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在底下聽主持人介紹我的時候,心中略有點兒發(fā)笑,因為你們所聽到、所看到的作家這個形象,很有可能是在傳播意義上或者是說在出版意義上的。其實在公共場合所出現(xiàn)的作家,我個人覺得只是作家寫作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作家百分之八十的時間會處在兩種焦慮狀態(tài):一個焦慮狀態(tài)是因為沒有找到好的靈感或者是好的寫作素材,覺得自己很無能,一無用處;還有另外一個焦慮是好不容易老天爺開眼,有了靈感降臨,開始寫作了,可是整個寫作過程中叉被這種尋找詞語、尋找段落、尋找風(fēng)格、尋找結(jié)構(gòu)這種尋而不得,或者是說即便得到了,其實現(xiàn)度和完成度又非常的乏善可陳,他不得不對自己的才華感到失望和憤怒。所以我覺得作家起碼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是這樣的,其中一半即百分之四十處于沒有靈感的焦慮,另一半百分之四十是屬于有靈感、但對于靈感沒有處理好的焦慮。還有百分之二十、甚至要再少一些,這才是你們所看到的,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或者是說簽名售書,演講,闡述自己的寫作,回答公眾認為作家應(yīng)該回答的問題。他們有的時候會問作家,你怎么看待網(wǎng)紅?怎么看待碎片化閱讀?怎么看待這個社會的啃老族?怎么看待某某新聞事件——好像作家可以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
其實,作家哪兒有那么能干呢。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作家,我覺得都不是一個可以解答全部疑問的“全科醫(yī)生”那樣的人,實際上,作家本身就是一個自己懷有問題,得不到解決而以寫作來迂解的人。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逃離德黑蘭》,里面有個間諜,在談他這個職業(yè)時,他給自己打了一個比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就像礦工,我在礦下勞作時,滿手都是黑的,但到了地面上的時候,即使我以為我把手洗干凈了,但是我知道我的手指縫里面還有黑的煤殘留著。我永遠洗不干凈自己。我覺得作家也是這樣的,寫作這件事,是他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去的胎記式的伴隨。
作家似乎過著雷同的時光,休息和工作是沒有什么區(qū)分的。星期一到星期五,像你們要跑教室、寫作業(yè),作家在星期一到星期五可能待在書房里對著電腦,看著窗外發(fā)一會兒呆,在瀏覽網(wǎng)站,泡一杯茶,或者翻兩本小說,看一部短劇,很像人們的休閑時光,他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方式在工作。然后到了假期、周末這樣的休息時間,大家都在喝茶喝酒、看風(fēng)景、發(fā)呆,作家也是在做上述所有的事情,但他實際上真的獲得了休息嗎?在這樣的時刻,在他的心里,總還是有一個很警惕的小人兒在站崗,甚至有可能是很鄙視地站在不遠處在瞧著這一切,在懷疑這是否就是生活的真實,又或者在質(zhì)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和大家一起吃喝玩樂?看看,這就是寫作者,他貌似休息,可他可能比工作的時候還要不安和軟弱,永遠是處于一種精神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所以,我在想作家可能是一個自帶悲劇因子的生物,因為他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最起碼我個人是這種感受——是受靈感所奴役,決定生存感與愉悅度的是靈感,而不是別的。
有的時候作家們開筆會私下里聊天,聽上去像病友交流,談的是你最近頭發(fā)全白了,有的是我沒白,但我掉得差不多了;或者談你最近失眠怎么樣,大家互相交換吃什么樣的安眠藥見效快,德國的好還是日本的好,最快的最少幾步倒、恨不得能在浴缸里就睡著。有的是處方藥,得托人開,有的一次只能開七粒等等。大家彼此記下藥名,以備不時之需。也有的時候像很小的商人在交談,比方說你的書有沒有加印,看你做了很多的活動嘛。其實關(guān)于新書宣發(fā)做活動這件事,我個人從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些迷惑的。我和我的同行們,總像面包師一樣站在臺上,拿出我們剛剛烤出來的面包,給大家解釋我用了多少的面粉、添加劑和糖烤了這么一個面包,所有人都聽到了我做了一個面包,哦知道,然后可能隨手翻翻掉頭就走了,他們并不真的閱讀這本新書、并不進入文本。我們比面包師慘多了,人們最終總還是會把他的面包買回去給吃了。我最近就是在各個城市與大學(xué)里做些活動,但說實話我心里總在想,比如說沈從文或者說里爾克,他們會不會做新書分享?他們做一個實心饅頭,或捏一個菜包子,要不要跟人講我是如何做了一個實心饅頭或是如何捏了一個包子?
