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曾坦言,她創(chuàng)作中“追求變化與動蕩,追求危險與冒犯”①,從最早的嬉笑怒罵中描寫市井生活,到從鄉(xiāng)土記憶中挖掘純凈,再到聚焦都市人性之暗疾,其創(chuàng)作道路上不斷的拐彎與開拓也很能說明這一點:這是一個極不安分的作家,視平庸為死敵,篤信變化的魅力,對于未知的挑戰(zhàn)永遠有著斗獸般的激情,對于重復(fù)自己或他人都懷有高度的警惕。近年的《六人晚餐》《荷爾蒙夜談》,無論是小說技法上的新嘗試,還是小說題材上的新拓展,也都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了作家這種求新求變的熱切。對于這樣一個有著強烈而又自覺的突破意識的作家,每一部新作品的問世無疑都是令人期待的。
從20世紀90年代末至今,魯敏的小說創(chuàng)作差不多邁過了第二十個年頭,在這樣的時間節(jié)點上推出的長篇小說《奔月》②,似乎更多了一層自帶光環(huán)的重要性。魯敏在關(guān)于《奔月》的創(chuàng)作談中說:“我五臟六腑里,自《六人晚餐》之后,最熱騰、最困苦、最迫切需要觸及的,還是這一個。關(guān)于人對自我身份可能性的假設(shè)與追問?!薄斑@貓追尾巴的苦惱,長期占據(jù)和壓抑著我極為有限的智識。我太想寫了,又擔(dān)心著我這前郵局職員的原始腦瓜照顧不好這主題里的冷硬與疑難。但這樣的猶豫比預(yù)想中的要短,很快我就確定下來。敗也好殘也好墜落也好,這確乎是多年塊壘與執(zhí)著所在,非寫不可。”③如此急迫而又決絕,這在魯敏這樣冷靜而又成熟的作家那里,顯得有些蹊蹺??梢娺@次寫作對于作家自身而言,也是非同尋常的。
一
《奔月》寫了一個“自我失蹤”的故事。女主人公小六厭倦了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借著一場偶然的大巴車翻車的事故,拿著別人的身份證,來到陌生小城烏鵲隱居,從原有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逃離,是人類文學(xué)的一個母題?;孟胩与x,這也許是現(xiàn)代人的通病。每個人都會有從自己固有生活中逃離的欲望,總覺得此處的生活那么千瘡百孔,誰都幻想能夠另起爐灶,重新開啟全新的生活時空。人類總是對一切的未知懷有強烈的探究沖動和向往之情,但每一個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成年人,身上都帶著各種桎梏和牽絆,因此這種逃離的幻想在大多數(shù)人那里都只能是一場精神的游戲,一瞬內(nèi)心的掙扎。
在《奔月》中,這場逃離竟然是真的了。魯敏用20萬字的鋪展讓幻想中的假設(shè)成為真實的故事。小說以雙線并行的結(jié)構(gòu)展開敘事,單數(shù)章節(jié)寫小六原來的生活時空,她的丈夫、母親、情人、同事、朋友,在遭遇小六失蹤后各種不同的態(tài)度與選擇。雙數(shù)章節(jié)細致地敘述著小六在全新的生活時空中所展開的全新的生活。
這頭的生活,像一次漫長的探秘之旅,謎底被不斷揭開。因著小六的失蹤,她身邊的人開始重新認識小六:丈夫賀西南在小六情人的出現(xiàn)、餐館服務(wù)員綠茵的描述中,漸漸認識了一個對自己而言完全陌生的妻子,也慢慢發(fā)現(xiàn)了原本看似平靜幸福的生活背后那么多令人驚惶的隔閡;原本彼此只是肉體關(guān)系的情人張燈,借著攻入小六的電腦、QQ等社交平臺,卻越來越感覺到彼此精神的相通;小六母親的反應(yīng)也像一團散了的線頭,不斷拉扯,牽出了小六童年的成長地圖,成年小六的精神表現(xiàn)在其中都找到了令人唏噓的出處。
那頭的生活,是每個人都好奇的新世界,也是作家用文字全力給我們演繹的幻想的現(xiàn)實。我們看到,逃離原有生活軌道的小六在完全陌生的新世界是如何一步步再次入軌的。看起來小六在烏鵲的生活充滿了成全:從租房子用假身份證的蒙混過關(guān),到一步步從卡通人、清潔工到超市助理,一切都順理成章得讓小六無法抗拒,恰恰是這一次次的成全讓她再一次墜入與舊生活一模一樣的泥淖中,而這又正好是她想努力逃離的。小說最后,小六不得不再一次從烏鵲逃離,回到原來的城市。只是回得去的空間,回不去的生活,在舊的城市她面對的只能是新的生活,又一個輪回開始了。
