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春曉圖 南宋 趙伯駒
1236年,南宋趙升《朝野類要》“院體”條不稱畫院而改稱“畫家十三科”:
唐以來翰林院諸色皆有,后遂效之,即學官樣之謂也。如京師有書藝局、醫(yī)官局、天文局、御書院之類是也。即今畫家稱十三科……如德壽宮置省智堂,故有李從訓之徒。
所謂十三科不是機構,而是依照畫師擅長的不同題材,析分為“佛菩薩像、玉帝君王道相、金剛神鬼羅漢圣僧、風云龍虎、宿世人物、全境山水、花竹翎毛、野騾走獸、人間動物、界畫樓臺、一切傍生、耕種機織、雕青嵌綠”等13種畫科。取消機構,分解為科別的還有“散樂十三部”和“御醫(yī)十三科”。
太常寺為太醫(yī)局的上級機構,知翰林醫(yī)官局罷廢后,選試御醫(yī)的職事從中析出,轉而委托其余機構掌行。1167年,御醫(yī)諸科(即御醫(yī)十三科)之所以散出,是由于醫(yī)官局此時遭到罷廢。唯有失去局、院等實體機構后,原機構下掛的專業(yè)技術才會取代機構名稱,以分散的御醫(yī)十三科代替翰林醫(yī)官局?!傲T局而存御醫(yī)諸科”“不置局而存留醫(yī)學科”等語,折射了趙升不稱畫院而改稱“畫家十三科”,是因為畫院入南宋已解散消失,由畫家十三科替代了該機構。
北宋畫院的集體時代風格總稱為院體風格,既然畫家十三科南渡后替代了畫院,而十三科據(jù)《朝野類要》“院體”條稱“即學官樣之謂也”,可見各教科競相仿效南宋皇家欣賞的風格,即官樣風格,或稱南渡后的院體風格。
南宋“畫家十三科”“御醫(yī)十三科”“散樂十三部”究竟為何分13類,如今無法詳細察知,但南宋以前,術科專業(yè)分類為13科尚未形成規(guī)則。例如,1059年《圣朝名畫評》繪畫分6門題材,1060年北宋太醫(yī)局僅分9科,1104年至1110年徽宗朝的畫學分“佛道、人物、山川、鳥獸、竹花、屋木”等6項教科,1120年《宣和畫譜》載御府藏畫分10門題材。似乎在南宋以前,繪畫教學、收藏尚未慣性地分為13類項。
俟南宋取消機構,解體成“畫家十三科”“御醫(yī)十三科”“散樂十三部”之后,流傳至元、明,無論宮廷內外、機構有無,常襲用南宋十三科的分類模式。元刊本《事林廣記》“畫分教科”載錄不同名目的13種畫科,元代裱畫業(yè)有“裱褙十三科”,元代醫(yī)術有“醫(yī)十三科”,明代醫(yī)術有“醫(yī)術十三科”。南宋以后,各機構析分為13科,似乎已成為分類慣性。
由畫家十三科、御醫(yī)十三科、散樂十三部的名目觀察,十三科即為十三項術科專業(yè)。
北宋滅亡后,翰林畫院如何承續(xù)一直是極為艱巨的難題。彭慧萍著《虛擬的殿堂》,以獨到的見解,剖析原本掌管宮廷畫家的內侍省、翰林院等內廷機構以及畫院職事,在南宋如何由新一代組織所取代。作者筆觸還關注到南宋宮廷和民間畫師的升遷管道與藝術教育。
南宋御醫(yī)十三科為大方脈、風科、針科、瘡腤科、折傷科、眼科、產科等,每一科為一種醫(yī)術;散樂十三部為篳篥科、大鼓部、琵琶色、箏色、舞旋色、雜劇色等,每一科為一種演樂項目。御醫(yī)十三科、散樂十三部的十三種部門區(qū)劃得宜,分科系統(tǒng)、條理而科學。相形之下,畫家十三科的題材劃分牽強,如“人間動物科”的名稱鄙俚、民俗化,“一切傍生科”的名目冷僻、費解,“風云龍虎科”“耕種織機科”僅限于單純兩事,至于“佛菩薩像”“玉帝君王道相”“金剛神鬼羅漢圣僧”三科的劃分則界線模糊。
畫家十三科的分科散漫而牽強,相較于雅訓有法的御醫(yī)十三科、散樂十三部不甚自然,且具有更多約定俗成性。其中一項可能的解釋是,南宋醫(yī)官局、教坊部機構曾經復置,由機構統(tǒng)一調節(jié),即便稍后因罷撤機構而罷局存科,但系統(tǒng)化、邏輯化的專業(yè)分工仍然保留。例如,南宋、元、明的醫(yī)十三科名目基本類似,未經重大的調整變更,明代“醫(yī)術十三科”與南宋的雷同,即為醫(yī)十三科于南宋整合后,各科分工已趨理想化的最佳明證。
