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銘
誰,把葡萄帶到了中國?
張騫高舉使節(jié)、騎馬西行離開長安城時,壓根沒有料想:他和使團走過的路,后來擁有了一個如詩如畫的名字:絲綢之路。他更沒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后世中國人追慕的偶像。
沒錯!今天但凡有人提到絲綢之路,幾乎百分之百無法繞過“張騫”這個名字。我們甚至可以這樣形容:張騫就是絲路的第一代言人。從來沒出過遠門的張騫,出關中、過河西、走戈壁、越天山,一次說走就走的“去看看”,為方興未艾的漢帝國,打開了“那么大的世界”。
史書并沒有描述張騫的相貌,后世關于他的畫像、雕塑、扮演者,都是面目英俊、形象魁梧。因為外交成就突出,文人和人民群眾趁熱打鐵,把因道路暢通而帶來的文明傳播成果,附加到英雄張騫的身上,比如:舶來的葡萄。
明代中醫(yī)藥學大咖李時珍總結,張騫至少帶來了紅花、胡麻、蠶豆、大蒜、胡荽、苜蓿、胡瓜、石榴、胡桃、葡萄等十種異域植物。事實證明,這不過是“英雄光環(huán)”的加持!
無論是司馬遷的《史記》,還是班固的《漢書》,都提到了異域的葡萄(蒲桃)、苜蓿、石榴,但都沒有明確如何傳入。張騫第一次出使大夏,被匈奴扣留十多年,倉促的旅途中,幾乎沒有機會將異域植物或種子帶回。第二次出使烏孫行程順利,但只帶回了馬匹數十匹。
《史記》《漢書》提到葡萄種植,已經是張騫死后好幾年的事情了。但是,東漢有位文藝青年王逸,信誓旦旦地認為,張騫將葡萄帶入了漢地:“張騫周流絕域,始得大蒜、葡萄、苜蓿?!保ㄙZ思勰《齊民要術》之《種蒜第二十九》轉引自王逸集)
文學家的這一說法,不想后來被晉代博物學家張華、北魏農學家賈思勰以及唐宋諸多文史家們轉引,李時珍最終毫不猶豫地采信前輩說法,將葡萄的傳入,歸入張騫名下。
當然,張騫的偉大不會因為不是葡萄的引進者而被貶低??梢钥隙ǖ氖牵喝绻麤]有他和同伴的努力鑿空,中國人吃到正宗的葡萄,一定會推遲許多年。
葡萄東傳溫柔而驚人的遠征
葡萄的名稱,最早見于西漢記載,最初為“蒲陶”,后來又有“蒲桃”“蒲萄”“葡萄”等寫法——語言學家,從其發(fā)音解讀為古波斯語的音譯,也有學者考證來自古希臘語。是誰,最早將野生葡萄培養(yǎng)馴化為我們最熟悉的葡萄呢?具體年代、地點無法確知,但我們可以肯定:葡萄,對于中國來說,是徹底的舶來品。
從地理環(huán)境和現(xiàn)有確切物證、資料來看,Vitis vinifera——葡萄的故里,應該在地中海沿岸——中國人熟悉的葡萄往事,跟漢武帝時期的開拓有關。不過,葡萄從西向東的旅行,早在古埃及、古希臘時期就已經開始了。
比漢武帝西拓更早、促進東西方深入交流的行動,是馬其頓君主亞歷山大的東征。公元前329年到前323年,年輕的亞歷山大向東方遠征,建立了盛極一時的帝國:西起希臘馬其頓,東至印度河流域,南臨非洲尼羅河第一瀑布,北界歐洲多瑙河與中亞錫爾河,真正打通了從愛琴海到帕米爾高原的通道。帝國如曇花一現(xiàn),但亞歐大陸各地歷史上首次進行彼此交流。在交通開拓史上,它的意義不亞于中國人通西域,且時間早了200多年。
相比狼煙血腥的刀劍,葡萄的蔓延溫柔無聲,但這長長的藤蔓,作為開疆拓土的衍生物,只要有合適的土壤和氣候,都會留下自己的后代。中國漢代的葡萄,并非直接來自地中海沿岸,而是從曾經被希臘化影響的古波斯、中亞地區(qū)“中轉”而來。
葡萄的“東征”,如此溫柔,卻如此能量驚人!
