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灑碧空（二）

沈石溪

是一股猛烈的氣浪把紫嵐從昏睡中驚醒的。它開始還以為是老天爺在雷雨前刮起的狂風(fēng)呢，可睜眼看看，碧天如洗，沒有一絲云彩。也許是在做夢吧，它想。剛要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后腦勺又感覺到一股猛烈的氣浪沖擊而來，并夾帶著一股食肉類猛禽所特有的甜腥氣味。它急忙扭身望去，原來是一只金雕，在半空中撲扇著巨大的翅膀，在它背后劃了條漂亮的弧線，升上天空。雖然只是短促的一瞥，但它已看清金雕的面目，臉頰上那層白毛渾濁變色，喉結(jié)上垂掛著一綹長長的山羊胡須，哦，原來是只老雕。

一般來講，金雕雖然天性兇猛，但絕不敢主動襲擊一匹成年狼，一定是金雕誤以為它已倒斃荒野，或者以為它已衰老得奄奄一息，所以才想飛下來撿便宜的。紫嵐這樣判斷著，心中油然產(chǎn)生一種怨憤，有眼無珠的家伙，別看我已步入暮年，但我還有足夠的力氣咬掉你的雕爪，咬斷你的翅膀呢！它強打起精神，朝在天空中翱翔的金雕發(fā)出一聲嗥叫。

金雕無可奈何地長嘯一聲，飛上云霄，在天空優(yōu)雅地偏仄翅膀，飛到石洞上空去了。

石洞里有即將分娩的媚媚。

猛然間，紫嵐的思緒被帶回好幾年前那個令它心碎的日子。它最得意的狼兒黑仔，就是在這里被可惡的金雕叼走的。毫無疑問，戕害它心愛的黑仔的就是頭頂那只老雕。這方圓幾十里的天空，一直都是老雕世襲的領(lǐng)空。要是當(dāng)初，黑仔沒遭到這只老雕襲擊，那么今天，黑仔完全有可能已堂而皇之地登上狼王的寶座，它也就不會經(jīng)歷這么多殘酷的折磨了?？梢哉f，頭頂那只正在飛翔的老雕是它苦難的源頭。沒有這只老雕作怪，它何至于會落到現(xiàn)在這種孤苦伶仃無家可歸的地步呢！仇敵相見，分外眼紅。它恨不能身上立刻長出一對翅膀來，凌空搏擊，追上這只該死的老雕，摳瞎那對淡褐色的雕眼?？上В@只是一種美麗的幻想，它是狼，是陸上動物，不可能飛上天去。而那只該死的老雕，也絕不會意氣用事，從天空飛降大地來同它這匹老狼決一死戰(zhàn)的；只有等它倒斃或奄奄一息時，老雕才會從容地從天而降，來啄食它的尸體。

主動權(quán)永遠(yuǎn)掌握在老雕手里。紫嵐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剛想離去，突然，山麓的石洞里傳來媚媚的嗥叫聲，這叫聲如此奇特，急促而又委婉，像是痛楚的哀號，又像是幸福的歡叫，苦難和甘甜，恐懼和渴望，死亡和新生，奇妙地糅合在同一聲嗥叫中。這是分娩前的陣痛所發(fā)出的嗥叫，不會錯的，它經(jīng)歷過這種時刻，記憶猶新，絕對不會聽錯的。剎那間，它的腦神經(jīng)處于極度的亢奮狀態(tài)，它的狼孫就要誕生了！優(yōu)秀的新一代狼種就要降世了！未來的狼王就要落地了！它抬起頭，想仰天長嗥，傾吐內(nèi)心的欣喜。當(dāng)它的眼睛凝視蔚藍(lán)的天空時，它驚呆了，心臟也仿佛停止了跳動，那只正在石洞上空翱翔的老雕也被媚媚在分娩前的陣痛中所發(fā)出的嗥叫聲吸引了，上下頡頏，左右翻飛，顯出一種捕食前的興奮。該死的老雕一定是回想起過去吞食黑仔的鮮美滋味來了。

