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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說文本對“社會邊緣人物”的描寫和記錄,不僅大大擴增了作品的社會文化含量,也是其作為通俗敘事文學之文體特征及文體優(yōu)勢的重要體現(xiàn);古代小說對“文學邊緣人物”的藝術處理,豐富了小說家在結構設計、形象塑造等領域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經(jīng)驗;而“社會邊緣人物”“文學邊緣人物”自身以及彼此之間的動態(tài)變化,又為我們展現(xiàn)了古代小說史演進的若干軌跡。
書童形象主要存在于小說戲劇里,尤其是傳統(tǒng)的有關才子佳人的小說戲劇中。書童往往是才子(公子)的傭人,讀書時陪伴學案,硯墨添香;趕考時擔書背囊,千里關山;戀愛時青鳥殷勤,鴻雁傳書;偷情時蜂媒蝶使,推波助瀾。書童“因身處社會底層,其政治及文化地位均較為低下,遂致經(jīng)史失載,詩文無詠,多賴小說而存活于歷史舞臺,小說文本因此具有重要的史料文獻價值”。在有書童的小說中,《金瓶梅》是其翹楚。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云:“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將此“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套用在《金瓶梅》中書童人物塑造上亦未嘗不可。
有關《金瓶梅》中書童形象,寧宗一、付善眀合著的《〈金瓶梅〉百問》一書“從書童身上我們能看出哪些問題”中已作分析,由于體例關系,只作了簡單的分析,留下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小說第三十四回中,西門慶因為行賄蔡太師,蔡太師安他做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李瓶兒又為之生下官哥,西門慶生子加官。李知縣約會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貼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名喚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裰,涼鞋凈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貼回復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換了名字,叫做書童兒”。為了討好西門慶,李知縣既送“羊酒賀禮”,又把小張松送給西門慶。禮物照單全收,西門慶一看小張松滿心歡喜,隨即笑納。書童出場正是西門大官人最熱之時,也是李瓶兒最得寵愛之際。到了第六十四回為李瓶兒大辦喪事忙亂時,書童與玉蕭偷情,不巧被潘金蓮發(fā)現(xiàn),書童離場——逃之夭夭。書童熱時來,冷時去,與李瓶兒相始終。
西門慶,號四泉,諧音“四全”——酒色財氣四全。其中最甚者乃好色,既好女色,又喜南風。在其妻妾中李瓶兒最為得寵,他寵愛李瓶兒主要理由如次:一是李瓶兒嫁來時帶來巨額資產(chǎn),此乃西門慶的一個生財之道。二是李瓶兒皮膚白,西門慶喜歡皮膚白的女人。三是李瓶兒給西門慶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四是李瓶兒性格溫柔和順,且有憨厚呆萌之感。五是李瓶兒和西門慶一樣好酒。
西門慶身邊女人太多,他想換換口味,喜歡男寵是其癖好。西門慶身邊男寵有書童、王經(jīng)——其姘婦王六兒之弟,以及疑是男寵者春鴻。其中最為喜歡的,使用時間較長的就是書童。西門慶喜歡書童原因在于:一是書童乃“縣中門子出身”,見多識廣,深通人情世故,善于見風使舵,容易贏得主子歡心,“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述及門子極易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賈雨村身邊的門子,曹雪芹對那個門子的描寫是否受此影響亦未可知。二是書童有色相,“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三是書童愛打扮,衣著講究,“穿著青綃直裰,涼鞋凈襪”,形象好,走得出去。四是識字會寫,這對于不識字,卻又需要文字應酬的西門慶來說,小張松的到來確如雪中送炭。五是善于歌唱南曲。這一才藝正是西門慶自身所好,也是其公關所需。小張松可謂門童、書童、孌童、歌童集于一身,有如此多的優(yōu)點,西門慶歡喜得了不得,“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靴新帽,不叫他跟馬,叫他專管書房,收禮貼,拿花園門鑰匙”。即刻委以重任,沒有試用期。盲動中意味著寵愛,也潛伏著危機。把書童打扮得煥然一新,光彩照人,這是寵嬖本身,也是寵嬖結果。不讓其跟馬是一種重用,跟馬的是小馬仔角色,跑腿干粗活的。讓他專管書房,那是比較清雅的工作,沒一定文化干不了,也不能讓他干。這是西門慶做官后應酬多而新增的一個崗位,主要負責收帖子、書信往來、來客接待以及參與一些公關活動。這個職位必須安排一個相貌好、有文化、頭腦靈活、善于應酬之人,此時非書童莫屬。
