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們家》的救贖主題

王麗琴

一

顏歌的《我們家》①出版四年后，籠罩著這部長篇的第十一屆華語傳媒大獎的光華早已黯然。與大多數(shù)獲獎作品一樣，《我們家》也進入了媒體和評論喧囂后的休眠期。若非偶然經(jīng)友人推薦，《我們家》理應不會進入我的閱讀視野。但作品里潛藏的渴望救贖的“幽靈”，以致我背離了“輕松”的閱讀預設，嚴肅認真地讀完了全書。

小說圍繞著為薛老太籌辦八十大壽穿插鋪展開段家?guī)状烁髯缘娘L流韻事，剪輯拼貼出平樂鎮(zhèn)近30年的歷史變遷大背景。麻辣鮮香的四川方言搭配瘋病初愈的敘事主人公孩童視角，讓讀者緊繃的情緒得到安撫，加固故事去除了情欲種種附加功能的“輕快”結(jié)果。故事開始于私情，結(jié)束于私情，這種一以貫之的“性”（本文中的“性”皆指“性愛”，下同）出走常態(tài)可謂是故事不斷推衍的萬有引力，不動聲色地隱匿于整個故事里。它游走于平樂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讓“我們家”的男女都陷入“性”出走的常態(tài)且難以擺脫“回家”的魔咒。

“家”作為承載生活的組織，寫“家”其實就是寫生活。②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宗法社會里，“家”這個字所內(nèi)含的向心力和離心力，有著不可估量的神秘性。小說《我們家》中的“家”字，似乎是顏歌特意留給讀者的一處隱喻之門，而開門的鑰匙便是這個“家”字投射在讀者心里的鏡像，這也許是我更愿意跳出小說“輕松”的預設結(jié)果而去探討其“救贖”思考的動因。

“出走”是對“心理高壓”的主動調(diào)解，態(tài)度上大多比較“曖昧”，方式上也更為“溫和”，反抗的力度和效果都不如“背叛”來得激烈和徹底，這就使得“回家”理所當然地成為“出走”者的宿命。既然“回家”是注定的結(jié)局，那么為何仍要“出走”？為何“出走”的方式不是其它，而是“性”？當“性”出走成為常態(tài)，“回家”是否仍有意義？這一系列追問的答案已被分解為碎片，散布于小說里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物身上，只有把這些碎片進行有效重組，才有可能找到打開《我們家》的那扇隱喻之門。

二

“性”的初始功能本是繁衍生殖，但當“性”從傳宗接代的工具使命解鎖后，其作為通向心理慰藉的捷徑價值將不斷被放大。這種捷徑效益在《我們家》這部小說里可謂是恣肆張揚，酣暢淋漓。

小說通過段家和春娟豆瓣廠將平樂鎮(zhèn)上男女老少30來號人串聯(lián)在一起，近一半以上人物以“性”出走的方式出場或退場，主人公薛勝強更是將“性”出走發(fā)揮得不遺余力。除了用葷段子下酒，平樂鎮(zhèn)幺五一條街的“紅幺妹”、土產(chǎn)公司的席紅珍、縣醫(yī)院的護士肖靜姝、白勇軍的老婆鄧娟、二奶鐘馨郁、情人王艷丹及一堆沒有名字的婆娘都是薛勝強睡過的女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睡過的婆娘“太多，太多”，多到他都數(shù)不清。當然，“性”這條捷徑并非薛勝強一類“超哥”、“老板”的專利，省城官家子弟劉瞿康包二奶、大學教授段知明私通人妻周小芹、縣委大院出來的陳安琴和白勇軍婚外情、打工小妹鐘馨郁與司機朱成暗通款曲等等，三教九流都在“性”出走的泥坑里摸爬滾打過。

