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南朝男性的日常冠飾

張珊

束發(fā)并遮住發(fā)髻，是古華夏民族成年男子重要的禮儀習俗，也是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最重要標志。在滿清入主中原之前，成年男子披頭散發(fā)或者把發(fā)髻裸露在外都被認為是“離經(jīng)叛道”的。因此舉行冠禮、束發(fā)遮髻，是華夏男子成年后的第一件大事，如《禮記》所云“冠者，禮之始也”（這里的“冠”是廣義的，是指一切成年男子頭上的冠飾），以及東漢劉熙《釋名·釋首飾》記載“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這里的冠是狹義的，特指貴族男子的冠飾）。

對于華夏民族而言，無論是在正式場合還是日常生活中，頭上戴的都是“頭等大事”。正式場合男性所戴冠飾具有區(qū)分尊卑和職別的功能，種類較多；而日常生活中男性所戴冠飾沒有十分嚴格的等級之分，在東漢之前種類較少。三國之后，男子日常冠飾的種類逐漸增多。到了東晉南朝時期，南遷的士人將中原的冠飾帶到建康（南京）一帶，同時吸納了一些南方當?shù)氐墓陲検綐?，日常冠飾的種類變得豐富起來。結(jié)合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可一窺東晉南朝男性日常冠飾的式樣。

皮弁

皮弁最早可追溯至周代，最初屬于禮儀服飾?！吨芏Y·春官·司服》記載：“阺朝，則皮弁服。”《后漢書·輿服志》：“行大射禮于辟雍……執(zhí)事者冠皮弁，衣緇麻衣，皁領(lǐng)袖，下素裳，所謂皮弁素積者也。”到了三國時期，開始作為日常帽飾穿戴?！端螘ざY志》記載，魏文帝召楊彪入朝，為了彰顯自己禮賢下士，“乃使（楊彪）服布單衣皮弁以見”。

皮弁具體式樣是怎樣的呢？《釋名》：“弁，如雙手合抃也?！薄逗鬂h書·輿服志》記載皮弁“制如覆杯”。宋人《三禮圖》中的皮弁，呈現(xiàn)下寬、頂小的特征，如同雙手合十狀，又像倒扣的耳杯。孫機先生據(jù)此推測，閻立本《歷代帝王圖》中陳后主、隋煬帝所戴冠均屬皮弁，只是隋煬帝戴的皮弁更加華麗。比較有趣的是，《歷代帝王圖》中凡是有作為的君主形象，均是冕服具備，如隋文帝、魏武帝等；而亡國之君則均是一副日常起居的裝扮，如陳文帝、隋煬帝等。

大同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漆畫屏風中的帝舜像，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唐摹本、顧愷之《列女仁智圖》宋摹本中數(shù)例男性貴族像，均是戴一種比較特殊的冠。這種冠也符合“如雙手合抃”“制如覆杯”的皮弁外觀，整體式樣與《歷代帝王圖》中的皮弁也接近。不同的是，后者廣覆額，大小如帽；前者似僅僅罩住發(fā)髻而已，同時加簪導以固發(fā)。究其源，東漢皮弁也是如此。如河南滎陽王村鄉(xiāng)東漢墓壁畫著袍服的男性形象，其頭上所戴的皮弁與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女史箴圖》、《列女仁智圖》中皮弁相同，均是罩住發(fā)髻，有固發(fā)簪導。

賀云翱教授認為，司馬金龍墓出土的漆畫屏風應該是東晉之物，為其父司馬楚之降魏后帶到北方，后成為司馬金龍的隨葬品。司馬金龍為晉室皇族，其父司馬楚之為躲避劉裕對東晉皇族宗室的誅殺，投靠北魏政權(quán)，司馬父子憑借個人才能在北魏身居要職，并世襲“瑯琊王”。據(jù)《魏書》記載，司馬金龍死于太和八年（484年），其時為太和十八年（494年）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前。這還不是北魏漢化改革的高峰，漢人衣冠尚未在文武百官之中普及。司馬金龍墓隨葬陶俑均是鮮卑裝束，僅漆畫屏風上的人物是漢裝打扮，衣著風格與唐摹本顧愷之《女史箴圖》相似，可推測漆畫屏風非北朝之物，其完成年代應該在東晉晚期。所以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女史箴圖》、《列女仁智圖》中皮弁，均可作為東晉皮弁式樣的參考。

南朝皮弁的具體式樣，可參考湖北襄陽賈家沖畫像磚墓題為《侍飲》墓磚畫中左側(cè)男性所戴的冠飾。同時期北朝資料中也有多個類似實例，如美國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藏北魏孝子石棺上就有戴皮弁的人物像。