西門慶“特聘”書童是有其考慮的,重視“人才”的背后是一張暴發(fā)戶的嘴臉,透出其私心——安排在身邊,便于“干那不急的事”。這也意味著李知縣會來事,一箭上躲。為什么李知縣會把小張松送給西門慶?試想如果李知縣特別喜歡小張松,便舍不得送人。如果自己喜歡,卻能忍痛割愛,這說明李知縣另有企圖。如果沒有多大的企圖,卻又覺得小張松好,那么除了知道西門慶“好這一口”外,恐怕其中還有其他緣故。就如同《紅樓夢》中賈雨村的門子一樣,“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fā)了他才罷”。也許小張松知道了他本不該知道的事情,或者犯事了,李知縣來一個順水推舟,在自己是一種擺脫或處置,對西門慶則是一種饋贈,可謂一箭雙雕。如果這樣,便是李知縣的高明之處。李知縣送小張松,苗員外送歌童春燕、春鴻可見當時官場上的風氣,此乃時尚。
西門慶笑納書童,自個享用外,亦供人賞玩,以應公關所需。小說第三十六回“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中那個工部觀政安枕,辭朝還家續(xù)親和蔡狀元同路,順便拜訪西門慶,作為東道主西門慶盛情款待二人。在接待宴席上,安進士見到書童不由龍陽之興頓生,苦于身份不便,只好壓抑住自己。
看見書童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里的?”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童?!卑策M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薄瓉戆策M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童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止是書童一人,席前遞酒服侍。……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
由此不難看出書童的外表之美實在招人喜愛,亦可見安進士的斷袖之癖。小說中如此介紹安枕:“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兆诓坏靡?,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北驹摖钤陌渤溃捎邳h爭,未能如愿。這讓蔡蘊撿了便宜,蔡蘊一頭扎進蔡京的懷抱,成其假子。如此安忱、如此狀元有辱斯文,此乃污濁世風背景下不堪士風之體現(xiàn)。
西門慶治家不嚴源于自身的粗鄙,不懂亦不顧禮法,也因家大人多事雜,難以顧及。當然也源于那個時代的世風日下,同時服從于小說家暴露黑暗的創(chuàng)作意圖。整個西門府中就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什么壞人都有,這不由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柳湘蓮的一句話:“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边@句話用在西門府上也很恰當。就是因為防范不嚴,治家乏術,才會出現(xiàn)許多雞鳴狗盜,穿窬偷情之事。書童玉蕭之私情便是大家庭中男女奴仆間茍且之事的典型: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叫書童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后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西門慶或在那房里歇,早辰就使出那房間里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得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于是暗和上房里玉蕭兩個嘲戲上了。
以上是小說中書童剛出場時情景,下面是其退場前的一幕: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辰玉蕭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后邊梳頭去。書童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斗,半日才進后邊去。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蕭趕沒人起來,暗暗走出來,與書童約了,走在花園書房里干營生去了。不料潘金蓮起的早……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蕭在床上干得好哩?!瓡娕私鹕徖湫︻I進玉蕭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柜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柜上誆了傅伙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徑出城外,顧了長行頭口,到馬頭上,搭在鄉(xiāng)里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
