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瑞
某夜,轉過街角,本是匆匆路過,突然被一種聲音攫住,于是站定,細心聆聽。我終于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樣的一個夢了,那是童年久遠的記憶,在記憶中沉睡了很久的布袋戲。
我走過去,那聲音,舞臺,還是一如往日,于是我慢慢想起來了……
據說,小城布袋戲經歷了唐、宋、元、明、清和近現代的更迭,“帳前能演天下事,廂中能容世上人”。小城布袋戲原本只是“上有木雕小臺閣,下垂藍色翠花布”的一個簡陋小舞臺,到了清代才發(fā)展出精雕細琢的戲臺和戲偶,并逐步在當地風行。布袋藝人經常是一擔挑盡其行頭(木偶、道具、戲臺、樂器),出現在街角、田頭、亭邊……許多地方都有他們的足跡。我記得每次演出前,藝人都將折疊的戲柵打開,架在兩張長凳上,外圍用幔帳圍住,面積約一米見方。戲臺兩側紅色支撐柱上刻“方寸之中行萬里,一人手上演百官”的楹聯,中間隔以鏤空雕花的木板屏風,以便藝人窺視掌控自己的操作表演,屏風左右掛有“出將”、“入相”兩吊簾,戲中人物登場、下場都從那里進出。布袋戲雖小,可是藝人憑借五指伸縮轉換變化就能塑造傳統(tǒng)戲曲中的生、旦、凈、末、丑的藝術形象,戲一開演,藝人用手指頂住戲偶演出,依靠拇指、食指表演,這樣靜態(tài)的戲偶在藝人手中便“活了”,可謂“無生命于生命化,無情物以有情化”。布袋戲讓我印象深刻的除了手上功夫之外,用腳踩動木架上各種配件樂器,或說,或唱,手腳并用。
布袋戲演出分前、后場,觀眾能看到的則是前場戲偶表演,后場則忙忙碌碌,辛勞非常,全憑一人掌握鑼、鼓、鈸、镲、嗩吶,甚至二胡。刀、槍、劍、戟等道具一應俱全,后場可說是一支民樂隊。藝人的后場配樂、口技等表演與前場人物、劇情發(fā)展須緊密配合,手、腳、口、身并用作出快慢演出是小城布袋戲的精華所在,也是高超藝人的功力所在,有句行話叫“三分前場,七分后場?!备鶕硌輨∧啃枰?,出場的人物還需配上各種服裝、鞋、帽、須、孔雀翎等服飾。道具中還包括小雨傘、酒壺、神主牌、令牌、圣旨牌、馬、驢、轎子、猴子以及模仿各種聲音的器具。
我看著布袋戲,我以為他已經埋在我生命的記憶里,可是現在我終于知道不是!
當落葉已成黃花,當往事流過指間,我們的心靈是否還會有一絲感動,是否還能引發(fā)生命再一次的悸動呢?我知道我會的。
記憶里面有扇窗,一直在搬演著我童年的布袋戲……
我喜歡一個人到東山上聽鳥鳴,可是這樣的安靜卻常常被打破,經常有成群結隊的人去迎仙。
神仙,那是一個多么飄渺虛無的存在??!
于是,懷著好奇,我慢慢溯“流”而上。
一些宗譜有載:游四尊官,號天錫氏,聰明正直,居官而死,祀于河南,五季時追封銀青光祿大夫。游氏仙姑者,天錫氏之妹也,生而神奇,知飛升變化黃白之術,與兄同顯靈于河南固始。時唐末黃巢倡亂,瑸公隨王審知入閩,宦建陽,奉香火祀于武夷長坪里。三傳至榕公,遷祀長溪土家山。迨時公與弟曄公復遷柏峰,立宮以祀。
在這短短的記述中,我不明白為什么天錫氏沒有出名,為什么一個平常的小妹反而名載經傳,是歷史的偶然還是漫長時光中冥冥中的注定?