相比直接食用,葡萄一路征服各國人民的,是它釀出的瓊漿玉液——葡萄酒。“玉碗盛來琥珀光”、“葡萄美酒夜光杯”, 葡萄酒的光影,映照著古埃及、古希臘、古波斯、古羅馬的鏡像,也流出了盛世的漢唐榮光。亞歷山大港、羅馬、君士坦丁堡、巴格達、撒馬爾罕、吐魯番、敦煌、長安、洛陽、金陵,一路都是葡萄藤的蔓延,和葡萄酒的清香。
唐人吟唱:“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絲綢之路,不也是葡萄之路嗎?從象義上說,葡萄藤更是堪稱絲路的代言者:葡萄藤就像東西綿長的道路,枝杈就是道路的支線,花、果,則是一座座輝煌的城市、鎮(zhèn)子、村落。
最絢爛的古文明,寫在人類的史書中,也藏在一根又一根葡萄藤里。
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的人神狂歡
葡萄的培養(yǎng)歷史可上溯至7000多年前:它的藤蔓沿著亞歐大陸的溫帶延伸,無聲地完成了任何帝王都做不到的遠征和旅行。穿越7000多年歲月,讓文明的初聲與今人完成對話。
確切的實物資料表明:葡萄的香甜,彌漫著北非的古埃及。葡萄栽培的歷史幾乎和人類文明史一樣悠久。古埃及第四王朝的象形文字中,已有葡萄和釀造的形象。新王國底比斯墓室壁畫(碳14測定為年代為公元前 1400 年左右)《葡萄盛宴與女貴族》中, 葡萄與尼羅河葦叢中打來的野鴨一起成了席上的珍饈。
古希臘人把葡萄從埃及引入歐洲,并舉行一年一度的酒神節(jié)。夏日的愛琴海邊,海風繞著白衣少女的腳踝,纖足踏上清涼的大理石神廟。葡萄豐收的季節(jié),酒神狄奧尼索斯引領人們縱酒狂歡, 詩歌和悲劇濫觴于繁蔭的葡萄藤下。
女先知點燃圣火,游吟藝人撥響豎琴,歌劇班在蘆笛聲中輕聲合唱,人們頭戴長春藤冠,身穿獸皮,手拿神杖, 抬著巨大葡萄酒甕游行??梢韵胂螅畔ED薩摩斯的美酒,曾令女詩人薩福的香腮酡紅,也曾令荷馬慷慨淚下,還曾助菲底亞斯完成雕塑,而跟中國墨子同時代的蘇格拉底,則微笑著飲盡一杯毒酒,從容就死。
葡萄酒輕盈泡沫里,蘇格拉底是否看到了他的希臘夢——雅典牢固的民主與城池?
狄奧尼索斯(Dionysus)是希臘神話中的植物神和酒神,大神宙斯之子。傳說,他曾向古希臘人傳授種植葡萄和釀酒的知識,并從地下引出葡萄酒泉。傳說中他曾登上一條海盜船,被海盜們釘上銬鐐,準備當奴隸賣掉,但是銬鐐卻自行脫落,從船帆上垂下了葡萄藤。狄奧尼索斯常在手中拿一枝茴香枝,杖上纏繞著長春藤(ivy),杖的頂端綴著松球,希臘特稱這種神杖為Thyrsus。杖上的刺雖足以傷人,卻無大害,以免酒鬼們酒后爭吵互傷。希臘古典時代對酒神的祭祀,變成了無節(jié)制的狂歡暴飲。嚴格的猶太人在儀式中,就改以香櫞果(citron fruit)代替松球(cedar cone)。
公元前329年,亞歷山大遠征粟特、大夏和印度北部,把希臘化文明帶入亞洲,從此葡萄開始在粟特人中流傳。希臘學家羅念生考證認為,漢時的“蒲萄”二字發(fā)音,直接源于希臘文botrytis。
葡萄見證了狂歡也引發(fā)過悲劇
亞歷山大本人是個嗜酒如命的人,歷史上有人把古都波斯波利斯的焚毀,歸因于他的酒后之怒。另一場醉酒的悲劇則發(fā)生在撒馬爾罕(希臘古稱馬拉甘達)一次狂歡的盛宴之后, 醉醺醺的亞歷山大拔劍刺死了他多年的摯友,曾經將亞歷山大從獅子口中救出的克萊提斯。后者,一言不發(fā),無辜地倒下了。
今天,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地區(qū),曾發(fā)掘出亞歷山大時代焦紅的宮殿廢墟,出土了馬廄遺跡和士兵們的存糧粟米??脊抨爢T沒有找到克萊提斯的遺骸, 但他沉默的哀傷,和翌晨醒來的亞歷山大追悔的痛哭,似乎還滲透在深深的泥土里,回蕩在月色下的斷壁殘垣中。
