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吉驚魂

張文政 丁雪 何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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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5日早晨，是個看上去很平凡的星期四，中國姑娘林莎正在泰國普吉度假，這天打算出海。

出發(fā)前，天空剛從前一夜的雨中放晴，明晃晃的藍。和她一起的，還有5個同學。從酒店坐車到查龍碼頭，坐上一艘名為“艾莎公主號”的游輪。在普吉，中國游客的這種游覽方式已經(jīng)非常成熟，只要通過中國各種電商網(wǎng)絡平臺報名、付費、定好日期，就會有普吉當?shù)氐能囕v，準時到酒店門口來接，送到碼頭后，直接跟導游上船，中間幾乎不用語言交流，就能一條龍順利完成。

“艾莎公主號”是一艘雙體帆船。林莎出行這天，船上有35名乘客，1名導游和6名船員。“并沒有收到過天氣不好的預警?！?/p>

“艾莎公主號”啟程的同時，上午9點，另一艘載有105人的四層豪華游輪—名為“鳳凰號”，也從查龍碼頭啟程，開往皇帝島。皇帝島是普吉周邊最著名的出海游覽勝地，以白沙灘和清澈的淺藍色海水聞名，也是深潛學習者愿意去的地方。

38歲的周峰，就在“鳳凰號”上。他是浙江海派家具廠的一名員工。借公司組織的旅游，他帶著妻兒一起來度假。當天中午前后，周峰更新了朋友圈——“登島，征服皇帝島”。照片上，他穿著白底印花T恤，11歲的兒子則戴著墨鏡倚靠在欄桿上，黃色的T恤外穿著橙色救生衣，但并未拴系。

上?！缎侣劤繄蟆酚浾吡址f穎，也在普吉海域的“海角七號”上。她帶著一家老小，也參加了從查龍碼頭前往皇帝島、再前往珊瑚島的自由行線路。在她后來的回憶記錄中，“8點半到達碼頭，還有零星細雨，等到9點半左右，泰國導游安排我們上船，大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

風是在臨近傍晚時刮起來的。此前一整個白天，都是艷陽高照。林穎穎一家，“在海島上還租了一個陽傘”。臨出發(fā)前，她還拍了一張小寶拎著同行人釣到的一條小馬哈魚的照片，時間定格在16時27分。但這之后，隨行的翻譯就轉(zhuǎn)達船長的指示，馬上要下大雨，船要立即返航。

此時，結(jié)束了行程的林莎，也正坐在“艾莎公主號”里，在返回普吉島的途中。大約17時左右，她突然發(fā)現(xiàn)，船的搖擺幅度明顯增大、劇烈，四周的海浪正在變高、變猛，像是要把船吞到肚子里。

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景，船上的乘客都很驚恐，場面一度混亂。船員囑咐大家都穿好救生衣，船上的皮筏和泳圈被優(yōu)先分配給老人和孩子。林莎只分到了一件救生衣。她迅速穿好后，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大概所有的船員都忙著控制好游船，并沒有人告訴乘客們該怎樣做。空中烏云如墨，黑壓壓地籠罩著整個海面。

“海角七號”上乘客幸運得多，據(jù)林穎穎的記錄：“海角七號”返航不久，瓢潑大雨便從天而降，重重地打在船頂，并灌進船艙，打在每個人身上。船長下令，把船頂四周的塑料遮擋布放下，用繩索固定在四周。但“狂暴的風也加入進來，卷起幾層樓高的海浪，如成千上萬頭野獸，撲打進船艙，一次又一次地灌進我們的耳朵、嘴巴、眼睛。還想把我們的船撕裂?！?/p>

無論是“艾莎公主號”還是“海角七號”上的乘客，都意識到了形勢的嚴峻。

2

“艾莎公主號”很快就無法抵抗住巨浪，船身進了水，船頭開始上揚。林莎看到，有些膽子大的人，害怕會沉船，慌亂中隨便找了一個漂浮物，就抱著直接跳到海里；老人和孩子比較多，但多數(shù)只能穿著救生衣，抱著船上的一個固定物，不敢動彈；林莎心里很害怕，但又不太敢表露情緒，怕嚇到老人和孩子們，她徑直跑去翹起的船頭，找個東西抱住，不敢再動。