老雕在石洞上空盤旋著，盤旋著，像被磁石吸引住似的，久久不肯離去。

紫嵐似乎看見了老雕猙獰的面孔和喙里滴出來的口涎。

——那些可愛的狼孫，在長滿一歲前，是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免受老雕侵襲的；

——媚媚無論怎么警覺，也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

——活潑健壯天性好動的狼孫們肯定會鉆出石洞到草地上嬉戲，只要它們一走出石洞，就立刻暴露在老雕的視線內(nèi)；

——老雕會像一片枯葉一樣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不等天真的狼孫們反應(yīng)過來，尖利的雕爪就已掐斷它們?nèi)崮鄣募贡常?/p>

——黑仔的悲劇將在狼孫身上重演……

不，它絕不能坐視黑仔的悲劇重演！它一定要用最后殘存的生命，驅(qū)散石洞上空這片死亡的陰影！

它無法飛上天去同這只該死的老雕搏斗，唯一的辦法，就是用計把老雕從天上騙下來。它曉得，老雕不是傻瓜，不會輕易上當(dāng)?shù)?，這將是一場艱苦的體力和智力的較量。但愿它殘余的生命能支撐它完成這一生的最后一個愿望。

紫嵐知道，自己必須首先裝出一副老雕可餐之物的模樣來吸引老雕的視線。于是，它跛起一條腿，趔趔趄趄地在草原上行走，還不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陣衰老的喘息聲。它相信，金雕的視野是非常開闊的，一定會立刻發(fā)現(xiàn)它這個目標(biāo)，當(dāng)老雕看清原來是一匹衰老得快用黃土蓋臉的老狼時，便會激起貪婪的食欲，向它飛撲下來的。

果然，它這樣一步一喘地沒走多遠(yuǎn)，老雕黑色的投影就開始在它四周移動了。

好極了?？磥?，這是一只蠢笨的老雕，很容易就會被它的假象欺蒙住的。紫嵐決定深化這種表演。它看見一塊不大不小的卵石擋在路上，靈機一動，假裝被卵石絆了一跤，摔倒在地，想站起來，掙扎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累得癱臥在地，肚子猛烈地抽搐著，似乎連呼吸都變得極其艱難，嘴里大口大口吐著白沫。它動作自然，表演得恰到好處，就像一名演技高超的天才演員。

好了，智商不高的老雕，你該采取行動了。

老雕已飛臨它的頭頂，巨大的翅膀遮斷了陽光，恐怖的投影籠罩在它的身上。老雕在慢慢降低著飛行高度，這是紫嵐根據(jù)地上越來越大的投影判斷出來的。它不敢抬頭望天，怕老雕會因此看出什么破綻來。它耐心地等待著，暗中做好了準(zhǔn)備。前面不遠(yuǎn)是片低矮的灌木林，藤蘿交纏，荊棘密布，這是它為該死的老雕挑選的墓地。它等待著老雕閃電般的俯沖，老雕那雙鐵爪攫住它脊背的一瞬間，它將跳起來拼足力氣朝灌木林里狂奔。老雕一定會被它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的，幾秒鐘后，老雕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是中了圈套想反悔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它已把老雕拖進了灌木林。交纏的藤蘿會無情地縛住老雕的身體，密布的荊棘會折斷老雕的翅膀，斷了翅膀的猛禽比一只香獐還容易對付。誠然，它的狼皮狼肉會被老雕鉤形的鐵爪刺破，也許，尖利的雕爪會深深嵌進它的肌腱，會在它身上留下八個組合成梅花形的血洞，會給它帶來無法忍受的創(chuàng)痛，但它相信自己還不至于受致命傷。它雖然衰老，但還沒有衰竭，它還能從老雕的鐵爪下挺過來的。它將贏得這場搏殺。

老雕飛臨它的頭頂，離地面只有一棵大樹梢這么高了。翅膀扇動的氣浪把四周的草葉吹得東搖西晃，那股猛禽的甜腥噴灑而下。來吧，飛撲下來吧，別磨蹭了，別猶豫了，瞧，我已是匹口吐白沫四足抽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老狼了，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任憑你來啄瞎我的眼珠，來宰割我的皮肉。

老雕保持著樹梢的高度，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著，遲遲沒有飛撲下來。

該死的老雕，難道你情愿啄食冰涼僵硬的尸體，而不愿擒食還有一口氣的活物？

老雕仍然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地在它頭頂盤旋，在碧藍(lán)的天幕上用金色的翅膀畫著一個個巨大的圓圈。

