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道種智，證得依林藪

一

真是奇跡一般，居然一氣譯完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獻歌》，即我們通常音譯為《吉檀迦利》者。時屬印度的高溫，酷熱的暑夏之氣盛大而無敵，我大概是身中熱毒的中國朝圣者，在馬不停蹄、密不透風的時間中高強度作業(yè)，幾乎是在飲著甘美的詩篇，和著盛夏的繁華，終其篇章而擱其筆墨。

唯愿此嶄新的中文譯筆能得著眾人的歡喜，雖說是新譯，卻不得不向前輩譯人與各個時代的譯家致敬，尤其是民國時期的冰心譯本，自有其不容無視的豐碑式的價值。

民國時期的白話翻譯，因語言尚在擦拭之間，別有一番樸茂的拙勁之美在突顯，自具一股不奪的氣象。而現(xiàn)在的漢語則愈發(fā)膩滑，以致俗爛，好端端的意思，經(jīng)常找不到半個鮮亮的語辭與句子，收攝不住意思，呈現(xiàn)不出物像與人心，故有德國詩人蓋奧爾格的感慨：“語辭破碎處，萬物不復存。”這其實也是譯人的內心甘苦，于此不一一細表。

有趣的是，譯畢全卷，記得正好趕上了泰翁的生日。然而，第二天的夜晚，我住在加爾各答靠近恒河西岸的般若樓里，與印度的朋友聊天，他們突然告訴我說：明天是泰戈爾的生日！彼時的我不免一愣：他的生日不是5月7日嗎，我們中國這邊的詩翁之信徒們，還剛剛在《外國詩歌精選》的微信公眾號上紀念過他呢！他們說：是的，那是英國人提供的時間，而我們有孟加拉的日歷，正好相差兩天。原來如此！

泰戈爾的生日既是孟加拉地區(qū)的慶典，亦是國家的節(jié)日。無論是東、西孟加拉，還是那個與《吉檀迦利》的成書關系甚密的寂鄉(xiāng)（Santiniketan，桑地尼克坦，意為“和平村”、“沉靜之鄉(xiāng)”），都在舉行系列的紀念活動。彼時，我曾拿出一幀泰翁與甘地的合照，問一些當?shù)氐拇髮W生。他們笑著答曰：我們唯是喜歡泰戈爾，不喜甘地！

而我終于能夠結束此一譯事，似乎也當是得詩翁之授意了，曾幾番夢魂與共，終于心愿以償。

猶記得去歲初至詩翁在加爾各答城里之王侯一般的舊宅邸，還有此后三次朝圣之深刻印象。譬如，第一次我入其故居之時，恰如徹盡心源，直奔究竟，故曾記之如次：“曾經(jīng)的那個人算是什么呢？渺小的造物，失路的童子，驕傲、懵懂、無比虛妄，于無明深纏中，惟是沉淪與自棄。若非借著您的歌唱，以您詩國豐裕的光輝來照亮，今日還當于生的黑夜、死的迷途中徘徊，瞻前顧后，左右無望。有一種慈悲堪稱盛大，如同恒河流溢，您盛裝在身，卻走下了高聳的王座，把他自塵埃中扶起，給出榮耀，給出道路與方向。故我有此劫波度盡，艱辛歷遍，一路禮拜而來的一萬里的長夢，終于，抵入了您的門前，立在這里，夢想成真。”

嗣后，我又隨著泰戈爾的私人腳蹤，朝覲過他曾經(jīng)在喜馬拉雅山生活過的阿莫拉、拉姆格爾等僻靜山區(qū)，那些舊日歲月曾行走過的圣者屐痕，猶如一個又一個時間之外的夢境。后來我也一并寫入了《從大吉嶺到克什米爾——漫游在喜馬拉雅山的靈魂深處》一書中。

二

1913年12月10日，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諾貝爾頒獎盛典上，由該屆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了當年的文學獎，頒給英屬印度的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

瑞典皇家學院的諾貝爾獎委員會主席哈拉德·雅恩在頒獎辭中說道：“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即《獻歌》，是一部宗教性質的頌詩，他的這部作品尤其引起了評委們的關注。去年伊始，這部詩集里面的作品，已實實在在地歸屬到了歐洲世界的英語文學里面。雖然，就作者本人的教養(yǎng)與創(chuàng)作實踐而論，他確實是一位印度語的詩人，但他卻為自己的這些詩歌披上了一件新裝，而這一新裝，在其形式與個人靈感的獨創(chuàng)性方面堪稱完美。故使得英國、美國以至整個西方的文明世界里，那些對高雅的文學尚且抱有興趣，并予以重視的人士能夠接受與理解他的這些煥發(fā)異彩的詩作。”

