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中凌
我在閱讀中成長,閱讀中的一些往事讓我記憶猶新。
從童年說起
鄉(xiāng)村的冬夜,總是早早熄了燈,一家人蜷縮在熱炕上,媽媽會給我們講大灰狼的故事。當然不是小紅帽那樣的童話:
三個孩子問:“你后面那是啥?”
大灰狼搖搖尾巴說:“你姥姥給我一綹麻,我沒地方拿,拴在褲腰帶上了?!?/p>
“你的手怎么了?”
“你姥姥給我一副皮手套,我反戴上了?!?/p>
夜里狼掐死最小的孩子,吃他的手。大孩子聽到了問:“媽,媽,你在吃啥?”
大灰狼答:“你姥姥給我?guī)赘}卜,現(xiàn)在喉嚨癢,吃根解解渴?!?/p>
風正嚎叫著,像是要推開窗戶進來,我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握緊自己的小手——覺得每根手指都像根細細的胡蘿卜。那個可怕的、形象模糊的大灰狼,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語文。我知道,在我能看到、感覺到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真實。終于上了小學,拿到新語文課本,總是躲到個角落,一氣讀完。覺得文字真是好啊,排列組合起來,就是那么有趣的故事。我渴望更多的文字,可即便像獵犬一樣機敏,還是難以找到。好在快過年時,家家都用報紙糊屋子,讓我有進閱覽室的狂喜,總是看完自家的,再到親戚家、鄰居家。那些殘破的、斷續(xù)的、東一鱗西一爪的故事,讓我牽腸掛肚。
這種閱讀饑渴,一直持續(xù)到四年級,爸爸慷慨地給我訂閱了《兒童文學》。后來街頭出現(xiàn)了畫報攤。一溜兒擺開無數(shù)本畫本,從《紅樓夢》到《林海雪原》,都是2分錢一本。媽媽給買冰棍的錢,正好用來看書。初中時,好友和我一樣喜歡閱讀,更妙的是她姐夫是郵遞員。我倆近水樓臺先得月,每次簡直是撲到那么多散發(fā)著新鮮油墨味兒的書報上,《小說月報》《十月》《收獲》《大眾電影》,甚至《人民日報》都看得如癡如醉。尤其是《大眾電影》,每期都登瓊瑤的小說,讓我們柔腸百結,滿腹幽怨。若偏是連載,那苦等的滋味,大概只有熱戀分處兩地的人可以體會。
師范三年,再無學業(yè)壓力,除愛上繪畫外,把更多時間交給了閱讀。有精美的摘抄本,當然是三毛、席慕蓉、汪國真,開始訂閱《讀者文摘》《芙蓉》《鴨綠江》等,但讀得更多的還是時下流行的言情與武俠。經典書籍則遇上哪本是哪本,沒有系統(tǒng),也沒有引領。至于教育教學類書籍,只為應付作業(yè)和考試而讀。
有一年暑假,在表哥的書柜中發(fā)現(xiàn)了《唐宋名家詞選》。淡黃封皮上印淡墨遠山,幾個大字豎體排版,上海古籍出版社,龍榆生編選。書已被翻舊變軟,在那些花里胡哨的書中一站,如一位古寺僧人,穿了灰色長袍,滿是滄桑,也滿是智慧。我輕輕翻開,就像進入時光隧道,一闋闋詞里,總有一個綿延不去的情事,那種欲說還休,那種惆悵低徊,有一種文化的余韻悠悠響起。我借而不還,據為己有,直至今天,它還是我的枕邊書。
語文教學的使命
20世紀90年代,小語名師支玉恒紅得發(fā)紫,憑《第一場雪》走遍大江南北。像那些當紅歌星一樣,憑一首歌打天下,所到之處,眾師癡迷。那時,我還是個初登講臺的黃毛丫頭,有幸在翁旗聽了支老師這一課。記得那是在一個可容近千人的影劇院,仍是爆滿,連過道、窗口都站滿了老師。人多卻不雜亂,大家小學生般或凝神靜聽,或奮筆疾書。支老師中等個子,笑容可掬,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頗似專業(yè)播音員。整堂課上,他激情洋溢,語言幽默,揮灑自如。我們平時覺得難處理的地方,他都舉重若輕,帶領學生漸入佳境。這篇課文,他基本上沒講,而是通過讀讓學生深入理解。讀的指導則“無招勝有招”——他說,看誰能把雪讀得很大很大,把山村靜夜讀得很靜很靜,把雪景讀得很美很美。學生一遍遍地吟哦揣摩,反復玩味,如置身雪夜,如觀雪景。下課鈴響,無論是上課的學生,還是聽課的老師,都意猶未盡,仿佛進入“唱絕四座,余音繞梁”的回味境界。