不過我現(xiàn)在已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過程,并把這部分內(nèi)容作為一個作家的職業(yè)本分所在,因為我相信在所有等待閱讀的作家和尋找作家的閱讀者,其實彼此都處在迷霧之中,互相看不見對方,需要有人主動出來發(fā)出一聲叫喊。作家必須打破他所謂的內(nèi)向與矜持,要克服心理上的古老障礙,去往一些場合發(fā)出聲音,也許會穿透迷霧,能找到那個正在想看這本書的人。我覺得寫作者有這個義務(wù),或者說是我們這個職業(yè)在這個時代里需要做一些調(diào)整。
考慮到下面可能會有對文學(xué)感興趣或者是說對寫作有一些幻想的同學(xué),你們可能會想我將來要不要從事寫作,或者是說把寫作當成人生中很重要一個構(gòu)成?所以我想探討的第一個方面是:為什么非寫不可?也就是說,某一個個體,和文學(xué)之間的必要程度到底是有多高?
我一般拿自己的經(jīng)歷做例子,雖然一個人總講自己蠻可恥的,但分享自己確實是比較方便的事情。
起初,我和寫作一點關(guān)系沒有。我一開始學(xué)的是通信管理,我在江蘇的鄉(xiāng)下長大,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獲得城市戶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小時候成績很好,這樣講我一點兒不臉紅,我所在那個地級市是鹽城,我中考成績是全市第四名,但家里人出于各種實際的考慮,我原來填的志愿是高中,當時我爸爸連夜去幫我把志愿改成了中專,郵電學(xué)校,因為這件事我特別記恨,我是天蝎座,同樣記恨家人,我認為這導(dǎo)致我這一輩子沒有上成高中,更沒有上成大學(xué)。我后來去了郵電學(xué)校,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我想看看我將來能不能做一個知識分子。當時《新華字典》上給的定義是:小中專以上的知識程度可以叫作知識分子。于是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小中專生,很勉強地算一個小知識分子,所以我上郵電學(xué)校的四年,一直在自學(xué)各種各樣的課程,借我同學(xué)的高中教材過來看,有一種對課本知識的病態(tài)追求。然后我們同學(xué)之間互相寫信,凡是同學(xué)寄來的信,尤其到了我上中專三年級,很多同學(xué)考上大學(xué)了,哪怕是一個很不怎么樣的大學(xué),但是只要看到“大學(xué)”那兩個字,我都羨慕得眼睛都要出血了,他們能上大學(xué),我居然是中專。一年之后我開始拿到工資了,第一個月工資八十四塊錢,那八十四塊錢拿在手上覺得非常羞恥,別人在課堂里學(xué)習(xí),可是我居然在掙錢。我媽媽讓我五十塊錢存起來,剩下的零花,可我一分錢都不要,我覺得和金錢打交道特別可恥。當然是我最終還是按部就班、像所有和生活妥協(xié)的人一樣開始工作,在郵局做營業(yè)員,賣郵票,拍電報,訂報紙,我做大替班,所有柜臺的業(yè)務(wù)我都會,確實也挺簡單的。
