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是舉例論證的范本嗎？

楊雁怡

朱光潛先生的名篇《咬文嚼字》多次收入高中語文教材，不少語文教師把這篇課文作為議論文教學的范本，認為文中大量的例子是為了證明觀點的正確，以此進行議論文寫作教學。筆者認為有必要重新審視這篇經(jīng)典課文，否則我們的議論文教學還在陳舊的議論文知識中徘徊打轉(zhuǎn)?，F(xiàn)嘗試將“舉例論證”與“舉例說明”進行區(qū)分，分析議論文“證明”思維的由來及局限，并從邏輯角度重新審視“舉例論證”。

一、《咬文嚼字》的范式意義在舉例論證嗎？

所謂范本之“范”即典范、典型，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就寫作教學而言，一篇文章被稱為范本，就說明它在寫作上具有典型意義，而非獨特意義。它可以是寫作者模仿、學習的對象，通過對它的模仿、學習，寫作者可以掌握一定的方法并運用于寫作實踐。那么朱光潛先生的《咬文嚼字》是否具有議論文寫作上的這種范式意義呢？

我們不妨先來簡單梳理一下這篇課文的基本結(jié)構(gòu)。一、二兩節(jié)以郭沫若《屈原》劇本為例引出“煉字”這一話題，繼而在第三節(jié)提出本文的中心觀點：“但是在文學，無論閱讀或?qū)懽鳎覀兌急仨氂幸蛔植豢戏潘傻闹攪?。”然后用了《史記》李廣射虎的例子，接下去四、五、六節(jié)文段分別從“文字和情感的關(guān)系”“字的難處在意義的確定與控制”“聯(lián)想意義與套板反應”三個角度論述了咬文嚼字的重要性。在這三部分中，又用了賈島推敲的故事、蘇軾《惠山烹小龍圖》等大量例子。無論是文本閱讀還是作為寫作的材料，對課文中這些豐富的例子的分析一定是重要的內(nèi)容，這些例子都是為了證明觀點的正確嗎？

長期以來，受制于議論文寫作教學的慣性思維，不少教師和學生習慣性地認為議論文中的舉例都是為了證明觀點的。比如有教師在課上就設(shè)計了這樣的問題：“為了讓大家接受這個觀點，作者選了哪些例子來證明呢？”與此類似的問題常見于這篇課文的教學設(shè)計中，不少有關(guān)這篇課文解讀的論文也有所涉及。

我們有必要對“證明”或“論證”重新認識。一個觀點在什么情況下需要證明呢？如果一個觀點本身就是一個真理或者常識還需要證明其正確嗎？顯然不需要。那么，“但是在文學，無論閱讀或?qū)懽?，我們都必須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是一個需要證明的觀點還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常識呢？顯然是后者。于是就很自然地推出結(jié)論：這篇課文中大量的例子不是“舉例證明”，而是“舉例說明”。

“舉例說明”和“舉例證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舉例說明”也可以稱為“解釋”。美國邏輯學者加里·西伊和蘇珊娜·努切泰利在《邏輯思維簡易入門》一書中提出：“解釋和論證都是語句間的一種關(guān)系：一個或多個語句為另一個語句提供理由，后者是要做出的斷言?！?但“論證”和“解釋”有很大的區(qū)別，“在論證中，理由（論據(jù)）是用來支持一個思考者認為需要支持的斷言（論題）”，“在解釋中，理由是用來解釋一個思考者認為不需要支持的斷言所描述的事件或事態(tài)”。在邏輯學范疇里，“論證”與“證明”是一個意思。比如，經(jīng)典作文題“失敗是成功之母”就是一個需要證據(jù)來證明的論題，“誠信是一個人應有的品質(zhì)”就是一個無需證明的常識。

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基本的認識：把《咬文嚼字》當做證明文的范式是失當?shù)?。它不是一篇重在證明的議論文，而是一篇重在說明的議論文，這是完全不同的兩類議論文，不能混為一談。

