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有菊花香

蘇艷玲

1

污染源又來了。那落地時輕悄又拖沓，瘸腿貓似的足音，和往常一樣，先是在徐總門外徘徊，然后，像一團爛泥黏在我門上。我的眉瞬間就皺緊了。那段時間，我總是習(xí)慣性地皺眉。如果林立在身邊，他準(zhǔn)會把瘦削的手指撣向我緊蹙的眉心，帶著滿臉夸張的憂傷提醒我：“你這樣會老得很快?！蔽宜λ︻^，把眉頭打開后，又把窗戶也打開。臘月里凜冽的風(fēng)，長驅(qū)直入。

公司停產(chǎn)放假已半年多，辦公樓沉寂如一艘擱淺的破船。我盼望熟悉的人影穿梭往來，慰藉我孤寂荒涼的視線，但不是污染源。

一聲，又是一聲，短促的敲擊聲落下，門吱呀一聲，裂開一道縫隙，污染源扭動羅圈腿，嵌入縫隙深處。隨之而來的，是刺鼻的臭。

“姑娘，徐廠長還沒回來？”

我頭也不抬地說：“是啊?！蔽覀儚S改公司很多年了，徐廠長早成徐總了，她還叫他徐廠長。至于我，結(jié)婚兩年多了，她還一廂情愿地把我當(dāng)姑娘。

一陣風(fēng)闖進(jìn)來，污染源哆嗦了下。她把身體倚靠在門框上，雙手抓緊沙發(fā)背，兩條腿如迎風(fēng)起舞的秋葉，不停地晃蕩。我很想請她坐，可愈來愈濃烈的味道，阻止了我。

“姑娘，徐廠長啥時候回來？”

我對著電腦屏幕搖搖頭。徐總帶著營銷部馬經(jīng)理要債去了，一周過去了還沒消息。每到年關(guān)都這樣，他不去要債，也會被要債的人堵在辦公室，上廁所都有人盯梢。

污染源又哆嗦了下，慢慢擰轉(zhuǎn)身。她的手搭在門把手上，———她終于要走了。我大喜?？伤碜右煌?，重重跌進(jìn)沙發(fā)里。她像落水的鴨子慌忙擺動身體，支起半拉屁股，淚光蒙住她的眼睛，與她滿頭的白發(fā)和黑得發(fā)亮的中式棉衣，交織出混濁的光澤。

我眉頭又皺緊了，隨即換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改天來吧，你的事兒，別人又解決不了?！蔽廴驹礇]再喊我姑娘，雙手捂住臉，哧啦哧啦哭出了聲，像干抹布在桌面上來回蹭。

我把自己更深地陷進(jìn)椅子里，深深吸一口氣，又慢悠悠吐了出去。林立的QQ頭像及時在顯示器里閃爍。他被困在公交車?yán)铮诒本┬[的牛街進(jìn)退不得。林立說：“居然瞇了一覺，真他媽的爽。”整個中午他都在加班。林立就這點好，即使骨頭累散了架，也笑得春光燦爛。

又來文件了？

NO。有個討厭的老太太在，叫污染源。

這名字怪怪的。

她姓吳，因體味難聞，得了這綽號。

污染源是公司里一個職工的遺孀。幾年前，公司搞三標(biāo)一體認(rèn)證，不知哪位順手牽羊，送了她這樣一個名號———她身上的味道，實在讓人忍無可忍。其實，也怪不得她，自打老伴過世，她便以撿垃圾為生?？纱蠹也]有因為同情而主動靠近她。

林立發(fā)來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只模樣古怪的防毒面罩。我沒繃住，撲哧笑出了聲。污染源停止了哭泣，抬起頭怔怔地看我。她目光里的空洞與迷惘，把我的笑冰往了。

2

再見污染源，是第二天下午，在徐總辦公室。徐總在這一天中午打道回府，滿臉的疲憊沒卸下，便召集開會。不管他行事多么低調(diào)，好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徐總這次不僅要回了五百萬，還簽下一個三千萬的大單。每張臉都喜形于色，過節(jié)一樣。我們很久沒這樣開心了。大概是從2012年開始吧，地球沒有如瑪雅人預(yù)言的那樣在瞬息間毀滅，經(jīng)濟下行的浪花卻猝不及防地襲擊了我們。最初只是流動資金緊張，漸漸的，訂單、回款每況愈下，嚴(yán)峻的經(jīng)營形勢像沉重的鐵錘，不斷敲打著我們脆弱的神經(jīng)。

我們圍成一個飽滿的圓。我喜歡在辦公室開會而不是會議室。會議室太嚴(yán)肅了，得正襟危坐，精神高度緊張；辦公室不同，同樣開會，但思想上，分明有根弦放松了，說話也可以隨便些。但問題就出在了隨便上。

徐總通報完回款情況，順便提出新一年的工作思路，供大家討論?；蛟S是那一筆剛剛到賬的資金給我們注入了底氣，我們像蟄伏的動物帶著新生的希望蘇醒，元氣充沛，語速輕捷。最后發(fā)言的是王總。公司有四個副總，他是二把手，卻總喜歡把話留到最后說。

“我不贊成再投入。咱這企業(yè)，就像癌癥晚期病人，投入越多，虧損越大。沒救?！彼闹甭柿钗颐β档氖种釜q豫了片刻。當(dāng)我把臉從會議記錄本上抬起時，我注意到，徐總臉上有烏云滾過。

但王總不看徐總，他的眼光死死固定在天花板上?！澳呐罗D(zhuǎn)型開個菜市場，都比繼續(xù)投入生產(chǎn)強……”我的疑惑隨著筆尖的移動而不斷膨脹。王總其實說得不對。一年前，公司就和江蘇一家私企達(dá)成戰(zhàn)略合作框架協(xié)議，只是進(jìn)展緩慢。我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表達(dá)欲望。王總話音落下時，我脫口而出：“開菜市場，也算轉(zhuǎn)型升級嗎？”說完，便后悔不迭。沒人搭我的腔。沉默如一張無形之網(wǎng)，將我們統(tǒng)統(tǒng)罩住。

