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很多研究者認為《紅樓夢》中妙玉是出家人、是尼姑,但妙玉既沒剃度也不著僧衣,依照佛教戒律,她不可能是尼姑,而是一位帶發(fā)修行的居士。此外,妙玉雖從小熏習佛法,卻受莊子的道家思想影響極深,外佛內道。所以,她學佛多年,卻清高孤傲,怪癖任性,沒有佛弟子應有的慈悲柔和,修行不得力,間接地導致了她后來的命運悲劇。小說通過妙玉這個形象一方面表達了作者的情天孽海的愛情觀,另一方面也詮釋了萬法皆空的佛教義理。
關鍵詞:《紅樓夢》;妙玉;佛教;道家思想
作者簡介:李子芯(1976-),女,湖南衡陽人,碩士,銅仁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與批評。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8-0-05
妙玉是《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之一,也是一位帶有一定神秘色彩的奇女孩。她從小離家學佛,在暮鼓晨鐘,青燈古卷中長大。讀者在驚嘆妙玉那絕世的容顏、卓著的才情的同時,也在疑問妙玉學佛多年,卻清高孤傲,怪癖任性,與佛弟子慈悲喜舍、清靜柔和的形象明顯不符。筆者認為,妙玉雖從小熏習佛法,骨子里面卻受莊子的道家思想影響極深,外佛內道,并未深信佛法,所以她雖在名山古剎修行多年,但妄想、分別、執(zhí)著嚴重,五欲六塵放不下,“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修行很不得力,這也間接地導致了她后來的命運悲劇。
一
對妙玉的研究者來說,關于妙玉是否是尼姑身份的辨正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身份對一個人的性格、心態(tài)乃至命運等都有極大的影響。有不少學者[1]認為妙玉是尼姑。但我們深入佛典及《紅樓夢》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妙玉不是尼姑不是出家人,而是一個自小就在廟里修行的居士。理由有二,一妙玉沒有剃度,是帶發(fā)修行;二妙玉并不著僧衣。第十八回:
外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取名妙玉。[2]
從上文可知妙玉沒有剃度,而是帶發(fā)修行。第一0九回賈母病重,妙玉前來請安:
只見妙玉頭帶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鍛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絳,腰上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zhí)麈尾念佛。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3]
可見妙玉穿的并不是僧衣,而是家常的襖衣、背心、裙子等。還有僧衣的顏色一般是土黃色、灰色、紅色等等,而妙玉的衣裙是白色,在筆者看來作者是借妙玉白色的衣裙暗指她是白衣居士,即沒有出家的學佛人。
關于妙玉不是尼姑而是帶發(fā)修行的居士,張雪梅在《妙玉“尼姑”身份考辨》[4]一文中從佛制的角度作了大量縝密詳盡的考證?!啊哆^去現(xiàn)在因果經》中記載,佛陀在剃發(fā)時說過一段話:‘過去諸佛。為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舍棄飾好。剃除須發(fā)。我今亦當依諸佛法。”[5]可見佛陀出家后也是剃發(fā)的,即佛教剃度制度向上可以追溯到佛陀。佛陀即釋迦牟尼,是佛教的創(chuàng)始人。佛教規(guī)定出家人不僅要剃發(fā),還要著僧衣。如《雜阿含經》載:
給孤獨長者言。云何名僧。彼長者言。若婆羅門種。剃除須發(fā)。著袈裟衣。信家非家。而隨佛出家。或剎利種。毗舍種。首陀羅種。善男子等。剃除須發(fā)。著袈裟衣。正信非家。彼佛出家而隨出家。是名為僧。( 第五九二經)[6]
可見佛經規(guī)定男子出家要剃發(fā)著僧衣。女子出家也是如此。佛教僧團中的第一個比丘尼是摩訶波阇波提(又譯為大愛道)。她最初發(fā)愿出家時沒有得到佛陀的允許,于是她“聞佛在祇桓精舍。與五百舍夷女人俱共剃發(fā)被袈裟。往舍衛(wèi)國祇桓精舍。在門外立步涉破腳塵土坌身涕泣流淚”[7]摩訶波阇波提是佛陀的姨母,她為了表示出家的決心,是自己落發(fā)并穿上僧衣去見佛陀的。由此可知佛教的剃度和著僧衣制度是源遠流長的,而后成了出家人必須遵守的戒律。佛教在西漢年間從印度傳入中國后,這兩條戒律也延續(xù)了下來。