帢

帢，是東晉南朝士人的日常冠飾之一。《晉書·廢帝記》：“于是百官入太極前殿，即日桓溫使散騎侍郎劉享收帝璽綬。帝著白帢單衣，步下西堂，乘犢車出神獸門?！睍x廢帝司馬奕被桓溫罷黜時不穿朝服，離開朝堂時，僅是一身“白帢單衣”的日常打扮，令群臣唏噓。

《宋書·禮制》記載：“魏武以天下兇荒，資財乏匱，擬古皮弁，裁縑帛以為帢，合乎簡易隨時之義，以色別其貴賤。本施軍飾，非為國容也?！庇忠脰|晉徐爰的話：“俗說帢本未有歧，荀文若巾之，行觸樹枝成歧，謂之為善，因而弗改。”從以上文字可知，“帢”源于曹魏，最初式樣接近“古皮弁”。傳說帢頂本來是沒有分叉（歧）的，后來荀彧戴帢走路碰到了樹枝，帢有了分叉，式樣變得好看了，所以以后都有分叉，并且沒有再變化。無論這個傳說是否真實，可以肯定的是，東晉的“帢”是有分叉（歧）的。

從文獻記載的只言片語很難明確“帢”的具體式樣，再看考古資料：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上有兩例身穿單衣、頭戴白帽的男性形象；白帽頂端分叉；炳靈寺石窟一六九窟壁畫中男供養(yǎng)人像也是頭戴這種頂端分叉的白帽。單憑平面圖像，很難判斷這種白帽的具體式樣。河南洛陽永寧寺出土的北魏熙平元年至永熙三年陶俑，雖僅剩頭部但造型清晰，頭上的冠飾頂部分叉，正和前兩例白帽屬于同一類，加上陶俑所戴的冠飾下寬、頂小，整體造型如雙手合十，保留了一部分皮弁的特征，這和文獻中對“帢”的描述相符。以此類推，這一類白帽應該就是文獻中記載的“白帢”。陳寅恪先生指出，十六國時期河隴一帶奉漢魏舊典。西秦時隴右設立經(jīng)學博士，甘肅永靖縣炳靈寺一六九窟壁畫中有一例男供養(yǎng)人像，附有“博士南安姚慶子”的題榜；其所服衣冠合乎漢禮，與東晉應該是近似的。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與炳靈寺一六九窟壁畫上的白帽，應該可以代表東晉“白帢”的具體形象。

四川所見多例南朝梁佛教石造像背面均有供養(yǎng)人浮雕像，其中多位穿單衣男供養(yǎng)人像頭似戴帢，如汶川南朝梁普通年間（520—527年）三佛造像背面男供養(yǎng)人浮雕像。前文所介紹的永寧寺出土北魏陶俑所戴帢，亦可作為南朝帢之形制參考。

巾

巾是一種包頭布，在漢代之前為庶人所戴。到了東漢末、三國初期，歸隱山林的名士不拘禮法，以戴巾為雅，這種士人戴巾的風氣一直延續(xù)到東晉南朝。戴巾、披發(fā)、裸露發(fā)髻這些“不合禮法”的行為幾乎成了漢六朝名士的“標準裝扮”。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大型磚畫《竹林七賢和榮啟期》中，阮籍、山濤、阮咸、向秀均戴巾，其余人物或披發(fā)，或裸露發(fā)髻。在“名士效應”的影響下，東晉南朝時期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十分喜愛戴巾。《隋書·禮儀志》載：“（東晉）國子生見祭酒博士，單衣角巾?！薄端螘ざY制》載：“巾以葛為之……今國子太學生冠之……居士野人，皆服巾焉?！苯髂喜疖囌緰|晉墓出土的漆盤，其上就繪有戴巾著單衣?lián)崆俚氖咳诵蜗?。甚至帝王在日常起居中也會戴巾，如《歷代帝王圖》中陳宣帝就是戴巾。

與貴族的“附庸風雅”不同，普通百姓戴巾只是因為身份所限。為方便勞動，普通百姓所戴的巾僅僅是包住發(fā)髻并扎緊，完全談不上“風雅”。河南鄧縣南朝畫像磚墓出土的不少頭扎紫巾、身穿褲褶的仆役俑；湖北襄陽余家湖南朝畫像磚墓出土的“郭巨埋兒”畫像磚中的“郭巨”也是頭扎巾，身穿袴褶。北朝考古資料中也有多例扎巾的男性仆役形象，如河南洛陽北魏元邵墓、河南安陽固岸墓地東魏墓M51，所見仆役俑即為此類；又如洛陽永寧寺北魏陶俑，雖然頭部以下殘損，但頭上所戴巾的形制清晰，其時代在北魏熙平元年至永熙三年之間（516—534年），即相當于南朝梁中期。