支老師讓我知道了語文教學可以是種藝術,是種享受。我就這樣“脫穎而出”了,憑著一點小聰明,任教僅4年,竟然在全市課堂教學基本功競賽中獲得了一等獎的第一名。虛榮心一度膨脹到喜歡上展示課,聽課的人越多表現(xiàn)越好。實際上,我再也沒上出超越《瀑布》的課來。雖然后來連續(xù)幾年,參加市和自治區(qū)的“教學能手”“學科帶頭人”比賽,均順利晉級,卻越來越感到遺憾,甚至有段時間懷疑自己不會教學。取得虛名后,我在模仿中迷失了自己。
幸運的是參與“小語整改”實驗,讓我從空中回到了地面,一步一步,走得踏實。真正明白了語文教學不是為了所謂的講的藝術,不是為了追求教者的功成名就,而是扎扎實實讓學生得到發(fā)展。遙想當年,與林西四小的同事們摸爬滾打,同甘苦共患難。我們不怕遇到困難,更不怕付出,常常放學后還聚在一起研究某種課型。我們把自己的青春與夢想,種在那個破敗的校園,并以心血澆灌,最終讓這個全縣排名第四的學校,躍居第一,成為名校,承辦了自治區(qū)首屆寫字教學現(xiàn)場會,代表自治區(qū)“小語整改”課題組通過了國家驗收。
自由在高處
做教研員后,也想做到最好。
在小小的林西先后承辦過市級、自治區(qū)級語文教研現(xiàn)場會,評為自治區(qū)優(yōu)秀教研員、全國小語會優(yōu)秀工作者,有多篇文章發(fā)表,甚至參與編寫人教社課標實驗教材《教師用書》,被評為自治區(qū)特級教師,出版專著《讓語文教學更高效——批注式閱讀教學研究》……這樣說絲毫沒有炫耀的成分。因為,站在所謂榮譽的頂峰,我發(fā)現(xiàn)高處無所有——我所謂的教學改革、思考批判,僅是零敲碎打,并未產生真正革命性的改變。領導對我寄予厚望,可我彷徨依舊,苦悶依舊,再多的觀摩學習都無法找到可以生長的力量,只能在書籍中尋求慰藉。
我由閱讀教學期刊、名師教學設計,開始轉向教學理論和哲學,杜威的《民主主義與教育》、盧梭的《愛彌兒》、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和《帕夫雷什中學》、佐藤學《寧靜的課堂革命》、阿莫納什維利《學校無分數(shù)教育三部曲》,《陶行知教育文集》《葉圣陶文集》,以及比較易讀的雷夫《第56號教室的奇跡》《周國平論教育》《王榮生教授評課》、錢理群的《解讀語文》、倪江的《理想語文——自由閱讀與教學》、王開東的《教育:非常痛,非常愛》、朱永新《新教育理想》、馬玲《孩子的早期閱讀課》、郭初陽的《癲狂與謹守》……哲學類讀了傅佩榮《推開哲學的門》、柏拉圖《理想國》、喬斯坦《蘇菲的世界》、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等。漢娜·阿倫特的《反抗“平庸之惡”》令我深思,寫下了《語文教學中的“平庸之惡”》一文。文學閱讀也開始轉向經典及評析,并寫了很多讀書筆記。
恰在我們的“批注式閱讀教學”遇到瓶頸時,我讀到了干國祥老師《理想課堂的三重境界》和《生命中最好的語文課》。讓我看到了批注的更高境界,以及跳出語文課,構建語文課程的可能。我寫了讀后感,并修訂了“批注式閱讀教學的基本框架”。然后加入網師,與熟悉的陌生人、與遙遠的尺碼者,共同用三年時間學習了“哲學入門課程”和“深度語文課程”。當然,一切都還在路上。我仍渴望通過閱讀,對生命和教育有更深層次的認知,尋找到一條通往自由的求知路。
(作者單位:赤峰市林西縣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