因此,剃發(fā)、著僧衣,現(xiàn)出家相這是成為僧尼的必要條件,也是出家人的標志。而妙玉既沒剃度也不穿僧衣,所以她不可能是尼姑,而是一位學佛的居士。妙玉不是尼姑而是居士,身份的不同對她修行有什么影響呢?在筆者看來,依照佛制,尼姑要持的戒律比居士要嚴苛得多。妙玉不是尼姑,所以尼姑要持的很多嚴格的戒律而作為居士的她不必持,這也是解釋她身、口、意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不如法的行為的原因。
妙玉從小就在寺院學佛修行,為什么不剃度出家呢?筆者認為這有主觀和客觀的兩方面的原因。主觀原因是妙玉是少不更事時因身體原因被父母送去學佛的,這不是她的自愿選擇,所以成年后的妙玉,她的心一直在佛門與紅塵之間徘徊。[8]多年的佛法熏習,使妙玉多多少少有一些脫離六道輪回的出離心,這從她精進地參禪打坐可以看出來。但對寶玉的情執(zhí)讓她欲罷不能,所以她在世出世間猶豫。然而妙玉不能削發(fā)為尼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客觀原因,那就是她不尋常的身世不允許她出家。妙玉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的小姐,這在書中多處有暗示。妙玉自幼多病,她父母曾給她買了許多替身但皆不中用,后來不得已送妙玉在廟里修行,兩個嬤嬤一個丫環(huán)侍侯。買許多替身和三個仆人侍候,這個排場可不是普通的仕宦人家能夠承受的。想想黛玉第一次來賈府時隨行也只帶了兩個人,一個是奶娘王嬤嬤,一個是當時才十歲的雪雁。以林如海家之顯貴尚且如此,那妙玉家自然不在黛玉家之下了。此外,妙玉來櫳翠庵作住持,是王夫人下帖子請來的。高高在上的王夫人肯紆尊降貴給妙玉這樣一個年輕的修行人下請?zhí)?,說明了妙玉的出身不凡。第四十一回,寶玉、黛玉、寶釵幾人在櫳翠庵品茶時,妙玉拿她自己用的綠玉斗給寶玉喝,寶玉笑它是俗器。妙玉回敬說只怕這樣的俗器,連寶玉家也未必找得出一個。以賈府這樣的皇親國戚、鐘鳴鼎食之家,可能都沒有這樣的古玩奇珍,可見妙玉家是何等的顯赫。因妙玉家世的不簡單,要剃度出家自然不是件容易事。這從惜春出家可以看出來。惜春父母雙亡,嫂子尤氏對她又冷漠,賈府里的勾心斗角,姐姐迎春婚后不久就被折磨而死,這一切使她看破紅塵,以死相逼要剃發(fā)出家,卻遭到了邢、王二位夫人的百般阻攔。王夫人說“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個事體?!盵9]但二位夫人又怕心意已絕的惜春自殺,最后只好來個折衷的辦法,就是頭發(fā)不能剃,像妙玉一樣帶發(fā)修行。從惜春不能剃度出家,可見在那個時代,上流社會的貴族婦女要出家的艱難。究其原因,在當時人們的心中,出家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或者生存無以為繼的情況下的無奈之舉。而像惜春這樣一位侯門繡戶的千金小姐,出家會引起不好的社會輿論。所以,刑、王二位夫人出于家族名聲的考慮,堅決不允許惜玉削發(fā)為尼。從惜春不能如愿出家,可知妙玉不能削發(fā)出家是有家族原因的,而不能簡單地歸為她內心的不清靜。
二
“佛”即覺者的意思。佛不是玄想出來的來無影去無蹤的神,而是覺悟的人。佛教的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是2500多年前古印度的一個叫喬達摩·悉達多的王子,因見人世間生老病死苦而生出大悲憫心,放棄榮華富貴,為追求能讓自己及一切眾生解脫生老病死及一切煩惱痛苦的方法而出家,后夜睹明星而悟宇宙人生真諦
有些人可能認為出家人就應該遠離塵世,潛心修行。其實,這是對佛法的誤解。禪宗六祖慧能在《壇經》中曾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10]可見六祖惠能認為佛弟子離開世間法空談修行,如求兔子頭上長角一樣了不可得。所以,對佛弟子來說,一切的修行,都離不開世間法的檢驗。妙玉雖為十二釵之一,但在書中出場的次數卻很少。從她有限的幾次出場中,也可見其修行功夫。第四十一回,劉姥姥第二次進榮國府,賈母帶劉姥姥逛至櫳翠庵。
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泵钣裾f:“知道。這是老君眉?!辟Z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的蠲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道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眲⒗牙驯阋豢诔员M,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辟Z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11]
