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首詩看作一件不完美之物

亨利·萊曼 柳向陽

“詩歌，對于我，是對于恢宏壯闊的一個見證?！苯芸恕ぜ獱柌卦?965年寫道，而他的《吉爾伯特詩全集》證實了這句話。生長于匹茲堡，伴著三條大河和九十二座橋，以及他年輕時工作過的火焰熊熊的鋼廠，眩暈于自己的所見，他很快決定盡其一生尋找那種恢宏壯闊。

他尋找，在他就讀這座城市的大學(xué)時寫的詩歌中，在戰(zhàn)后的巴黎街頭，在羅馬、佩魯吉亞、舊金山、紐約。在閱讀中，尤其是在希臘抒情詩，和賀拉斯、卡圖盧斯的著作里，在彼特拉克、莎士比亞、王維、艾茲拉·龐德的著作里。在女人身上，一開始是吉安娜·喬爾美蒂、勞拉·烏列維奇。他尋找生活并寫入詩歌，后來近乎偶然地被出版并獲得榮譽。然而，榮譽當(dāng)前，他卻轉(zhuǎn)身而去。和他的愛人、終身好友、詩人琳達(dá)·格雷格遠(yuǎn)走希臘，過著近乎一無所有的生活，因為榮譽只會擋在他尋找的路上。

恢宏壯闊，要求于吉爾伯特的是一種相當(dāng)銳利的語言。不是他在舊金山所交往的“垮掉派詩人”拉長的興奮中的高聲喧嘩，也不是數(shù)十年前某些更正式的韻詩里的禮節(jié)性的輕快。確切地說，他淬煉出了一種既激情又溫和，精寫細(xì)織，抽去文字修飾的詩歌：

我曾與樹木相悅 / 太長久。/ 和群山太熟稔。/ 快樂已是一種習(xí)慣。/ 此刻 / 突然地 / 這雨。

這幾行詩出自《雨》，像吉爾伯特薄薄的第一本詩集《危險風(fēng)景》中的許多詩作一樣，有一種嚴(yán)格的古典的克制，一種明顯強化了情感的訓(xùn)練。同時又揭示出對解放的渴求：一個詩人只有通過舍棄習(xí)慣性的生活，保持對世界的不習(xí)慣，甚至幾分生疏，尋求他對世界的那種震驚，他才能理解世界。實際上，他如此頻繁地從一個國家遷到另一個國家，一個主要原因即是要避免在任何一個地方感到太駕輕就熟。

類似地，對于詩歌，他一直使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策略，這樣就不會在任何一種模式中變得太舒適。其目標(biāo)，在他的詩歌中正如在他的生活中，是要保持眼睛清亮。沒有什么被認(rèn)作理所當(dāng)然。每個時刻，甚至一次日常的下雨，也被當(dāng)作是驚奇。

《危險風(fēng)景》出版后的二十年間，吉爾伯特和格雷格分手，與日本詩人野上美智子結(jié)婚，在東京教書一年，然后在中東、歐洲和亞洲講課。偶爾在雜志上發(fā)表詩作，但直到1982年才出版第二本詩集《獨石》。其中只有65首新作。這本詩集的鑰匙，可以在詩作《饑餓》中找到：

用大拇指 / 挖進(jìn)蘋果里。/ 刮掉阻擋的蘋果把兒，/ 挖得更深。/ 拒絕月亮的顏色。/ 拒絕嗅覺和記憶。/ 挖。果汁 / 順著手流，不舒服。/ 用手鑿出一大塊。/ 感到汁液粘粘的 / 在我手腕上。皮膚癢。/ 挖到木質(zhì)的部分。/ 到種子。繼續(xù)。/ 不拿任何人的話當(dāng)理由。/ 到達(dá)種子之外。

蘋果是蘋果，蘋果也是生活，或任何給定生活的片刻。詩人不僅吃蘋果，像《圣經(jīng)》伊甸園故事里亞當(dāng)、夏娃吃下知識的禁果一樣。他吃蘋果，用手指挖蘋果，以各種方式深入果核，并超越果核追尋某種更深遠(yuǎn)而晦暗的意義。關(guān)鍵是要深刻地享受生活，舍棄膚淺的快樂，盡自己所能勘探每一時刻。從吉爾伯特的前兩本詩集到之后的三本詩集，這個提示不斷涌現(xiàn)，但總是以不同的形式。它甚至呈現(xiàn)于他關(guān)于悲傷或痛苦的詩歌中，比如獻(xiàn)給過世的美智子的挽歌。

美智子過世于《獨石》出版的同一年，1982年。此后這段時間，吉爾伯特大多住在加利福尼亞，后來搬到東部，20世紀(jì)90年代初落腳在馬薩諸塞西部，在阿默斯特城外的一座林中小屋。他在那里最終整理了第三本詩集《大火》的手稿，其中多首詩作哀悼過世的妻子，其悲傷既是個人的也是普遍的。這是他永遠(yuǎn)不會割舍的一種承擔(dān)：

他設(shè)法像某個人搬著一口箱子。/ 箱子太重，他先用胳膊 / 抱在下面。當(dāng)胳膊的力氣用盡，/ 他把手往前移，鉤住 / 箱子的角，將重量頂緊 / 在胸口。等手指開始乏力時，/ 他稍稍動了動拇指，這樣 / 使不同的肌肉來接任。后來 / 他把箱子扛在了肩膀上，直到血 / 從伸出去穩(wěn)住箱子的那條胳膊 / 流盡，胳膊變麻。但現(xiàn)在 / 這個人又能抱住下面，這樣 /他就能繼續(xù)走，再不放下箱子。