污染源就在這時候邁著瘸腿貓一樣的腳步，出現(xiàn)在了圓圈之外。她的腿依舊抖動不停，仿佛隨時可能折斷。

“徐廠長，你總算回來了。”

“我們在開會?！?/p>

“我類風(fēng)濕病又厲害了。沒人管我?！?/p>

污染源發(fā)出嚶嚶的哭泣聲。徐總眉毛一挑，眼光嚴(yán)肅地掃向我。我趕忙跳起身，連拉帶拽，把污染源帶到我辦公室。我的辦公室緊挨著徐總的辦公室，這讓我常聯(lián)想起那種專職看門的動物。等污染源收回眼淚，我再回到會場，會議已進(jìn)入尾聲，討論困難職工補貼的發(fā)放，這是每年春節(jié)前的固定動作。資金總是捉襟見肘，而需要資助的隊伍卻越來越長。剛剛緩和的氣氛重又劍拔弩張。這次，是因為污染源。

“我不同意。這點錢，僧多粥少。她又不是正式職工。”王總這次第一個表態(tài)。

徐總看分管人力資源的李總。李總沉吟片刻，一字一頓道：“對這類人員，公司之前一直按政策執(zhí)行的，按月發(fā)給她補貼，現(xiàn)在，自顧不暇。況且，我們幫她申請過低保的……”

徐總說：“既然有政策，咱還按政策辦吧?！?/p>

馬經(jīng)理眨巴眨巴眼睛，及時提醒：“她還有兒子?！?/p>

李總苦笑：“據(jù)說她年輕時候不檢點，兒子嫌棄她，不管她。其實，找借口罷了?！?/p>

“可不，老太太年輕時候，也是鮮花一朵呢?！庇袔讉€人心照不宣地咧嘴笑。

財務(wù)部主任卻咬牙切齒：“老太婆罪有應(yīng)得?！彼臀廴驹丛巧蠘窍拢诔魵夂蜕n蠅的轟炸下逃之夭夭后，空置的舊房想出租還月供，竟無人問津。

王總說：“做慈善，我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彼抗庖廊还潭ㄔ谔旎ò迳希白恪弊忠У煤苤?，很長，好像在慢慢積攢力氣。

會議不歡而散。兩年后，在公司門口，與內(nèi)退賦閑的李總相遇，他望著改換門庭的大門，慢條斯理地感慨：“那個會，就是我們散伙的前奏啊?！笨僧?dāng)時，我無暇慮及長遠(yuǎn)?；氐睫k公室，污染源還穩(wěn)坐沙發(fā)里。我眉頭又蹙起來。她抬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問：“剛才，你們吵架了嗎？因為我。”我定定地看她，她張開的嘴巴里，有顆門牙掉了大半，留下不規(guī)整的黑洞。我的情緒似乎找到了出口。“您聽說過一句話嗎？”我問。她眨眨眼，一副洗耳恭聽樣，“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彼蚓o布滿皮屑的嘴唇，白花花的腦袋無力地垂下去。我很怕她又眼淚汪汪，好在，沒有。她也沒再說話，拖著瘸腿貓一樣的腳步，慢慢地，走了。

3

我不想再見到污染源。我已經(jīng)夠煩的了。第二天上班，徐總卻遞給我一個信封。信封的口張著，像有千言萬語要說。

“這是兩千塊錢。我個人一點兒心意。你給吳大娘送去?！?/p>

我心里觸電般一跳。我說：“怎么讓您自個兒掏腰包呢?！毙炜倲[擺手，掐斷我要說的話：“別和任何人提。另外，通知她的家屬，趕快帶老人去看病。”

污染源的兒子沒固定職業(yè)，四處打臨工，總是聯(lián)系不上。這次也不例外。找污染源要方便得多。她住公司宿舍。宿舍和公司，只一墻之隔，在我們公司還叫“廠”時，已經(jīng)如影隨形般走過了幾十年漫長的歲月。我曾經(jīng)以為，它們會繼續(xù)親密無間地相依偎，像親人那樣，在時光里一起慢慢老去。

污染源住一樓。敲門，等待，聽不到一絲動靜。我懷疑是否走錯了，可門外雜物堆積，以及從木板門里滲出來的味道，都分明提示我，不會有錯。我輕輕喊聲“吳奶奶”，門嘭的打開了，一股惡臭向我奔涌。我側(cè)轉(zhuǎn)臉，屏住呼吸。污染源抖索著雙手，要把我拉進(jìn)門里。我瞧著她手背上奇形怪狀的肉瘤，警惕地躲開，跳入門里。門咿咿呀呀合上了，門廳里一團漆黑，我像墜入深不見底的洞穴。

“我以為，是我兒子來了?！蔽廴驹丛诤诎道镟f道。

我在心里甩給她一巴掌：“那還不快開門？”

“他來了就要錢?！蔽廴驹锤砂T的嘴唇魚一樣聳動，“我就不給他?！彼砗筘Q起一道狹長的光，如潛伏在黑暗里的傷疤，使我捕捉到她沒有來得及掩飾的得意。

我捏著信封的手指怔了怔。污染源及時攥牢了我的手：“這里光線暗。”她把身體偏轉(zhuǎn)一個角度，指著傷疤似的光源說，“我們到臥室里說?！蔽以噲D掙脫她的手，卻失敗了，有什么東西絆住我的腿，當(dāng)我辨認(rèn)清楚，胃里一頓喧嘩。這個紙巾盒般狹小破舊的房間，便是一個微型垃圾場。

臥室的門打開時，一束強光猛撲過來，我像突然暴露于盛夏正午的陽光下，一陣暈眩。屋頂垂下一盞日光燈，床頭還立著兩盞臺燈，同時散發(fā)出雪亮的光。我躲開刺眼的光芒，滿腹狐疑地打量污染源。這么小的房間，需要這么多燈來照明嗎？可她無暇回應(yīng)我的疑惑。她拉著我的手已經(jīng)松開，把鈔票一張張抖在了床單上。床頭立著一面穿衣鏡，木質(zhì)雕花已剝蝕，鏡面卻一塵不染，將愁眉苦臉的我整個兒吞進(jìn)去。