彼時，因泰戈爾本人住在西孟加拉蔥郁林藪中的寂鄉(xiāng)深處，不能親與現(xiàn)場，便自印度發(fā)來一封電報，由英國的朋友克萊夫代讀，以之作為臨時答詞，其辭云：“我向瑞典皇家學院致以衷心的謝意，感謝這種恢弘的理解，俾使遙遠的距離變短，陌生的人們成為了兄弟?！?/p>

我曾在另外一個地方說過，雖然憑其薄薄的一卷《吉檀迦利》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整個過程看似事出偶然，其獲獎也的確充滿了戲劇性，其中，缺了無論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會有后來的文學之歷史。但我認為，泰戈爾獲獎，非僅泰戈爾之榮幸，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榮幸，是它一百年多年的頒獎史上最值得慶幸、最無爭議的一次頒獎，理由很簡單，因為它把這個詩歌獎直接頒給了詩神，沒有比這種頒獎更準確的了！

換言之，此一獲獎事件不但改變了文學與文化的世界格局，甚至一定程度上還改變了文明史的整體進程。因為，東、西方文化的角色亦借此得以重新調整，并進一步激發(fā)了當時業(yè)已于歐洲文明世界漸漸彌漫開來，并出現(xiàn)了以斯賓格勒等為代表的西方文明的懷疑論與沒落論。獲獎的第二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

直至1921年5月，詩人泰戈爾終于有機會到了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在他那份遲到的諾貝爾獎的長篇答謝辭里，他充滿深情地說到了那個著名的寂鄉(xiāng)：“在那里，我每個白日都在啜飲著這份歡樂。而在傍晚，日暮時分，我又經(jīng)常一個人獨坐著，望著林蔭道的樹木灑下了陰影，在那種靜默中，我還可以清晰聽到孩子們于空氣中一直流蕩不已的回聲。在我看來，這些喊聲、歌聲與歡笑的聲音，就像那些高大的樹木，它們是自地心中生長出來的，如同生命的噴泉一般，直指天空那無限的懷抱。它是一種象征，它鼓舞了我的思想與意志，人類生活中的一切呼喚，——即從人類的心靈到這個無垠的蒼穹，把人的所有歡樂和愿望都一起表達了出來?！?/p>

并且，詩人還論及了這部《吉檀迦利》于寂鄉(xiāng)的創(chuàng)作：“在這種氣氛與環(huán)境中，我完成了我的詩集Gitanjali，我在印度的天空布滿輝煌星子的中夜，常把這些歌唱給自己聽。在晨光中，在午后的閑暇里，在日落時的暮色中，我曾一一地把它們寫下，直至新一日的到來，我感到了彼種創(chuàng)造的沖動，我遇見了廣大無邊的世界的心靈?！?/p>

三

寂鄉(xiāng)，即“Santiniketan”，這個名字取自印度古奧義書中的祝福之語“Santi”（和平），亦有人襲其聲音，叫做“香緹”者，其實皆源出古時印度人的森林夢想。這種祝福與夢想，乃是古人從天地自然那里領受過來的生命啟示：人，不是爭競的異族，而是互助的同類。加之人類個體先天的脆弱，無法孤獨如獸，寂寞如神，在關系的隔絕當中，力量、智慧與慈悲皆會萎靡不振，故啟之以此種祝福，以謀求存在界的至大和諧。

這塊充滿田園風光的孟加拉僻靜之地，原是詩人的父親德本溫德拉納特·泰戈爾選中的，是“作為他的生命與神交流的適宜之所”。而復又作為永久性的饋贈，指定這個地方供給那些為沉思和祈禱而追求寧靜和隱居的人們使用。如今已經(jīng)被詩人辦成了舉世聞名的印度國際大學，這是由詩人泰戈爾于1901年開始造夢，直至1921年初步締造完成的和平之鄉(xiāng)。在那份答謝辭里，他明其初心：“我決心創(chuàng)建一個國際性的組織，令西方和東方的學生可以在彼處相會，分享著共同的精神盛宴……把這所大學當做東西方文明的共同橋梁。愿他們能夠以自己的生命為之獻策建言，作出貢獻，讓我們一起努力，使它富有生機，以代表這個世界永不可能分割開來的真實人性?！?/p>

幾十年下來，它已經(jīng)為印度培養(yǎng)出許多第一流的人才，譬如著名舞蹈家李·古塔米、共和國總理英迪拉·甘地、諾貝爾獎經(jīng)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等。