（《美智子死了》）

這首詩的力量，部分來自這一事實：感情從未被陳述，但通過近乎醫(yī)學(xué)診斷般的描述而得以完整傳達(dá)。通過使用“他”而非“我”，吉爾伯特超越個人，喚醒了讀者心中類似的感情。它的純粹的重量，也將持久不息。一個人可以自我調(diào)整以各種方式來適應(yīng)，但永遠(yuǎn)不能把它放下。最終，它被抱著，緊貼心臟，永遠(yuǎn)。

在馬薩諸塞居住時，吉爾伯特繼續(xù)寫作其非凡的詩歌，但直到十一年后，2005年，他的第四本詩集《拒絕天堂》才出版。這個標(biāo)題所表明的主題，既浮現(xiàn)于這本詩集里，也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即他對于宗教的不認(rèn)同。吉爾伯特幼年時是虔誠的信徒，但他很快開始懷疑是否存在人們所期望的天國。對于他來說，任何來世的觀念都只會降低生命本身，因為這些觀念把我們在世間的生活看作是一場試驗，是進(jìn)入某種更高、更美好世界的試驗場。而在吉爾伯特看來，生命是我們的全部，因而天國是一個虛假的承諾，是必須拒絕的。但在他而言，拒絕并非輕易，正如這本詩集的同題詩作所寫的：

這些身穿黑衣，在冬天望早彌撒的老年婦女，/ 是他的一個難題。他能從她們的眼睛辨認(rèn)出 / 她們已經(jīng)看到基督。她們使 / 他的存在之核及其周圍的透明 / 顯得不足，仿佛他需要許多橫梁 / 承起他無法使用的靈魂。但他選擇了/ 與主作對。他將不放棄他的生活。

這似乎表明對那些老婦人擁有的信念的某種程度的渴望：她們對基督的絕對信心使他覺得不值得。但他固執(zhí)地堅持他的無神論，自覺地選擇不相信任何超越此時、此地的實在。有一次吉爾伯特對我說：“我們此刻就生活在天堂?！?/p>

我們活著片刻存在的陌生，/ 但我們?nèi)匀灰驎簳r的存在而興奮。/ 其間壯麗的意大利。存在的短暫，存在的 /卑微這個事實，才是我們的美的來源。/我們是獨一無二的，從噪聲中制造音樂，/ 因為我們必須匆忙。我們在宇宙的 / 虛無荒原里，收獲孤獨和渴望。

以上幾行出自《細(xì)事的馬槽》一詩的結(jié)尾，這個標(biāo)題提示我們生命的價值主要由其短暫性所決定。清醒地認(rèn)識到人終有一死，這種意識把每個飛逝的瞬間，每個微小的細(xì)節(jié)，變成了近乎神圣之物。

吉爾伯特出版《拒絕天堂》時，已經(jīng)年過八十，開始經(jīng)歷阿爾茨海默病的初期癥狀，但仍然每天散步，能夠?qū)懽?、修改，但需要一些幫助。由于他那時還住在我在北漢普頓的家中，我得以幫助他整理手稿、書信等。在日常交談中，我感受到他的敏銳、滿足。他經(jīng)常說他活得多么幸運，能夠活得如此深刻、豐富，甚至在最貧困的年月里也是如此。他提醒我注意《三十種最愛的生活：阿瑪格爾》最后幾行，引自中國人金圣嘆的《不亦快哉三十三則》：

我不經(jīng)意地想起 / 中國古代一位詩人在貧困中 / 寫道：“啊，不亦快哉?！?/p>

在吉爾伯特的許多詩作中，活著被看作是一種舞蹈，因此就有了2009年出版的第五本，也是最后一本詩集《無與倫比的舞蹈》。這個詞組，由《哭泣的奧維德》一詩中喝醉的奧維德嘟囔著說出來：“既是旋律 /又是交響曲。美的舞蹈中 /不完美的起舞。無與倫比的舞蹈?！辈煌昝?，不僅是吉爾伯特所接受的，而且是他所贊美的。

也正因此，他才被荒涼的不毛之地、精疲力竭的窮人、被遺棄者……吸引。對他真正重要的，是我們努力生存下來，無論在什么環(huán)境里，雖然我們無力承擔(dān)這一任務(wù)?！拔覀兌际遣豢伤甲h的，”他曾告訴我，“如果我們能找到我們自己的量表?！泵乐胁蛔?，踉踉蹌蹌，我們試著努力，而縱使笨拙，對于他仍然是一種舞蹈，一種藝術(shù)，一種音樂。

他把一首詩看作一件不完美之物。他接受這個事實：語言有其限度，無論我們可能將它延伸多遠(yuǎn)。同時，他也確信：詩歌，按他所稱的“感覺到的知識”，是我們能夠借以抵達(dá)我們所是、我們所在的最好方式。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完成了的形式，而是寫一首詩的野心。他相信如果一首詩尋求表達(dá)無法表達(dá)的，哪怕它會失敗，仍然會帶我們接近可能的真實，而這已經(jīng)足夠。在詩集《無與倫比的舞蹈》中，這一思想也反映在下面這首四行詩里：

躺在屋子前，整個下午 / 試著寫一首詩。/ 沉沉睡去。/ 醒來，繁星滿天。

（《偶得》）

他“得”了嗎？他蘇醒于這個世界，繁星滿天似乎暗示他是對的。果真如此，他“試著寫”的這一首詩就終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