“性”出走的鬧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揭秘的同時不斷撕開一道又一道“家”里的陳年舊傷。薛老太一手規(guī)劃了三個子女的人生軌跡：薛勝強被迫替大哥段知明背了周小芹懷孕的黑鍋，17歲便進了豆瓣廠跟著陳修良混社會，后又娶了縣委大院的陳安琴；天生大小手的段知明被棒打鴛鴦，最后讀書成才做了大學教授；不顧長女薛莉珊的感受，讓其嫁給“部隊領(lǐng)導的娃娃”劉瞿康。薛老太這種看似理所當然的家長強權(quán)對子女個人意志的過度干預，在三個子女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種子。在長期以來被奉為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家長強權(quán)下，子女對父母的怨懟、子女之間的嫉妒以及因此而衍生的種種誤會便會像鐘乳石一般沉積在人心里，這些未能隨著時間流逝得到療愈的陳年舊傷擱在心里，就成了時不時會復發(fā)的“老毛病”，促使離“家”的氣流不斷增強終至形成離心斥力，一個個地將“病人”從“家”里拋出以尋求療愈。在我們“家”，“舊病復發(fā)”的癥狀多是“性”出走。這里“性”的種種附加功能已被顏歌有意去除了，“性”變成了一件在成年人那里心照不宣的小事。③“性”作為通向心理慰藉的捷徑，其效益得以盡可能放大而副作用則被盡可能縮小，“性”出走成為了讓“家”的面子和“出走”者的虛榮得到雙向成全的最佳方式。于是，薛勝強既在縣委大院出生的陳安琴那里得到了“面子”，又用鐘馨郁等婆娘的“懂事”和“舒服”消解了陳安琴“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直接有效地成全了一個沒有文化的平樂鎮(zhèn)豆瓣廠廠長的虛榮心。無獨有偶，陳安琴有老公薛勝強和情夫白勇軍，周小芹有老公也有舊情人段知明，劉瞿康有老婆段莉珊也有二奶，朱成有老板的二奶鐘馨郁等，這些“出走”者都只不過是做了“性”這件小事兒，既沒破壞“家”的團結(jié)，也不會增加“家”的負擔，彼此都“心照不宣”還“家和萬事興”，這也許便是讓“我們家”眾人青睞“性”出走以求療愈的不二緣由了。

三

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宗法社會里，“家”在社會學意義之外所承載的宗族使命更像是一個強大的向心磁場，讓任何一個身處其中的成員都甘愿做其狂熱的衛(wèi)士?！凹摇睘槠湫l(wèi)士成員提供精神庇護，也是“出走”者的招魂鈴。

小說通過“性”出走這種以捷徑獲得心理療愈的方式本能地指向了“回家”的必然?！靶浴卑l(fā)泄帶來的極致快感，讓“出走”者的心理高壓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地得到降解，達到“出走”療愈的目的。獲得“療愈”后的“出走”者在沒有新的“出走”離心力作用下，“回家”自是天理倫常。與陳安琴結(jié)婚后，薛勝強找了二奶鐘馨郁，并把鐘馨郁安置于薛老太樓上的一處出租屋，一來借看望母親名正言順地為自己打掩護，二來也能多雙眼睛替自己看護老母親。有如此完美的金蟬脫殼之計，薛勝強大可肆無忌憚在外風流，但他只是“辦完事”就“回家”了。即便“他真的打從心里喜歡鐘馨郁這個女子：農(nóng)村里來的，小時候也算吃過苦，待人接物都讓人舒服”，不像縣委大院出來的陳安琴，總有些高高在上的味道，薛勝強也從沒有想過與陳安琴離婚娶鐘馨郁。二奶鐘馨郁之外，薛勝強睡過的無數(shù)“婆娘”，也都是辦完事就“人錢兩清，各回各家”。

如果說有“家” 而出走者的“回家”是對“家”向心磁場作用力的被動臣服，那么無“家”而出走者的“回家”則是對該磁場作用力的主動獻身。小說中，薛勝強的大哥段知明，是個年近40的大齡未婚大學教授。在以“家”為組織細胞的社會機體里，段知明這種單身個體就像流竄的病毒，到哪兒都會被圍追堵截，免不了被“催婚”、“相親”。不論是薛老太催婚，還是薛勝強、鐘師忠安排的相親飯局， 段知明都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為了和周小芹再續(xù)前緣，他“三年過家門而不入”，處心積慮地謀劃鋪路并最終得償所愿，成功促成周小芹離婚后再征得薛老太同意，風光地給自己和周小芹成了個“家”。段知明對“家”的執(zhí)著，自然有對初戀情人周小芹的歉疚和不舍，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和內(nèi)心沉積多年的“不忿”和解，如此往后他才能大大方方地接納并享受“家”的溫情。

一切來勢洶洶的“私情”風波不僅沒有妻離子散，反而步步魔咒般地將眾人推向了皆大歡喜的“回家”結(jié)局。無論在男女私情里鬧得多么人仰馬翻，“我們家”中的各人還是齊心協(xié)力為老母親籌辦八十大壽的一“家”人。也許只有“家”這個磁場才能釋放出如此強大的向心力作用吧。