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睂氂駮?,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12]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看,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泵钣衤犃耍肓艘幌?,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了罷?!盵13]
寶玉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過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盵14]
不少學人在評析妙玉時都贊嘆她的精于茶道。但在筆者看來,妙玉作為修行人,一個小蓋鐘竟讓她生起如此的煩惱,真是匪夷所思。她用名貴的成窯五彩小蓋鐘泡了茶與賈母,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賈母喝了半盞會把剩下的給劉姥姥喝,這時她不高興了,嫌劉姥姥把這個蓋鐘弄臟了,要扔掉。試想想,如果劉姥姥沒有喝過這個蓋鐘,那妙玉還會把它扔掉嗎?同樣一個茶杯,高貴的賈母與卑賤的劉姥姥喝過后竟是如此地天壤之別。有論者或許會說,妙玉有潔癖。妙玉是有嚴重的潔癖,但是賈母喝了她不嫌臟,劉姥姥喝了她就嫌臟,不就是因為賈母尊貴優(yōu)雅而劉姥姥卑賤粗俗嗎?
“萬法唯心造”,妙玉與其說是嫌劉姥姥臟,不如說是嫌棄劉姥姥這個人。馬鳴菩薩在《大乘起信論》中說:“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差別之相?!盵15]其意是一切事物、現(xiàn)象之所以會現(xiàn)千差萬別的相,那是因為眾生的妄念引起。如果遠離妄念,則無一切境界的存在。妙玉心里有一個高貴的、冰清玉潔的我這樣的妄想,所以就有了人我的分別、對立。
佛教以慈悲為本,修學佛道的人就要有慈悲喜舍的大悲心。但在妙玉身上,讀者卻幾乎看不到她悲天憫人的情懷。劉姥姥臨回家時,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平兒、鴛鴦這些妙玉眼中的大俗人都贈了衣服、銀兩或零食。而劉姥姥無意中喝過的那個名貴的杯子是妙玉此前沒用過的,如果是她吃過的,就是砸碎了也不給劉姥姥。佛曰“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即對有緣還是無緣的眾生,我們都要有慈悲心。而妙玉的言行無疑是完全背離了佛陀的教誨。與妙玉相對照的是,不學佛的寶玉尚能同情窮苦的劉姥姥,討來杯子送她。賈母一行游了櫳翠庵后,細心的寶玉想著妙玉愛干凈,就提議讓幾個小幺打水來沖地,但妙玉說提水的小幺不能進廟,只能把水放在山門外。俗話說,心凈則佛土凈,干凈不干凈是看一個人的內心,而不是外在的形式。妙玉這種過分的潔癖,不僅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使她失去了度眾生的機緣。妙玉學佛多年,不會不知道佛法修行的方法不外乎六度,而六度的第一度就是布施。妙玉那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和那分份的潔癖及對劉姥姥、小幺等那些出身卑微的眾生的歧視,使她筑起了一個貌似不受凡夫染污,潔凈優(yōu)雅實則遠離布施,遠離大乘佛教自度度他,自利利他精神的孤芳自賞的小王國。
佛法是心地法門,但修行不僅是參禪打坐,念經持咒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常言道“搬柴運水無非是道”。修學佛道的人就要從生活中點滴做起,歷事練心,打磨習性,培養(yǎng)清凈心、平等心、慈悲心。身為佛弟子,妙玉的脾氣十分古怪。第四十一回,寶玉、黛玉、寶釵一同在妙玉的寮房喝茶,黛玉問她,泡茶的水是不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摈煊裰煨怨制?,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從妙玉的冷笑及說黛玉是大俗人可知她言語的刻薄,因妙玉語言的尖刻,黛玉她們倍感難堪,喝了茶就馬上走了。第五十回,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時,老好人李紈說她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想折一枝來插瓶,可又厭惡妙玉的為人,不想理她。第六十三回,寶玉對邢岫煙說妙玉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曾與妙玉有過半師之分的邢岫煙也說妙玉的脾氣是放誕詭僻,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從上述可知妙玉的性格不是一般的孤傲古怪,而是到了幾乎不合常情的地步。常言道,菩薩所到之處,令眾生生歡喜心。佛教是非常重視廣結人緣的,而妙玉身、口、意三業(yè)明顯與追求慈悲平等、忍辱柔和的佛弟子形象不符。