“站在船頭，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有大海，翻涌上來的巨浪打在船頭上。真的很可怕?！彼龑Α恫┛吞煜隆氛f。

站在林莎身邊的，是一個驚慌失措的三口之家、丈夫、妻子和孩子。他們分了游泳圈，但是沒有救生衣。忽然一陣大浪卷過來，這三個人帶著泳圈，一齊跳進大海。巨浪過后，林莎睜眼仔細尋找他們，只看見他們被海浪迅速帶走，離她越來越遠。她有些崩潰，開始大喊他們的名字，但沒有人回應她。

一家名為Love Andaman的普吉船務公司，接到了“艾沙公主號”所在公司的緊急呼救電話：“艾沙公主號”遭遇暴雨雨，即將沉沒，能否幫忙救援。他們報告了船只的出事地點。

Love Andaman公司向《博客天下》解釋，兩家公司本來在業(yè)務上有合作，關(guān)系也十分友好。沉船發(fā)生后，“艾莎公主號”的公司同時向海警和Love Andaman發(fā)出了求救信息。

Love Andaman立刻組建起了一只臨時的救援隊伍，特意選派了接受過心肺復蘇術(shù)（CPR）等急救訓練的船員，準備好繩索、救生衣等救援設(shè)備，選擇了公司技術(shù)最先進、質(zhì)量最優(yōu)的一艘船，立即趕往事故發(fā)生地點?！耙驗樘鞖夂懿?，我們必須派最好的船，才有可能到達那里?！盠ove Andaman在電話中告訴《博客天下》。

這艘最先駛出的救援船，花了大概二三十分鐘，抵達了事故地點，“救援隊伍在風浪巨大的海中艱難航行，太陽正在落山，浪高約有4到6米?！?/p>

林莎感到情況越來越糟，停電了，天色變暗，船進的水越來越多。林莎把最后想說的話寫到了手機里，那是寫給爸媽的，她叮囑他們要照顧好自己。

手機被放到防水袋里，即使沉下去也能被打撈上來，林莎想。她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一起來的五個同學都表現(xiàn)得很堅強，他們手拉著手，相互鼓勵地說：一個都不能落下。

3

Love Andaman的救援隊伍趕到時，“艾莎公主號”幾乎全部沒入海中了，只有船體前部的一小部分，還露在水面上。在距離“艾莎公主號”約15米的地方，救援船只停下了。

此前，趁著浪稍小一點的空隙，“艾莎公主號”船員坐著皮劃艇，已經(jīng)逐一把漂在海上的人們營救到了救生筏上。但是，一方面，海面上還有9名在海浪中掙扎的乘客，另一方面，即將沉沒的船上還有20名乘客。

Love Andaman船員決定先營救落水乘客。9名落水乘客靠著兩個救生圈，緊緊地抱在一起。

暴風雨中的救援，對技術(shù)要求很高，既要小心翼翼地接近，避免船只與遇險人員發(fā)生碰撞，還要隨時根據(jù)風向調(diào)整船只方向，以使落水游客能夠接到繩索；同時，也要保證救援船本身在風流中的平衡；還要格外小心救援船的后部，以避免發(fā)動機的葉片傷害到落水人員和船員。

9名落水乘客逐一被救援上船后，有人說，還有兩個人，被大浪卷走了。“當時時間很緊迫，天色已晚，船已經(jīng)幾乎沉了，所以救援隊伍決定先去幫助20名船上的乘客?！盠ove Andaman公司在郵件中告訴《博客天下》。救援人員帶著救生衣、繩索和救生艇，直接跳進海里，努力接近即將沉沒的“艾莎公主號”。

游到沉船附近，救援船上乘客打出“跳”的手勢。緊緊擠在船頭的乘客們，看到手勢，一個接一個跳入大海，之后被救援人員拖上救生小艇?！爱斁鹊降?1個人時，海警趕到了，我們一起救下了剩余的乘客?！?/p>

