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有力自摺迭

鄭雪峰

晚清民國時期，多數(shù)畫家仍能不廢舊學，傳統(tǒng)文化功底相對較深，格律詩詞可為代表，“詩書畫印”兼善者不勝枚舉。而當下美術(shù)界專才者多，但博通者少，尤其是近代以來文脈斷絕，千載傳承戛然而止，流風余韻止于書冊之內(nèi)，回望先賢，不禁感嘆。向傳統(tǒng)文化靠攏、重拾文化自信，日漸成為美術(shù)界的指引方向，百年前的繪畫大家傳統(tǒng)詩詞修養(yǎng)之深厚，并與書畫相得益彰，正是我們需要品賞和傳揚的。

煮茗圖 立軸 紙本設(shè)色 26×118cm

作為一代藝術(shù)大師，吳昌碩的才能是多方面的，詩書畫印每一種都是其藝術(shù)門類里的高峰。詩在現(xiàn)今屬于式微的藝術(shù)，已不大有人重視，然詩書畫自古難以分離。在吳昌碩的藝術(shù)成就中，詩是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其藝術(shù)成就、藝術(shù)品質(zhì)的基礎(chǔ)與精神之所在。沈寐叟稱其“書畫奇氣發(fā)于詩，篆刻樸古自金文，其結(jié)構(gòu)之華離杳渺，抑未嘗無資于詩者也”。

吳昌碩曾自言“三十學詩，五十學畫”。他先后問學于施浴升、俞曲園與楊峴，并與楊峴20年詩文商量，往還不輟。39歲與虞山沈汝瑾過從甚密，“倚樹聯(lián)吟句共參”。66歲識諸貞壯，酬唱往來，為晚年交誼最篤者。楊、沈、諸都是近代著名詩人，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詩壇點將錄》將他們分別點為地英星、地丑星和地闔星。此三人皆與先生交情極篤，往來皆在幾十年之久，彼此之間酬贈極多，互刊詩集，或作傳記，頗為融洽。其他交游如譚獻、鄭叔問、朱彊邨等，也都是詩詞名家。在先生的全部交往中，這些純粹的詩人、詞人占了大部分，且據(jù)其孫吳長鄴言，“詩手稿存于浙江博物館者即有2000余首”。五卷本《缶廬集》乃刪汰《缶廬詩》11卷、《別存》一卷（題畫詩）增益新作而成。近代詩壇著名詩人陳三立在《讀吳昌碩老人缶廬詩題句》詩中寫道：“未墜廣陵散，孤追正始音。名為三絕掩，老有一燈深?！迸颂靿邸稇泤求緩]先生》亦有“文章有力自摺迭”句。他們都十分推崇吳先生的詩作。沈寐叟序《缶廬詩》云：“翁顧自喜于詩?！眳窍壬救艘苍谝皇住顿泝?nèi)》詩中頓為自豪地稱：“平居數(shù)長物，夫婿是詩人?！眳情L鄴在《我的祖父吳昌碩》中寫道：“他從20余歲開始學詩，到84歲去世前，60年中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從事吟哦推敲?！毕壬褜懺娮鳛樯畹闹匾糠?，過著讀書、作畫、刻印這樣詩意的生活。王湘綺弟子費行簡《現(xiàn)代名人小傳》亦把先生置于文人行列?？梢哉f吳昌碩先生首先是一個詩人，而后才是書法家、畫家、篆刻家。

篆書小戎詩（局部）

吳昌碩書法

缶廬詩面目獨具，個人風格十分突出。陳衍在《近代詩鈔》中論日：

造句力求奇崛，如其書畫篆刻，實如其人，如其貌，殆欲語羞雷同，學其鄉(xiāng)冬心、籜石兩先生而益以槎枒者，統(tǒng)觀全詩，生而不鉤棘，古而不灰土，奇而不怪魅，苦而不寒乞，直欲舉東洲、巢經(jīng)、伏敵而各得其所長。異哉！書畫家詩向少深造者，缶廬出，前無古人矣。

可謂推崇備至。當時詩壇，百派紛爭，頗多以淵源有自而相尚者，如王湘綺、鄧輔綸提倡漢魏六朝的湖湘派，陳三立、沈曾植提倡宋詩的同光體派，李希圣、曾廣鈞提倡李商隱的西昆派，等等。而吳昌碩在藝術(shù)上卻有其獨到的思想，即盡早脫卻前人窠臼，最大限度追求真我表現(xiàn)，追求自家風格，“詩文書畫有真意，貴能深造求其通”。