北宋沒有畫家十三科,南宋新興的畫家十三科發(fā)軔于民間,各畫科于民間醞釀成形,相約成習而浸假名目,之所以硬分為十三科,或許是套用當時流行的“御醫(yī)十三科”“散樂十三部”等分類模式。而由于缺乏官方機構的統(tǒng)一操控,輒耳諦聽的民間稱謂,難免因時因地遞變,例如宋末元初陳元靚輯纂的民間百科全書《事林廣記》“畫分教科”條,雖亦開列十三項畫科,但各科名目已有異動:
畫分教科:風、云、水、石、水墨、林巒、掃梅、擎竹、界畫、人物、花果、鱗毛、草蟲。
《事林廣記》成書于宋季1266年前后,入元后屢遭元代書賈增補刪削。今傳年代最早者均系元刊本,元刊時新增了至元、至順年間時事,致使“畫分教科”條究竟為陳元靚原撰,抑或元人增補已無從判別,無法細究“畫分教科”的十三科名目究竟為宋末舊稱還是元代新樣。然《事林廣記》為一部市井生活的民間類書,其基層性、民間性、普及性毋庸置疑,該坊刻俗書所言的十三科名目,起碼坐實了三點推論:其一,畫家十三科不是不可擅越的固定名目,綱目名稱隨俗鼎新;第二,畫家十三科具教學性質,故歸列為“畫分教科”條;其三,畫家十三科不是機構,不是禁錮于象牙塔內的宮廷教科,而是摻帶民間性、自發(fā)性的繪畫教科。
散隸于京師的畫家十三科是否有十三處專業(yè)根據(jù)地?是否有十三處賴以學習的教室、宿舍、固定工作室或畫室?盡管無文獻進一步說明,但南渡后三省六部、官署衙曹多半外遷至皇城宮外。
不僅臺閣、府學、寺監(jiān)、三衙均在禁中皇城外,工藝匠作諸司局院亦多不在禁中。因此,非御前畫師之供職地點多半在宮墻之外。
除去當朝帝后、太上帝后外,御前畫師應奉的對象有時亦不居住在宮內。頻繁宣喚宮廷畫師的太上帝后,例如遜位后的宋高宗、高宗吳后、寧宗楊后、理宗謝后住家散置京城各地。
雖然沒有南宋宮廷畫師的生活起居、上下班日志,或業(yè)余記錄,但同樣取消機構、以術科代替機構的,還有摻含宮廷御用性質的御醫(yī)十三科,及傾向民間性的散樂十三部。
南宋沒有無償征調者,無論臨時短工、季節(jié)性雇工還是長期雇傭,只要雇傭必付酬勞。畫師臨時受雇于人,替出資者作畫稱為“傭畫(comme rcialpainter)”,紹興年間的民間傭畫翟興祖、乾道年間江夏傭畫黃十八均受雇于民間拿錢作偽畫。
松溪觀鹿圖 南宋 馬遠
民間藝匠受朝廷雇傭亦收酬勞,受雇模式有“和雇”“差雇(朝廷強制性征調,給付工匠較少薪資,如木工)”兩種類型。和雇系朝廷出資,經官府、民匠雙方自愿,簽訂契約,受雇的民匠多經篩選,具“可責辦精致制造”的專門技藝。為了招徠高手匠人,制造宮廷御用物,專業(yè)性、技術性越強的官辦作坊,越常出資和雇民匠。例如南宋軍器局、官窯時常雇傭民間高手,依朝廷“給降樣制”之圖稿樣式制造。
“和雇制”系依時置估,對物給價,視市場機構自發(fā)調節(jié),雇值則根據(jù)技藝高低、熟練程度、作品質量等指針衡量。和雇的酬金優(yōu)于差雇,甚至“支給錢反勝于民間雇請工錢,而工役之輩,則歡樂而往”,比民間雇主更能招誘匠作高手。
而在南宋,臨安平康巷陌里,民間有團、行、市、作等會社組織,都城市肆店鋪林立,臨街軒社多對外營業(yè),有官府回買之市肆“團行”,有依技術分科之各種“社火”(民間社團,類似專業(yè)行會),亦有業(yè)者獨自開店。而“都民驕惰,凡買賣之物,多于作坊行販已成之物”。行市中有紙扇行,民間畫師趙彥“居臨安…開市鋪,畫扇得名”,開設店鋪畫扇子販賣。民間畫師李東“理宗朝時,常于御街鬻所畫,多畫《田村樂》《嘗醋圖》之類”,除去向民間販賣《田村樂》《嘗醋圖》等村野題材畫外,有時其畫也受理宗收藏。南宋人稱當朝君王為官家,君王常至御街走動,向民間購買畫扇。這種親民性、商業(yè)性的舉動,可以想見南宋宮廷、民間的頻繁互動。