1992年左右,我在郵局賣郵票的時候,經(jīng)常會在柜臺下面的抽屜里藏一本書偷偷看,講實話,對前來辦業(yè)務(wù)的人,并不是那么熱情地在“為人民服務(wù)”。那天有個人跑到柜臺邊,輕輕地說,我想要買一張古人對弈圖,我一聽,不就是寄個信嘛,講究啥,還古人對弈圖。抬頭一看,是蘇童,我立刻認出了他。當時蘇老師的一個作品《妻妾成群》已改成了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國際上特別火。南京城所有的電影院都有大海報。而且我當時也已看了蘇童老師很多作品。但見到并認出他的那一刻,我心情很復(fù)雜,我沒有表現(xiàn)出我對他的認識,只是很普通的、或者說態(tài)度比一般的時候還要冷淡地把郵票賣給他。因為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我這么喜歡文學(xué),可我這一輩子跟文學(xué)最近的距離,難道就是坐在郵局柜臺下面賣一張郵票給蘇童?2010年左右吧,當時出版商到南京來幫我做一本新書《此情無法投遞》的發(fā)布,當時請了好幾位作家?guī)臀艺九_,我記得來了葉兆言、黃蓓佳老師等,蘇童老師也來了。在那天的新書發(fā)布會上,我說蘇童老師我好多年前就見過你。他當然完全不知情,發(fā)出了蘇童式的天真無辜的笑。
老實講,這個小故事我在多個場合講過,因為經(jīng)常被人問起,我發(fā)現(xiàn)人們好像挺喜歡這樣的故事,聽上去有點兒不知是勵志還是什么——事實上我自己并不喜歡。那個階段,我很不安于生活本身,很不快樂,沒有方向感,那代表了我最早期的一個狀態(tài)。
但不管怎么說,在郵局工作的那些年,確實有一些小事情,讓我認真地考慮起來,也許我真的可能比較適合寫作。
有一次,我做國際長話柜臺,當時打國際長途電話,是老遠的一個一個格子間,離柜臺比較遠的地方,無法監(jiān)控到對方打多長時間,還是打哪里,所以得先交押金,五十塊錢或者是一百塊錢。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有人給我五十塊錢押金,可最后我給了他一百塊的回執(zhí),并最終依此來退錢給他,到晚上結(jié)賬發(fā)現(xiàn)不對。1990年代初期五十塊錢是很大的,大半個月的工資。后來帶班師傅說我?guī)е闳フ宜?。那時候人都很老實,按照業(yè)務(wù)單上留下地址居然還能找上門去。記得當時已經(jīng)是燒晚飯的時間了,一開門就聞到了飯菜、醬咸菜的味道,還有不知道什么燒過頭了的味道。那家里到處放著襯衣、鞋子、包什么,是一種被外人突然闖入、來不及收拾的場景。我記得我站在門口、踏半只腳進去,有種被這一場景所擊打的強烈感覺,我只管由著我?guī)煾蹈鷮Ψ浇簧妫睦锓浅o謂地想著,那五十塊錢算什么啊,找不找得回來隨他了。我只要有這一幕場景就好了。這里頭,不知有什么東西,讓我覺得很動人,很真實,但是又很悲哀,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我很愿意、無數(shù)次地以不速之客的方式闖入別人的生活。當時我比較小,我十八歲開始工作,所以那個時候才二十一二歲。當時我其實也不是很明確我為什么這樣癡迷這個闖入的瞬間,但印象之深,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記得我那樣由衷地感到高興,因為那五十塊錢把我?guī)У搅诉@個地方。
企業(yè)里的團委,在那個時候,有一部分的工作是組織團員跳舞。那個時候很流行跳交誼舞,大學(xué)里也會有好幾個舞廳,食堂一到周末就兼作舞場。為什么要組織團員跳舞呢,因為我們單位有很多的光棍、別的單位有很多單身姑娘,所以工會和團委常常會覺得有義務(wù)把他們給撮合在一起。我當時很投入的,把頭發(fā)吹得翹起來,穿一紅毛衣做舞會主持人。我記得舞曲一響、燈光開始變暗,我就走下臺去,看他們下舞池去跳舞。我在邊上非常欣慰、非常得意、想入非非地看著,你想啊,就因為我組織了這場舞會,讓這些單身男和單身女得以偶然地結(jié)識了,他們手拉手在一起跳舞,大家都在出汗,很緊張,也很興奮??赡苡械娜苏娴挠纱苏J識,有的交往三個月、三年,甚至是結(jié)為夫妻。這當中的偶然性和我作為旁觀者的、某種程度上的參與和推動,難道不是很戲劇化嗎?當然這是很微妙的、不足為道的戲劇化,得是我這種愛想的人才會想到這一點。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我只是覺得很高興,我不停地撮合他們跳,雖然當時我也是單身,可我就是想操心別人這種聚散離合、愛恨情愁。如果,在座的某一位同學(xué),也有這種心態(tài)的話,也許就還是蠻適合做這種和文學(xué)和戲劇相關(guān)的事情。