一遍，又一遍，再一遍，鈔票終于數(shù)清。污染源將票面朝上，頭對頭，一張一張地疊放整齊，又送回信封里。她兩手支在床沿上，要把身體撐起來，雙腿秋千似的晃動不止。我忍不住伸手扶她。她的眼淚隨即滾落。“我就知道，徐廠長是好人。姑娘，你也是好人。”我頭腦和眼眶同時一熱，摸摸口袋，有三百塊，全部掏了出來，放到信封上。我再做一個深呼吸，拔腿便逃，可我的手再次被污染源牢牢攥住。她說：“等等，你等等。”她顛著羅圈腿，轉(zhuǎn)到床的另一邊。追隨她的身影，我看到了窗前繁密的綠植，以及安臥于密葉之上的三朵濃紫色的菊花。它們讓這寒磣的小屋生機盎然。之前我注意到了，可它們?nèi)绱嗣利?，如此驕傲，以致我想?dāng)然把它們當(dāng)作假花。后來我才知道，它們擁有一個詩意盎然的名字，叫墨荷，屬于晚菊的一種。

污染源把花兒連同枝葉，一起咔嚓嚓剪下來，捧在手心里，搖晃著向我走來：“姑娘，剛開的，給！”

“可你，不該剪它們?！蔽乙粍硬粍拥亟┰谒媲埃睦锓浩鹉乃岢?。

她將笑容折疊在滿臉皺紋里：“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還開呢，還在開呢。你要喜歡，明年扦插時，我送你幾棵。”

我含糊應(yīng)著，匆忙撤退，隨之將約定拋諸腦后?？晌廴驹吹胗浿?。半年多以后，我已不再是辦公室副主任，而是，總裝車間統(tǒng)計員。四個月的身孕將工裝撐得熱氣球般飽滿。她瞇著眼打量我，依然稱呼我姑娘。

4

馬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敞開著，我把菊花掖在袖口，還是沒能躲過他敏銳的眼睛。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一朵枯萎的秋菊：“吳老太太很小氣，從不舍得把花送人的?！蔽移婀炙绾尾碌玫?。馬經(jīng)理道：“除了她，我們單位還沒人有這能耐，讓菊花大冬天才開花?！彼麑こ鲆恢话_的玻璃花瓶，把花兒一枝一枝插進(jìn)去，又咕嚕嚕注入清水。

“單位過去有花窖，她負(fù)責(zé)養(yǎng)花?！?/p>

“我聽說過。感覺真是奢侈?！?/p>

馬經(jīng)理面露得意：“這么說吧，那時候，除了火葬場，我們啥都不缺。在咱們這行業(yè)，我們當(dāng)時名氣大得很，經(jīng)常有同行來參觀，五湖四海，哪兒的人都有。附近單位里搞活動，也找老太太借花。她花養(yǎng)得好，人又漂亮，廠里有人叫她‘花妖。和現(xiàn)在完全不同。”

“那后來，她為啥不養(yǎng)花了？”

“后來，不需要了嘛?！瘪R經(jīng)理苦笑，“單位人都養(yǎng)不好，還養(yǎng)什么花。她男人又因為誤操作，半個身子卷進(jìn)了車床。我父親那時在車間當(dāng)主任，已經(jīng)是副廠長后備人選了?！?/p>

我的興致如火苗般迅速躥起，我期待他從回憶中打撈更多片段，他卻將話題一轉(zhuǎn)，切換到現(xiàn)在時：“老徐這一趟，差點過去。”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問：“什么過去？”

他不滿地瞪我：“老徐出差前一直打點滴，這你知道的。陪客戶吃飯時，我本想替他擋擋酒，可他不準(zhǔn)，非要拿出誠意來。結(jié)果，杯子還在手里，人就滑到了餐桌下。幸虧120來得及時，才撿回條命?？蛻舯緛硪环皱X不打算給的，看在老徐死里逃生的份上，才把欠款結(jié)清，還給了個大單……”

我想說點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有東西哽在喉嚨里。馬經(jīng)理點燃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中，我們陷入悠長的沉默，直到秘書打來電話。秘書抱怨，總公司要求報年度經(jīng)營指標(biāo)完成情況。生產(chǎn)方面的數(shù)據(jù)，需要請示王總?？赏蹩偼獬鲛k事，下午才能回來。等到下午，依然不見王總的身影。我把材料拍了照，微信發(fā)給他，還是沒回應(yīng)。再打電話，居然不在服務(wù)區(qū)。我突然想罵人。天知道，為啥總有那么多材料要報?？偣景央娫挻虻搅诵炜偸謾C上。我只好如實匯報。徐總道：“那還是再等等吧?！彼D了頓，又道，“那天，你不該表態(tài)的。你要多個心眼，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蔽夷c頭，內(nèi)心難過到極點。有一種聰明，我大概永遠(yuǎn)也學(xué)不來。

徐總接著說：“我不是不想轉(zhuǎn)型，想轉(zhuǎn)型，先要解決好一個問題。”他把視線轉(zhuǎn)移到窗外，暮色正把窗戶染成混沌的灰色，“人的問題解決不好，轉(zhuǎn)型就只是紙上談兵?！?/p>

那一夜，我反復(fù)咀嚼徐總的話，輾轉(zhuǎn)難眠。一年前，辦公室主任另謀高就，當(dāng)了五年秘書的我，被提拔為副主任，主持工作。我越來越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真的不適合這個崗位。那些瑣碎的永遠(yuǎn)沒完沒了的雜務(wù)，還有各種復(fù)雜微妙的人際關(guān)系，令我心力交瘁。

我把林立從夢中喚醒。林立呵欠連天地為我指點迷津：“辭職來北京吧，和我并肩作戰(zhàn)?！蔽矣悬c動心了。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我便到公司工作，外面的世界是精彩還是無奈，一直誘惑著我?？晌业母改覆粩喽?，辭職要謹(jǐn)慎。當(dāng)初為這個指標(biāo)，他們可是使出洪荒之力的。它好歹是正式編制啊。我在舉棋不定中另辟蹊徑：考研。但在即將過去的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走出考場時我便泄氣了，這條逼出來的路，同樣看不到光明。

