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富春山居圖》子明卷看乾隆的藝術(shù)日記與眼光

文_肖永軍

《富春山居圖》子明卷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在中國繪畫史上是極為重要的，它對文人畫筆墨要求的影響極其深遠(yuǎn)。

《富春山居圖》的一段段傳奇故事，也成為了這幅畫卷的魅力所在。尤其是乾隆與《富春山居圖》真贗兩卷的那段往事。《富春山居圖》的子明卷（贗本）與無用師卷（真本）同為其所得，子明卷卻為乾隆所珍愛，可謂五十余年形影不離，這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而且畫卷之上寫滿了他的題跋，儼然成了藝術(shù)日記。

然而，《富春山居圖》真跡無用師卷則被乾隆定為“贗鼎“后，冷冷地束之高閣，一字都未題寫。如果所題是真本，一方面，乾隆對古書畫的破壞可謂前所未有，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乾隆的藝術(shù)鑒賞仍存在巨大的問題。

有人說，《富春山居圖》是山水畫里的《蘭亭序》?；赝淮荷骄訄D，這幅畫卷是元代大畫家黃公望代表之作，也是中國山水畫筆墨意趣的最高代表。因而，這卷《富春山居圖》為歷代畫家所追捧，競相臨摹。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屬明代沈周的《仿富春山居圖》、清代王翚的三卷《富春山居圖》、近代吳湖帆的《富春山居圖》。然而，在競相頂禮膜拜的同時，其贗品亦是層出不窮。這其中，就包括被乾隆寫滿了題跋的《富春山居圖》子明卷。這個畫卷承載著太多光陰的故事，跌宕起伏而又充滿傳奇。正如黃公望在《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的題跋所說，“無用（即無用師）過慮有巧取豪奪者，俾先識于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事實(shí)的確如此，有明初大畫家沈周持此卷被巧取豪奪在先，而明末清初吳問卿（吳洪裕）想攜此卷駕鶴西去在后，等等。總之，關(guān)于這幅“畫卷”有講不完的故事。

《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局部 黃公望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再后來，《富春山居圖》就與乾隆皇帝發(fā)生了一段奇緣?！陡淮荷骄訄D》的子明卷與無用師卷同為皇帝所得，子明卷卻為皇帝所珍愛，可謂五十余年形影不離（恐怕宮中妃嬪都沒有如此厚遇），這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而且畫卷之上寫滿了皇帝的題跋。然而，《富春山居圖》真跡無用師卷則被乾隆皇帝定為“贗鼎“后，冷冷地束之高閣，一字都未題寫。

因畫上題款為：“子明隱君將歸錢塘，需畫山居景，此圖贈別，大癡道人公望至元戊寅秋。”，故此卷《富春山居圖》為子明卷。此卷是乾隆十年（1746年）入內(nèi)府。乾隆得此畫卷時大喜過望，其興奮程度，不亞于明末清初《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的擁有者吳問卿。何以見得？因?yàn)樽用骶淼漠嬅婵瞻滋帉憹M了乾隆皇帝的題跋。其數(shù)量之多，用乾隆自己的話說：“以后展玩亦不復(fù)題識矣?！睋?jù)統(tǒng)計(jì)，從乾隆十年到嘉慶四年（乾隆做了四年的太上皇），畫卷上共享55處乾隆的題跋，其中畫卷之中有53處，另外兩則題跋寫在了畫卷的前后隔水（手卷形制的一個名稱）之上。

而開卷第一則題跋就是這句“以后展玩亦不復(fù)題識矣?！边@可以說是乾隆皇帝最后一次題跋。乾隆皇帝也知道，看到自己在子明卷上滿滿的題跋，滿意地寫下了最后這句話。

子明卷雖然慘遭乾隆破壞，但從這一段段題跋中也看到乾隆的藝術(shù)追求與愛好。更重要的是記錄了乾隆與這畫卷的藝術(shù)故事。與其說這是一卷乾隆心中的經(jīng)典之作（實(shí)為《富春山居圖》贗品），不如說這是乾隆圖文并茂的藝術(shù)筆記。從乾隆十年起，皇帝北至吉林、遼寧盛京，六次南巡到杭州、蘇州、紹興，東臨登泰山，西訪巡五臺，承德避暑山莊狩獵，津門、田盤巡視，子明卷一直如影隨身，攜帶在行笈之中。