紫嵐只得繼續(xù)表演。奄奄待斃的角色并不是那么好演的，本來就口干舌燥，還要一個勁地吐白沫，直吐得頭暈眼花，神思恍惚；本來就饑餓難忍，還要猛烈搐動肚皮，直攪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地難受。

但老雕似乎故意在同它開玩笑，既不離去，也不飛撲下來，無休止地在它頭頂上居高臨下地飛行觀察。

太陽西斜了。太陽沉落了。一匹老狼和一只老雕仍然在日曲卡雪山山腳的草原上一個大地上一個天空中地這樣僵持著。

它把自己的對手估量得太低了，紫嵐在痛苦的等待中反省著。這只老雕并不蠢笨，恰恰相反，它比其他食肉類猛禽更狡猾。真不愧是一只在險惡的叢林里廝混了多年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雕，那么機警，那么多疑。它忍不住佩服起老雕的沉著來?？磥?，它紫嵐有著老狼的智慧，老雕也有著不相上下的精明，這將是一場勢均力敵的馬拉松式的搏殺，需要堅持到底的耐心。

這時，草叢里躥出一只灰褐色的田鼠，紫嵐做出一副饑餓難忍的模樣，欲逮住田鼠充饑，它往前一撲，落點卻離田鼠還有半尺遠(yuǎn)。受驚的田鼠往灌木林逃去，紫嵐站起來想追，剛邁出一步便跌了個跟頭，只能望著逃遁的田鼠發(fā)出一串嘶啞的哀嚎。

紫嵐這番即興表演具有雙重意義。第一，證明自己已衰老得想吞食骯臟的田鼠充饑；第二，自己連田鼠都對付不了了，已經(jīng)是一匹衰竭到失去捕食能力的老狼了。

這是表演的高潮，是絕招啊。

但老雕仍然在半空中作逍遙游，似乎在盡情欣賞它的表演。

這該死的精怪的老雕！

暮靄低垂，日曲卡雪山山腳紫氣氤氳。這正是歸鳥投林走獸進穴的時刻。紫嵐想，老雕遲遲不飛撲下來，一定是看出了破綻，也許正在心里嘲笑它紫嵐的愚蠢呢。老雕很快會從天空灑下一串譏笑，然后飛回雪峰絕壁上的雕巢。

奇怪的是，老雕并沒有像紫嵐所想的那樣拍拍翅膀掉頭離去，而是啼鳴一聲，飛到離紫嵐左側(cè)不遠(yuǎn)的一棵被雷電擊毀的枯樹上，停棲在枝丫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觀看。

看來，老雕并沒有看出它表演的破綻，也沒有識破它的假裝，還處在將信將疑的心理狀態(tài)。老雕出于饑饉的壓力，很想啄食它這匹老狼；但同時，老雕出于疑心極重的天性，怕上當(dāng)受騙，所以遲遲不敢采取行動。

紫嵐只有奉陪到底了。

月亮升起來了，雪山和草原上一片銀輝。毫無疑問，紫嵐的一舉一動，老雕都看得一清二楚，沒辦法，紫嵐只好每秒鐘都保持著奄奄待斃的窩囊形象。

半夜，紫嵐實在累極了，也餓極了，它非常想跑到臭水塘去，飲一通鹽堿水，振作一下自己萎靡的精神，然后逮一只田鼠充饑。現(xiàn)在，田鼠已成了它渴望的珍饈佳肴了。它半瞇著眼，偷偷打量著停棲在枯樹枝丫上的老雕，老雕像尊塑像，凝然不動，那對銳利的雕眼，卻在月光的反襯下炯炯閃亮。老雕在以逸待勞地監(jiān)視著它，只要它站起來一跑，就意味著前功盡棄，大半天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沒辦法，它只好放棄了去臭水塘的念頭。

山麓的石洞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媚媚臨產(chǎn)前痛苦而又幸福的嗥叫。

（未完待續(xù)）

節(jié)選自天天出版社出版的“中西動物小說大王金品共讀”系列之《狼王夢·狼王洛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