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可化之人”

錢耕森

摘 要：王陽明受托寫此文。象，是一個(gè)爭議很大的歷史人物。王陽明并沒有簡單地選邊站，而是經(jīng)過認(rèn)真重溫古代經(jīng)典和反思?xì)v史事件以及密切聯(lián)系實(shí)際，穿越時(shí)空，窮原竟委，認(rèn)識(shí)到“唐人之毀之也，據(jù)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辈⒄J(rèn)識(shí)到：其一，“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我要使大家知道人的不善，即使如象一樣的壞，還是可以改造好的；其二，“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我還要使大家知道君子的修養(yǎng)德行，如達(dá)到極點(diǎn)，即使如象這樣的不仁的壞人，也是可以感化他的。最后，上升到理論高度：“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彼麡芬庹蔑@這個(gè)“至善”之道來與大家分享，“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這有一定的現(xiàn)實(shí)意義。

關(guān)鍵詞：王陽明；舜；象；苗族；可化之人

中圖分類號(hào)：B248.2

文獻(xiàn)標(biāo)識(shí)碼：A

文章編號(hào)：1000-5099（2018）03-0015-05

Abstract：Wang Yangming was committed to write this article. Xiang was a controversial figure in history. Instead of being one￣sided， he reviewed the ancient classics， reflecting on historical events， connected them with reality， and he found out the origin across the times， realizing that Tang people tear down Xiangs temple for his notorious behaviors in his early life， and the Miao minority admired him for the good he had done lately. Wang drew the conclusion： first， a person notorious as Xiang could change； second， if a gentleman improved his morality to the highest level， he could turn a bad person like Xiang into the good. Finally， he made it up to the theoretical level： human beings were born to be kind so that they can be cultivated into the good. He was willing to share this conclusion with people： “I will write it down to make people known”， so it was of realistic meaning.

Key words：Wang Yangming； Shun； Xiang； Miao ethnic group； people can be changed

王陽明于正德丙寅年（1506）35歲時(shí)，宦官劉謹(jǐn)擅自用權(quán)，加害異己，將南京科道戴銑、簿彥徽等下獄。2月，王陽明堅(jiān)持正義，打抱不平，抗疏營救他們。這一下觸犯了劉謹(jǐn)。于是，劉謹(jǐn)矯旨將王陽明廷杖40，并貶謫他為貴州修文龍場驛驛丞?！断箪粲洝芬晃?，是王陽明于正德戊辰年（1508）37歲到龍場驛后寫的一篇名文。全文僅671字，如下：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薄靶轮玻尉雍?？”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之而不敢廢也?！庇柙唬骸昂缓?？有庳之祠，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毀于有庳而猶盛于玆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dú)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yuǎn)且久也。象之不仁，蓋其始焉爾，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鳖ひ嘣嗜?。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jìn)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姦，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彼股w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dǎo)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jù)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1]卷三：1023-1024

一

所謂“象祠”，是后人專門祭祀舜帝的弟弟象的祠堂。這座“象祠”，是指設(shè)在今貴州省黔西縣靈博山的那座“象祠”。黔西縣在修文縣西，互相為鄰，近在咫尺。當(dāng)?shù)孛缱迦嗣褚曄鬄樽约旱淖嫦壬耢`，予以供奉，加以祭祀。所以，王陽明為文一開始就寫道：“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p>

這座“象祠”當(dāng)初何以創(chuàng)建？當(dāng)?shù)孛缱迦嗣耠m然并不清楚，但是他們虔誠地感恩遠(yuǎn)祖，代有后人祭祀不絕。正如王陽明所寫道：“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泛指祭祀）焉，舉之而不敢廢也。”