從表面上看,整部小說,戲謔、冷峻、狂歡式的語言,豐沛的細節(jié),以及雙線并行的交叉敘事結(jié)構(gòu)所帶來的戲劇化效果、懸疑性刺激,等等,這些都帶著魯敏一如既往的風(fēng)格標簽。
但是,《奔月》又明顯與其之前的小說不太一樣。魯敏習(xí)慣于以攝影師般的冷峻與從容去觀察和描寫她的人物及其命運,凌厲地揭露人性,每一次都能從敘事中抽身而出,高揚著俯視塵埃的目光。到《奔月》中,她似乎沒有了這般的冷峻與從容,從閱讀的直觀感受上來講,這部小說寫得偏執(zhí)而又動蕩,像一場不顧一切的冒險。同樣是敘述故事,取景器機位卻已悄然轉(zhuǎn)變,作家對她的人物已不只是探究、揭露、悲憫,而有著更深的愛與寄托。
魯敏說:“我相信可能每一個生而為人者,都會在生命的某些階段,有過對自我存在、自我人設(shè)、自我處境的反復(fù)追問,哪怕這種追問是無奈、疲勞也是無解的——這正是我們共同的命運陰影所在。我想寫出這種疲勞與無解感?!雹茉凇侗荚隆分?,魯敏作了一個巨大的假設(shè),沖破真實人生一維性的局限,在此在的人生之外,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彼在的人生。所有的假設(shè)其實都是為了追問,人們總是喜歡在思想纏繞無解之處另辟疆場,企圖從另一種可能中去尋求答案。我們看到,小說在如游戲般地重置人生的故事外殼背后,洶涌著各種質(zhì)疑與追問,它們貫穿始終,不依不饒。因此,我更愿意把這次寫作看成中年魯敏給自己寫的小說,雖然寫的依舊是小說人物的故事,但需要完成的,卻是作家自身思想的梳理和精神的跋涉。
二
故事是圍繞著一場逃離展開的。我們應(yīng)該如何理解這個故事?這關(guān)系著我們?nèi)绾卫斫膺@部小說?!爸魅斯纳?,他們在小說世界的位置,他們以一定方式感知、觀看并介入世界的方式——這才是文學(xué)小說的主題。”⑤《奔月》的主人公是小六,她也是這場逃離的執(zhí)行者。小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在我看來,她身上最大的精神特征就是:懷疑與對抗。
小六對生活充滿懷疑,認為所有庸常的生活都是對生命的腐蝕與碾壓,所以她對日常生活永遠表現(xiàn)得冷漠、倦怠與疏離。丈夫覺得她“對生活瑣事,乃至對生活本身,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冷淡”(P107),并把它理解為懶惰。茶餐館的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走神,似笑非笑地抱著膀子,旁邊人一推,像推了個木頭人,她倒嚇一跳”(P198)。到烏鵲后,她仍然是用冷眼看待周遭的一切,在各種人世潛規(guī)則和職場傾軋中云淡風(fēng)輕??吹椒繓|跟兒子打電話,她的感嘆竟是:“抽象而通用的情感模式,鞭長莫及和隔靴搔癢,天下所有的萋萋親愛都是如此,所有分離的人都是如此。”(P82)可以說,小六骨子里對此在的生活一直是逸出、超脫的狀態(tài)。對于小六而言,生活永遠在別處。逃離是一種姿態(tài),她要表達的是對人世一切規(guī)則秩序的蔑視,對平庸、麻木、沒有痛感的日常生活的厭倦與抵抗?!拔乙?,我要飛,我要我是我?!保≒312)以疼痛確認存在,以飛翔遠離世俗,小六以游戲般的態(tài)度去“失蹤”,就是跟現(xiàn)實生活的較勁兒,叛逆、不合作,并由此暗自滋生出破壞的喜悅來,仿佛唯有消失才能感受到存在,唯有對抗才能觸摸到力量。