頭疼的事接踵而至。兩天后的下午，我被車間工人堵在辦公室。他們來找徐總，徐總到總公司開會，便推開我辦公室的門，魚貫而入。他們七嘴八舌，毫不客氣地占據(jù)了沙發(fā)以及我的座位。我杵在地板中央，像做錯事的孩子。

“不相干的老太太都給補助，我們正式職工，咋就沒份？”首先發(fā)問的，是焊工王斌。我的椅子在他壯碩的身體下發(fā)出沉悶而激烈的抗議。

“不會的。公司一直嚴(yán)格按照標(biāo)準(zhǔn)執(zhí)行的?！?/p>

“那吳老太太為啥拿補助？”

“她并沒有拿補助?！?/p>

“她兒子說的，還會有假？”

“不會，絕對不會?！?/p>

“騙人！”王斌拍著桌子叫。

“我沒騙人。你們要相信我?！?/p>

“鬼才會信呢?！?/p>

“那我也沒辦法。”在各種聲音的圍攻下，我的聲音不爭氣地發(fā)出顫抖。理智提醒我，要冷靜，要耐心，要春風(fēng)化雨般做工作，可煩躁突如其來，使我無法心如止水，面帶春風(fēng)。“王師傅，請您離開我的座位，我還有工作要做?！蔽蚁轮鹂土盍恕?/p>

王斌再一次拍打我的桌子，罵道：“賤貨！”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臉漲得通紅。我索性豁出去了：“請您離開！”

空氣瞬間停止流動，哄笑聲隨即如沸騰的水花飛濺。王斌罵罵咧咧，慢騰騰站了起來。那時，我們都不會想到，他不久將成為我的頂頭上司，我們將共用一間辦公室。

人群陸續(xù)散去，四周恢復(fù)了沉船般的死寂。我的眼淚簌簌滾落。似乎過了很久，我聽到了瘸腿貓一樣的足音，一股臭氣同時將我包圍。污染源又來了。她從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抖索著手，推到我面前：“姑娘，兩千三百塊。你數(shù)數(shù)?！?/p>

我的眉頭又皺緊了。我躲開她瘦削的被悲戚覆蓋的臉，安慰她，不是因為這些錢。沒事的。沒事的。

可現(xiàn)實充滿變數(shù)。兩天之后，總公司收到一封舉報信。信里列舉了徐總六大罪狀，其中一條，是濫發(fā)困難職工補助?？偣九沙龅亩讲旖M隨后進(jìn)駐。他們調(diào)出陳年舊賬，查了整整一周。最后一天上午，組長徑直走進(jìn)徐總辦公室，反鎖了門。督察組留下幾條整改措施后，如釋重負(fù)般離去。我窗前的三朵墨荷，這時已悄然萎謝。

5

我預(yù)感將有大事發(fā)生。抑或，只是我主觀愿望而已，渴望一成不變的生活像蛋殼一樣從外部被擊破。林立笑我杞人憂天：“你那破公司。能有啥事？”他剛跳槽到新公司，“等我升職加了薪，你辭職算了，安心做全職太太?！蔽阴揪o了眉。每次跳槽，他都躊躇滿志，可結(jié)果總與他的夢想背道而馳。林立的手指沒再撣向我的眉心，春節(jié)長假沒結(jié)束，他已踏上北去的列車。

職代會召開之后，生產(chǎn)艱難恢復(fù)。我目光偶爾飄向窗外時，會與身著工裝的同事相遇。他們步態(tài)悠閑，神情懶散，仿佛總也睡不醒的樣子。同時彌漫眼簾的，還有在風(fēng)沙中急切膨脹的新綠。樓前栽著許多泡桐樹，它們安靜地佇立，枝干筆挺，與外墻斑駁的廠房一樣滄桑。泡桐樹先開花后長葉。當(dāng)?shù)仙幕ǘ淙缭撇曙h游，馥郁的花香直抵肺腑，我預(yù)感的大事，終于姍姍來遲。

擱淺多時的合作，高調(diào)重啟。徐總退居二線。他的職業(yè)生涯，走到了盡頭。王總果斷辭職，遠(yuǎn)走鎮(zhèn)江，成為一家私企的總經(jīng)理。而公司新上任的鄭總經(jīng)理，很巧，來自與鎮(zhèn)江隔江相望的揚州。

鄭總走馬上任的當(dāng)天上午，把我叫到辦公室，安排我立刻擬通知：“來請示匯報的，不論誰，先預(yù)約。明白嗎？”他臉上掛滿溫和的笑，可笑里分明橫亙著距離。我們這個兩百多人的國有小公司，幾十年了，隨便誰，都可以敲開總經(jīng)理的門，像走親戚似的，從容出入。從這天起，那扇門，還有門里的面孔，變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一句順口溜在公司迅速流傳，“走了個泥菩薩，來了個笑面虎”，傳到我耳朵里時，中層干部調(diào)整、全員競聘上崗，已經(jīng)大張旗鼓地展開。

馬經(jīng)理貓進(jìn)辦公室來找我，問我：“有什么打算嗎？”我茫然地?fù)u頭。他嘆息道：“我們兩個，都被當(dāng)成是老徐的舊人?！?/p>

我與他目光短促地相接，又迅速分開。我沒有實話實說，坦言相告，我想辭職，和王總一樣，遠(yuǎn)走高飛。我甚至專程進(jìn)京，擠在人頭攢動的人才市場，耗掉整整一個上午。然而，這個春天走入尾聲的時候，我懷孕了。誰會收留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呢？我邁出去的腳步，又委屈地縮了回來。

我的崗位很快拋棄了我，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情。經(jīng)過筆試、面試，我有了新崗位：總裝車間統(tǒng)計員。我到車間報到的第一天，王斌搓著手，咧嘴朝我笑：“真沒想到啊，堂堂劉大主任，會落到我手里?！?/p>

看到表格里螞蟻般蠕動的零亂的數(shù)字，我腦袋轟地炸裂。林立在微信里及時推我一把：“你的專業(yè)是中文，學(xué)點實用的，方便以后找工作。”我已無退路，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