我們知道，泰戈爾雖是一個受人尊崇的婆羅門家族之后裔，但這個家族也曾因歷史原因，與穆斯林有過一些瓜葛，故反而不被那些自詡尊貴的婆羅門家族看重，這或許倒成就了此家族的革命性基因。確實，它已在許多領域都證明了其杰出而不凡的智力稟賦，無論是哲學、藝術，還是宗教。在他們的家中，不僅洋溢著高雅的藝術教養(yǎng)，而且對于古圣先賢的智慧與吠陀精義深為敬重，那些經(jīng)文與頌贊，也常常在他們家族的禮拜當中使用著，尤其是精神高邁、遠逾塵間種種俗諦的《奧義書》圣典。

除了廣受人們敬戴、被譽為“大仙”的父親德本溫德拉納特·泰戈爾是印度近代新興宗教社團“梵社”的第二任領袖之外，家族中傲視群雄的豪杰尚有不少，據(jù)印度的一位朋友告訴英國詩人葉芝：“……好幾代偉人，都從這個家族的搖籃里面誕生人世。今天，這個家族里面就有葛貢德拉納特·泰戈爾和阿班尼德拉納特·泰戈爾，他們都是藝術家；而羅賓德拉納特的兄長德維金德拉納特則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松鼠會從樹枝間出來，爬到他的膝蓋，小鳥們則會飛到他的手上棲息?！?/p>

四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踏上“豪拉”這個火車站了。豪拉站邊上的許多房子，尤其是這個火車站廣場，至今還是英人初造的風格，想想一百年前鐵路尚屬罕物的舊時歲月，這種工程堪稱浩大，叫人揚眉吐氣。而英屬印度的農(nóng)產(chǎn)品諸如棉花、咖啡，還有需求與產(chǎn)量日益高漲的東方茶葉，借之運往西南的海港，再轉移至不列顛。就大英帝國而言，美國獨立后的所有經(jīng)濟依賴，大體以印度為最，故成了帝國最重要的經(jīng)濟支柱。這使得印度內陸的交通開始了蓬勃的發(fā)展，鐵路網(wǎng)覆蓋了各大城市，孟買、馬德拉斯、貝拿勒斯、德里，還有原東印度公司的首善之區(qū)加爾各答。彼時印度鐵路線的總里數(shù)，遠遠超過了英、法等歐洲的領主國家。光緒十八年（1892）的中國人剛剛看到鐵路的好處，準備修建中國的鐵路時，彼時的印度已經(jīng)擁有了將近三萬公里的鐵路線。

如今，歲逝月移，令人驚詫的是，它們居然仍是一百年前的舊物，舊式的模樣，舊式的設施，故不免破爛不堪，印度鐵路局亦是印度體制腐敗的重災區(qū)。如今的印度鐵路已然成了人類交通史上的一大笑話：延誤、開掛、緩慢，而且因歷史原因，殖民時代的四種不等的軌道無法并軌，有些時候，稍長一段路，人們必須不斷換乘。我想，這應是不思進取的文明之誤，亦是早年歐洲人統(tǒng)治時留下最先進的時代地標終被坐吃山空的典型案例。

這次，我為了趕赴寂鄉(xiāng)的國際大學，故搭乘“豪拉”通往波爾普爾的第12337號列車。這是較好的選擇了，無論是時間，還是車廂空調的品質。波爾普爾是去往寂鄉(xiāng)的最后一站，保證了和平村的寧靜。一百多公里，運行三個小時，若是不與中國大陸的動車速度相比較的話，在這里已屬人們的首選了。

由于泰戈爾后半生超過四十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這里早就聞名全球，成了世上無數(shù)熱愛這位圣詩人的重要朝覲之地。包括幾代的中國人，記住名字最深的，恐怕也是這個地方了。而且，這里的中國學院自1937年創(chuàng)建，迎來了它八十周年的院慶。

1924年的春天，泰戈爾曾專程拜訪過中國，誠然，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也都先后去過中國，唯只是與沉默的旅人一樣，并不是一位恰當?shù)奈幕攀埂Ｗ詈笠粋€佛教徒帶著佛陀的慈愛與和平信息去中國一事，更是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多年了。而泰戈爾確是想恢復兩國的古老文化與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曾一直中斷?？梢哉f，自佛教衰落以來，印度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優(yōu)秀而又聲名顯赫的文化大使。

泰戈爾自中國回來之后，便一直謀劃在國際大學創(chuàng)建中國學院一事。此后復得民國政府資助，陸續(xù)邀請中國的學者訪學、施教。湘人譚云山，是中國學院于1937年正式創(chuàng)立時的首任院長，至1968年退休。而詩人徐志摩、哲學家徐梵澄、畫家徐悲鴻、佛門大德太虛上人、學者季羨林等，還有周恩來總理，都曾到訪過此所著名的大學。