帽

漢、六朝時期，帽與冠的所指不同：帽屬于日常服飾，具有御寒、遮陽及裝飾等實用功能；冠屬于禮儀服飾，其中涵蓋的禮儀屬性大于實用屬性。東晉南朝時期，帽的種類很多。據(jù)《晉書·輿服志》記載，東晉初，建康及周邊地區(qū)的本地居民就有戴帽的習慣。南遷的士人在他們的影響下也常常戴帽，開始帽頂是圓的，后來帽頂增高?！端鍟ざY儀志》中總結(jié)了南朝時多種多樣的帽：“宋齊之間，天子私宴，著高白帽。士庶以烏，其制不定，或有卷荷，或有下裙，或有紗高屋，或有烏紗長耳?！?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2/10/11/qkimagesdazgdazg201807dazg20180710-8-l.jpg"/>

施裙之帽

南京及周邊地區(qū)出土大量東晉時期戴帽的陶男俑，帽頂呈半球狀，并表現(xiàn)出縫紉的針腳，有向上翻起且豎在腦后的帽裙或帽裙斷裂的痕跡。如南京邁皋橋小營村東晉墓男侍俑、徐州內(nèi)華出土東晉晚期男侍俑，均為此類。這種戴施裙之帽的陶男俑，在劉宋時期也十分常見。如南京雨花臺西善橋劉宋墓M19出土的陶男俑、南京雨花臺油坊橋六朝墓M2出土的劉宋陶男俑，均戴施裙之帽?！端螘の逍兄尽酚涊d：“明帝初，司徒建安王休仁統(tǒng)軍赭圻，制烏紗帽，反抽帽裙?！蔽闹兴f可能就是這種帽，只是在宋明帝時期，王休仁首次用烏紗制作這種施裙之帽。這也可能是《隋書·禮儀志》所說的“有下裙”的帽。

白紗帽

“白紗帽”一詞在南朝文獻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如《南齊書·垣崇祖?zhèn)鳌罚骸俺缱嬷准喢?，肩輿上城，手自轉(zhuǎn)式?！薄读簳ず罹皞鳌罚骸白源哿⒑?，時著白紗帽，而尚披青袍，或以牙梳插髻。”據(jù)沈從文先生考證，白紗帽是一種帽體高的紗質(zhì)冠飾，并指出敦煌二八五窟南壁中層西魏壁畫中兩個漢化貴族形象戴的就是白紗帽，這也極有可能就是《隋書·禮儀志》中記載的“高白帽”。福建閩侯南嶼南朝墓和閩侯古城村南朝墓M1出土的畫像磚上均有戴紗帽男性形象，時代大概為南朝齊梁之際。四川成都萬佛寺出土的南朝梁普通六年釋迦立佛龕背面有供養(yǎng)人浮雕像，其中男供養(yǎng)人似戴紗帽。

蓮葉帽

河南鄧縣南朝畫像磚墓、陜西長嶺南朝墓等地考古資料中，可見一種與袴褶服相配的寬沿帽，南京雨花臺區(qū)紅花鄉(xiāng)東晉墓男侍俑亦見類似帽?！侗笔贰な捲垈鳌酚涊d蕭詧在南朝時，擔輿者“冬月必須裹頭，夏日則加蓮葉帽”。從這種寬沿帽的造型來看，這種帽可能就是蓮葉帽，也可能就是《隋書·禮儀志》所說的“有卷荷”的帽。

綜上，皮弁、帢、巾等這幾種日常冠飾是晉室渡江后由中原貴族帶到南方，帽是源于建康及周邊地區(qū)當?shù)厝说墓陲棥Ｆほ?、帢、巾、帽在東晉南朝的文獻與考古資料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應該在當時比較流行，屬于東晉南朝男性的普遍穿著。這幾類冠飾在北朝資料中亦可見，多發(fā)現(xiàn)于河南洛陽一帶，且時代均為北魏遷洛之后。根據(jù)《魏書·禮制》記載，北魏孝文帝在位期間大力推行漢化改革，衣冠服飾漢化的舉措在遷都洛陽后達到高峰。投奔北魏的劉宋皇族劉昶為衣冠漢化改革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很可能在這一時期把南朝建康一帶的日常冠飾引入北魏。

本文為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古絲綢之路與東晉南朝建康服飾文化交流傳播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7SJB0392。

（作者為南京工程學院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