二、證明法式的由來及局限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不少老師會把這篇課文當做一篇證明文在教呢？這要歸結(jié)到長期以來我們的議論文教學所遵循的“三要素”理論。 20 世紀 20 年代初，陳望道等人將形式邏輯的理論引入議論文寫作理論中，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將形式邏輯的理論運用于議論文寫作 ，這對于豐富寫作學科的理論體系、指導議論文寫作實踐活動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陳望道在《作文法講義》中提出，一篇論辨文所包含的證明的三個組成部分 ——論題和判斷、證據(jù)、證明法式，逐漸演變成今天我們熟知的“論點、論據(jù)和論證”， 而且一直被奉為議論文教學的圭臬。殊不知陳望道先生提出的三要素是有明確的文體指向的，即論辯文，與后來所統(tǒng)稱的議論文是有區(qū)別的。

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2003版）中兩則短文是這樣闡釋議論文知識的：

閱讀議論文必須把握文章的論點、論據(jù)和論證。

論點是作者對所論述問題的見解和主張，在形式上一般是完整的句子。論點在文中的位置沒有一定。也有些文章對論點的表述不很集中，這就要用明確的語句把它概括出來。

閱讀議論文要把握論據(jù)。事實和道理是論據(jù)的兩種基本形式。一般來說，應該首先分析作者所提供的事實，從事實中看出道理，再檢驗它與文章的論點在邏輯上是否一致。道理論據(jù)往往由于它與論證過程聯(lián)系得十分緊密而不容易辨認。能夠用來作為論據(jù)的道理，是對大量事實抽象、概括的結(jié)果。閱讀道理論據(jù)，應該能夠從作者提供的道理中聯(lián)系相應的事實，并以此來檢驗這些道理是不是能夠證明論點?！h論文的閱讀（之一）

閱讀議論文還要把握論證。議論文中的論點和論據(jù)是通過論證組織起來的。論證是運用論據(jù)來證明論點的過程和方法。 論證方法多種多樣，常見的有：舉例論證，列舉確鑿、充分、有代表性的事例證明觀點；道理論證，用經(jīng)典名作中的精辟見解、名言警句以及公認的定理公式來證明論點；對比論證，拿正反兩方面的論點或論據(jù)來對比，在對比中證明論點。此外，在駁論中，還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法和“歸謬法”。以上幾種論證方法，在議論文中往往是綜合運用的?！h論文閱讀（之二）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教材教給我們最核心的議論文知識就是“證明”：論據(jù)是用來證明觀點的，論證是運用論據(jù)證明觀點的過程和方法。這就難怪教師用這樣的理論和知識來指導學生閱讀議論文和寫作議論文了，也就難怪把證明文等同于議論文。

然而脫胎于“證明”理論的“三要素”理論本身也是有局限性的 。它只限于形式邏輯的層面，限于議論文初級本質(zhì)的揭示，因而是極不完善的。事物的復雜性， 常常不能以形式邏輯中簡單的“是”或“不是”做出二元判斷。事實上，一切論點的正確性都有其存在的條件與界限， 失去了相關(guān)條件或越出了特定界限 ，論點極容易存在邏輯上的漏洞甚至錯誤。例如，“失敗乃成功之母”這一論點，它的正確性是受一定條件限定的，不是所有的失敗都能轉(zhuǎn)化為成功的。如果不細致分析論點得以成立的條件，哪怕用再多的舉例都無法來證明其正確性。用這樣的證明理論來指導學生進行議論文寫作，也就難怪“觀點+舉例”式議論文漫天飛了。無視觀點是否需要證明，無視觀點成立的條件，無視基本的邏輯規(guī)范，缺乏具體而有效的分析與論述，把議論文寫作等同于證明題成為長久以來中學議論文教學狀況。2015年浙江省高考中大量考生以“文如其人”為論點，通篇舉例證明，缺乏必要的闡述與分析，完全不考慮論證的邏輯力量，即為明證。