潘金蓮為其母的孝絹來找管事的書童,偶遇書童與玉蕭在做齷齪事。潘金蓮并未將此事張揚出去,而是借機在吳月娘身邊安插釘子。由此可見此時的她在妻妾爭斗中變得非常成熟老辣了。不將此事抖露出去,潘金蓮是有所考慮的,她和玉蕭的“約法三章”明顯受《水滸傳》影響,與其中閻婆惜勒索宋江頗有相似之處。她和玉蕭說的三件事:一是要玉蕭做其耳報,有事及時向她匯報。這一招夠狠,從此吳月娘的一些私事便瞞不過潘金蓮。二是要玉蕭稍東西,這能看出潘金蓮性格中貪財愛小的一面。為了潘姥姥的一條孝裙子和一副頭須系腰便一大早親自出馬找管事的人討要,這本身就是愛小,這一性格的形成與她窮出身有關,也與其在西門慶家經(jīng)濟地位低下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當她管事涉及財務時卻未見貪財,潘金蓮也有臨財不茍的時候,這一點和西門慶頗為相似。人就是如此矛盾復雜,能夠寫出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多面性也是小說家的過人之處。第三件事是關心吳月娘是如何懷上身孕的。這是潘金蓮尤其在乎的一件事。她和李瓶兒爭寵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李瓶兒幫西門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而現(xiàn)在大娘也懷上身孕,為此,她為自己不爭氣的肚皮著急。李瓶兒后來居上,她帶來一大筆錢財,對此潘金蓮只能望而興嘆。吳月娘是大老婆,潘金蓮是小妾,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唯一可以爭取的恐怕就是想辦法懷上身孕,以此邀寵固寵。這是從李瓶兒這里意識到的,可惜的是自己這只老母雞就是遲遲不下蛋,這恐怕就是她害死官哥的原因所在。官哥被害,瓶兒病故,潘金蓮大獲全勝。但她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繼續(xù)爭斗。她又有了新的目標,那就是懷上身孕的大娘。誰影響潘金蓮的地位,損害其利益,她就和誰展開瘋狂的你死我活的斗爭。為了維護自身的權益,爭取更大的權利,潘金蓮挖空心思,什么手段都可以使上,此時她已經(jīng)喪心病狂,瘋狂到無以復加、不可救藥的地步。病態(tài)的社會讓潘金蓮變成變態(tài)、畸形的女人,她像得了狂犬病一般,到處咬人,人性之惡在她這里發(fā)酵、蔓延、擴散,到了難以控制的程度。潘金蓮曾經(jīng)被他人傷害過,值得同情;此時她又傷害他人,理應批判。在其對手李瓶兒被戰(zhàn)敗,尸骨未寒時,天假其便,她利用書童與大娘丫鬟私通被其發(fā)現(xiàn)這一件事大做文章,安插內線,準備向吳月娘發(fā)起進攻。
書童玉蕭之事發(fā)生在西門慶最瘋狂的時候,在妻妾爭寵中,吳月娘不想被她人當搶使,做無謂的犧牲。她對西門慶和書童那些事不可能不知,只是不想說、不愿說,也不能說而已。她心知肚明,事發(fā)后這番言語露出端倪。在封建大家庭中矛盾無所不在,妻妾之間爭執(zhí)不休,奴仆之間亦矛盾重重。下面看書童和男仆平安、玳安等人之間的矛盾與斗爭。
書童深得西門慶的寵愛,在男仆中的地位急劇上升,因此洋洋得意,難免得意忘形,這便引起資深男仆的不滿,其中反應比較強烈的是平安玳安。
此處在同性戀描寫上詳略得當,或隱或現(xiàn),其含蓄委婉,煙水迷離之致令人叫絕!
平安兒是西門慶和書童干不急之事的目擊者,這是作者的特意安排。這為后文男仆(平安、玳安)與男寵書童之間的明爭暗斗做了鋪墊,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平安挨了西門慶一頓毒打就是因為他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當然也是因為他對書童恃寵驕狂的反感,本能的發(fā)泄其不滿情緒。西門慶為了滿足變態(tài)的欲望討好門童,也是為了彈壓下人,警告家人不得過問其私事,有意打了一頓平安。平安有點莫名其妙,但只好緘默,只能認了,只得忍了,不能有絲毫反抗,更未憤然離去。在那個時代,能在西門府中做事吃香喝辣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他舍不得離開。奴仆平安的處境是當時社會下層百姓生活艱難的真實寫照。再看另外一位男仆玳安的反應。
以上結合文本主要分析《金瓶梅》中書童形象以及同時塑造的其他人物形象。李知縣送書童是當時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可見西門慶的齷齪,李知縣的奸險。書童、玉蕭的茍且寫出惡奴賤婢在丑惡環(huán)境中的自我放縱,也寫出妻妾矛盾以及傾軋中心狠手辣的潘金蓮的險惡用心。平安、玳安與書童的明爭暗斗中暴露了西門慶、書童間的丑事,為男寵報仇中凸顯西門慶的骯臟不堪。書童、應伯爵的“成功合作”中透出司法不公、賄賂橫行的時代背景下執(zhí)法者西門慶的徇私枉法,篾片應伯爵的貪婪,書童的狡猾,李瓶兒的糊涂。
《金瓶梅》中的小張松擁有特殊的社會空間——虛寫的縣衙,實寫的西門府和府中那“一明兩暗”的書房,侯門如海的太師府以及和陳經(jīng)濟“疊騎著騾子”而去的地方等,從而創(chuàng)作了在古代小說中甚為寬廣的文學空間。書童的特殊身份,特別作用決定其特殊地位,這一特殊身份注定了他與其他諸多人物的某種特定關系,這樣,在寫書童的同時寫出諸色人等的方方面面,此可謂“著此一家,罵盡諸色”。書童是社會邊緣人物,在古代小說中社會邊緣人物往往只能徘徊于文學邊緣。《金瓶梅》中的書童較之文學史上其他作品中的書童顯得血肉豐滿、多姿多彩?!督鹌棵贰分械臅恢痪哂凶陨硭茉斓莫毩r值,尚有烘托映襯,勺水興波之功。
《金瓶梅》中對書童的描寫展現(xiàn)了一個社會邊緣人的灰色生存狀態(tài),具有重要的文化及文學意義。原本具有社會、文學“雙重邊緣身份”的書童,在《金瓶梅》中開啟了向“文學中心”的遷移,這一遷移的文學史價值、文學價值以及文獻價值均不可小覷,其遷移的步履跫音中透出的諸多信息有待于進一步深入的思考。
注釋
:① 劉勇強、潘建國、李鵬飛《古代小說研究十大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91頁。
②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