他的書法雖臨石鼓文且終身不輟，但他寫的石鼓文只是在元氣渾灝這一精神上與原碑相契合，字形上已大有變化，且元氣渾灝是他所有藝術(shù)的共同點，與其說得益于石鼓文的陶>臺，不如說是他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氣質(zhì)與石鼓文適相契合，或者說他是以自家法寫石鼓文，而非僅模仿。他在49歲時所作《石交錄》中說：“余年來頓學畫，率意為之，自適其趣，人或謂之青藤或白陽，余都不自知?！彼谠娭袕娬{(diào)：“畫當出己意，模仿墮塵垢。即使能似之，已落他人后?！痹谒拈L詩《刻印》中說“贗古之病不可藥”，并說“不知何者為正變，自我作古空群雄”。在詩上也是如此，不強調(diào)學某似某，而是自出心源，見我精神，元氣所至，任筆發(fā)揮。沈汝瑾謂“畫意詩情脫臼科”，費行簡謂“所為詩自在流出，而音節(jié)振拔”，沈瘦東謂“缶廬（詩）如溪女浣紗，亂頭粗服”，都是此意。

故此筆者認為，吳昌碩的詩在藝術(shù)風格上大體可以“氣充勢盛、奇崛雄放、質(zhì)古樸厚”12個字來概括。

苦鐵畫氣不畫形

韓愈《答李翊書》曰：“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彼^氣勢，實際上就是氣盛即人的內(nèi)在精神在藝術(shù)作品上的表現(xiàn)，向來藝術(shù)大家的作品無不具此特征，杜詩韓文顏字皆為人所樂道。吳昌碩養(yǎng)氣功深，甚至從容貌上便讓人覺得他通體是一團元氣。他所謂“苦鐵畫氣不畫形”，是重氣之自道。氣盛則勢成，先生之畫每作長款，從天而下，如飛流直瀉，勢不可遏，而使丹青處，不過下邊一小部分，是為增其勢。其書真氣內(nèi)充，雄渾深健，堂堂正正，儼然大國之師。其印“跌宕分篆理，獨得雄直氣”（沈曾植《吳昌碩缶廬印譜題詞》），詩亦如之。

缶廬詩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為七古，蒼茫渾灝，郁勃而放曠，氣大勢雄?！犊逃　吩娭校缶淞宅?，如“少年學劍未嘗試，輒假寸鐵驅(qū)蛟龍”，“不知何者為正變，自我作古空群雄”，“信刀所至意無必，恢恢游刃殊從容”，“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誰所宗”，議論極高，句法亦健，三平尾古調(diào)的運用及押東字韻，更使聲音加寬加厚，雄而能沉。氣充勢盛，在不經(jīng)意地用字中也得到了自然體現(xiàn)，如“潑墨一斗噴煙霞”（《為香禪畫梅》）、“對此一尺飄饞涎”（《大鶴指畫寒山子索題》）、“我欲磨刀踏天上”（《題八石齋》），“噴”、“飄”、“踏”本非奇字，然非養(yǎng)氣浩然者不敢用，亦不能用。

劉熙載謂韓愈詩有拔天倚地之意，先生七古亦有此妙，如《古梅》詩云：

花開富貴圖 立軸 紙本設(shè)色 66×160cm

老梅夭矯化作龍，怪石槎枒鞭斷松。青藤老人畫不出，破筆留我開鴻蒙。老鶴一聲醒僵臥，追躡不及逋仙蹤。拼取墨汁盡一斗，興發(fā)勝飲真珠紅。濡毫作石石點首，倚石寫花花翻空。山妻在旁忽贊嘆，墨氣脫手椎碑同。蝌蚪老苔隸枝干，能識者誰斯與邕。不然誰肯收拾去，寓廬逼仄懸無從。香溫茶熟坐自賞，心神默與造化通。霜風搴帷月弄曉，生氣拂拂平林東。

吳昌碩自稱此畫“老缶畫梅十年無此得意之筆”，此詩“長歌激越，庭樹棲鴉皆驚起”，詩畫合璧，“安得浮大白，與素心人共賞之”。先生揮灑淋漓，擊節(jié)自賞之狀可以想見。

山騎虎豹海掣鯨

潘天壽《憶吳缶廬先生》詩云：“即今人物紛眼底，獨往之往誰與俱。”奇崛即是獨往的一個重要構(gòu)成部分，這在吳昌碩七古詩中體現(xiàn)得當然更充分。這一特征可從兩個方面來體會：一是立意，二是句式。立意迥不猶人，想出天外，開鴻蒙，遣雷電，韓愈最擅長此法，先生亦是?！犊逃　贰吧焦氰忛_混沌竅，有如雷斧揮豐隆”，《瘦羊贈汪郋亭侍郎鳴鑾手拓石鼓精本》“嫌我刻印奇未能，持贈一助吳剛斧”，《石舫詩》“石不能言且酬酢，石氣撲人難束縛”，《觀清湘白陽畫》“有如山騎虎豹海掣鯨，鶴背青虛吹玉笙。聾我雙耳且以雙目聽”，皆由郁勃充盛之氣生成奇崛雄放之句，“聾我雙耳且以雙目聽”尤為奇崛。和韓愈不同的是，吳昌碩奇崛中濟以樸厚，故而無生怪之病，此即石遺所謂“生而不鉤棘，奇而不怪魅”。以畫擬之，則其奇崛處如點筆，樸厚處如染筆，點染結(jié)合，恰到好處。