1965年,俄羅斯考古學家從公元前2世紀的中亞古城尼薩(今土庫曼國境內)遺址,帕提亞王國(中國古稱安息)的宮殿遺址,出土了60多枚象牙角形杯, 或稱"來通"(Rhyton)。這些象牙來通體型巨大,并不是用來日常飲宴,而是用來在酒神節(jié)祭祀用的。從尼薩遺址可以看出,遠離地中海的中亞,已經流傳著亞歷山大帶來的希臘葡萄文化。
地中海的葡萄,很容易跨過狹窄的地峽(今蘇伊士運河),進入紅海沿岸。紅海沿岸出土的漢白玉浮雕豐收女神——提喀Tyche的像,持盛滿葡萄的豐饒角,年代為公元三到四世紀。多籽的葡萄,成為豐收的象征。豐饒角源出希臘神話,代表天神宙斯的乳母牝山羊Amalthea,象征豐饒。
這種文化傳至貴霜帝國統(tǒng)治下的犍陀羅地區(qū)(今巴基斯坦境內),這里的石雕和銀碗上,就裝飾有手持葡萄和谷物的希臘女神提喀Tyche像。驚人的是,這種類似的畫面后來出現(xiàn)在新疆尼雅出土的棉印花布上。
學者孫機先生認為,尼雅棉布圖案來自于貴霜王朝,并進一步推論中國的棉布是東漢時期由貴霜國從絲路傳入新疆的。
葡萄在古代中國
作為異域奇珍,帝王們近水樓臺先得月。為了讓葡萄在中原結出碩果,盡可能多在有生之年享用,不惜在皇家黃金地段開辟園圃。于是,這外來戶越來越多搶占本土灌木、喬木,甚至那些草本植物的家園和地盤。
漢武帝曾如此癡狂于葡萄,"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史記大宛列傳》)歷史學家孫毓堂先生1939年寫的長篇史詩《寶馬》,說的是漢將李廣利征大宛,獲得天馬,并揚威西域。如果沒有李廣利,浸淫著希臘文化的大宛蒲萄和蒲萄酒,就不可能從遙遠的阿姆河、錫爾河畔,隨著絲路的駝鈴,來到漢武帝的深宮。不過,漢代的使者只帶回了葡萄種子,并沒有獲得大宛人密而不傳的釀葡萄酒秘方——我國中原地區(qū)開始釀造葡萄酒,要晚到隋末唐初。
唐太宗的“葡萄酒狂歡節(jié)”
琵琶長笛齊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
——唐代岑參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唐太宗從西域得來戰(zhàn)利品葡萄種子,收成之后釀酒,與群臣共飲,甚是滿足——這是大唐帝都首次嘗到葡萄酒的味道。“及破高昌,收馬乳葡萄實,于苑中種之,并得其酒法,帝自損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益,既頒賜群臣,京中始識其味。(《太平御覽》卷八四四)
葡萄釀酒技術大獲成功,唐太宗高興地宣布京城“賜脯三日”,直喝到家家扶得醉人歸,算是舉辦了一場東方的葡萄酒狂歡節(jié)。唐太宗在長安百畝禁苑中,辟有兩個葡萄園。著名園丁郭駱駝為種葡萄發(fā)明了“稻米液溉其根法”,記載在他的《種樹書》里。
武則天最愛“海獸葡萄鏡”
唐代長安光宅寺有普賢堂,原屬官葡萄園,因尉遲乙僧所繪的于闐風格壁畫而聞名,“本天后(武則天)梳洗堂,葡萄垂實則幸此堂”。深有佛緣的武則天,在長安近旁的扶風法門寺和臨潼慶山寺,留下許多貼身衣物珠翠供養(yǎng)佛菩薩。從她臨朝到開元時期,最為流行一種聞名海內外的“海獸葡萄紋鏡”——宋朝文獻稱為“海馬葡萄鏡”,清代文獻稱為“海獸葡萄鏡”,有圓有方有葵形。這里的獸具體是什么?有說是獅子,又說是寶馬,有說是傳說中神獸。
海獸葡萄鏡,也成為銅鏡之中謎團最多的一種。后世留存的眾多帶有葡萄紋的銅鏡,多出自武則天當政期間,它們之中,一定有一枚曾瞻仰過女皇陛下的容顏吧?