當(dāng)其時(shí)，這座“象祠”，因年久而有所毀壞，亟待維修。當(dāng)?shù)孛缱迦嗣窬颓笤诘胤焦賳T安宣慰使（宣慰，元代設(shè)置分管軍民事務(wù)的官員。明代在大部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仍設(shè)此職，并以土司世襲，為土官最高職銜。安宣慰使，即當(dāng)時(shí)貴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貴榮。）安宣慰使答應(yīng)了這個(gè)請求，決定幫助他們重新修繕這座“象祠”，并決定邀請王陽明撰寫一篇記事文字?！靶堪簿蛑T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边@就是王陽明撰寫這篇記文的原因。

二

那么，王陽明如何來撰寫這篇記文呢？

王陽明妙手著文，會(huì)寫文章，已名聲在外。否則，安宣慰使也就不會(huì)請他寫了。再說，他當(dāng)時(shí)的處境，恐怕也不宜推辭吧。但是，這篇文章，王陽明并不好寫。之所以使他犯難，就在于他不知如何評(píng)價(jià)象這個(gè)遠(yuǎn)古的歷史人物。這可是個(gè)關(guān)鍵問題。王陽明必須面對之，將這個(gè)困惑予以解決。否則，他必定無從下筆，寫不好，甚至寫不出來，要交白卷的。

此前，王陽明原來對象的認(rèn)知，主要是受到了以下兩方面的影響：

其一，是古文獻(xiàn)的影響?！渡袝虻洹氛f舜是“瞽（gu，瞎眼，樂官）子，父頑、母嚚（yin，愚蠢而頑固）、象傲。”舜是樂官瞎子瞽瞍的兒子。其父愚頑，其后母亦愚頑，其后母所生的弟弟象十分傲慢。他們都心術(shù)不正，對舜一貫很暴虐，時(shí)常串通一氣，想方設(shè)法毒害死舜?！睹献印とf章上》記載萬章說：“父母使舜完廩，捐階（梯子），瞽瞍焚廩。使浚（疏通）井，出，從而揜（yan，遮蓋）之。象曰：‘謨（mo，謀）蓋（害的假借字）都君（指舜）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di，舜的弓名）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這是說，有一次，舜的父母叫舜去修理糧倉，等他上了糧倉的房頂上干活時(shí)，其父母卻拿走了梯子，讓他無法下來，其父還放火焚燒糧倉；又一次，其父帶著舜去把水井淗深些，其父一出井，便用土去堵塞井口，想把他活活埋死在井里。但舜命大，都機(jī)智地逃出來了，安然無恙。而他的弟弟象卻以為他哥哥舜早已被害死了，可以分?jǐn)偹倪z產(chǎn)。象大言不慚地說：“謀害大爺全是我的功勞，牛羊歸父母，糧倉歸父母，兵器歸我，琴歸我，弤弓歸我，二位嫂子讓她們替我鋪床疊被?！庇谑牵缶蜐M懷著妄想興沖沖地便直奔他的哥哥舜的住所而去。既然象忘乎所以地承認(rèn)自己是慫恿其父母謀殺他的哥哥舜的主兇，所以萬章說：“象日以殺舜為事?！保ā睹献印とf章上》）由象的分贓方案可以看出：他自己畜意要獨(dú)吞絕大部分的贓物，只把極小部分的臟物給予父毌?？梢?，象“以為子則不孝”。顯然，古代經(jīng)典對象所作的這些負(fù)面的記敘與評(píng)價(jià)，對后人和王陽明的影響一定是很不好的。

其二，是歷史上拆毀“象祠”的影響。王陽明回想起來了，他寫道：“有庳之祠，唐之人蓋嘗毀之。”“有庳”，又名“庳墟”、“庳亭”，古地名。在今湖南省道縣北。相傳舜作了帝王之后，封象為有庳的諸侯。象死后，道縣人為了祭祀他，特建有“象祠”。但是，到了唐代元和年間，道州制史薛伯高以為象不是賢人，因而將“象祠”拆毀。“象祠”被拆毀的往事，也會(huì)對后人和王陽明產(chǎn)生很不好的影響。