此時，“海角七號”繼續(xù)在海面上顛簸。林穎穎記敘道：“開始有些麻木了，當無數(shù)個巨浪打來，沖刷進口鼻眼耳，當船被沖上浪尖又沉入浪底，全船人都只是靜默，也許有人在大喊，但完全聽不見。只有浪，浪，浪的聲音?！?/p>

“鳳凰號”也是同樣的命運。浩浩錄下了兩段船在暴風雨中行駛的視頻：巨浪猛烈地拍打著船長室的玻璃，船身接連不斷地劇烈搖晃，一下?lián)u向左側(cè)，一下?lián)u向右側(cè)，幅度可達45度。浩浩是“鳳凰號”上的潛水教練。18點23分，浩浩將這兩段視頻發(fā)給女友后，沒過太久，一層的船艙玻璃被風浪拍碎，海水灌進了船艙。

“乘客驚慌失措到處躲閃，來回跑動，之后待在船尾，但救生筏在船頭位置?！笔潞?向媒體描述，“緊接著，船體向左側(cè)翻，以先船尾后船頭的方式豎直沉入海中，整個過程約兩分鐘，非常短。”

廣東肇慶男孩林宏政也在“鳳凰號”上。船沉沒的一瞬間，他從船艙一層的廁所破窗逃出，逃生過程中，兩臂被破碎窗子擦出了鮮血。他剛剛參加完高考，是和4位同學一起來泰國做畢業(yè)旅行的。5位同學一起出發(fā)，如今，只剩了4個人。

周峰也沒有了蹤影。他所在的海派家具旅行團37人中，尚有18人失聯(lián)。

林穎穎乘坐的“海角七號”，最后有驚無險地抵達了普吉島。她寫道：“沒有劇情里大難不死的歡呼，不過船上的聲音明顯多了起來，此前不時安慰著大家的導游阿兵，此刻也開始恢復了一點搞怪的本色：我們這個行程，還有一個島，你們要不要去？大家齊聲叫出來：不去了！”

即便劫后逃生，故事并不迷人，心有余悸是很多幸存者共同的心情?！翱吹降亩际鞘w，喝了很多海水，天黑的時候特別害怕，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后來越漂越遠，尸體越來越少，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中間看到有漂浮的背包里有水，就打開喝了一點?！毙〗茉诒痪瘸鰜砗髮γ襟w說。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天。林莎說，直到現(xiàn)在，她整個人都是蒙的。這是她第一次和死亡離得這么近。

4

普吉，是泰國南部的一個省，由普吉島和32座離岸小島組成，綿軟的沙灘和碧藍的海水，對游客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普吉的物價接近清邁的兩倍，芭東海灘的每個區(qū)域都被商販承包出租，依舊游人如織，而在另外一邊的芭提雅中天海灘，躺椅都是免費的，游客也是星星點點。

前往泰國和普吉的旅行者中，相當一部分是中國人。據(jù)統(tǒng)計，2017年赴泰的中國游客超過980萬人次，比前一年增長了近11.97%，貢獻給當?shù)爻^1047億元人民幣的經(jīng)濟收入。2018年，泰國計劃接待超過1000萬中國游客。

“慶幸自己去得早，天氣還好?！?4歲的李煜爔告訴《博客天下》。半個月前，他剛剛通過網(wǎng)購平臺購買了乘“鳳凰號”的登皇帝島項目。他回憶說，“在船艙沒有要求穿救生衣，但剛登船的時間有穿，行駛了一點時間之后再收回去。船上阿財、阿東兩個泰國導游，兩個人管一大船的人，因為就他倆會中文，船上還有一些潛水教練，都是中國人?！?/p>

據(jù)泰國媒體報道，“鳳凰號”的船長在事故發(fā)生后解釋：因為浪打過來，垃圾被卷進“鳳凰號”的排水系統(tǒng)，導致排水系統(tǒng)工作不暢，船體失衡。

除此以外，自由行的成團方式，也成為此次重大災難事故的關(guān)注焦點。一位芭提雅一日游導游在事故救援志愿者群里憤憤不平地說，“很多自由行客戶不聽勸，硬是要上岸才導致這樣的”。

