在千獅山上一個個開鑿出來的。垂暮之年，陳永發(fā)老人把人生最后的光陰、最精彩的華章獻(xiàn)給了千獅山。歲月能磨掉石頭的棱角，卻抹不去這位老人的名字，他會隨著石獅永恒。他自成一張名片，也把千獅山打造成了劍川的文化名片。很少有游客會去關(guān)心這位已經(jīng)隱在時光之外的老者，但是千獅山不會，這里的石獅眼里還有老人。這里的草木里還留有老人的氣息，永不消散。

作家李智紅說，世界上有石頭的山多矣，然而賦予石頭以生命和靈性，并形成磅礴之勢的只有千獅山。這是怎樣的一種浩大工程？真是令人難以想象！這里的石獅子數(shù)量之多，體形之大，全世界絕無僅有：巨大的石雕“獅王”高25米、長15米、寬12米，二者堪稱“世界雙絕”。行走在千獅山，仿佛工匠們的錘子和鑿子還未停歇，仍在耳鼓激蕩。也唯有千獅山才能讓幾千只獅子騰躍歡呼，在略顯沉寂的山谷里形成一道獨(dú)特的文化景觀。

突然看到一巨獅之旁有數(shù)株薔薇，無由地就想到了“虎嗅薔薇”的典故。每個人的心中都穴居著一只猛虎。因而時常會有勇往直前并且堅定不移的品格，只是在虎穴之外仍有薔薇叢生，因而，再怎么心堅如石或豪情滿懷者，胸中仍有柔軟溫情的存在。此刻的獅子何嘗不是如此？頷首薔薇的那一刻，再兇猛的獅子也充滿了柔情，宛如不遠(yuǎn)處那泓山泉水。此刻，薔薇亦如佛度化猛獅。

攀援而上，臺階陡而立，然古木夾道。并無炎熱之感。往上繼續(xù)向滿賢林進(jìn)發(fā)，迎面“皆純石危亙，駢峽相對而路當(dāng)其下。先有一崖，北向橫障箐中，下嵌成懸，懸覆二丈余，而東北一石下垂，如象鼻柱地”。（《徐霞客游記》）不覺間就到了進(jìn)口處，在懸覆的大崖上，有“一竅通靈”“峭壁于尋”“買閑林”等巨形刻額，使這里的景色，更添了幾分雄偉氣息。

抵達(dá)滿賢林時，風(fēng)正吹動一樹櫻花簌簌落下。此刻有三五游客正在品茶，落于杯盞中的櫻花與氤氳的茶香交織在一起，分外迷離。關(guān)于滿賢林，劍川當(dāng)?shù)赜幸环N傳說，相傳木天王曾在老君山煉銀，有一次馱了99馱銀子的馬幫，路經(jīng)劍川，原本可在城內(nèi)投宿，可擔(dān)心別人眼紅，就宿在了此山，不料發(fā)生山崩，馬幫全被埋在了箐谷里，故稱為“滿銀谷”。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游覽此山時，因其“嶺高箐深、森林茂密、山巖矗立、怪石嶙峋”，傳說巖穴中曾有大蟒蛇出沒，故稱其為“蟒歇嶺”；明末清初的劍川文人學(xué)士，覺得此名不雅，便取漢文諧音改稱“滿賢林”，喻“賢人滿林、賢士滿箐”之意。其后，劍川近代著名文人趙藩門生李根源，又于金剛門闕題刻“買閑林”，于是又有了“買閑林”之稱。

站定，喘息片刻。往滿賢林右前方絕壁上望去，一株柏樹直插霄漢挺立在絕壁中央。飲茶游客看我們注目著樹，不由得來了興致，告訴我們，此樹長勢靈異不說，關(guān)于它的傳說也是令人稱奇的：文革時期，一造反派頭目天不怕地不怕，篤信造反有理，不知這株立于絕壁之畔的柏樹為何也在其破四舊的范圍之內(nèi)，于是以斧斫樹。誰知樹漿如人血，噴涌而出，嚇得造反派頭目魂飛魄散，丟下斧頭奪路而逃，到家之后就一病不起了。雖然傳說增加了樹的神話色彩，卻也是在昭告世人千獅山的靈性。

五

陰陽包括五行，五行含有陰陽。宇宙間的一切事物根據(jù)其屬性可分為陰類和陽類，任何一個具體的事物都具有陰陽的兩重性，即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拔逍欣锏膭Υā闭岛狭岁庩枺芍^剛?cè)嵯酀?jì)：拆開“劍川”倆字，單純從字義角度，可看出“劍”字如一柄神兵利器，白天而降，劈出河岳和山川，暗含著鋒刃的凜冽和歲月的滄桑，吟詠之，唇齒問豪氣頓生。作為有幸生于劍川的人，不知有沒有這種與生俱來的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但看千獅山3268只嘯動高原的石獅，就可以感受到這種氣勢，那是一種銀鉤鐵筆擘畫出的巍峨和壯觀，那是一種匠心獨(dú)運(yùn)的智慧和偉岸！“川”字則一腔柔情如劍湖水，能把剛剛進(jìn)入劍川的你融化其間，那一份柔情萬千如蓮，潔凈如斯，當(dāng)你蕩漾湖面時，頃刻讓你總想掬一捧沃面或躍入碧水一洗污濁。

“五行里的劍川”，所言者三，遺漏者眾：木雕、石寶山、沙溪、古道……非鴻篇巨制不能道其一二。還有太多的風(fēng)景和名勝在我筆外，然“五行”之廣，能納天地宇宙萬物，何況山川形勝，風(fēng)物人情等！在“劍川五行”里，筆外的也都在筆下了吧，也未可知。她的大美與神奇內(nèi)斂而沉靜，那種低調(diào)的脈音依然在時空里激蕩回環(huán)。惟有貼近她，淘洗干凈你的靈魂，才能觸摸到這種歷史的清音。是的，那是歲月的絕響，那是歷史給予劍川的豪華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