所以，王陽明寫道：“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蓖蹶柮饕舱J(rèn)同象的行為，作為兒子是不孝的，作為弟弟又是那樣傲慢狠毒的。但是，王陽明非同尋常之人，他并沒有執(zhí)著于人云亦云，簡單地肯定或者簡單地否定，而是善于獨(dú)立思考，他面對前前后后的矛盾，穿越時(shí)空，窮原竟委，提出了為什么的問題。為什么“斥于唐而猶存于今；毀于有庳而猶盛于玆土也，胡然乎？”為什么“象祠”雖然在有庳那兒的早在唐朝就已經(jīng)被拆毀了，但是卻還能存在于這一帶，興盛到如今呢？王陽明經(jīng)過認(rèn)真的思考，并非是沒有想通，而是想通了。他說：“我知之矣！”那么，王陽明究竟知到了什么？他又是如何知道的？王陽明說：“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本拥膼勰骋粋€(gè)人，能推愛于這個(gè)人的房屋上所棲止的烏鴉，又何況對于圣人的弟弟呢？所謂“推及于其屋之烏”之說，本于“愛屋及烏”之成語?！渡袝髠鳌ご髴?zhàn)》載有這個(gè)典故：“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睘酰瑸貘f。推己之愛及屋上之烏。意為愛其人而及于與之有關(guān)的人或物。因此，王陽明本應(yīng)由祭祀舜直接得出也祭祀象的肯定結(jié)論。但是，王陽明反而卻說“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的否定的話兒，強(qiáng)調(diào)舜，歸結(jié)為舜。

為什么祭祀的對象并不是象，而是舜呢？苗族人民之所以祭祀舜，“其在干羽既格”以后，是在“干羽既格”之后。所謂“干羽”，古代舞者所執(zhí)舞具：文舞執(zhí)羽；武舞執(zhí)干。所謂“格”，來，這里指來朝貢?！渡袝ご笥碇儭罚骸暗勰苏Q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眰髡f舜命禹征服有苗，不服，禹無功而歸。舜乃施行文德，舞干羽之樂于兩階，七旬之后，有苗來朝貢了。苗族人民通過舜的“文德”而認(rèn)識(shí)了舜的偉大。因此，舜生時(shí)，愿意臣服他；舜死后，愿意祭祀他。所以，王陽明說了“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的話兒。王陽明的話兒雖然這么說了，但是他并未就此打住，而是還在探索與深思。

三

這就是王陽明“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他料想到象可能是死于舜在提倡采用干羽的樂舞以修文德而使苗族人民來朝以后。這樣，苗族人民本著“推及于其屋之烏”的原則，才會(huì)“推愛”于象吧。“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dú)延于世?！狈駝t的話，自古以來和象一樣桀驁不馴的人難道還少嗎？可是，為什么獨(dú)有象受到祭祀呢？

王陽明接著“而象之祠獨(dú)延于世”之后，就說：“吾于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yuǎn)且久也?！蔽覐莫?dú)有象祠留傳于后世這里很可以看出舜的德行的崇高及其深入人心，并且那恩澤流布的廣泛和長久。王陽明這句結(jié)論似的話，無疑是在強(qiáng)調(diào)舜具有影響深遠(yuǎn)的美德，但并非仍在重申“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相反的包含了“祠者為舜，亦為象”的意蘊(yùn)。因?yàn)椋蹶柮鹘又驼f：“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象的不仁愛，那是他早年的事嘛，又怎么能斷定他后來沒有被舜教育感化好了呢？