綜觀全卷題跋，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有關(guān)畫卷來歷的敘述與真?zhèn)蔚目甲C，題跋的數(shù)量不是很多，全卷大約有五則；二是就畫卷本身的藝術(shù)評價，數(shù)量也不是很多；第三類最多，都是乾隆攜畫出巡，引發(fā)聯(lián)想以及印證藝術(shù)與自然相合的感性記錄，猶如旅游筆記一般。

有關(guān)畫卷來歷的敘述與真?zhèn)蔚目甲C，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是足見乾隆皇帝的認(rèn)真與自信。譬如，乾隆得此卷的第二年（乾隆丙寅年），在畫卷上題寫了最長的一段題跋：

“乙丑夏，沈德潛進(jìn)其所為詩、古文稿，幾暇批閱，則跋黃子久富春山居圖在焉，所記題跋收藏始末甚詳。是年冬，偶得黃子久山居圖，筆墨蒼古，的系真跡，而德潛文中所載沈、文、王、董、鄒氏五跋，有董、鄒而缺其三，且多孔諤一跋，以為山居與富春自兩圖也。然愛其溪壑天成，動我吟興，乃有長言，亦命德潛和之。且詢其較富春為何如？德潛之跋以富春山居歸安氏為未得所，安氏不知也。越明年，丙寅冬，安氏家中落，將出所藏古人舊跡，求售于人。持富春山居卷并羲之袁生帖、蘇軾二賦、韓幹畫馬、米友仁瀟湘等圖，共若干種，以示傅恒，傅恒曰：是物也，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將安用之？居少間，恒舉以告朕。朕謂：或者汝弗識耳，試將以來。剪燭粗觀，則居然黃子久富春山居圖也。五跋與德潛文吻合。偶憶董跋與予舊題所謂山居圖者同，則命內(nèi)侍出舊圖觀之，果同。次日命梁詩正等辨其真?zhèn)?，乃咸以舊為真，而新為偽。反復(fù)詳覽，始知燈下駭以為更得富春者，乃誤也。匪惟予誤，沈德潛之嗟咨嘆賞，勒文以記者，亦誤也。奚啻德潛，高士奇、王鴻緒輩之侈，鑒賞之精，賈直之重，以為豪舉者，均誤也。富春山居本屬一圖，向之題山居者，遺富春二字，故雖真而人疑其非是耳。雖然，摹董而即董，肖黃而即黃，蓋非近日俗工所能為。且其別種亦有，實(shí)出舊人手筆，而古香清韻，堪以繼武石渠寶笈者，概以二千金留之，予因之有深警焉。嘆盛衰而歸夢幻，德潛蓋詳言之。玩物喪志，又不若不識者之為得矣。而況目迷五色，易眩鮮明。于瀏覽其尚可也，于出治用人其可乎哉？因一事乃獲三益，是不可以無記，爰書之于舊圖，而正其名曰富春山居云。丙寅長至后一日，重華宮御識并書?！?/p>

《富春山居圖》 子明卷局部 乾隆皇帝的題跋

《富春山居圖》 子明卷局部 乾隆皇帝的題跋

文字中明確表明了乾隆的鑒定態(tài)度，即先得到黃公望“山居圖”為《富春山居圖》真跡，安岐舊藏名為《富春山居圖》為贗品。不知乾隆皇帝是出于對“富春山居”極度的喜愛，還是出于固執(zhí)己見的極度自信。置名臣沈德潛記載真跡有“沈、文、王、董、鄒氏五跋”且與子明卷不符而全然不顧。甚至還嘲笑安岐、高士奇、沈德潛、王鴻緒等人的鑒賞能力有待提高，為他們的浪費(fèi)錢財(cái)、消耗精力而嘆息。事實(shí)上，這段題跋在后人看來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最好例證。笑話他人看不穿，且自信的認(rèn)為“因一事（《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的發(fā)現(xiàn)）乃獲三益，是不可以無記”。可真正被嘲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只因他是皇帝，大臣們只能附和贊同。嚇得梁詩正只能是說“以舊為真，而新為偽”。