學佛的目的是為了離苦得樂,究竟成佛,而不是為了突顯自己如何的超凡脫俗,高人一等。凡夫要成佛,就得發(fā)菩提心。菩提心即上求佛道,下度眾生。大乘佛教的精髓是發(fā)菩提心?!捌兴_發(fā)菩提心,以大悲為根本,即菩提心由大悲而發(fā)起。我們不可能離開菩提心而成佛的。”[16]我們中國人從小就聽聞的觀世音菩薩是千處有求千處應,苦海常作渡人舟。地藏菩薩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所以,菩薩要以眾生為修行道場,廣施慈悲。妙玉學佛,說到底,因為沒有度他人、利益他人的慈悲心、菩提心,所以她修行多年,卻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佛法的修學就是讓人慢慢去掉我執(zhí),恭敬一切眾生,平等地對待一切眾生。佛陀說,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是未來佛,恭敬一切眾生,就是恭敬一切佛。妙玉修行不得力,歸根到底,是“我執(zhí)”太重。
三
佛語云,愛不重不生娑婆,愛欲是六道輪回的根本。對于修行人來說,愛欲則是修行路上的重要障礙。清幽緊閉的寺院,參禪打坐的修習卻伏不住青春妙齡的妙玉心中的兒女情愛。與大多數同齡女孩子一樣,妙玉心中是有情有愛的,那就是她在默默地愛戀著寶玉。第四十一回,黛玉、寶釵、寶玉幾人一起在櫳翠庵喝茶,妙玉給寶玉的茶盅是自己日常喝的綠玉斗。對妙玉這樣一個愛潔成癖的人來說,竟然把自己的茶杯給寶玉用,說明了她對寶玉的鐘愛、完全接納和渴望親近這樣一個強烈愿望??上浠ㄓ幸?,流水無情,傻公子寶玉不懂妙玉的用心,嚷著要一個稀世罕見的茶杯。妙玉只得給他找來了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大茶杯。寶玉曾用蓬萊仙島比喻櫳翠庵,可見一般人是很難踏進妙玉這個道場的,李紈想要櫳翠庵的梅花來插瓶也不敢去,因為她知道妙玉脾氣怪癖怕碰釘子。但寶玉去了,妙玉竟送了他一支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花吐胭脂,香欺蘭蕙,美麗無比的梅花。因見眾人稱賞梅花好看,寶玉又去了櫳翠庵,這次妙玉更給他面子,竟給他那些姐妹每人送了一枝。由此可見,孤癖冷傲的妙玉對寶玉的另眼相待和情有獨鐘。
因為心中有寶玉,所以在他生日那天妙玉送來了帖子,而且還是粉紅色的。妙玉給寶玉送生日帖以示祝賀這沒錯,但冰雪聰明的她不用傳統(tǒng)的表示喜慶的紅色,而用粉紅色,這個粉紅色的帖子與妙玉的冷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其寓意是非常明顯的。
第八十七回,寶玉去看惜春,發(fā)現(xiàn)妙玉正在同惜春下棋,有點意外的寶玉于是笑說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應,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妙玉是個曾跟著師父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高傲從容的櫳翠庵住持,元妃省親時也曾去過櫳翠庵上香,但寶玉這么尋常的幾句話為什么竟讓她兩次臉紅答不上話呢?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寶玉的話無意中說中了她內心的秘密。她之所以出了禪關找惜春下棋,是因為對寶玉的情思讓她心里不能清靜,她想通過下棋排解一下,或許潛意識中她也希望能在惜春那里遇見寶玉。寶玉的不期而至讓她既意外又高興,但寶玉問她為什么不在庵里修行,她想到自己出庵的真正目的臉就紅了,倉促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不明就里的寶玉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什么出家人心靜、靜則靈、靈則慧等等,這在為情所困的妙玉聽來,如芒刺在背漸愧不已,所以她的臉又紅了且無言以對,并癡癡地問寶玉,從何處來。一向伶牙俐齒的妙玉竟癡癡地問寶玉,確實有點失態(tài),這也是初涉愛河的女孩在自己暗戀的對象面前既緊張又興奮的表現(xiàn)。寶玉送妙玉回了櫳翠庵后,妙玉開始做晚課,誦經打坐。妙玉正在打坐,忽然聽到房上兩個貓兒在叫春。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騰,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zhí)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17]