我在郵局那十五年里,還做過勞資統(tǒng)計員,后來做行業(yè)報記者、秘書等。其中做秘書的時間比較長,八年,做得還蠻好的。我所在的是一個很大的企業(yè),五千多人,活動很多,要寫各種各樣的文稿和動員報告、慰問信或者是剪彩致辭。我內(nèi)心里好像有一個角色扮演的強大功能,替局長寫文稿的時候,就立刻變成一個局長,有所謂俯瞰全局的角度。比如說要做一個裁員動員報告,我會把裁員這件事說得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們企業(yè)就應(yīng)該裁員、并且他就應(yīng)當主動離開、去開始新的人生……我寫出來的這種稿子蠻有感染力的,有一次局長還說呢,我念你的稿子恨不得停下來說這個稿子寫得真好啊。
秘書做到第八年的時候,有一天我從十七樓的辦公室往下看,那是南京鼓樓,很高的地帶,可以俯瞰南京城,可以看到很多人在下面走路。我在窗戶邊看外面,看到很多人的頭頂,我的想象力又開始發(fā)作了,這些頭頂,可能是幼兒園老師,可能是警察,或者是說小偷,或者是說送水工,各種各樣的人在走。我覺得我也是其中的每一個人,我跟他們所有人一樣走在下面,我的頭頂跟他們所有人的頭頂一樣。像在大海里面沉浮一樣,我覺得我不能忍受再在這里寫公文了,我要到人群里面去,當然不是跳樓了,我要找一個繩子,通往下面走的每個人的內(nèi)心去。我不想在這個辦公室里,從一個科員、主任科員、小處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絕不應(yīng)該如此,絕不應(yīng)該像一張薄紙一樣,把我的人生走到頭。我應(yīng)該縱身到下面,很貪婪地擁有每個人的人生。正是這種貪婪讓我覺得我應(yīng)該寫小說。所以我在郵局工作了十五年,成為了一個很成熟、很老練的職員,但是最終做了一個很不成熟、很不老練的選擇:寫小說。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碰到年輕人來問這個問題,說老師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建議,看我適合不適合拋棄現(xiàn)在的生活去專門寫作?其實這個判斷最終肯定會由本人來做,但以我前面?zhèn)€人的經(jīng)歷來看,除了技術(shù)上(大量閱讀、必要的寫作訓(xùn)練)、經(jīng)濟上(如果一無保障,我覺得還是要三思)等通常的考慮之外,我覺得一個人的天性里,要有點戲劇化和神經(jīng)質(zhì)的部分,可能會更有利于寫作。從我與同行交流的體會來看,多少也有這種特點。神經(jīng)質(zhì)的部分用得好的話,會成為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作家,當然到后面,神經(jīng)質(zhì)的這部分也會慢慢消耗掉,那就需要別的東西來刷新和支撐。
既然談到寫作,常常會被問到靈感。下面打算花一點時間先來談下靈感。當靈感像天使一樣降臨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怎么樣對待這個它?