普吉中文導游阿亮也有同樣的質(zhì)疑。他對《博客天下》說：“如果不安全，我們肯定是不讓出去，那自由行就是不管你咯……你在那邊訂了，你來了這邊就是讓你上（船）嘛，如果你不上他要退錢給你，他不可能把款退給你啊……基本上我的客人來了找我的話，我就會告訴他們今天不能去啊?！卑⒘翉娬{(diào)說，“基本上像這兩天，我們團隊有導游的都不出海的?！?/p>

飛豬商家七加旅行的客服告訴記者，“這種突發(fā)事件，我們會在島上停留，不會強行返航?！睂Ψ酵嘎?，普吉島目前在11號之前不允許游船出海，一般不能出海的情況會通知客戶，或全額退款或是建議其更換別的行程。

泰國副總理Prawit Wongsuwan在7月6日接受采訪時公開表示：船長和船主將承擔全部責任，“我問他們?yōu)槭裁矗o視警告）堅持出海，他們說出海時并沒有強風?！彼f，“但是，氣象部門已經(jīng)發(fā)出預警，不要在7月4日至6日間離岸出海，他們沒有聽從。”

5

一位來自中國民間的搜救小組，已開赴普吉，準備協(xié)助搜尋失蹤的游客。此前他一直在協(xié)助救援被困在洞穴中的泰國少年足球隊。

“我從沒想到會為了這樣的事來到普吉島?！币晃痪仍〗M成員告訴《紐約時報》，“洞穴里有好消息，我希望普吉島也傳來好消息。我想盡我所能地幫助泰國人或中國人?！?/p>

7月6日，浙江公羊救援隊的7名隊員也趕赴普吉，其中包括兩名潛水專家、兩名海洋測繪專家以及3名救援專家，“（搜救主要是對）兩條沉船的位置進行確認，沉船是個什么狀況，如何把這個沉船打撈起來，因為沉船里面可能還有遇難者遺體，”隊長徐立軍告訴媒體，“現(xiàn)在最大的困難還是海上的風浪，天氣和風浪是比較大的挑戰(zhàn)?！?/p>

泰國當?shù)氐闹袊俗园l(fā)組織起志愿者隊伍，中餐館老板、私家車主、旅行社導游、留學生、航空公司職員等都在奔忙，善款募集也同時啟動。7月6日晚，多位在普吉當?shù)氐闹袊烁嬖V《博客天下》，已有不少人去了“前線”，一位在旅行社工作、通曉中英泰三語的女生，已被指派到當?shù)匾患裔t(yī)院協(xié)助翻譯。

在曼谷留學的Gam和她的兩名同學則預訂了7月7日晚上從曼谷到普吉的機票，“看到學姐發(fā)朋友圈所以申請一起去的，”Gam告訴《博客天下》，她是第一次當志愿者，“到泰國三年多了，會講泰語，去到那邊可以幫助傷員聯(lián)系家人還有和醫(yī)院和警察溝通，我希望能盡我所能，幫到什么是什么吧?！?/p>

7月6日晚，在由志愿者組成的家屬安撫組微信群，人們相互傳達著注意事項：明天如果是帶遇難者的家屬去驗尸的話，有個心理準備，家屬會哭得暈過去，有的甚至病發(fā)，所以多細心觀察，先問問遇難家屬的身體狀況，有沒什么病……如果遇難者家屬告知有心臟方面疾病的，需提前通知醫(yī)院預備急救……很多人沒有這種經(jīng)歷，避免有的家屬病發(fā)來不及反應。

“泰南董里·?！痹谥驹刚呷嚎吹结t(yī)院張貼的紅字中文引導，提醒：紅字在泰國不是吉祥的顏色，有人提出換掉，他回復對方，“算了，現(xiàn)在都處于慌亂中”。

一些職業(yè)化的技巧也在志愿者群里流傳，包括不能以“別哭了”或者“哭吧”相勸，不要說“你要堅強”以及不要詢問“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但在另一些時候，技巧看起來是徒勞的。7月6日深夜，一個確認朋友一家三口都已遇難的男人在微博上痛苦地回復，“沒有什么（你們）幫得上的了?！?/p>

（應受訪者要求，小杰、林莎、浩浩為化名，王媛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