松柏圖 紙本設(shè)色

在句式上，吳昌碩力求變化，追求音節(jié)的跌宕振拔，頓愛運用三一三、三四或一二一三句式（傳統(tǒng)七言句式基本上是四三或二二三），應(yīng)該說杜甫是始祖，韓愈繼承，黃庭堅光大了這種變化的句式，而先生尤喜用之。在充沛酣暢的氣勢中摻入此種句式，如書法中的澀筆，痛快中見沉著，在聲音上使全詩如龍蛇夭矯，跌宕生姿。先生的長篇七古中此種句式最多，七律中亦時時運用，如“補卅六株爭槎枒”“香雪海聽香禪夸”（《為香禪畫梅》），“小朝廷在狂釃酒，大劈斧如真畫山”（《題諸貞壯詩》），“能識者誰斯與邕”（《古梅》），“喜不梳頭得秦篆”（《菊》），“白荷花開解禪意”“兩無補齋是生意”（《為諾上人畫荷賦長句》），“石東西漢金先秦”（《風露香榭為胡匊鄰》）等，立意也好，句式也罷，都是和先生用心苦吟分不開的。諸宗元在《哀缶翁四十韻》中回憶道：“詩成如寫字，琢句彌生新，或許我點竄，或許我涂抹，瀕病付一編，猶強我加墨?！睆膮遣T的執(zhí)著上看，也應(yīng)該說先生首先是詩人，然后才是書畫家、篆刻家。

芙蕖圖立軸 紙本設(shè)色 163.4×47.5cm

天竹水仙圖 立軸 紙本設(shè)色 51.8×104.5cm

沖和之氣第一流

如果說奇崛雄放更多得益于浩然之氣，質(zhì)古樸厚則更多受益于沖和之氣。二者在吳昌碩詩中相輔相成。先生詩奇崛雄放中帶有質(zhì)古樸厚，質(zhì)古樸厚中亦含奇崛雄放。前者在七古中體現(xiàn)得最充分，后者在五古中表現(xiàn)得最明顯。前者近韓七古，后者近杜五古。在五古方面近杜，也許是受沈汝瑾影響最深，沈自言“學詩寢饋于杜者三十年”。錢仲聯(lián)先生稱“虞山近百年詩人沈汝瑾當為第一流”，詩風“清真樸老”，是清代吳嘉紀、鄭燮的嗣響。而譚獻稱吳昌碩詩亦謂“有傅青主、吳野人之風”。吳與沈交情極深，且最佩服沈，詩風亦近似之。故吳題畫詩頗有沈代筆者。吳昌碩在《讀沈石友詩稿偶書》中即提及“我畫涂抹詩，荒傖多君求”。先生五言古詩最見本色的多是長篇。五古短篇多是早期學王維那種雅潔風格的，如“危亭勢揖人，頑石默不語。風吹梅樹花，著衣幻作雨。池上鶴梳翎，寒煙白縷縷”，其中又有峻削之意。

五古篇則樸厚質(zhì)古，代表作如《饑看天圖》自題：

造物本愛我，墮地為丈夫。昂昂七尺軀，炯炯雙青噓。胡為二十載，日被饑來驅(qū)。頻歲涉江海，面目風塵枯。深抱固窮節(jié)，豁達忘嗟吁。生計仗筆硯，久久貧向隅。典裘風雪候，割愛時賣書。賣書猶賣田，殘闕皆膏腴。我母咬菜根，弄孫堂上娛。我妻炊庚廖，甕中無斗糈。故人非絕交，到門不降輿。見笑道旁誰，屠販鬑鬑須。閉門自斟酌，天地本蓬廬。日月照我顏，云霧牽我裾。信天鳥知命，人豈鳥不如。看天且聽命，愿天鑒我愚。海內(nèi)谷不熟，誰繪流民圖。天心如見憐，雨粟三輔區(qū)。賤子饑亦得，負手游唐虞。

胸次寬闊，有“安得廣廈”之意，而不言“吾死亦足”，益見樸厚真切。語言雖有糅合借用古語處，卻一如自肺腑中汩汩流出，無一絲險僻尖新之弊，所謂大樸不雕而神完氣足者。若謂七古堂堂正正，五古則樸樸實實，二者合一，即為一真缶廬。吳昌碩詩之可見真我，由此可見一斑。

歷來畫家多能詩，如倪瓚、惲南田、鄭燮、金農(nóng)，但多工于絕句，題畫詩絕句尤多。而吳昌碩諸體兼擅，尤以古體見長、見特色。一般來說，古體詩容量大、變化多，和絕句相比，如大幅巨制之與扇面冊頁，分量自有輕重之別。李杜若只有“朝辭白帝”“兩個黃鸝”而無長篇則不足為李杜。因此，筆者論吳昌碩詩著重于七古而略于近體，而“老缶詩筆健舉，題畫之作尤工”（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故論其詩又著重題畫及有關(guān)書法篆刻而略于其他。缶廬詩淵淵大家，詹詹小言何足以贊之？

吳昌碩書法 選自《中國法書選吳昌碩集》二玄社

吳昌碩書法 選自《中國法書選吳昌碩集》二玄社

秾灼灼云錦鮮 立軸 紙本設(shè)色 93×4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