小六對自我也充滿了懷疑。首先是對自我真實性的懷疑。我是誰?在日常生活各個不同的角色里,究竟哪一個是更真實的“我”?在本我、自我、超我的無意識切換中,究竟哪一個更能抵達真理?小六總覺得那個循規(guī)蹈矩穿梭于家庭、單位的人不是真實的自己。所以,這場逃離也是一種奮不顧身的尋找,她要“以駭俗的消失去尋找一個本我的根源”(P48),去未知的世界尋找一個更本真的自我。但悖謬的是,逃離之后在烏鵲的生活中,這個“我”反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其次,她對自我個體生命的價值充滿懷疑。小六之所以選擇一走了之,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她認為無論是在單位里,還是在丈夫、情人那里,肯定馬上都會有人代替。個體生命的尊嚴在于其唯一性和獨特性,但在高度同質(zhì)化的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哪里都有AB角,沒有人不可或缺,這令人對自我的存在感到悲觀與虛無。小六失蹤后,工作上、家庭里、朋友圈果然都慢慢被人替代了。人類最大的悲劇也許就是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獨特的,我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訴說著個體生命的與眾不同,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逃不掉被歸類、被復(fù)制、被替代的命運。現(xiàn)代科學(xué)的克隆技術(shù)馬上都能克隆出人了,人類對自我存在的思考真似乎越來越像一樁笑話了。另外,她對自我的肉身欲望也充滿了懷疑。在之前的生活中,丈夫之外她是有情人的,但到了烏鵲,她要執(zhí)行的卻是“禁忌的、詛咒的意志”,她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哪怕九死一生、人頭落地,也要阻止這種事情的再次發(fā)生啊。曾經(jīng)所撒的那些野還不夠嗎?!保≒137)身體荷爾蒙和理性意志之間的撕扯與對峙看起來驚心動魄。
除對生活與自我的疑慮之外,小六對他人也是充滿懷疑的。在她看來,人都是分裂的,人心深廣莫測如大海,表面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真相只存在于那看不見的內(nèi)心暗潮之中。因此,無論是夫妻、情人、母女、朋友、同事,他們都不能真正了解她,她也無法真正了解他們。理解的不可能使她本能地選擇掩飾和偽裝,完全不愿坦露真實的自己。賀西南與她夫妻好多年,唯一確定了解的是她愛吃醉泥螺,但實際上這只是小六對丈夫的敷衍。在小六失蹤以后,賀西南才通過綠茵的描述和張燈的探詢,慢慢認識了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愛妻,當他慢慢接近真相,這個真相已陌生到讓他恐懼。情人張燈也只有通過攻入小六的電腦以及她的各種網(wǎng)絡(luò)痕跡,一天天不停地挖掘這些小六面向自我而非面向他人的信息,才漸漸觸碰到了小六內(nèi)心各種真實的幽境。在烏鵲,當她第一次收到烏鵲新情人林子送她的禮物時,她的反應(yīng)是“禮物是無法信任的,總是包裹著目的。禮物從來就不是禮物,是交換,是哀求,或索取”(P136)。作為林子表妹聚香的人生導(dǎo)師,她給人傳授的最重要的人生經(jīng)驗就是:“沒有黑暗、性與秘密的一輩子僅僅是半輩子?!保≒131)在我看來,這正是她放的煙霧彈,盡力讓自己隱身,讓自己黑暗,讓自己變得神秘莫測,她認為唯有不被他人了解才是安全的。正是人際關(guān)系中極度的不安全感導(dǎo)致了小六迷戀那種與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在這個世界上無任何坐標的真空狀態(tài),唯有在做局外人的時候,她才感到了完全的放松與真實的自由。逃離原來的生活,說到底就是逃離原來的人際關(guān)系。在烏鵲,一開始的人際真空讓她放松,但沒多久小六就又碰上了新的戀人林子、閨密聚香、房東籍工和舒姨、同事錢助理,等等。隨著生活的步步深入,最后她只能死守一道關(guān)卡就是不說出自己真實的名字,她覺得只要守口如瓶,保持無名狀態(tài),那么她還可以偽裝成另外任何人,她還可以是安全的,不被識破的。而一旦林子幫她辦好新身份證,她感到真實身份將會被揭露的威脅時,她便選擇再一次逃離。