三、重新審視“舉例論證”

從本質(zhì)上講，“觀點+例子”式的議論文其邏輯內(nèi)核是“證明”，即用相應的例子來證明觀點的正確或錯誤。在科學研究領(lǐng)域，這種用實例來證明觀點正誤的方法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這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觀點必須是正誤未明的，是需要來證明的。但是從邏輯角度而言，舉例論證的邏輯力量是薄弱的，尤其是要證明觀點正確的時候。而如果是要證明觀點錯誤的時候，舉例論證的邏輯力量又變得非常強大。比如，你要證明“世界上的天鵝都是白色的”這一觀點，除非例子能窮盡世上所有的天鵝，否則從邏輯上講都無法證明觀點的正確；反之，你若要證明“世界上的天鵝都是白色的觀點是錯誤的”，只需要舉出一個反例即可。

葉黎明認為：“這種‘觀點+事例的議論文違背了議論文的真實目的——說服人，因為學生所要論證的往往是一些無需論證的現(xiàn)成的觀點或真理。”“學生在寫作的時候，因為論點本身的公信力和權(quán)威性，已經(jīng)自動放棄了對它在什么條件下成立、真實程度如何等合理性的懷疑，既然論點本身是不證自明的真理，既然作者已經(jīng)不去懷疑論點的可靠性，那么，論證就變成論點的‘具體說明。”（葉黎明《寫作教學內(nèi)容新論》）

孫紹振先生在其文章中表明了同樣的意思：“證明的方法是一種有很大局限性的方法，這一點是不應該忽略的。因為證明的方法，是一種先肯定論點的方法，對于論點毫不懷疑，是證明的前提。但是，這就產(chǎn)生了兩個問題：一、這個觀點如果是正確的，證明并不能回答如何形成正確觀點的問題；二、如果這個觀點包含錯誤，用證明的方法很難揭示這種迷誤，因為論據(jù)是根據(jù)與論點相一致的原則而挑選出來的?！保▽O紹振《孫紹振論高考語文與作文之道》）

用“證明”的思維進行議論文寫作教學，顯然是狹隘化的議論文教學。而舉例的目的體現(xiàn)在學生的作文中又僅為兩種：一是為了證明觀點的正確，二是為了說明觀點的正確（實際上都被錯誤地冠之以舉例論證）。議論文寫作本應有的思維的批判性、嚴謹性和邏輯性的培養(yǎng)目標在這一寫作知識的統(tǒng)治下根本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

仍以2015年浙江省高考語文作文題為例，考題提供的兩個觀點：觀點1，作品的格調(diào)趣味與作者的人品是一致的；觀點2，作品的格調(diào)趣味與作者的人品有可能是背離的。

觀點1是一個絕對判斷或者全稱判斷，無論列舉多少作家作品例子都無法來證明其正確；但是若要證明其錯誤，只要舉出一個作品格調(diào)與人品不符的例子即可。觀點2中“可能”二字說明這一判斷具有或然性，從邏輯角度看這一判斷是無懈可擊的，因為作品格調(diào)趣味與作者人品無論背離或統(tǒng)一都被包含在內(nèi)。因此，這一觀點無需證明，再多的舉例也只是說明其正確而已。

事實上，這個作文題審題幾乎沒有任何難度，也不需要考生在觀點的新穎性上多費腦力，換言之，觀點是給定的，你只需選擇即可?？疾榈闹攸c無疑落在“闡述”與“分析”，而不是“證明”，因為根本無法證明或無需證明?？忌嬲伎嫉氖?，人品與作品的格調(diào)究竟存在什么樣的關(guān)系，高格調(diào)的作品何以與作者的人品背離等。這樣的分析才能體現(xiàn)寫作者的思維能力與寫作能力。

作者單位：浙江省富陽中學（31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