我和王斌的辦公室，僅十多個平方，每個角落，都像被熏烤過的，那是前任給繼任者的饋贈。王斌也抽煙，抽得很兇，但他只是偷偷地抽。他上任頭件事，是治理“兩頭”———焊頭和煙頭。他要身體力行做表率。當(dāng)煙癮發(fā)作，他反鎖了門，將雙腿高高架在桌子上，腳搖得像團扇，四周濃煙滾滾，整個人像坐在火里。我默默走開。他為此沖我吼：“什么意思么，當(dāng)初我就不該收留你?！?/p>

車間空氣同樣刺鼻，那是機油與焊接、燙錫等氣味融匯的結(jié)果。我忍不住想嘔吐。工人們都在忙，男人守著轟隆轉(zhuǎn)動的機器，女人藏在開關(guān)柜里接二次線，沒人睬我。我溜出車間，躲到樹陰里。初夏新鮮的空氣繾綣，滲入我貪婪吮吸的皮膚。我閉上眼睛，真想席地而眠。幾天后，王斌提醒我：“不準(zhǔn)擅自離崗，下次發(fā)現(xiàn)，一視同仁，罰款五十?！?/p>

多數(shù)時候，王斌泡在車間里。車間任務(wù)漲潮般洶涌而至，每個人，幾乎每天加班到很晚。王斌忙得焦頭爛額。他是一個勤奮、誠實而敬業(yè)的人，可惜，我們無法走得更近。

有一次，王斌湊近我，眼神曖昧地看著我說：“你也是被利用的倒霉蛋。”他搖晃著兩只巴掌，“老徐這個老狐貍，貪污了這個數(shù)?！蔽仪浦枪?jié)粗大的手掌，沒作聲。他急了：“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你是他的人?！蔽叶汩_他血氣充沛的眼睛：“果真貪污，法律會嚴(yán)懲的。前提是要有證據(jù)?！薄白C據(jù)？還要證據(jù)？公司被他搞垮了，就是最有力的證據(jù)?！蓖醣蠓存i了門，點上煙，“走著瞧，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蔽遗ゎ^看看窗外，又把目光收回，繼續(xù)埋頭點計算器。

車間有四道門，分布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通常只開南門，產(chǎn)品發(fā)貨或者上級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研，東西兩道門才嘴巴一樣張開。北門則始終緘默著，門上掛著一只銹蝕的大鎖，門前一條土路蜿蜒，路兩頭雜草叢生，長勢豐茂，幾乎覆蓋了整條路。這里曾經(jīng)是花窖的位置。當(dāng)年的房屋早已夷為平地，公司里的人還是覺得邪氣，很少踏足。我漸漸喜歡上這里，和雜草一起曬太陽讓我倍感愜意。我隆起的小腹，鎧甲般為我提供了保護(hù)。當(dāng)王斌關(guān)上門吞云吐霧，我走開時，他不再沖我嚷嚷。

我沒想到，在這里，會遇到污染源。

6

她背對著我，身體蜷曲如一彎眉月，四周是恣意生長的草。那時，太陽已西沉，月色清淺，空氣寧靜祥和。我又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混雜在青草的氣息里，一點都不美妙。我把腳步放得很輕，想乘機溜走，可她耳朵敏銳，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她慢慢轉(zhuǎn)過臉來，喜悅漣漪般一圈一圈地漾開。

“姑娘，總算找到你了?！彼衲缢四菢訐]動手臂，野草充作拐杖，將她花兒般舉起來，“他們不讓我進(jìn)廠?！?/p>

“誰們？”

“門衛(wèi)。我的廠子，憑啥不讓我進(jìn)？……”

公司改制后，門衛(wèi)由勞務(wù)派遣公司選派，而不再由本公司職工擔(dān)任。我注意到，她腳下臥著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裝滿了土。

“你在挖土？”

“這里的土好，當(dāng)初，我下了很大心血的?！?/p>

“聽說你很會養(yǎng)花?！?/p>

“我打小就愛養(yǎng)花。嫁了人，很巧，廠里有花窖。我就找領(lǐng)導(dǎo)說，讓我養(yǎng)花吧，我養(yǎng)得好。一次不行，就再找，找了好幾回，領(lǐng)導(dǎo)才同意。我家那口子，起初不讓我養(yǎng)?！?/p>

“他是好人，不想給領(lǐng)導(dǎo)添麻煩?！?/p>

“那是在廠里，和我，他脾氣臭得很，還小心眼?？蓱z他后來癱在床上，整整十五年。”她的笑被路過的晚風(fēng)卷走了，“一提這些，就想哭。不說了。菊花分盆了，我說過要送你的?！?/p>

“我可不會養(yǎng)什么花?！蔽沂箘艛[手，“好好的花，常被我養(yǎng)死?！?/p>

她沒再堅持：“那等花兒開了，我再送你。”

我沒吭聲。菊花開時，或許，我已離開公司。永遠(yuǎn)地。

她的眼睛落在我明顯變粗的腰身，貓一樣瞇起來?！笆桥?，肯定是女孩?！袘讯亲优畱蜒€是女孩兒好。女孩兒跟娘貼心。”

“你的兒子，還不管你嗎？”

“自己老婆孩子，他都養(yǎng)不活呢。哪指望得上他？”污染源長嘆道，“以前，徐廠長老幫我，現(xiàn)在，沒人搭理我了?！?/p>

我要回車間了，我不想耽擱太久。我把塑料袋拎到門衛(wèi)處，告訴他們，只是一些養(yǎng)花的土，這些土更適合花兒生長。一個年長者面無表情地探進(jìn)去一只手，扒拉幾下，又失望地把手抽了回去。

回到車間，王斌正滿世界找我。我撒謊上廁所去了。他半信半疑：“撒泡尿比我開個會都費工夫?！?/p>

盛夏很快來臨，車間東西兩道門全部打開，風(fēng)裹著潮熱的氣息竄來竄去。我不再到北門后曬太陽，整日躲在辦公室里吹風(fēng)扇。王斌瞅著我低垂的腦門直搖頭：“我打賭你肚子里是丫頭，當(dāng)媽的這么懶?！蔽艺f：“女孩兒好啊，我喜歡女孩?！蓖醣笕碌溃骸昂檬裁春谩Ｈ绻茄绢^，一定要再生一個?！?/p>