貴妃醉酒喝的是葡萄酒
我本是晉人,種此如種玉。繁葩組綬結,懸實珠璣蹙。馬乳帶輕霜,龍鱗曜初旭。釀之成美酒,盡日飲不足。
——劉禹錫《葡萄歌》
葡萄酒之于盛唐慶典,如同今日香檳在歐洲宴席上。太原是唐朝眾多胡人聚居之地,那里種植出了優(yōu)質的釀酒葡萄,每年進貢“燕姬葡萄酒”入宮。梨園弟子奏起龜茲樂,胡姬跳起柘枝舞,楊貴妃則“持琉璃七寶杯,酌西涼葡萄酒”——因為葡萄,東方與西方變得如此親密無間。
葡萄,見證了大唐之盛,也見證了安史之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苯洑v時代盛衰變遷的唐人王翰,這首《涼州詞》,把葡萄酒、琵琶和西征的邊關勇士連在了一起。安史之亂后,另一位詩人杜甫路過西域時則感傷道:
“一縣蒲萄熟,秋山苜蓿多。關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羌女輕烽燧,胡兒制駱駝。自傷遲暮眼,喪亂飽經過?!笔⑻齐m然遠去,但葡萄對中國人生活和文化的滲透,并沒有結束。
首先,葡萄酒,繼續(xù)發(fā)酵。唐代蘇敬的《新修本草》云:“凡作酒醴須曲,而蒲桃,蜜等酒獨不用曲”。葡萄皮表面本來就生長有酵母菌,可將葡萄發(fā)酵成酒。元代詩人曾寫過一首詩,說的是當時的自然發(fā)酵釀酒:“翠虬天橋飛不去,頷下明珠脫寒露。壘壘千斛晝夜春,列甕滿浸秋泉紅。數霄醞月清光轉,濃腴芳髓蒸霞暖。酒成快瀉宮壺香,春風吹凍玻璃光。甘逾瑞露濃欺乳,曲生風味難通譜?!?/p>
其次,葡萄品種越來越多。經過千年繁衍,葡萄在華夏大地留下了更多身影。各地多有葡萄栽培,既有外來品種,也有本土化的培育。明人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卷30中曾記載了我國栽培的葡萄品種有:“水晶葡萄,暈色帶白,如著粉形大而長,味甘。紫葡萄,黑色,有大小兩種,酸甜兩味。綠葡萄,出蜀中,熟時色綠,至若西番之綠葡萄,名兔睛,味勝甜蜜,無核則異品也?,崿嵠咸?,出西番,實小如胡椒,……云南者,大如棗,味尤長。”
第三,葡萄紋飾遍地開花。瓷器、繪畫、雕刻、織造品上,葡萄紋飾和葡萄內容,從“胡化”逐漸完成了“中國化”。
絲綢之路——堪稱一條神奇的葡萄藤,一路上葡萄有關的遺址、聚落就是一串串晶瑩的葡萄果。葡萄雖小, 卻在亞歐非各大文明地區(qū)留下了風姿綽約的身影,與文明中心奇妙地同進退,共興衰——成為絲綢之路西端向東方輸出的標志性物品。
帝王們和都城一同湮滅為廢墟,而葡萄依然風靡溫帶大陸。葡萄的生命,超過任何一個君王,任何一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