妙玉禪坐時聽見貓兒叫春,勾起了對寶玉不可遏制的愛欲,想入非非,以致走火入魔。從佛法上來講,妙玉及我們都是欲界凡夫,有愛欲是正常的,但是學佛人應用善法來對治自己的欲望,要看到愛情無常的本質。此外,在筆者看來,妙玉打坐時出現(xiàn)的境界,有些是她過去記憶的重現(xiàn),有些則是她未來命運的預兆。“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边@是暗示她在蟠香寺修行時,許多權勢傾慕她的美貌,要強行娶她,不得已,她的師父帶她來到了京城。妙玉幻境中又有盜賊劫她,則暗合了她后來的遭際。
“境由心造,煩惱皆由心生”。妙玉的走火入魔無疑是由對寶玉的情執(zhí)引起,但令妙玉沒想的,情執(zhí)不僅讓她大病一場,還讓她萬劫不復,走向了人生的悲劇。為情所困的妙玉,心情浮躁不能靜下心來修行,就去找惜春下棋,在惜春處意外遇見寶玉,回來后因思念寶玉走火入魔,招來了許多流言蜚語。第二次也是在惜春處遇見了強盜,強盜見她驚人的美貌,頓生歹念,根據流言,知道她是櫳翠庵的,將她擄走了。惜春說妙玉雖然潔凈,但畢竟塵緣未斷。一念不生,則萬緣俱寂。確實如此。所以妙玉的悲劇與她情執(zhí)太重,不能在庵里靜心修行是有一定的關系的。妙玉遇害后,王夫人也說過“你想妙玉也是帶發(fā)修行的,不知他怎么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盵18]
在小說的作者曹雪芹、高鄂看來,一切情緣都是孽障?!都t樓夢》中最后一回,甄士隱曾說:“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綿綿的,那結局就不可問了?!盵19]從這一段話中也不難理解小說為什么要給妙玉安排那么一個悲慘的結局的原因,因為她情思太過。作者也希望通過妙玉的悲劇來警示世間那些深陷情天孽海的多情女子及時回頭。
四
《紅樓夢》一書所蘊含的佛教思想極其深刻豐富,但作者卻并不是空談佛法,而是如羚羊掛角,將佛理巧妙地置于人物的命運遭際之中。有讀者可能會奇怪妙玉自幼離家學佛,又有名師教導,卻貪嗔癡三毒深重。在筆者看來,這一切都與妙玉并未深信佛法有關。佛經三藏十二部,但在妙玉眼中,文還是莊子的好,她又自稱是“畸人”。“畸人”出自《莊子》,即與世俗不同,超越世俗凡夫之上的世外高人。還有妙玉擅扶乩,第九十四回,寶玉丟了玉后,邢岫煙求妙玉扶乩。扶乩是道家的一種占卜術。由妙玉對莊子文章的喜愛及思想的推崇,可知她表面上是佛弟子,但骨子里受道家思想影響極深。道家的核心思想是“道”。“道”就是“道法自然”,即順應自然,不要過于刻意的意思。而學佛修行是要持戒的。釋迦牟尼在滅度前曾說,他滅度后,后世佛弟子要以戒為師。佛法的修學是有次第的,只有嚴格持戒,內心才會逐漸清靜,內心清凈了,就會提升智慧,所以說戒、定、慧是佛教的三學。佛法的修行其實就是一個培養(yǎng)戒、定、慧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佛教的持戒與老莊倡導的道法自然是有一定沖突的。而妙玉的孤僻高傲及放誕任性就是受道法自然思想的影響。所以,妙玉其實是外佛內道。這也是妙玉為什么學佛多年,身口意的行為不如法,修行不得力的原因。
關于妙玉修行不得力,書中也有暗示。第一百一十五回,地藏庵的尼姑去度惜春學佛時曾說:
妙師父的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里像我們這粗夯人,只知道諷經念佛,給人家懺悔,也為著給自己修個善果?!挥袀€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fā)動,設法兒救濟。為什么大家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得多著呢,只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就好了。不像如今脫生了女人胚子,什么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粽f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倔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盵20]