那么，象到底有沒有被舜教育好，改惡從善呢？王陽明對象由壞變好的認(rèn)識(shí)，是有一個(gè)過程的。他首先重溫了《尚書》和《孟子》。他說：“《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指孝德美厚）乂（yi，治理，這里指處理家務(wù)），不格姦?！薄邦ひ嘣剩ㄐ牛┤簦槪?。這意思是說《尚書》不是說過，舜和家人們卻能和諧相處，以自己孝行美德感化他們，家務(wù)處理得十分妥善。家人也都改惡從善，使自己的行為不至流于奸邪。《孟子》不是說過，瞽瞍也信任舜而去贊同他了?！翱酥C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是《尚書·堯典》的原文?！邦ひ嘣嗜簟?，出于《孟子·萬章上》?！睹献印とf章上》云：這意思是說，“《書》曰：‘祗（zhi知，恭敬）載見瞽瞍，夔夔齊（同齋）栗（敬慎恐懼的樣子），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尚書》里說：“舜極其恭敬地來見瞽瞍，以至謹(jǐn)慎戰(zhàn)栗，瞽瞍也就相信舜的誠心而順著兒子了?！边@能說是父親不能把他當(dāng)兒子看待嗎？”但是，孟子和王陽明之時(shí)還不知道這里的《書》，即《古文尚書·大禹謨》是偽造的。

王陽明接著“瞽瞍亦允若”，往下說道：“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jìn)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姦，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边@意思是說，瞽瞍也就相信舜的誠心而順著兒子了。那末，瞽瞍已變成了慈父，倘若象仍然不敬愛兄長的話，就不能稱之為“和諧”的。推進(jìn)于善，就不至于作惡；不墮落于奸惡，就必然走向了善?？梢韵嘈畔蠛芸赡芤驯凰锤谢^來了。王陽明通過對《尚書》和《孟子》的重溫，相信象在舜的美德感化下改惡從善了?！靶藕酰笊w已化于舜矣?！?/p>

四

王陽明還進(jìn)一步研究了象與苗族人民群眾的關(guān)系，看看象是如何取得苗族人民群眾的信任與擁戴以及祭祀的？王陽明說：“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引自《孟子·萬章上》）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dǎo)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边@意思是說，孟子說：“天子派遣官員去治理他的封國。”可見象是不得自行管理的。這應(yīng)是舜對弟弟愛得很深而考慮得很細(xì)致，因此幫扶他的措施也很周密了。不然的話，即使像周公那樣的圣明，管叔和蔡叔尚且免不了受到懲罰。由此可以看出象已被舜教化好了，所以他既能依靠賢能的人進(jìn)行管理，而自己又能甘心安分地守著自己的爵位，以致恩澤施加于百姓，所以死了以后還被人們懷念著！

王陽明由此得到了更大更深刻的認(rèn)識(shí)，他說：“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蔽覍Υ司透懈鶕?jù)來相信人性是善的，真是天下沒有不可以教化的人??！“人性善”，首由孟子提出：“人之性善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苏f影響深遠(yuǎn)。王陽明傳承說：“‘性無不善?！盵1]卷三：1117“人性善”，是“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理論根據(jù)。但是“人性善”必須排除環(huán)境干擾和克服私慾的影響，才能呈現(xiàn)和恢復(fù)。雖然少數(shù)死不悔改的人，是做不到的；但是多數(shù)人包括象在內(nèi)，還是可以做到的。

五

最后，王陽明說：“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jù)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蓖蹶柮鹘K于認(rèn)清了象之為人，并非終其一生屢教不改，冥頑不化，而是前后有變化，并且變化很大，判若兩人，始為壞人，終為好人。唐人之所以毀其祠，因?yàn)橹豢吹搅怂麨槿酥畨?，諸夷之所以奉其祠，因?yàn)橹豢吹搅讼蠼K為好人?！洞髮W(xué)》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世上萬物都是有本有末的，天下萬事都是有終有始的，能夠明白它們的先后次序，那就能夠接近“大學(xué)之道”的“至善”之道了。王陽明經(jīng)過認(rèn)真重溫古代經(jīng)典和反思?xì)v史事件以及密切聯(lián)系實(shí)際，最后認(rèn)識(shí)到了這個(gè)“至善”之道。他的這個(gè)道，包含了兩點(diǎn)，他樂意講出來與大家分享，“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即其一，“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蔽乙勾蠹抑廊说牟簧?，即使如象一樣的壞，還是可以改造好的；其二，“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蓖瑢?，我還要使大家知道君子的修養(yǎng)德行，如達(dá)到極點(diǎn)，即使如象這樣的不仁的壞人，也是可以感化他的。

