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北直隸獻縣城北二十里,有個徐場村。村里有個叫楊舟的大夫,開了一家醫(yī)館,專治疑難雜癥,頗有名氣。
這日晌午,楊舟正在后院里小憩,忽然聽到前面街上鑼鼓喧天,正想出去看個熱鬧,這時小伙計三明跑過來,興奮地喊著:“師傅,有人給咱送匾來啦!”
楊舟出門一看,見一行人正抬著一塊金匾候在階下。見他出來,一個中年男人迎了上來,給他鞠躬行禮:“先生醫(yī)術高明,對我有再造之恩。此恩無以為報,送先生一塊金匾聊表心意!”楊舟見那塊金匾上題著“妙手回春”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很是興奮,收下來命伙計掛到堂上。
中年男人送完了金匾,便告辭了。楊舟連忙命伙計把金匾摘下來?;镉嬅闪?,問他為何要摘下來。楊舟說他并沒給那位中年男人治病,又怎么能掛金匾呢?伙計還要再問,楊舟卻大步走出去了。
楊舟的記憶力很好,他一看到那位中年男人,就認出了來者是誰。中年男人名叫陳子恩,頭年初秋來找他看病。楊舟見他臉色極差,一把脈,很不穩(wěn)定,若有若無。那男子說他隔三差五地就會頭疼,疼得連死的心都有。看過許多大夫,吃過多少藥,都不管用,偶然聽說楊先生專治疑難雜癥,他這才巴巴地趕了來。楊舟料定自己也治不好他的病,就搖了搖頭道:“你的病,我也無能為力?!标愖佣髀犓@樣說,立刻心灰意冷,一言不發(fā),抬腿就往外走。他走到村東盧小蛋家門口時,病疾發(fā)作,一頭撞到盧小蛋家墻上,昏死過去。盧小蛋把他背回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治好了他的病。
剛才這一見,陳子恩面色紅潤,楊舟就知他的病已好了,現(xiàn)下身體康健。但絕非是自己給他治好的。真正給他治好了病的,應該是盧小蛋。楊舟去找盧小蛋,想問問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盧小蛋家里很窮,只有幾畝薄地,平時除了種地,他還到子牙河中捕些魚蝦賣錢補貼家用。楊舟進到盧小蛋家,盧小蛋正拾掇漁網(wǎng)呢。楊舟問他:“你咋給陳子恩看的病?”盧小蛋一聽就笑了:“楊大夫,你講啥笑話?我若會看病,早就賺大錢了,何必還要種田捕魚?我剛才看到他給你送了一塊大金匾!”
楊舟問道:“他沒來謝謝你?”盧小蛋說:“來過了。喏,你看,他給我送來了兩口袋麥子。下晌有空了,我再去給磨成面,讓孩子們也吃兩頓白面餅。”楊舟拉著他坐下來,問道:“陳子恩在你家住了十來天,你都給他吃啥了?”盧小蛋邊想邊說:“吃的不過是棒子面餅和小米粥,可棒子面不夠吃,隔兩天就得吃回棗泥?!闭f到棗泥,盧小蛋眼前一亮:“對了,陳大哥怕把我家吃垮了,鑿了不少棗仁吃呢。”
楊舟忙問道:“啥棗仁?”
盧小蛋指著東墻邊的一棵棗樹說:“就是這棵棗樹上的棗仁!”
楊舟來到樹前,仔仔細細打量著那棵棗樹。棗仁本就有養(yǎng)心安神的功效,楊舟也常用它入藥,但僅用棗仁絕不可能治好陳子恩那樣的重病?,F(xiàn)在樹上的棗子早已沒了蹤影,只剩下了枝葉,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他就問道:“小蛋,你家的棗子怎么不賣呀?”
盧小蛋無奈地說:“我家那破棗,沒人要??!”
楊舟說:“還有嗎?拿來我看看?!?/p>
盧小蛋喊過他婆娘,捧了一些棗出來。楊舟一看,大失所望。獻縣盛產(chǎn)紅棗,這兒的紅棗,個大,皮薄,肉厚。棗曬干以后,呈現(xiàn)出深紅色,很是好看,味道醇厚,綿軟甜香,既可干吃,又可做棗糕、粽子餡,還可釀酒。但盧小蛋家的棗,結(jié)著一層黑皮,別提有多難看了,難怪賣不出去。楊舟不覺問道:“這棗怎么這么難看???”
