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織造府的戲曲往事

◎ 陳奕通

南京大行宮地區(qū)的江寧織造博物館內(nèi)，有一座“曹府戲苑”。它隱身鬧市，庭院深深，翠竹掩映，戲臺飛檐翹角，精雕細刻，一派古色古香。江寧織造博物館在清代江寧織造遺址上建立，講述著江寧織造府的輝煌過往。不大的庭院里，為何專辟二進院落為“戲苑”？難道戲曲之于當年的江寧織造府頗為重要？沒錯，織造府雖專管皇家織造，卻與戲曲有著不解之緣。故事要從三百多年前主政江寧織造府的曹雪芹家族說起。

康熙三十一年（1692），三十四歲的曹寅從蘇州調(diào)任江寧（今南京）。彼時的曹寅，正是“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在蘇州織造府的任期尚未完結(jié)，他又奉皇命接掌名震天下的江寧織造府。未來的二十一年，江寧織造府將在他的經(jīng)營下進一步走向巔峰。而在此之前，乃父曹璽已經(jīng)在這個頗受矚目的位子上工作了二十二年。子承父業(yè)，時人皆知，這是康熙皇帝的特別關(guān)照。隨曹公子同時入駐江寧織造府的，就有他在蘇州時期精心打造出的“曹家班”。赴江寧上任前的重陽節(jié)，意氣風(fēng)發(fā)的曹寅在蘇州拙政園廣延賓客、大集名流、賞菊觀樂，曹寅家班閃亮登場，演出了《李白登科記》，一時傳為佳話。

這一年，曹寅還創(chuàng)作了雜劇《北紅拂記》。該劇以唐代傳奇《虬髯客傳》中“風(fēng)塵三俠”紅拂女、李靖、虬髯公的故事為基礎(chǔ)進行創(chuàng)作，用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jié)借古喻今，表達了順應(yīng)歷史潮流、認清天下大勢、遇明主而附之、實現(xiàn)個人抱負的觀點。這種觀點的形成似與曹寅的家世背景密切相關(guān)：曹家本為漢人，明末清初被俘而成為滿洲八旗“包衣”，雖然“包衣”本身地位極低，但順治年間曹寅之母孫氏被選為皇子玄燁（后登基為康熙皇帝）的保姆，曹寅之父曹璽成為內(nèi)廷侍衛(wèi)后更于康熙年間執(zhí)掌江寧織造府，而曹寅本人自小與玄燁一起長大，既是“奶兄弟”又是同窗好友，私交甚篤。如此獨特而復(fù)雜的家族經(jīng)歷使曹寅審時度勢，在天下大勢初定之時做出了“順勢”之選。

康熙四十年（1701）前后，為迎接圣駕南巡，曹寅以明代散曲家陳鐸同名舊作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雜劇《太平樂事》。該劇處處洋溢著歡快熱烈的氣氛，多角度展現(xiàn)了康熙年間社會各階層歡度上元燈節(jié)的熱鬧場景，一派國泰民安、歌舞升平的繁榮景象。《長生殿》作者、著名戲曲家洪昇評價該劇“傳神寫景，文思煥然，詼諧笑語，奕奕生動”；文學(xué)家朱彝尊則說：“意匠經(jīng)營，窮工極致。聚沙為塔，鞭石成橋，未足喻其變幻?！痹搫『翢o懸念地獲得了康熙皇帝的青睞，《圣祖五幸江南恭錄》記載：“十八日……各官上朝請安，進宴演戲?；噬嫌H點《太平樂》全本慶賀萬壽?！蔽闹械摹短綐贰?，正是曹寅苦心創(chuàng)作的大戲《太平樂事》。

江寧織造博物館戲臺

曹寅曾經(jīng)自評“曲第一，詞次之，詩又次之”，可見其對自己戲曲作品的看重?！侗奔t拂記》《太平樂事》之外，曹寅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戲曲劇本。其孫曹雪芹的《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賈母）指湘云道：“我像他這么大的時節(jié)，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xù)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p>

賈母提到的《西廂記》《玉簪記》皆為傳統(tǒng)傳世名作，獨有《續(xù)琵琶》竟然是曹寅本人的作品。該作現(xiàn)存三十五出，講述文姬歸漢的故事，在人物塑造方面頗有新意，至今仍然是北方昆曲劇院的常演劇目。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設(shè)置了大量戲曲活動的描寫，同時，以這樣巧妙的方式紀念祖父曹寅、向其致敬，可見曹寅對戲曲的熱愛深深影響了曹雪芹。

曹寅劇作以優(yōu)美的文辭、新穎的立意頗為時人稱道，曹寅也因此成為清初文壇上極具影響的戲曲作家。難能可貴的是，曹寅不僅是一名優(yōu)秀的“編劇”，還是優(yōu)秀的“演員”和“導(dǎo)演”。

前文說到的朱彝尊的孫子朱稻孫《挽曹荔軒先生四首》贊道：“每逢清興發(fā),風(fēng)月一身擔(dān)?！痹娙藦埓笫堋顿洸芾筌幩巨r(nóng)》亦云：“有時自傅粉，拍袒舞縱橫。”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活躍的“演員”曹寅——精力充沛，興之所至，常常登臺亮相，與家班演員一起唱曲演戲，盡顯風(fēng)雅。而作為“導(dǎo)演”，曹寅不僅經(jīng)常組織蘇州拙政園《李白登科記》那樣的“主場演出”，還時常率領(lǐng)家班成員外出“巡演”。

康熙四十九年（1710）春，曹寅家班就曾應(yīng)邀到揚州鹽商郭元舒的府第演出。時人王文范寫下《郭于宮宅觀通政曹公家伶演劇，兼送楊掌亭入都》：

客滿中庭花月多，春燈如晝酒如波。

掐箏葷笛行云駐，細按紅牙白云歌。

長楊羽獵素知名，此去騰驀莫計程。

應(yīng)憶桃花泉畔醉，夢中猶聽繞梁聲。

可見，戲曲在江寧織造府尤其是曹寅本人的對外交游過程中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戲曲在當時是江南文人雅集的重要談資，對戲曲創(chuàng)作、演出、品鑒各環(huán)節(jié)都頗為精通的曹寅，得以結(jié)交眾多江南文士、高官顯貴。觥籌交錯中，康熙的寵臣曹寅不露聲色地完成了對江南漢族知識分子的“統(tǒng)戰(zhàn)”。上文提到的著名戲劇家洪昇、文學(xué)家朱彝尊以及王士禎、徐乾學(xué)、毛奇齡等都是曹寅的座上賓。尤其是與洪昇的交往，在清代戲曲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五月，曹寅盛情邀請洪昇來到江寧。他召集南北眾多名士，舉行盛大宴會，演出全本《長生殿》，三天三夜，盡歡而散。在滿堂名士的注目下，曹寅恭請洪昇獨居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兩人座前各放一本《長生殿》劇本，兩人一同拍曲觀戲，一時間傳為盛事。

三百多年過去了，織造故地的戲臺上，依然常常會有迤邐之聲悠然唱起，曲折連綿，美妙醉人。戲臺兩側(cè)，著名紅學(xué)家、戲曲研究專家吳新雷教授創(chuàng)作的對聯(lián)熠熠生輝：

曹府家聲傳織造，紅樓遺韻演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