我輕輕推開一扇窗,人群紛紛擾擾,他們正在迎送著游氏仙姑,眼神里有一股清澈的虔敬。
據說,游氏仙姑生于北魏孝文帝延興四年(公元474年),家住河南光州固始縣,乃官家小姐,名門閨秀。相傳,她一出生就開口說道:“吾乃三天門下傳香玉女?!北娻l(xiāng)鄰皆稱奇。其一生行善鄉(xiāng)里,常為民眾排險救難,尤其對婦女姐妹體貼入微。時戰(zhàn)亂頻仍,游氏仙姑精于醫(yī)術,數度拯救鄉(xiāng)民于瘟疫流行中,又與其兄天錫氏散盡家財,濟百姓于水火。因勵志行善,終身未嫁,其義舉在當地廣為傳頌。歿后,當朝皇帝賜封“游氏仙姑”。
在福建,民眾都尊稱游氏仙姑為“姑婆”、“祖姑”等,其顯靈救世、保境安民的傳說,在民間廣泛流傳,影響頗深?!赌详枏R記》曾載:“明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流竄南陽,見一女子騎白馬游境,光華萬丈,倭寇懼,遂逃遁?!?/p>
閩東多山,于是鑄就了閩東人的淳樸;因為閉塞,于是數千年的風中都有苦難的因子。正是這多災多難的土地才更需要救贖,善良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游氏仙姑;于是歷史在一點一滴中慢慢融匯,于是傳奇在一天天被創(chuàng)造。
我從書海中撤退,站定,游氏仙姑,就在一米開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就是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她就是我們心底深處的善良!
陳桷,字季壬,溫州平陽蒲門人。以上舍貢辟雍。政和二年,廷對第三,授文林郎、冀州兵曹參軍,累遷尚書虞部員外郎?!端问贰り愯鰝鳌?/p>
當當當……又是子夜,又是在這一時刻,他又一次醒了過來,這小城小街的打更聲,已經陪伴了他五個春秋,他都能在單調、乏味的打更聲中聽出美麗的律動。
已是初春,可是山里的春風中依然滿是冬天的凜冽,他已經在山上走了幾圈了,想找到春天,找到剛萌發(fā)的小草、枝椏,哪怕是一丁點兒的綠意,可是沒有!
他已經賦閑在家五年了,閑來敲落子,忙時逗孩童,不是很好嗎?大家都說他已經為國家奔波了許久、許久,他應該歇息一下了,應該享享天倫之樂了,他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看到南來的燕子,就不自覺的會想起許多滄桑世事……
春天總會看完,何況這里到處都是森冷的景象,對一個讀書人而言,那就是讀書了!夜晚呢?夜晚對于他來說是一個漫長的折磨,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早已不當官了,可是為什么他一進入夢鄉(xiāng),腦袋里就滿是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場景。為什么總是會浮現朝堂議政的情形?
他總是在半夜的時候醒來,在這樣的鄉(xiāng)野之地,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他總是一個人孤寂地聆聽著龍溪默默流淌的聲音,聽貓頭鷹的一聲長鳴撕破漫長的黑夜……這樣的夜晚,他已經經歷了數不清的次數,他經常孤獨地坐著,聆聽自己的心正被什么東西嚙噬而一分一分消失的聲音,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可是總想用自己生命的殘燈來抗拒金人的鐵蹄,生命的油快耗盡了,微風的每一個觸動仿佛都會將它熄滅。然而,即使是這樣微弱的燭火,朝廷也在排斥著他。
家人早已經睡了,東山也睡了,就連半夜打更的聲音都因為這寒意而沉沉睡去。惟有他,陳桷,醒著,夜愈深,愈清醒,獨坐窗前,朝廷的危局、金人的鐵蹄,如潮水一樣向他涌來,他在驚濤駭浪中擎著自己的明燭。
家里的屋檐下新筑了個燕巢,嘰嘰喳喳,那應該是燕子歸巢的聲音吧;夕陽西下,山路上偶爾有幾只山羊在蹣跚而行,那是它們在尋找歸家的路吧?
“今當專講治道之本、修政事以攘敵國、不當以細故勤圣慮如平時也?!倍嗌倌赀^去了,為什么這樣的聲音反而日漸清晰。
鐘聲響了,鐘聲裹挾著森冷的春意傳來,在別人,這鐘聲只是起床的信號。在他,卻一記一記都撞擊在心坎上,正中要害。他又一個晚上失眠了,他寫下了一首詩,表明自己的心境:
山高不受暑,秋到十分涼。
望外去程遠,閑中度日長。
寺林投宿鳥,山路自歸羊。
物物各有適,羈愁逐異鄉(xiāng)。
閑適自然,他渴望這樣的生活,也似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放不下,放不下黎明百姓,放不下社稷廟堂。
于是他上路了,臨走之前,回望了一眼東山,他想:我還會回來的,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
《宋史》載:陳桷“紹興二十四年,改知廣州,充廣南東路經略安撫使,未至而卒,年六十四。”
歷史的塵埃掩蓋了思索過國家命運的這位老人?!爱敭敭敗?,打更聲依舊在小城的夜空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