盧小蛋的婆娘抱怨道:“小蛋這人心善,看院子里長出棵棗樹,舍不得砍掉,結(jié)果就結(jié)出這么難看的棗子,賣也賣不掉,只有自己吃了。我早就說砍掉了栽棵新樹,他就是不同意?!?/p>
盧小蛋說:“它能在咱家院里長出來,不易呀。你說它結(jié)出的棗子難看,卻都是響棗。沒準兒啊,這就是寶貝呢?!北R小蛋的老婆直撇嘴,楊舟的心里卻暗暗吃了一驚。他拿過一顆,在耳邊一晃,果然聽到“嘩啦”“嘩啦”的響聲。
一般的棗子是不會響的,只有特別大的棗子才會響,俗稱響棗。盧小蛋家的棗子并不大,怎么會響呢?難道陳子恩是吃這棗仁吃好的?他問盧小蛋:“你家還有多少這樣的棗子?我全買了。”盧小蛋婆娘說,就這么多了。楊舟付過錢,將棗子帶回了家。
回到家,他就剝掉一顆棗子的棗肉,砸開棗核,取出棗仁,不覺又吃了一驚。這棗仁與別的棗仁模樣雖相同,卻是赤紅色。顏色不同,功效就有可能不同。
睡前,他吃了一顆。
第二天,他是被婆娘喚醒的。睜眼一看,已日上三竿。回想這夜,睡得竟是如此酣甜。他不覺暗嘆,這棗仁的功效如此之大,難怪能治好陳子恩的病。盧小蛋家那棵棗樹,真是世間奇寶。
楊舟揣著銀子來到盧小蛋家。
他對盧小蛋說:“我想買你家這棵棗樹。”說著,就把一錠銀子放到盧小蛋面前。盧小蛋看到這么大一錠銀子,眼睛瞪得老大,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你說啥?你說啥?”楊舟只好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我想買你家這棵棗樹?!北R小蛋擺擺手說:“我不賣!”
楊舟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問他:“為啥?”盧小蛋說:“不為啥,就是不賣。”楊舟以為他嫌銀子少,又掏出一錠銀子來:“小蛋,你想明白了。兩錠銀子,夠你買一片棗樹林子的啦?!北R小蛋卻依然擺擺手說:“我家這棵棗樹是寶樹,你給我多少銀子我都不賣。楊大夫,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這可真是有錢難買不賣的貨。楊舟磨破了嘴皮子,可盧小蛋就是不松口,楊舟只好懨懨地走了。
送走了楊舟,盧小蛋的婆娘忙過來問他:“他給了那么多銀子,你怎么還不賣呢?”盧小蛋來到棗樹下,仰臉望了望棗樹說:“這棵破樹白送都沒人要,楊先生卻要出那么大的價錢買,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瘋?咱哪能占他的便宜!本本分分做人,沒虧吃?!彼拍稂c點頭,沒再說啥。
楊舟沒買成樹,卻有些不甘心。
這天夜里,楊舟正輾轉(zhuǎn)反側(cè),忽然有人敲門。他忙穿衣起床,走到門邊問道:“誰呀?”門外的人答道:“我家主人得了急癥,還請先生走一趟吧?!睏钪蹌傄婚_門,就沖進來四個小伙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兒,楊舟也不敢多問,背起藥箱就跟著出了門。
