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大雷
每每想到端午,總會有很多場景印象,在時空中疊印、翻轉(zhuǎn)、跳動著,從心里爭先恐后地擁擠著,噴涌著,但每每到了心口就留在那里,梗咽著,只剩下絲絲縷縷的五彩斑斕,像端午的五彩繩,一路縈繞到腦海里。
最早對端午節(jié)的記憶是興高采烈的五彩斑斕。
那是在我五歲前還沒有搬家的老房子,在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我很困,眼睛酸澀地往一起粘著,但是小孩子對熱鬧那種天然的向往讓我挺著不忍睡去。我枕著手臂趴在炕席上,視線沿著炕席的平面延伸出去,遠遠地看到媽媽軟軟地坐在凳子上,一面包著粽子,一面教兩個姐姐縫荷包。我?guī)缀跄苈劦綃寢屔砩夏呛寐劦南銡?,聞到粽子的香甜,讓我在安心中舒適得更困了。媽媽和姐姐們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但我聽不清,一派時斷時續(xù)的嗡嗡聲。我的視線在酸澀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短,最后的印象定格在我眼前炕席上做好的幾個荷包和我手腕上的五彩線上。荷包是用媽媽給我們縫補衣服剩下的碎布拼出來的,紅的、黑的、粉的、紫的,還有花點的,有正方形的,長方形的,還有很多三角形的,斑駁鮮艷的一小堆,感覺也是興高采烈的一小群,我手腕上的五彩線都是媽媽自己搓出來的,還拴著一把小笤帚,笤帚把用紅線纏著。媽媽說這個可以掃掉我們的病,看著我胖乎乎的手腕上這小笤帚我想,挺厲害的。
接下來回憶出端午的顏色是青藍色。
我長大了,大概是上小學(xué)的年齡吧,每次在端午節(jié)那天總是很早很早就被爸爸叫起床,帶我出去上山。打開房門,天還沒太亮,影影綽綽的院子里彌漫著淡淡的夜色和晨霧的清涼,但是看不到霧。拉開挺涼的門栓,走到大街上,就能看到霧了,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群一伙地一起走在青藍色的霧里,都沒有表情的疾步走著。爸爸彎下腰,用他挺大的手給我扣上衣襟最上面的那粒小小的扣子,然后牽起我的手,一起匯入疾步快走的人流中。在人流中,身前身后都是不說話疾步快走的人,前后看不出很遠,只看著前面人擺動著的脊背。總是記得在大橋上,看著籠罩在青藍色晨霧中的河面,和遠處那青藍色沒有透亮的天。記憶中始終沒有聲音,都是青藍色的天和霧。從山上采好艾蒿回來后,爸爸一準(zhǔn)兒會帶我到河邊,用艾蒿蘸著河水洗臉。艾蒿的香氣和河水混成一團的清涼,感覺這才混沌的睡意里清醒過來,據(jù)說這也是為了去病。
再后來是急匆匆的綠色和褐色。
再大一些,依舊是爸爸天不亮就喊我起床,我很配合地一骨碌爬起來,到爸爸一直領(lǐng)我去的山上采回大把的艾蒿,系上前一天買來的五彩葫蘆,再急匆匆騎自行車給哥哥、姐姐掛在家門的上方。等回到家,桌上總是擺好了大堆的粽子和雞蛋,桌對面就是爸爸媽媽的笑臉。心急地剝開褐色荷葉包著的粽子,里面是糯糯軟軟的糯米,尖兒上是一顆紫紅鮮亮的大棗。當(dāng)然,旁邊一定有一碟白糖,這是粽子的絕配,也是多年的標(biāo)配了。同樣標(biāo)配的就是一盆滿滿的雞蛋,挑一個最硬的,把其他雞蛋一一擊敗,然后心滿意足地剝雞蛋殼兒,分給每一個人,把最硬的那個雞蛋大王揣進兜里,在上學(xué)的路上繼續(xù)與同學(xué)們的雞蛋征戰(zhàn)。
工作以后,還會在每一個端午天沒太亮的固定時間去采艾蒿回來,只是哥哥姐姐家都自己去采了,不再需要我去插艾蒿,所以只回到爸爸媽媽家,急匆匆插上,急匆匆吃飯,然后急匆匆上班。雖然流程都是一樣的,桌上的粽子、雞蛋和白糖依舊,就像爸爸媽媽的笑臉一樣從沒缺席,但是回憶里所有的顏色都暗淡下來,沒了那種鮮亮。
今年的端午是無色的。
在媽媽走了11年以后,兩個月前,爸爸和媽媽去“匯合”了,這是從小到大第一個在自己家單獨過的端午,沒人喊我起床,沒有粽子,沒有白糖,也沒有爸爸,盡管今年的父親節(jié)和端午節(jié)緊挨著。
一個人依舊習(xí)慣地在那個天沒太亮的固定時間里走出家門。路上、山里、河邊,都是一家家甚至三代人手拉手的身影,嬉笑著,呼喚著,女人甜軟的昵音,男人深沉的膛音,孩子清脆的童音,揉在一起熱鬧得很。人們拿著采回來的艾蒿去河邊洗臉,河水也嘩嘩得很快活。我看得心活,也想打起精神來湊個熱鬧采采艾蒿蹲下來洗個臉,可是心窩忽然有點兒痛,堵著的那種,讓我伸不出手,也不想再彎腰。
回來的路上才發(fā)現(xiàn),今年的端午回憶是有聲音的,但是沒有顏色。
回到家,煮了一大盆雞蛋,平平淡淡地和兒子一起吃雞蛋,當(dāng)然,先和兒子用雞蛋對戰(zhàn)了一場,最終也當(dāng)然地讓兒子贏了。
我也是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