四

“薛定諤之貓”是量子物理學的重要概念，簡而言之即只有打開盒子的一刻才能知道貓是生是死，否則盒子里的貓將永遠處于生與死的交疊狀態(tài)?！段覀兗摇愤@部小說里的人物所呈現(xiàn)的“出走”與“回家”交疊狀態(tài)就如薛定諤盒子里的貓，在整個故事揭秘之前，無法判定“救贖”之路是“出走”還是“回家”。當然，揭秘之后，這一命題依然處于不完全解鎖狀態(tài)。某種程度而言，《我們家》講了個“救贖”無解的故事。小說里永無休止地徘徊于“出走”和“回家”之間的薛定諤之貓，是一個“看得見摸不著”的存在。

顏歌說她是一個愛跟敘事玩耍的作家，對《我們家》敘事身份的玩耍是她作為小說家“童心未泯”的表達。④敘事者“我”是一個瘋病初愈的孩子，也是“我們家”中的一員，這樣的雙重敘述身份讓故事顯得真實可信的同時也解構(gòu)了這種真實。敘述者“我”所講述的是“我們家”的故事，家里的人物都是以“我”的“爸爸”、“媽媽”、“姑姑”、“大伯”、“奶奶”這樣的稱謂出現(xiàn)，讓故事看起來“真實可靠”。但這個“真實可靠”的敘述者卻是個“瘋病初愈”的孩子，客觀上又構(gòu)成對敘述者身份及其故事“真實性”的質(zhì)疑。這也許是顏歌避免讓內(nèi)心的美好幻想被誤解成“現(xiàn)實”的刻意安排，是她自《良辰》到《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一路走來寫作的自覺和成熟。

顏歌說“比起故事人物的大命運”，她“一直更在乎他們說話動作穿著的方式”⑤，也就難怪《我們家》既沒有跌宕的情節(jié)變化，也無鮮明的人物刻畫，整個故事顯得“小處精明，大處模糊”⑥，不過只是四川話版的“段家一地雞毛”，既沒有表現(xiàn)出選擇的必然性，也未表現(xiàn)出主觀邏輯特點⑦。然而，這些“大歷史”書寫的欠缺并非顏歌的無意疏漏，而是其“睡瞌睡前看一看”創(chuàng)作初衷的必然結(jié)果。《我們家》是顏歌寫小說十多年來唯一一次寫的時候很開心，寫完了也很開心的一部作品⑧。作為一部“很開心”的作品，其書寫的天平自然不會直觀地傾向“大歷史”、“靈魂”這類深邃厚重的主題，而是將之作為遠景隱匿于“輕松”、“幽默”的主畫面背后。

“平樂鎮(zhèn)”匯集了顏歌所愛的事物，是她的理想國、烏托邦，也是她的一個心結(jié)，更是她懷念過去的一種心理治療。⑨《我們家》是即將30歲的顏歌對20歲的顏歌所經(jīng)歷的死亡和傷痛的“救贖”，盡管這種“救贖”在小說里還有些“面目不清”，但相信“有著特別才情”（白燁語）的顏歌，終會在她所構(gòu)建的“平樂鎮(zhèn)”精神王國里給以更清晰的指引。在《我們家》之后，顏歌2015年出版的《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不妨可看作是通向平樂鎮(zhèn)精神王國“救贖”之路的一個“路標”。

注釋：

① 顏歌：《我們家》，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②廖海杰：《川味的輕逸與密集的私情——讀顏歌長篇小說〈我們家〉》，《當代文壇》2016年增刊。

③ 張定浩：《顏歌的秘密》，《上海文化》2016年第1期。

④ 于麗麗：《顏歌：這哈哈一笑就是我的主觀態(tài)度》，《新京報》2013年7月20日。

⑤ 楊道：《80后當紅作家顏歌：秋天來了，開始寫作吧》，《海南日報》2015年9月14日。

⑥《2012年新銳長篇小說七人談》 （周立民發(fā)言），《南方文壇》2013年第2期。

⑦ 崔劍劍：《〈我們家〉：80文學的第四個方向》，《當代文學研究》2014年第3期。

⑧ 陳曉勤：《顏歌：我一直在寫我們鎮(zhèn)上的人和事》，《南方都市報》2013年4月28日。

⑨ 丁楊：《顏歌：寫“平樂鎮(zhèn)”是種心理治療》，《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