剛出村口,就見一架騾轎早已候著了。那騾轎前后各有一頭騾子,中間搭著一個轎廂,最適合走山路。楊舟心一抖,不敢停留,乖乖地上了轎廂。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顛顛簸簸,終于停下了。轎簾掀開,有人扶著楊舟下了轎子。楊舟這才看清,旁邊只有幾口廢窯,卻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幾個小伙子擁著他來到一口廢窯里,只見一個黑壯的漢子正捂著腦袋在地上打滾,疼得要死要活的。他過去行了十二道大針,漢子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一炷香的工夫后,楊舟取了針,那漢子站起來,抱拳行禮:“楊大夫果然名不虛傳,針到病除。楊大夫,我這病三五個月就犯一回,原先扛一扛就過去了,現(xiàn)在是越來越重了。你能不能給我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楊舟靈機一動,說道:“我倒是有個方子,不過……”
那漢子聽他話里有話,就問道:“楊大夫有什么話,盡管說出來。我金蕩知恩圖報,定當效力!”楊舟一個激靈:原來他就是土匪金蕩。民間傳說,這金蕩十分狡詐,官府曾幾次圍剿,竟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金蕩要想劫掠誰家,沒有不成的。故而民間有話:惹天惹地,別惹金蕩生氣!楊舟沉吟片刻,說道:“你綁了盧小蛋家兒子,跟他要一百兩銀子?!?/p>
金蕩聽完就笑了:“盧小蛋那個窮鬼,我認得他。莫說跟他要一百兩銀子了,就是要二兩,他也拿不出來。”
楊舟說:“他拿不出來,就要去借。借遍了他的親戚朋友,也湊不夠十兩,就得去找我了。那時候,我再跟他提條件,他就不得不允了?!?/p>
金蕩頓時來了興趣:“楊大夫,你想跟他提啥條件?你不會是看中了他的婆娘吧?”楊舟忙搖了搖頭。他不想讓金蕩知道那棵寶樹的秘密,只好隨便扯了個謊,就說跟盧小蛋家有些仇隙,想出出氣。金蕩聽完卻一揮手,幾個嘍啰一擁而上,把楊舟給綁了。楊舟嚇得魂兒都要丟了,驚慌失措地問道:“金大爺,你怎么綁我呀?我剛幫你治了病啊!”金蕩卻冷冷地說道:“你家有那么多銀子,我不綁你綁誰呀?看在你給我治病的分兒上,也不多要了,就要一百兩吧。常三,給他家傳話去!”
常三應了一聲,跑出去了。
楊舟當時就給嚇得尿了褲子。金蕩笑嘻嘻地問道:“楊大夫,給我說句實話吧,你想跟盧小蛋提啥條件?”
楊舟這回可不敢隱瞞了,只好如實講了。金蕩聽了,兩眼頓時放出光來:“天吶,還有這寶貝,正好治我的病啊。行了,這事兒就不勞你操心了!”
楊舟懇求金蕩放了他。金蕩陰惻惻地笑著說,他是只認銀子不認人的。楊舟知道他心狠手黑,只好跟他說,他家只有百十兩銀子,被他親手藏在豬圈里的豬槽子下面,婆娘并不知情,如果想要,派人取走就是了。
金蕩又派了兩個嘍啰,趕到楊舟家,果然取到了銀子,回來時又按老規(guī)矩順手盜來一頭毛驢。金蕩見到了銀子,就命手下放了楊舟。幾個嘍啰將楊舟的眼睛蒙上,又把他捆在毛驢上,在毛驢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那毛驢就拼了命地跑了出去。楊舟嚇得哭爹喊娘,那毛驢卻只顧狂跑。
直到天光大亮,那毛驢跑累了,這才慢下來,有好心人攔住了毛驢,將楊舟放了下來。有人認得他,就用大車把他拉回家。
他婆娘早哭成了淚人,見他回來,又抱頭痛哭。楊舟喝道:“別哭了!快給我砸兩顆棗仁?!彼拍锩χ棺×丝蓿o他砸了兩個棗仁,他忙著吞下。他又命伙計把盧小蛋喊來。
很快,盧小蛋就來了,看到楊舟這個狼狽樣子,驚得瞠目結(jié)舌,哆哆嗦嗦地問道:“楊大夫,你咋這樣了?”楊舟急切地說:“你別管我了。我問你,你家那棵棗樹咋樣啦?”盧小蛋說:“沒咋樣啊。好好的,咋啦?”楊舟說:“金蕩知道了你家寶樹的事,說不準哪天就來搶了?!?/p>
盧小蛋聽完,卻哈哈大笑起來。
楊舟驚詫地問道:“你笑啥?”