秋風(fēng)乍起時，東西兩道門再次關(guān)閉，北門后又恢復(fù)了寂靜，我瞅空溜過去，享受溫煦而澈靜的秋陽。草們漸漸變黃，在秋風(fēng)中哧哧喘息，無精打采的，它們讓我想起了污染源的手。我好久沒見她了。她一定又被門衛(wèi)擋在了門外。公司有規(guī)定，閑雜人等不準(zhǔn)入內(nèi)。

一天晚上，走出公司，一個身影落葉般飄落我面前。

“我的菊花開了。”污染源興奮地告訴我。

“是么，真好?！蔽曳笱苤?，繼續(xù)往前挪步。我想回家。三個小時的加班，已讓我筋疲力盡。污染源卻一把將我攥?。骸拔?guī)闳タ础！?/p>

我只好跟著她走。在路的盡頭，在扇面般鋪開的空地上，我看到了一叢秋菊。它們踩在泡沫塑料盒做的花盆里，顏色金黃，或者淡紫。在寒流的反復(fù)催促下，小區(qū)的樹已褪盡華麗的衣裳，連落葉都被風(fēng)擄去，可它們依然倔強地傲立，旁若無人似的搖擺、起舞，像彩色的火焰在縱情燃燒。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墨荷。污染源說：“它們早搬到屋里了。春節(jié)時才開花。這期間，要延長光照時間?！蔽一腥淮笪?，難怪她臥室要那么多燈來照明。

“你搬得動嗎？”

她又貓一樣瞇起了眼?！耙稽c一點挪唄?！彪鼥V的夜色罩著她。她真的不丑。年輕時，一定很美，像傳聞中的那樣。

我和污染源看花的消息，第二天傳到王斌耳朵里，他笑起來，嘴角扯到了耳根下：“你居然和她攪在一起？”

“車間有規(guī)定嗎？”

“那老太太，是老狐貍精?！?/p>

“她挺可憐的?！?/p>

“可憐？”王斌的笑容戛然而止，“是可惡，可恨。她年輕時候勾引別人老公，自家男人差點被車床絞死。誰沾上她，誰倒霉。以后，別和她來往。”

“這個，王主任管不著?！?/p>

王斌臉色霎時鋼板一樣烏青：“這什么話？告訴你，我忍受你很長時間了。你經(jīng)常偷偷摸摸躲到北門后，對不？按車間規(guī)定，要罰款的?！?/p>

“那么，鎖在辦公室里抽煙算不算？”我感覺到了胎動，似乎有一雙小手在興奮地為我鼓掌，我決定以牙還牙，“您別說沒有。我有視頻為證。身為車間主任，要求下屬不抽煙，自己卻關(guān)在辦公室里吞云吐霧。”

王斌拍案而起：“我要把你交到人力資源部。”

“不勞煩王主任了。我打算辭職?！?/p>

辭職報告早已寫好，鎖在抽屜里。我沒想到，會這么快拿出來。我填好日期，放到王斌桌上，然后，收拾自己的物品，只是一只水杯、一本書而已———我隨時準(zhǔn)備離開。

王斌把辭職報告扯碎，紙片頭皮屑般在他身邊散開：“我不批準(zhǔn)。你可以請病假，事假也行?！彼D了頓，沒頭沒腦地補充道，“我怎么說你好呢，跟著老徐幾年了，咋就一點沒長進(jìn)呢?！?/p>

第二年夏天，公司土地置換，人員分流，我簽了買斷工齡合同，拿到六萬多塊錢補償金。我感謝王斌。如果辭職，我將一分錢拿不到。他嘴角一歪，笑了，笑得很澀：“我也很快要滾蛋了，他媽的公司不需要我了，讓我辦內(nèi)退……”我踩著他粗糙的聲音，倉皇離開車間。王斌的眼睛兔子似的變紅了，我很怕他像污染源一樣，在我面前落淚。我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這是我最后一次近距離打量它。從此以后，公司與我，將再無牽絆。我沒想到，公司，還有公司里的同事，常會出現(xiàn)在我記憶里，久久地，徘徊不去，就像一位遠(yuǎn)方的親人在頻頻向我揮手召喚。

7

某天深夜，污染源手捧菊花，走入我的夢境，沖我瞇眼笑。我從夢中驚醒，再無睡意，大睜著雙眼，等待晨光將窗簾涂上一層薄薄的奶油色。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看林立。污染源是一根草，已扎根腳下的土地，哪怕被冷落被遺棄。而我，還有林立，我們是蒲公英的種子，注定要追逐著風(fēng)跑。

當(dāng)出租車抵達(dá)林立租住的小區(qū)，我打電話給他。林立在手機里大呼小叫：“你瘋了嗎？出點狀況怎么辦？你不知道北京的霧霾有多嚴(yán)重嗎？”

林立還在加班。我按他給的地址，找到小區(qū)門外的炸醬面店，林立是這里的常客，老鄉(xiāng)珍姐當(dāng)服務(wù)員。她有一張界線模糊的面孔，鼻孔拼命向眼睛靠攏，嘴巴又朝著鼻孔的方向生長，五官好像隨時可能陷入一場混戰(zhàn)。

店里吃客寥寥，大概因為面實在難以下咽。珍姐看我吃完面，又盛來一大碗面湯，看著我往肚子里吞咽：“要不是我姐姐的兩個孩子在，你可以到我那里歇歇腳?！彼粲兴?，“你知道大興區(qū)那場大火嗎？”

我點頭：“新聞里看到過?！?/p>

“我姐姐一家，火災(zāi)之前，也住新建村。我姐夫做汽修，姐姐在服裝廠上班，兩個孩子上學(xué)?，F(xiàn)在，工作沒了，住的地方拆了，孩子上學(xué)也沒地兒了?！?/p>

