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我從伍嘉恩《明式家具經眼錄》中看到過一把黃花梨波浪紋圍子玫瑰椅。這把玫瑰椅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波浪紋式的纖細直欞,裝入椅背框與扶手下的空間,仿佛流水的曲線,讓人看到自然界的無聲運動。中國人把流水造在家具里,那樣不動聲色,又天衣無縫,更重要的是,在當時,它并不是為博物館打造的陳列品,而是作為一件普通家具,被置放在最日常的生活空間里。
幾百年前的一把木椅,讓我們在客廳的穿堂風里,感受到江河流淌、山川悠遠,甚至可以想到大河之洲,我們文明源頭的關關雎鳩。在那把木椅里,在榫卯構件的起承轉合里,一定藏著中國人對宇宙秩序的浪漫構想,然后,用一種最簡單、最自然、最漫不經心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典型的中國式表達。
一件家具,就是一個微縮的宇宙,或者說,是宇宙的模型。坐在一把木椅上,就是坐在這世界的中央,天地與我并立,而萬物與我合一??善奋?、可讀書、可閑聊、可打盹、可做夢、可發(fā)千古之幽思,唯獨不能把世界從自己身上甩掉。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家事國事,風聲雨聲,都在這里,入耳入夢。盡管,那只是一把椅子。
有人會說,明式家具并不實用。家具,首先要考慮為人所用,實用功能永遠放在第一。這固然不錯,但我想說,在古代中國身體從來都是聽命于心的,而生活的品質首先取決于內心的品質。所以,明式家具諸如書案畫案、琴桌酒桌,雖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靈魂的道場——中國人的精神修煉,就在日常生活里進行。它們引導我們的精神向上,而不是讓我們的屁股沉淪向下。風骨傳典,風物流芳,明式家具,就這樣,承載著落實于物質的文化觀念與精神圖騰。
很多年前,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在故宮研究院滿目花開的小院子里,坐在辦公室一把老舊的明式椅上,聽鄭珉中先生不緊不慢地講琴之九德,謂:奇、古、透、靜、潤、圓、清、勻、芳,面目慈祥而陶然。那時,這位故宮古琴專家已年逾九旬,歷經榮辱,人卻變得格外溫暖和透明。將近一個世紀的滄桑風雨,居住在他的心里,通過他的古琴流瀉出來,寵辱不驚。與他面容的蒼老相反,他撥動琴弦的手指,暗含著歲月賦予的靈巧與力道;他內心堅守的品德,亦像一件明式家具,越擦越亮,永不蒙塵。
一件家具、一張好琴,都自有它的品德所在,品德不佳之人,想必是擺弄不了。王世襄先生談明式家具,談到家具有“十六品”,即:簡練、淳樸、厚拙、凝重、雄偉、圓渾、沉穆、裱華、文綺、妍秀、勁挺、柔婉、空靈、玲瓏、典型、清新。人與之相配,才稱得上完美。不配,人就顯得尷尬,反正家具不會尷尬。
(摘自《廣州日報》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