盧小蛋說:“你講的事就好笑啊。這么大一棵樹,他怎么搶?就是搶走了,栽到哪兒?那不就是豎了個招牌,告訴官府:我金蕩在這里呢,你們來抓我吧!他那么狡猾,才不會干這么傻的事兒呢?!?/p>
楊舟說:“不,不,你不明白。你家這棵樹上產(chǎn)的響棗,對治愈頭疼病有奇效,他得了頭疼病,自然想得到這棵響棗樹?!?/p>
盧小蛋說:“他再想發(fā)財,也不想被官府逮到,丟了性命。楊大夫,謝謝你的提醒!”
盧小蛋起身告辭,楊舟大聲喊道:“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盧小蛋卻像沒聽到一樣,大步走了。楊舟連忙喊過婆娘,讓她把剩下的那幾個響棗好好保管。如果金蕩把盧小蛋家的棗樹劫掠了去,世間就再也難尋此等寶貝了,到那時他手上這幾顆棗,就價值連城了。
盧小蛋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對勁兒。金蕩是土匪,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會不會不要命地來劫掠這棵棗樹?他忙喊過了婆娘,對她說:“快,咱把這棵棗樹挖了!”他婆娘沒明白:“你原先一直不舍得挖,今天怎么就舍得挖了?”盧小蛋說:“原先它就是棵樹,眼下它是寶了!是寶就招災呀!”
夫妻倆挖了大半天,終于把棗樹挖了出來,盧小蛋又喊來幾個年輕力壯的鄰居,把棗樹拖到了楊舟家。盧小蛋對楊舟說:“你不是想要這棵寶樹嗎?我給你送來了?!睏钪垡幌伦訐涞綏棙渖?,激動得渾身顫抖。他請大伙兒在院中挖了一個大坑,把棗樹栽下。
盧小蛋把棗樹送給楊舟的事,很快就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常三聽到了信兒,就報告給了金蕩。金蕩說:“讓他先替咱們照看著,等明年初秋,這棗子成熟了,咱們就搶來?!?/p>
第二年春上,那棵棗樹發(fā)出了新芽。楊舟整天圍著樹轉(zhuǎn),仰著頭看,只想著棗子成熟了,賺個盆滿缽滿??墒牵痪?,他發(fā)現(xiàn)別人家的棗樹都要開花了,可他家這棵棗樹卻一個花骨朵都沒長。他忙喊來了盧小蛋,讓他看看這棵棗樹是怎么回事兒。
盧小蛋看了看樹上的枝葉,就搖著頭說:“毀了,你把樹給毀了。”楊舟驚得目瞪口呆:“咋叫毀了呀?”盧小蛋說,他給棗樹澆水太多,但沒施肥,棗樹上的新芽長得多,卻細嫩柔弱,長不出花蕾,也就結(jié)不出棗子了。不光今年結(jié)不了,以后再也不會結(jié)了。
楊舟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紅著眼睛質(zhì)問他:“你是說以后再也不會結(jié)了?”盧小蛋點點頭說:“不會結(jié)了,這棵樹啊,廢了?!甭犕?,楊舟一把抱住棗樹,大聲說道:“你蒙我,蒙我!我的寶樹,會結(jié)好多好多棗,給我掙來金山銀山!”
楊舟得了失心瘋。
盧小蛋回到家,卻驚愕地發(fā)現(xiàn),原先長棗樹的地方,又生出了許多小樹苗。那棗樹是斷根繁殖,只要是活根,斷的地方就會長出新苗,過不了兩年,還會長成新樹。
盧小蛋精心地培育著那些小樹苗。等到樹苗長大些,他就分給村里的鄉(xiāng)親。鄉(xiāng)親們都在自家地頭上種了兩棵響棗樹,等結(jié)出了棗子,就砸取棗仁,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俗話說:物以稀為貴。響棗種了這么多,也就賣不出啥價錢了。鄉(xiāng)親們也不賣棗仁,誰有了頭疼病,吃上幾顆就好了。
楊舟的失心瘋卻沒治好,成天抱著那棵再也沒結(jié)過棗子的棗樹,一個勁兒地說著:“我的寶樹,會結(jié)好多好多棗,給我掙來金山銀山!”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