我習(xí)慣性地蹙了蹙眉頭。

“他們四處找工作。兩個孩子，暫時安頓在我這里。我得上班，沒時間管他們?！?/p>

珍姐和林立是鄰居，她住地下室。我腦海中疾速閃過一些畫面，驚愕將我的嘴角扯開了一個角度。我安慰她：“別擔(dān)心，他們會找到工作的。”

珍姐笑了：“那當(dāng)然。北京嘛，總有機會等著你。”

“沒想過回老家嗎？”

“回老家？”珍姐笑了，眼睛和眉毛終于混戰(zhàn)一處，“沒前途的?！?/p>

來面店接我的，除了林立，還有一個年輕女人，林立的新同事。這間不足六十平米老房子的租金，他們一起承擔(dān)。林立從沒向我透露。我拋給他一個結(jié)實的白眼。他立刻領(lǐng)悟到了我的不快———他又不是傻子?；氐椒块g，他向我解釋，只是合租而已，人家有男朋友。人家的男朋友三天后終于現(xiàn)身，打個招呼，便倉鼠一樣鉆進(jìn)房間，我再沒見過。

然而深夜，壓抑著的興奮而銳利的叫喊卻在耳朵邊橫沖直撞，提示他真實的存在。我如臥針氈，懷疑這墻壁、這門，都是紙糊的，用手指輕輕一戳即破。但我不敢戳。林立也被驚醒，身體滾燙，把臉貼緊我碩大的肚皮，孩子似的嘟囔，每當(dāng)這時候，我感覺就像被放在火上烤。

有個問題開始困擾我，人家男朋友缺席的那些日子呢。聽說他做營銷，出差是家常便飯。

珍姐告訴我，你老公挺帥的。其實，林立并不帥。我意識到，她還有話要說。———“那個女孩，兩個人，看起來挺親密的?！?/p>

我和林立爆發(fā)出久別重逢后的第一次爭吵。我讓他立刻離開北京。林立像打量機器人一樣瞅著我，不假思索地?fù)u頭?！拔一厝ツ茏鍪裁茨?？沒前途的。我找到現(xiàn)在的工作，你以為容易嗎？”與珍姐的話，簡直如出一轍。

“生完孩子，你也來北京吧?！崩潇o下來之后，林立從背后擁緊了我，把頭軟綿綿垂在我肩頭。

“那我們的孩子呢？”

“可以讓老人帶，等大一點，再接來。”

“像珍姐的那兩個外甥一樣？”

在小區(qū)花園里，我看見過那兩個孩子，盡管沒人告訴我，他們是誰。他們深深陷入長椅里，明晃晃的冬陽撫摸著他們裸露的頭頂，他們瞇縫著眼睛，像在享受又像在躲避。他們瞇眼的樣子，讓我想起污染源，一樣的空洞而迷惘。

“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人才，我們有夢想。文明開放的北京需要我們?！?/p>

林立摟著我的手松開了。我蹙了蹙眉頭，把想說的話送回到大腦。我不想讓林立難過。我們依偎著，穿越二十四樓的窗戶，向遠(yuǎn)處眺望，看不到如螻似蟻的人影，也找不到一粒星辰，璀璨的燈光海浪般起伏，綿延到天盡頭。夜空如此浩瀚，而我們渺小如塵埃。

“有時，我也感到孤獨，可是，很奇怪，這份孤獨，反而給我一種安全感。你能體會到嗎？”過了很久，林立把臉扭向我，囈語似的說道。

我體會不到，我也不想體會。我不要這樣的孤獨，也拒絕因為孤獨而意外收獲的安全感。我突然格外地想回家。

8

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周，兒子迫不及待來到人世，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半個月。送我到醫(yī)院的，不是林立，而是污染源。

那天黃昏，我去散步，不知不覺，竟走到公司門口。我呆了呆，伸長脖子向公司張望，然后，又縮起脖子往回走。一輛自行車突然沖我飛來，我側(cè)身躲過，卻沒站穩(wěn)，歪倒在了地上，而肇事的少年已無蹤影。我身邊很快豎起一道人墻，憐憫地俯視我，嘰嘰喳喳。我閉上眼睛，我并不感到疼痛，卻有悲涼之感在身體里澎湃。再后來，一股熟悉的氣味推開人墻，將我籠罩。是污染源。

污染源送我到醫(yī)院，陪我度過一個痛苦與擔(dān)憂交織的漫漫長夜。第二天清晨，兒子降生，母子平安。

林立風(fēng)塵仆仆回來了。我的父母隨后千里迢迢從外地趕來。我在醫(yī)院待足一個星期。出院后第二天，林立要回北京了，公司那邊的電話幾乎像箭鏃般要將他的手機射穿。他守著嬰兒床，盯著兒子熟睡的小臉，傻傻地笑。

我突然淚流滿面。那是產(chǎn)后抑郁癥的前兆，莫名的焦躁與痛苦將伴隨兒子在人世間的最初時光。林立回頭，驚愕地看我：“好好的，怎么了？”他走過來，抓緊我的手。我乞求似的問他：“可以不走嗎？”林立笑起來：“擔(dān)心和我合租的女同事吧？她早辭職走了?！蔽覔u頭：“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绷至⑿飻D出一絲苦惱：“可是，我們要還房貸，還要養(yǎng)兒子，壓力山大啊?！蔽叶⒅徛鸱暮斫Y(jié)，默不作聲。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只是聳聳肩膀，似乎他肩上真的扛著兩座山，想甩掉其中一座。

林立還是走了。我把臉藏進(jìn)被子里，悄悄抹眼淚。媽媽守在床邊，憂心忡忡：“你這樣子，對母子都不好?！蔽一琶Σ粮裳蹨I，可沒過多久，淚水又蒙住我的雙眼。每當(dāng)兒子哭鬧，媽媽顛著腳，風(fēng)車般跑過來。她不讓我抱兒子，她生怕煩躁不已的我會把兒子扔到地板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我被我們共同的擔(dān)憂嚇壞了。我想，我要完蛋了，為此我更加焦灼不安。只有胃口出奇地好，食物源源不斷的滋養(yǎng)，使我的身體像添加酵母的面團一樣不可遏止地膨脹，幾乎要將皮膚撐破。