首先,靈感會來源于什么地方?剛才我在上臺前跟幾位同學(xué)有過交流,你們多多少少對靈感有感覺,有的是來自一手生活或來自于童年、青年、戀愛經(jīng)歷和失敗經(jīng)歷等等,也可能你的一手生活比較單薄,很快用完了。但不要緊,還有更廣闊的空間:二手生活。這是相對于一手生活,我自己造出來的詞,很好理解,可能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二手的資源,你來自親戚朋友的道聽途說,甚至是你的閱讀過程中的一些沖擊,也都會成為二手生活的來源。
但有的作家可以超越這些,以蘇童為例,他以前寫過《妻妾成群》,地主和一幫老婆的生活;寫《我的帝王生涯》,面對后宮和太監(jiān)們的生活;寫《紅粉》,建國初期妓女改造的生活。這自然不是蘇童的一手生活,二手生活也未必。他所倚靠的是非常強的想象力。因為,還有第三個靈感之源:發(fā)達的想象力和虛構(gòu)力。
有人說老師我一天能有十多個點子。是啊,年輕的時候,靈感像灰塵一樣來得特別頻繁,落滿了肩頭,相當大一部分真的就只是灰塵,而不是蝴蝶或者是天使。我們怎么樣判斷你來到肩頭的東西是灰塵,只需要撣掉而已,還是說是蝴蝶,甚至是天使,要留下來一起跳舞?這里我覺得需要做一個判斷、甄選和切除的工作。如果把所有的都寫下來,會成為一個很勤奮的寫作者,但可能只是一個寫作者,成為不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如何決定一個靈感是灰塵還是蝴蝶甚至天使?我自己設(shè)了一個我個人化的標準,不見得對,大家可以參照一下。
我的標準可能比較簡單粗暴,一個是肉的角度來看,一個是從靈的角度來看。
所謂肉是什么,小說提供給你的敘事的部分,所謂戲劇化的部分,人對不了解的事物總有好奇感,有渴望。有一段時間我讀俄羅斯小說,為什么讀,很陌生。比如會寫一個哥薩克,喝了太多的伏特加以后醉了,冰天雪地里把衣服脫光,跳進冰洞里面,這是多么彪悍的人生,有些俄羅斯醉漢就是這么死的。這種體驗,在我們平凡的人生里永遠不可能,但是閱讀和寫作會呈現(xiàn)出生而為人的這些最華彩的一部分。同樣的道理,為什么大家熱衷看《盜墓筆記》,畢竟,有幾個人能用洛陽鏟做這件事?所以陌生化的內(nèi)容會成為很有效的判斷標準。如果你一提筆,就寫失戀、初戀、愛情,你可以先停下,想想這個能給他人帶來的新鮮體驗是級別是多少,一到十的話,是三還是九。
但這個“肉”的標準,是比較低級的標準。好的小說,不是靠肉的部分取勝的。我們看《邊城》,多么樸素、連手都沒有拉過的愛情,或者說《少年維特之煩惱》,寫的就只是少年愛情故事,并不是以離奇的,大起大落的東西來取勝的。肉只是一個小的方面,更大的是“靈”,是以高度的文學(xué)性的審美程度或價值觀的創(chuàng)造程度,來構(gòu)成“必須要寫”的必要性。
舉兩個例子,這兩個小說不見得各位看過,一個是美國作家盧克·萊恩哈特的小說《骰子人生》,這個作品雖然不是世界名著,但是被改編成了音樂劇、舞臺劇、話劇、電影、歌劇,為什么這樣?因為提供了特別異質(zhì)的“靈”的部分。我簡單地說一下。這個主人公是中產(chǎn)階級,處于人到中年階段,人生大局已定,他覺得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不想看到自己西裝革履和妻子溫文爾雅……他覺得很無聊,有一天早上他在紙上寫了六條自己一直想干但是一直沒有勇氣做的事情,顯然是錯誤的事情。他拿了一個骰子扔,扔了數(shù)字幾,就做數(shù)字幾的事情。他寫了什么呢?第一,可能寫的是去跟樓下看門人的太太接吻,樓下開門人的太太長得很丑陋,他也不愛她,這是很沒有邏輯的事情;第二,去跟上司辭職、不干了;第三,比如說去學(xué)校和孩子的老師大鬧一場,因為教育觀念一直有巨大分歧等等。一共六條,都是非理智的、和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相違背的事情……并且他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一直按照這個按照這個骰子扔出來的路徑去做。當然一開始結(jié)果很糟糕,他妻子瘋了,你怎么這樣,你要是喜歡一個更為溫文爾雅、知書達禮的女人也好說啊。但也不是全糟,比如上司反過來提出來要給他更高的職位和薪水。