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
我一向覺得,開啟一天的早餐是要隆重些的。一來,“早吃飽,晚吃少”有著科學依據(jù);二來,中午時間匆忙,晚上家人下班的時間經(jīng)常不一樣,倒是早餐,成為可供情感交流的一餐。于是,在北京的家里,早晨我會用吐司機烤面包,平底煎鍋煎培根和雞蛋,還準備新鮮的水果拌酸奶,以及熱騰騰的手沖咖啡。有時候要變換花樣,我也會做個三明治配麥片粥,或者煮餛飩,放紫菜、蝦皮再來點香菜。
武漢的朋友對我說:“我可不希望家里人弄早餐,外面選擇那么多,隨便一買也比家里做的強?。 蔽覍ξ錆h早餐的印象,是熱干面一統(tǒng)天下,當然不能理解。結(jié)果到了武漢的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叫作民生甜食館的地方。這里是武漢總類最全的早餐店,堪稱早餐博物館,可以基本領略武漢所謂“過早”的全貌。經(jīng)理聽說我們是來采訪的,想要幫我們一起把店里的品種擺在一張大圓桌上拍照,不過很快就放不下了。結(jié)果有了糊米酒,就沒有了蛋酒;有了什錦豆腐腦,就沒了甜豆腐腦;放了牛肉面,牛雜粉就得撤掉。如果我是武漢人,我想我會像那些拿著雙層飯盒的阿姨,也來這里把一家的早餐都買好吧!
早餐文化豐富的城市當然不只武漢。我們精選了全國五個城市來考察早餐的盛況。從北到南,它們分別是西安、揚州、武漢、貴陽和廈門。擔心大城市不能完全代表,我們還補充了一個慢節(jié)奏的小地方:貴州的興義。去年在同一時期,我們做過一期《宵夜里的中國》。今年,我們想要看看早餐里的中國是什么景象。
揚州是一座早睡早起的城市。記者薛芃發(fā)現(xiàn),宵夜在揚州還是個新近的現(xiàn)象。晚上9點之后,揚州的大部分街巷就進入了靜謐,仿佛人們要為享用晨間的美味而養(yǎng)精蓄銳。揚州早餐是社交化和一人食的兩派。社交化是在茶社里的筵席。相比廣州早茶用小推車送上點心來選擇的隨意,揚州早茶是工整而華麗:小菜已經(jīng)提前擺好,接著是各色茶點和時令特飲,最后目不暇接的面點則把筵席推向高潮。這樣的陣仗來源于揚州鹽商對吃食的講究,顯示著揚州人的面子和底蘊。不過在今天,這樣的筵席多是待客時的選擇,或者是讓游客體驗揚州文化的一張招牌。揚州早餐的日常更體現(xiàn)在一碗樸素但美味的干拌面或是陽春面里。面的滋味不應該被早茶的光芒所掩蓋。
有的城市早餐在豐富性上占優(yōu)勢,有的則在某種門類的深度上做文章。另外一位記者吳麗瑋在貴陽,寫了每天一種粉、連續(xù)七天不重樣的吃法:牛肉粉、羊肉羊雜粉、老素粉、涼拌紅油米皮、清淡鵝肉粉、辣子雞粉、脆哨粉。看得人眼花繚亂。每種粉在食材來源、澆頭的搭配比例、火候掌握上都不一樣。這樣一種簡單的食材,卻能有如此豐富的演變形式,不能不感嘆貴陽人民的廚藝天賦和草根智慧。
曾經(jīng)看過一篇餐飲行業(yè)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結(jié)論是中國城市在餐飲多樣性上越來越差,“城市的外觀越來越像,就連城市內(nèi)在的文化基因和味道符號也開始趨同”。但是也有例外,就是從小吃當中依然可以看到鮮明的城市特色,撫慰著人們舌尖上的鄉(xiāng)愁。早餐無疑就體現(xiàn)著這樣的特點。
早餐極大地體現(xiàn)了一地的物產(chǎn)。陜西最精彩的是主食。廣袤少雨,蓋了三層被的冬小麥,一冬只長那么悠悠幾寸。關中平原的麥子,孕育的是旱地糧食作物的馨香。于是葛維櫻專門花氣力考察了“饃”這種古老的食物。她看到了傳說中饃的最高標準“鐵圈虎背菊花心”的樣子:淡黃色的花紋中,有一朵細巧的菊花,烘焙產(chǎn)生的麥香撲鼻。將刀“咔嚓”一聲旋入餅中,把現(xiàn)剁的臘汁肉連肥帶瘦地送進餅中,最終一只肉夾膜,是肉與饃的相互成就。如果不是陜西人對饃愛得深沉,羊肉泡中,對掰饃的強調(diào)就不會這樣細致。一位粗壯的關中大漢,用厚實寬大的手掌,也能掰出細巧的饃來。煮一碗泡饃不過幾分鐘的事情,客人要掰則要一小時。饃掰得越好,師傅才能煮得越好,讓比指甲蓋還要小的饃吸收湯汁。
早餐小吃不是大菜,可其中的門道也不少,唯有潛心鉆研才能出好味道。駁靜在廈門采訪,對當?shù)卦绮椭幸坏阑ㄉ鷾∠笊羁?。只是花生和糖在水中的熬制,卻要做到“三燙三縮”,冷熱交替破壞花生的組織結(jié)構(gòu)。這樣才能在花生入口的瞬間酥化成泥。她還寫了廈門人用來早餐下粥的腌蘿卜,味道聞起來像是梅干菜,又像是老蜜餞,讓人對氣味就上癮。這樣不起眼的一碟子腌菜,是要將蘿卜進行兩次暴曬,兩次手工搓鹽,放在壇子里封存數(shù)年,才能得到的。
不是山珍海味,也不走廉價路線。一城一店一人一味,西安的早點與人一樣質(zhì)樸真實
早餐做得出色的都是勤勤懇懇的用心之人。我曾經(jīng)在凌晨2點半去看第二屆熱干面大賽二等獎獲得者李明增撣面。他認為,熱干面的堿面要想爽滑筋道,非要自己來撣不可,也就是自己完成水煮、上油,再晾涼的過程。長期在沸水鍋前勞動,又要一直開著電扇,讓他落下了風濕的毛病。但他依然堅持,現(xiàn)在是他和愛人輪換來做。想到在武漢這樣一個“過早之都”里,每天天還未亮,就有近10萬人早早起床,為近千萬人的早餐辛勤忙碌,不由得非常感動。西安歸來后,同事葛維櫻也告訴我,用現(xiàn)代食品的觀點看西安的早餐,經(jīng)常被那種較勁一樣的老實和簡單擊中。不能搬地址,不能做連鎖,不能做產(chǎn)品。老板們個個身懷絕技,卻又看似不通商業(yè)社會的情理??雌饋矸浅ky以進入,實際上卻蘊含著西安這個地方最本質(zhì)的精氣神兒。
中國有這樣精彩的早餐文化,真的值得好好體驗。臺灣美食作家在《論早餐》的文章中說,如果想到第二天能吃到好的早餐,“心中就綻放著桔梗花”。我想到晨間的美味,也是這種心情。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無論在家中還是在外,好好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