正因?yàn)榍〈_認(rèn)子明卷為真跡的自信，所以在之后五十余年的歲月中，乾隆與此卷形影不離。于是歷史所發(fā)生得畫幕總是驚人的相似?！陡淮荷骄訄D》無用師卷的擁有者吳問卿自得此畫卷，也是與之形影不離，吃飯、睡覺、出行皆不離其身，為了它還專門蓋了一座房子，名曰“云起樓”。甚至在其馬上要辭世的時候，也要侄子把《富春山居圖》燒掉，乞愿到另外一個世界也同樣可以擁有。

不過，乾隆沒有如此的奢望。只是在子明卷上增加了自己的筆跡，或許是希望能夠同黃大癡（黃公望）同癡。

“辛亥春，攜卷至田盤，與名境相印，又一勝事。御筆?！?/p>

“淀池舟行，見梁笱（竹制捕魚器），印之圖中，益知魚家生計(jì)。甲寅春御題?！?/p>

“此圖數(shù)隨行笥，甲戍東巡至吉林，駐蹕松阿里江上，沙渚煙 ，恍然圖中勝處，因于行在展卷，書之時八月九日也，御識?！?/p>

《富春山居圖》 無用師卷 黃公望題跋

《富春山居圖》 子明卷中乾隆皇帝所記載的歷史事件

《富春山居圖》 子明卷局部 乾隆皇帝的題跋

“予南巡四至浙江，富春皆未到也?；蛱饔谏疥幍乐?，或見于云棲江岸，或寄想于尖塔海亹。今來坐觀潮樓，目送銀濤，遠(yuǎn)平春渚，一峰長卷，彷佛遇之，則入山而身立畫中，何如望山而畫在目前耶？茲行既辨浙江濤、廣陵濤疆域之舛，與前此考訂山居真贗事頗相類。予之不欲蓄疑，固不以小大歧視耳，乙酉春御識?！?/p>

諸如此類的題跋，畫卷之上還有很多很多。都是記錄了乾隆皇帝巡視各地時，見當(dāng)?shù)刂跋蠖煌c《富春山居》相印證。據(jù)統(tǒng)計(jì)，在天津田盤山（今為盤山）時的題跋次數(shù)最多，全卷共計(jì)12處；其次是南巡浙江杭州時，有四處題跋。天氣晴朗時，或記下一段；倚窗聽雨時，或記下一段；政務(wù)閑暇時，或記下一段。春天日暖花開時，記下一段，冬天快雪時晴時又記下一段。

畫卷上甚至還出現(xiàn)了令人意外的記載。一個與畫面毫不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都成為了畫中題跋：戊申春巡駐津門，得臺灣生獲莊大田捷報，展卷想見凱旋將士，過桐江富春喜色，御識。乾隆戊申年（1788），皇帝正在天津巡視，忽然聽聞臺灣曾與清廷對抗的天地會首領(lǐng)莊大田被捕的捷報，十分振奮，想象著將士凱旋的喜色，超過觀賞富春山的感覺，當(dāng)即題寫在畫卷上。

看著畫卷上滿滿的題跋，不難想象當(dāng)時乾隆皇帝內(nèi)心的喜悅與外在的滿足感。等到畫面留白處實(shí)在題寫不下來了，乾隆決定在卷首寫下了總結(jié)：“以后展玩亦不復(fù)題識矣?！比缓筲j印，“太上皇帝”、“十全老人”。如此愛這幅畫卷，而畫卷竟然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陡淮荷骄訄D》真跡無用師卷被束之高閣，乾隆一個字跡都沒有留在上面。

雖然題跋可比之為藝術(shù)日記，然而真正分析，如果這是真本，乾隆對古書畫的破壞可謂前所未有，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乾隆的藝術(shù)鑒賞事實(shí)上仍存在巨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