臨安官府、民間亦頻繁合作。受朝廷差雇的民間工匠稱為“作分”,有“碾玉作、鉆卷作、篦刀作、腰帶作、金銀打鈒作、裹貼作、鋪翠作、裱褙作、裝鑾作、油作、木作、磚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裁縫作、修香澆燭作、打紙作、冥器等作分”。這些“作分”于坊肆間營業(yè)謀生,凡“作有作頭,行有行老”,有行老、牙人中介聯(lián)系,依匠籍制度向雇主推薦。1275年的史料,告訴我們民間“行老”如何替宮廷顧覓人力:
凡顧倩人力及干當人,(下囊括多種宮廷服務職官)如……府第宅舍內諸司都知、太尉直殿御藥、御帶、內侍監(jiān)廳分……更有六房院府判提點、五院房承直太尉、諸內司殿管判司幕士,俱各有行老引領。
所謂內諸司都知、太尉直殿御藥、御帶、內侍均在宮內當差,可見行老中介的工作職場包括民間業(yè)主、臨安官府、皇城宮廷。例如1侶6年明堂大禮,朝廷由民間征集6889位服役人員中,即雇覓“裝掛匠二人、諸作工匠十五人”入宮承應。同樣,1235年、1275年的南宋史籍,亦記錄下臨安府“四司六局”的“帳設司”采購書畫成品,或雇覓民匠替朝廷作畫??睍秹袅轰洝贰八乃玖盅鐣儋U”條:
凡官府春宴……差拔四司六局人員督責,各有所掌,無致茍簡?;蚋邶S舍,亦于官司差借執(zhí)役,如……陳設書畫、器皿盤合動事之類,則顧喚局分人員,俱可完備,凡事毋茍。
可見朝廷遇事向臨安府派差,臨安府排辦部門(如四司六局)再發(fā)包給民間行老尋覓人力,各項業(yè)務各有行老引領,雇請“祗應慣熟,便省賓主一半力”的良工藝匠入宮祗應。周密所言“小經紀:班朝錄、供朝報、選官圖、諸色科名”,與南宋筆記小說所載“京都有四百四十行……履歷班朝……筆硯匣……寫文字、紙畫兒”,指出班朝錄、供朝報等“班朝名冊”亦為民間經紀人的經營項目。
雪江賣魚圖 南宋 李東
此類和雇入宮的民間班底最值得注意,因為這樣的制度使南宋宮廷與民間配合更緊密,相較于北宋更增加彈性,一旦宮廷畫師不敷使用,可借和雇制臨時雇來民間新血,執(zhí)行契約式、一次性的任務。例如,1257年理宗建造芙蓉閣,需要畫師繪飾殿壁,即臨時測試,選用合格的民匠以承包工程,繪事完畢,遣散民間。
在北宋,翰林圖畫院人數(shù)系正規(guī)編制。圖畫院之外,其余外部機構、諸處造作若遇需要,遣使臣調赴畫院院人,“抽差待詔、學生等五、七人至十人以上”提供繪畫服務。院人有時被外借過久,引發(fā)畫院“暫留動經歲月,未遣歸院(畫院),深慮有誤諸處造作及御前生活”之憂慮。若不易由畫院內調支畫師,輒“另下三司抽差畫行百姓,同共畫造了當”,臨時向民間和雇畫行百姓,集體造畫。
南宋取消實體省舍,畫師調支逆向施行,更多畫師征調自民間,和雇制度轉為常態(tài)。理宗“皇甫冉七言絕句”詩題之李東《雪山蕭寺圖》團扇(波士頓美術館藏),證明帝王有時向民間畫師李東買畫。而同樣簽署“李東”款的大阪市立美術館藏《雪景圖團扇》、北京故宮藏《雪江賣魚圖》,亦以封凍雪景與空靈的遠山,展現(xiàn)褪盡煙火的宮廷品位。
“和雇制”使我們真正看清,現(xiàn)實功利的南宋朝廷讓優(yōu)秀或有用的畫師替帝王或官府衙曹辦事,即便該畫手系臨時簽約,或短期和雇自民間。而朝廷提高了和雇制酬金,或論件計酬,或使受雇的民間稱旨授官,以避免讓平庸、無能、低效率的畫手坐領干薪。
“和雇制”是暗中聯(lián)系宮廷、民間的潛在力量,使畫家十三科中的宮廷畫師、民間畫師無論上、下班均能攜手搭班組配,使南宋宮廷、民間相較于北宋有更多聯(lián)系。這道聯(lián)系肇端于南宋宮廷節(jié)省開銷,不設置單一的畫院省舍,不編制繪畫課程讓宮廷畫師住宿學習。于是一群群流派林立、組織分散、族群多元化的專業(yè)小團體,在南宋民間逐漸醞釀成形。
(本文摘自《虛擬的殿堂:南宋畫院之省舍職制與后世想象》[美]彭慧萍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