地藏庵尼姑的這一番話可謂是意味深長,它從下面幾個方面暗示妙玉不是真修行。一學佛之人要學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慈心與悲心,才能積累福德資糧,減輕業(yè)障,終得善果,但妙玉孤芳自賞,并沒有利益他人的慈悲心。二是真修行人不能貢高我慢,要恭敬一切眾生,廣結善緣。妙玉是天縱其才,音律、詩詞、棋道、茶道無一不精,但聰明反被聰明誤,禪院的清規(guī)戒律和修行人的身份使她沒辦法像其他侯門千金一樣吟風弄月,大顯身手,而只能徒發(fā)“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的感嘆。妙玉的這些雅趣本無可厚非,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卻障礙了她一心學佛。如近代的弘一法師,出家前是一代奇才,音律、書畫、詩詞、金石等響譽世間,但法師出家后,把這些愛好都舍棄了,潛心向佛,終成空門高僧??梢?,真學佛人是要舍棄這些世俗趣味,萬緣放下,才能證得佛道。
有讀者可能疑惑妙玉的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圓寂前曾遺言要妙玉別回鄉(xiāng),在此靜居,自然有結果。但最后妙玉沒有回鄉(xiāng)卻在京城遭遇不測,這怎么理解?是妙玉的師父推演不準嗎?筆者認為,不是師父推演不準,是妙玉沒有完全理會師父的遺言。姑蘇家鄉(xiāng)自然是不能回的,邢岫煙說過妙玉師徒為權勢所迫,才離開家鄉(xiāng)來京都避禍的。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師父要妙玉在“此”靜居,這個“此”指的是牟尼院,而不是都城別的道場。對十八歲的妙玉來說,學佛并沒有明心見性,修行的路還很長,還需要善知識的教導,師父卻示寂了。牟尼院既有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想必是一個正法的古道場。如果她不離開牟尼院,有師法友的鞭策和正確引導,修行就不至于走偏。而且在這樣的古道場,還可以遠離俗世的是非糾葛和意想不到的禍害。再說,以妙玉的絕頂聰明,如果一直在牟尼院鉆研貝葉遺文,自然會有一番成就。所以,妙玉的師父要她別離開牟尼院,但妙玉卻誤以為師父是要她別離開京都。師父圓寂后,她就離開牟尼院來了賈府新修的家廟櫳翠庵作住待。青春妙齡且修行功夫尚淺的她乍見賈府那些與她同齡的公子小姐的那種吟詩作對、飲酒賞雪的風雅生活及與多情公子寶玉的相遇,本就向往道家那種閑云野鶴、率性而為生活的她不禁心猿意馬,而此時又沒有善知識的引導,所以妙玉雖每日精進地參禪打坐,卻妄念紛飛,甚至后來走火入魔,被強盜擄走等。當然,從佛法的角度來看,妙玉在櫳翠庵的遭遇可以說是業(yè)因果報的結果,她的師父縱精演神數,臨終前對愛徒有囑咐,有暗示有提醒,但奈何妙玉定業(yè)難逃,終是離開牟尼院去了櫳翠庵,從而一步步踏上人生悲劇。
《紅樓夢》內蘊繁復,而佛教的因果及空性思想無疑是詮釋書中那一幕幕繁華落盡、曲終人散的故事的鑰匙?!督饎偨洝氛f:“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盵21]妙玉曾執(zhí)著于她的冰清玉潔、執(zhí)著于她的聰明多才、執(zhí)著于那無望的愛情,但這一切最后都如夢幻一場。小說借妙玉這個形象表達了萬法皆空的佛學義理及情天孽海的愛情觀。
注釋:
[1]胡曉明的《妙玉的修行與方外悲劇》,《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1期、穆乃堂的《心在佛門身系紅塵——妙玉情感論》,《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四輯,這些文章中均認為妙玉是尼姑。持這種觀點的專家學者較多,筆者就不一一而足。
[2][3][9][11][12][13][14][17][18][19][20]曹雪芹、高鄂:《紅樓夢》,岳麓書社,2012年,第113頁、第783頁、第840頁,第278頁、第279頁、第279頁、第280頁、第637頁、第840頁、第863頁、第820頁。
[4][5][6][7]張雪梅:《妙玉“尼姑”身份考辨》,《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五輯。
[8]穆乃堂:《心在佛門身系紅塵——妙玉情感論》,《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四輯。
[10]惠能:《六祖壇經》,徐文明注譯,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頁。
[15]高振農譯注《大乘起信論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6頁。
[16]釋印順:《般若經講記》,中華書局,2010年,第28頁。
[21]《金剛經集注》朱棣 集注 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2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