這個故事很長,走的每一步都是偶然性的結(jié)局,并不是變得好,也不是變得壞,但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從一個有家有口非常如意的中產(chǎn)階級變成了大馬路上的流浪漢,同時他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圍有一幫青年男女追隨著他,他們想學(xué)他的生活方式,也要扔這個骰子。這本書的后半段,就是很狂歡的方式。為什么我還蠻喜歡這本書的?為什么這本書改成了那么多的影視作品?其實是價值觀的貢獻。因為我們很多的書教導(dǎo)我們的是那種正確、明亮、向上或者是說努力改變自己等等,是有邏輯的、有智慧成分的??墒俏覀冇袥]有想過,人的每一步是不是要以“正確”為唯一的標準?這種價值觀我覺得帶有某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對社會價值的挑戰(zhàn)和對社會秩序的挑戰(zhàn)。當然這本書的語言比較差,但是還是覺得其有打破固有價值觀的貢獻。所以,就我而言,我在想一個東西是不是值得寫的時候,會要考慮一個價值觀或創(chuàng)新程度,希望能對比審美維度有所貢獻。
再舉一個例子,叫《夕子的近道》,日本當代青年作家寫的,幾年前出版的,可以網(wǎng)上搜到,但是并不一定能買到了。寫的是生活中有一個女生,特別喜歡走一條自己發(fā)現(xiàn)的近道,有人好奇你的近道在哪,我跟你走一下吧??墒堑日娴淖吡艘院?,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個近道,走過一個小圍墻、一條陰暗的小路,還有臭蟲爬來爬去的一條道,這是什么近道啊?女生告訴他,這就是我的近道。當然這是特別簡化的一個介紹。這本小說里面,有很多的場景和對話,其旨意所在,都是對我們生活中大家所追求的效率和捷徑、最短距離、最快時間進行的一個反向的思維和實踐。小說非常薄,但看的時候很動人,代表了日本當代年輕人對生活中所謂的效率學(xué)的反思。所以我覺得這就有了審美價值的貢獻。
有的時候我看的東西,并不很有名,但是我總覺得有閃閃發(fā)光的地方,就是剛才我講的這個方面,是有靈的貢獻。
你寫作或者你閱讀,靈和肉這兩個方面,可以做一點小小的參考,來決定是否要寫或是否要讀。
最后我想講幾句關(guān)于今天的題目。其實我最初的題目是《我以虛妄為業(yè)》。后來研究生會講是不是太灰了?其實,虛妄不是一個灰色的詞啊。虛偽的虛,狂妄的妄,加在一起既不虛偽也不是狂妄,它是中性的。
講大點兒,這一方面是我的一個世界觀。人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隨時可以終止的。對每個人、每一個個體都是這樣的。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做的一切都是很虛妄的。但這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如果你能看到、明白、牢記到一切都是無為之為,才可以認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本質(zhì)部分,而不在意其表面化的泡沫的部分。我只會去關(guān)注到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在這微渺的一生里,過一個相對結(jié)實的生活,做我最愿意做的事情,并且用最認真的態(tài)度去做。所以虛妄是我的世界觀,一個積極的世界觀,可以讓我更專注、更有激情地去寫作。
同時,這也算我寫作上的一個方法論。我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都是以虛構(gòu)的手段在寫作,我認為虛構(gòu)具有巨大的空間也有巨大的力量與難度,但不管怎么樣虛構(gòu),它最根本的還是體現(xiàn)、映射出人間與人性的色彩。當然了,我的色彩可能并不是那么暖色,赤橙黃綠青藍紫,我大概得從“青”色往后數(shù)了,我可能是偏冷色調(diào)的,甚至是灰色的部分,更斑斕多義、含混的部分。我覺得任何一種色彩,都很有價值。
(本文為作者在清華大學(xué)的演講,本刊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
魯敏,作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卜說《六人晚餐》《奔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