懷疑生活、懷疑自我、懷疑他人,小六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已經(jīng)深入骨髓,對一切事物本能的懷疑已然成了她內(nèi)在的精神邏輯。當閨蜜聚香問她相不相信愛情時,她反問:“你先告訴我,你信不信愛情?”然后她說:“如果你信,我就要勸你不要信。如果你不信,我又會讓你信。”(P94)這繞口令似的信與不信的背后隱藏著的是對抗的思維方式。無論面對這個世界的何種陳述,小六的反應(yīng)都是說“不”,似乎唯有這般對抗,她的內(nèi)心才能有一種免于被欺騙的安全感。
小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精神邏輯?在聚香看來這是小六的玩世不恭,但只有小六自己知道:“不,她從來都是較真兒的,太較真兒,以致幻滅,廣泛性的幻滅?!保≒94)確實,小六根本上是一個較真的人。所謂較真就是忍受不了含糊和混沌,精神上追求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確定性。小六面對的是現(xiàn)代社會,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xiàn)代社會的開放、包容與多元給人帶來了更多的自由與選擇,但由此造成的價值動蕩、邊界消融以及意義模糊也給人們帶來了更多的困惑與不安。這個世界,唯有較真的人才會經(jīng)歷幻滅,較真的人也一定會遭遇幻滅。小六較真,所以幻滅。小六幻滅,所以懷疑。但同時也因為她較真,注定了她的懷疑不可能是徹底的。
我們看到,小六雖然看似懷疑一切,實際上她又是一個特別愿意相信點什么的人。事實上,逃離本身就是一種相信,相信他處,相信未知,相信生活里的各種可能??梢哉f,逃離就是小六和這個世界的又一次較真,她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尋找意義、尋找邊界、尋找確定性。小六的偏執(zhí)之處,也正是這個人物全部的生動之處。
小六雖然看起來很冷血,能從現(xiàn)實生活中玩一次任性的消失,根本不顧及身邊人的感受。但經(jīng)過兩年的逃離與尋找之后,“在最深處,她看到了她自己,從不曾離地萬尺、騰空而去,她一直在那里,在眾人看不見的角落里,被重重誤會包裹著,被情義纏繞著,被往事掛礙,在渴求著親與愛,愛衰老之臉,愛具體的物,愛一面鏡子及鏡中的幻象?!保≒227)這才是真實的小六,渴望脫塵卻又熱愛紅塵,懷疑一切卻又極力相信。小說最后,小六終于“在道路的盡頭與風(fēng)塵仆仆的自己長路相逢,擁抱求和”(P229)。逃離后又回歸原點,看起來這像是一次失敗的掙扎,但它不是無功而返的。從小六這個人物身上,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了當下人們的精神困境,從這次逃離行動中,我們看到了置身于模棱兩可的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反抗虛無的努力。
小說中,月亮的意象出現(xiàn)了好多次,似乎唯有頭頂高懸的月亮能提醒我們個體生命的微茫,能讓陷于塵世的人們跳脫出當下紛亂的生活,退高退遠地看待自己和人類的命運。也只有在宏大宇宙的參照下,我們身上沾染的各種現(xiàn)代焦慮才能得以釋放,內(nèi)心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和坦然?,F(xiàn)實生活混亂不堪,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正在變得越來越可疑,唯有亙古不變的、比整個人類都闊大和久遠的自然和宇宙才能成為今天人們確定的信仰。
這或許也是我個人對《奔月》一種較真的讀法。
三