六

王陽明對瞽瞍如何從愚頑的父親變?yōu)槿蚀鹊母赣H，除了上述的研究，還另有研究。王陽明有一次為化解一對父子之間的矛盾沖突時(shí)，說：“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后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shí)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shí)，又不過復(fù)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后世稱舜是個(gè)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gè)慈父?！盵1]卷一：139“底豫”：“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此謂之大孝?！保ā睹献印るx婁上》）趙岐注：底，致也：豫，樂也。焦循正義：致樂者，由不樂而至于樂也。瞽瞍自恃養(yǎng)兒有功，加上一味聽信愚頑的后妻，怎么還能再做慈父呢？舜嚴(yán)于責(zé)己，虛心使他進(jìn)步，始終孝順父親，成為自古至今的一個(gè)大孝子。舜的大孝終于感動(dòng)了父親，使他最后又變成為慈父。其中“及至瞽瞍底豫時(shí)，又不過復(fù)得此心原慈的本體”之說，乃是王陽明的“致良知”說的一個(gè)成功的個(gè)案。

王陽明對舜教化象的方法也另有研究。王陽明告誡一位經(jīng)常易于動(dòng)氣指責(zé)別人的朋友不能“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己非”，以舜教化象為榜樣?！耙挥殉Ｒ讋?dòng)氣責(zé)人，先生警之曰：‘學(xué)須反己。若徒責(zé)人，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暇責(zé)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jī)括只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姦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論人之是非，凡當(dāng)責(zé)辯人時(shí)，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yáng)己，皆是病發(fā)。當(dāng)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盵1]卷一：126舜為了變化象的傲，如果只看到象的不是，抓住不放，本來已經(jīng)很傲的象就一定會(huì)非常反感，更加不服，一意孤行，阻力豈不更大？人往往有逆反心理；驕傲的人逆反心理更大。而舜變化象的傲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視象的傲而不見，不鄙薄他，一如既往地始終盡到做哥哥愛護(hù)弟弟的責(zé)任與義務(wù)，久而久之也就感動(dòng)了象，象也就傲不起來了，于是乎改邪歸正。

有一次，當(dāng)王陽明和學(xué)生討論驕傲的問題時(shí)，他把驕傲提到人生的一大毛病的高度，嚴(yán)肅地指出這個(gè)大毛病的危害性，就以象為例子。他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個(gè)‘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個(gè)‘傲字，便結(jié)果了此生?！钡ぶ?，傳說為堯之子。本來單名朱，后因居丹水，改名為丹朱。因?yàn)樗谅囊?，堯就不傳位于他，而是禪位于謙謙君子舜。王陽明還深刻地指出一個(gè)人是否傲，其根源就在于一個(gè)人心中是否有我?！叭诵谋臼翘烊恢恚髅?，無纖介染著，只是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許多好處，也只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逼渲小叭诵谋臼翘烊恢?，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只是無我而已”，乃是他以其所固有的“心即理”的理念詮釋“心中無我”。王陽明并揭示出傲的危害性很大，“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彼藗儠r(shí)常體認(rèn)到這一點(diǎn)：“諸君常要體此?！盵1]卷一：154-155

綜上所述，王陽明通過撰寫《象詞記》一文得到的兩點(diǎn)深刻的認(rèn)識(shí)：“吾于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闭菍θ寮乙灰载炛膶Α叭诵陨啤钡牡赖滤刭|(zhì)和“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道德力量異常自信的精神的傳承與發(fā)揚(yáng)光大。孟子所宣揚(yáng)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上》）和王陽明所宣揚(yáng)的“滿街都是圣人”，[1]卷一：144都是他們所寄予的厚望的典范。顯然，這將有助于我們踐行以德立人和以德立國的理想的實(shí)現(xiàn)。

參考文獻(xiàn)：

[1]（明）王陽明著，王曉昕，趙平略點(diǎn)校王文成公全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5

（責(zé)任編輯：方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