污染源送來墨荷的清晨，我睡得格外沉。整夜無眠，使睡眠格外來之不易。媽媽用耳語般的聲音接待了她，把她送走，沒有叫醒我。但墨荷清澈而冰涼的香氣從門縫里執(zhí)拗地擠進(jìn)來，把我沉重的眼皮撥開了。我跟著花香來到客廳，在玄關(guān)的角落里，我的眼睛被點亮了，它們被塞到塑料袋里，媽媽正打算扔掉。

媽媽陰著臉說：“那老太太真是，居然送菊花?！?/p>

我說：“你不懂的，紫色的菊花象征吉祥如意?！逼鋵嵨乙膊欢媚上笳魇裁础Ｎ野鸦▋簱旎貋?，插到花瓶里，擺到臥室陽臺的正中央。當(dāng)我的眼睛從尿布、奶粉和玩具的包圍圈中掙脫，久久地落在墨荷上時，我不再沒完沒了地飲泣。

春天很快消逝，從窗紗溜進(jìn)的風(fēng)里有了令我感動的溫暖。我開始抱著兒子，到戶外曬太陽。兒子柔軟的小身體緊緊貼著我，給我莫大安慰。我刻意繞開公司的方向，躲避可能出現(xiàn)的熟悉的面孔。其實，我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同事已被生存的壓力驅(qū)趕，紛紛各奔東西。而我，又將奔向何方？我蹙緊眉頭。

初夏的一天傍晚，污染源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小區(qū)門口，顯然已經(jīng)等我很久，被夕陽裹著的她像一尊泥塑，閃爍著溫和沉靜的光澤。

她開門見山：“我要走了，來看看你?！?/p>

“您要走？去哪兒？”

“回老家。房子我也賣掉了?！?/p>

“您不再回來了嗎？”

“我兒子得了‘再障，需要錢救命?！蔽廴驹撮]了閉眼睛，“老家有親戚種花，我還能搭把手。”

“您這身體，行嗎？”

“我么，好著呢。”

可我看得出來，她一點不好。她的腰似乎更彎了，她扶著墻站起來時，腿不停地顫抖，險些摔倒。她把臉轉(zhuǎn)向兒子，嘬圓了嘴，想逗兒子，兒子揮舞肉嘟嘟的小胳膊，很不客氣地回敬了她。一定是她的氣味讓他感覺到不舒服。她訕訕笑著，向后退了一步，兩只手交替在衣襟上抹蹭。

“我家那口子癱瘓的時候，兒子就這么大?！?/p>

我深深吸一口氣：“真不容易。”

“出事那天中午，他和一個剛提拔的副廠長喝酒，喝了很多。廠里規(guī)定，不管是誰，中午一律不準(zhǔn)喝酒的。領(lǐng)導(dǎo)們怕影響不好，同意我到廠里上班，還告訴我，以后有了困難，就找廠里。后來，那個副廠長提拔了，調(diào)到別的單位。再后來，領(lǐng)導(dǎo)們換來換去，以前答應(yīng)過的事，都不作數(shù)了?！?/p>

“那天喝酒的副廠長，姓馬嗎？”

污染源緩慢地點頭，又極快地?fù)u搖頭。我似乎揭開了一個秘密，內(nèi)心卻沒有欣喜。公司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往事啊，不過，已隨風(fēng)而逝，無從尋覓。公司即將搬遷到城郊，一座現(xiàn)代化的物流園區(qū)將取而代之。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到底還是不可挽回地沉了，我們被無情地拋入海里。話說回來，人生何嘗不是大海，每個人都浸泡在海里，不想被海浪吞噬，只有拼盡全力，向著彼岸的方向游。

“村里姐妹，過去都羨慕我，嫁了城里人，現(xiàn)在，老了，又葉落歸根了……”污染源哽咽道，頭沉重地低了下去。

我說：“回老家沒什么不好的。有好多人，想回還回不去呢?！毕氲搅至?，我鼻子有點酸。我想，我能做的，只是給她一些錢。可她不要。

“聽說，你也下崗了?！彼凵癖莸乜粗?，小聲說道。

我頓時面紅耳赤。

污染源慌忙擺手：“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想說，人挪活，樹挪死。沒準(zhǔn)兒，壞事也變好事呢?！彼劬Σ[成一條絲線，把密匝匝的皺紋縫在了一起。為了證明我不難過，我也向她展露一個微笑。

事實上，這一整天，我都在忙，因為忙碌而興奮。我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從這天開始。大學(xué)閨蜜出國定居，經(jīng)營七年的咖啡店，忍痛割愛要轉(zhuǎn)出去。我想接手。我喜歡她的店，它讓我聯(lián)想起村上春樹的Peter Cat?？墒?，我和林立所有的積蓄，離她已經(jīng)壓得很低的轉(zhuǎn)讓金，還差一大截。我束手無策，以為要泡湯。上午，閨蜜卻打來電話，約我到她店里。我們沐浴咖啡的香氣，簽了轉(zhuǎn)讓協(xié)議。閨蜜笑得云淡風(fēng)輕：“有你在這里，就好像我從沒有離開一樣。至于差的錢，以后，慢慢給吧?！边@些，我沒向林立透露，我想給他一個驚喜。這間風(fēng)格別致的小店，會加速他回家的腳步。那時，我將不再孤軍作戰(zhàn)，兒子也可以每天見到爸爸。

“我養(yǎng)的菊花，沒辦法帶走，就想到了你?！?/p>

“是墨荷嗎？”

“嗯。要嗎？”

我猶豫了一秒，接著，使勁點了點頭。我真的不會養(yǎng)什么花?？晌?，有什么理由拒絕花兒的眷顧呢？我要把它們擺放到店里。我似乎嗅到，一縷菊花的香氣正穿越狹長幽暗的時光隧道，向我裊裊飄過來，沁入我的肺腑，撫慰我焦灼的肌體。它讓我安寧，讓我感到，我依然被一個香氣盎然的世界深情款款地?fù)肀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