伍德曾說:“一個文學(xué)人物的活力,和戲劇化的行為、小說的連貫甚至最基本的可信度——更不要說可愛度——關(guān)系不大,真正有關(guān)系的是一個更大的哲學(xué)或形而上學(xué)的意義,是我們意識到一個角色的行為具有深刻的重要性,某種重要的東西正遭受威脅,而作家在人物頭頂沉思,正像神在水面上沉思?!雹拊隰斆暨@部“模擬人生”似的長篇小說中,作家通過虛構(gòu)的人物試圖思考和表達的話題非常多,諸如逃離與尋找、自我與他人、個體與社會、自由與秩序、欲望與理性、偶然與必然、存在與虛無、當下與永恒,等等,幾乎每一個都是深刻的哲學(xué)命題。在小說里它們不一定都走向了深入,但卻被作家認真而密集地提出來了。沒有答案,它們像一團團紛亂蕪雜的精神疑云,分布在小說的每一個角落?!侗荚隆穼懙阶詈?,作家用“凡有所相,皆為虛妄”給人物的一切執(zhí)念作結(jié),看似通透,實則表現(xiàn)出了包括作家在內(nèi)的一代人面對現(xiàn)實生活時精神上強烈的無力感。
如果說魯敏之前的小說側(cè)重是對人性的觀察和揭露的話,《奔月》的側(cè)重則是在對包括作家自己在內(nèi)的現(xiàn)代人精神癥候的呈現(xiàn)與質(zhì)疑。
《奔月》是作家與世界和自我的一次勇敢的較真。作家未必不知道這場對此在生活的逃離終究只能回到原點,但她還是要不顧一切地寫下這部小說,以探測與叩問當下人們的精神困境。她要把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這個時代人們經(jīng)歷的靈魂的暗道、掙扎與虛無用小說的方式反映出來,所以這是一次精神的跋涉,無論成敗,作家都必須通過這一字一句地敲打完成自身精神焦慮的釋放。魯敏把寫作這部小說也看成是“本我的一次逸奔”,在逸奔中尋求意義,這一點,像極了她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小六。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是虛構(gòu)的人物,生活授權(quán)給我們,自己把自己寫出來。也許小說寫完,作家內(nèi)心的困頓還在,但最重要的在于,她寫下來了,如同小六對逃離的相信一樣,作家對小說的相信終究還是成了她抵達個人內(nèi)心邊界的渡船??梢哉f,小說寫完的一刻,它最重大的意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說到這里,我們有必要把話再稍微說遠一點。談?wù)擊斆?,其實我們很難離開70后這一話語場域,雖然每一位作家是獨特的,所有用代際來歸類和指認某一位作家都是有風(fēng)險的,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背景,如果我們還相信文字是對人內(nèi)心精神生活最真實的表現(xiàn)的話,其實我們是沒辦法從根本上回避這個角度的觀察的。
從1998年至今,回顧魯敏二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道路,小說一直是魯敏觀察現(xiàn)實生活的取景器,她用小說的方式窺探人和人性,定格、放大、推理、分析,手術(shù)刀似的筆,寫盡了人們內(nèi)心的掙扎和命運的不堪,這是魯敏對當代小說的貢獻。但我認為她更重大的貢獻在于她一直在用自己的筆呈現(xiàn)著這個時代人們的精神困惑,同時也把自己的精神歷程、價值動蕩非常誠實地表現(xiàn)在作品中。從最初市井小說里反映市場經(jīng)濟對人們價值觀念的沖擊,到《奔月》里最終完成了對精神和存在形而上的追問,作為一個同為70后的讀者,一路讀來,真覺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她的作品都非常敏銳地反映了同代人所經(jīng)歷的各種精神困厄。
縱觀70后的成長,都有一個內(nèi)心價值與現(xiàn)實價值決裂的過程?;蛟S真實的情況并沒有決裂這般悲壯,但確實經(jīng)歷了這一代人所特有的困頓、迷惘、焦灼和憂傷⑦。這群人最早的在1994年,最晚的是2003年大學(xué)畢業(yè),他們在新世紀來臨前都已邁過二十歲的門檻,他們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20世紀的90年代,80年代的理想主義歷史地又命定地成了這代人精神成長的起點和底色,但同時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這代人內(nèi)心原先堅固、確定的東西被撲面而來的現(xiàn)實一點點松動、瓦解和消散,并由此形成了精神層面條件反射似的抵抗⑧。這是在進退失據(jù)、價值動蕩中成長起來的一代,所以70后在生活中是比較容易懷疑和自我懷疑的人群⑨。在價值觀念領(lǐng)域,他們從來沒有自信,追隨當下則與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認同相悖,拒絕接受他們又怕自己是落伍或不寬容。70后在很多時候拒絕表明自己的價值立場,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把握”⑩,含混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但一個真正的好作家,他必須正視自己精神的困頓,必須尋找堅定的價值。從整個文壇放眼望去,70后們內(nèi)心的分裂與掙扎在他們四十歲左右集中爆發(fā)出來了,這代人正以直面困惑的方式走向自己的中年。魯敏是一個崇尚思考和倚仗精神生活的作家,這樣的作家,只要她誠實地面對自己,只要對文字還有所信仰,寫出《奔月》,幾乎是一個必然的精神事件。從20世紀90年代70后遭遇精神價值的斷裂開始,懷疑主義和虛無主義就一直盤踞在其內(nèi)心,這是一次長期思考后的爆破,是太多形而上思考之后的一次釋放。
《奔月》以迷茫寫堅定,以對抗寫執(zhí)著。看到魯敏還在如此執(zhí)著地追問存在的意義與內(nèi)心堅定的價值,讓人不由感嘆:70后也許是最后一代在骨子里認定精神生活比物質(zhì)生活更高級,更值得追求的人了,也是最后一批對“理想”,對形而上的“確定性”懷有不懈追尋精神的人群。
有論者曾為魯敏為代表的70后筆下都是些個體的日常生活敘事而沒有宏大的歷史敘事感到遺憾,但其實他們一直在用自己對生活和時代最真實的感受、觀察和思考真誠地寫作,甚至不惜流露他們自身作為同時代人的精神困頓與局限,因此,他們才是最真誠的時代寫作者,他們寫下的就是一個時代最無畏的證詞,而這些終將變成最鮮活、最生動的歷史。
【注釋】
①魯敏:《下一個路口》,載《文藝報》2010年10月25日第7版。
②魯敏:《奔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
③④魯敏:《本我的一次“逸奔”》,載《文藝報》2017年11月10日第2版。
⑤[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彭發(fā)勝譯,5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⑥[英]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92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
⑦70后電影導(dǎo)演李宵峰在2017年12月18日晚Meepark以“我的青年時代——一代人的痛與愛”的演講中說道:“從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的十幾年,我感覺到一種價值觀上強烈的沖擊,那就是理想和物質(zhì)的交融,現(xiàn)實和浪漫的交融,它們到底融出了什么樣的結(jié)果?”非常具有代表性。
⑧70后批評家顏煉軍曾在一篇文章里這樣描述:“我感到生活此前引我向前的那種盼頭成了強弩之末,茫然、孤獨、虛無和自卑合體的多頭怪,一寸寸地嚙食著我的生活,它們逼迫我尋求自救和反抗之道。”參見顏煉軍:《回首光芒,駐足深淵——嗅嗅身上粘帶的80年代灰燼》,載《揚子江評論》2015年第3期。
⑨70后作家的徐則臣曾有一篇訪談,題目就是《我們對自身的疑慮如此兇猛》,參見《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第6期。
⑩參見70后作家弋舟與70后批評家饒翔的對談《他有那么一個愿望升起,這已經(jīng)顯得彌足珍貴》,載《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7年8月號下半月刊。
(黃玲,江蘇省作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