我拜訪了國際大學，也拜訪了大學里面的中國學院，與院長阿維杰特見面。從2011年9月份上任伊始，阿維杰特先生已經(jīng)擔任了將近八年的院長職位了。在他的院長辦公室里，我看到了掛在墻上，由中國政府于2014年9月19日頒發(fā)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友誼獎的獎框，下方還掛著中國的吉祥物：一幅熊貓圖。

另外，我也朝覲過泰戈爾詩歌中的靈感之源：庫拜河。彼時，我是在寂鄉(xiāng)的暮色中拜訪了這條河流的，一路上真是鋪滿了詩人詩歌中的音樂、色彩與韻律，我看到根須匝道的大班楊樹，遇見了安靜的蓮花湖，還與鄉(xiāng)間漫步的牛羊陌路相逢，一直乘到了庫拜河的橋上?！霸趲彀莺又鲃拥暮铀斨?，有著與我的詩歌類似的一種自然節(jié)律”。泰戈爾曾經(jīng)這樣深情回憶道。我也似乎被寂鄉(xiāng)的這種無盡詩情觸及了深心，如同亙古未去的殘夢，教人歡喜，又教人辭窮。

五

這次在國際大學，最讓我驚喜的則是，殊無心緒之準備，我居然在大學院墻外面的一家舊書店里，品嘗到了“如獲至寶”的激動感覺。我意外地遇見了那份特殊的《吉檀迦利》手稿之復本！

當然，我一直知道傳說中有這樣的一份手稿。

彼時，詩人泰戈爾正在抑郁與病痛的特殊歲月，起初，是自己的妻子勞瘁離世；然后，最是心愛的智慧超群的二女兒生了肺病，在十二歲幼齡早早夭亡；最后，連最小的兒子也因霍亂離開了他。懷著至親的人相繼離世而帶來的深深沮喪和疲憊，復又出于一種百無聊賴的心境，他在東孟加拉帕德瑪河畔的什拉依德赫養(yǎng)病期間，把自己在寂鄉(xiāng)等地創(chuàng)作的三個孟加拉詩集《渡口》、《祭余》、《獻歌》，以及發(fā)表在加爾各答城里的一些孟加拉語詩歌，抽出了一百來首，一一譯成了英文，涂涂改改，形成了一個嶄新的詩歌集子，后來他把這單個英文手稿本也取名為《獻歌》。嗣后，泰戈爾在寂鄉(xiāng)消磨了一些時辰，便偕同自己的長子和兒媳，帶著這唯一的一份手稿，于1912年5月27日出發(fā)，去了英國的倫敦。

甫至倫敦，他們一行投宿在伯樂姆斯布利旅館里，就在這里，一件不幸事故的發(fā)生，幾乎改變整個事件的進程。泰戈爾的兒子后來回憶道，他們提著父親的一個書包，里面裝著英文《吉檀迦利》的手稿和一些書信。在乘坐從查林卡洛斯到魯塞爾廣場的地鐵時，他們把書包失落在車廂里了。翌日清晨，當泰戈爾向他們索取書包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重大的失誤。萬幸的是，他們事后在“失物招領處”找回了它。于是，便拜訪英國友人羅森斯坦。

在印度時，泰戈爾已經(jīng)認識了英國畫家威廉·羅森斯坦，他是泰戈爾的畫家侄兒阿班尼德拉納特·泰戈爾的一位英國朋友，他知道羅森斯坦喜愛自己的詩歌，故抵達倫敦后，便直奔羅森斯坦的住處，把自己英譯的這個詩集手稿交給了他。最后，他被帶入了倫敦那些高級的文學精英的圈子。

“那天傍晚，”羅森斯坦寫道，“我讀了那些詩，感到這是一種嶄新類型的詩，是神秘主義最高水平的偉大詩作。當我把那些詩歌給愛德魯·布萊德雷看時，他同意我的觀點：‘看來，一位偉大的詩人終于來到了我們中間。我也通知了葉芝。起初，他并沒有作積極回應，但當我再次寫信給他時，他讓我把一些詩作寄給他，他讀了那些詩之后，也與我們一樣的興奮。他趕到了倫敦，仔細地閱讀了全部的詩歌?！?/p>

據(jù)葉芝的回憶，這份手稿有一段時日，自己是隨身攜帶的，他說道：“這些詩歌的譯稿，我隨身攜帶了好一些日子，我在火車里面讀它，在公共汽車中，或者餐館里面讀它。我時常不得不把它合上，以免陌生人看到我那種受感動的樣子。這些抒情詩篇——據(jù)我那些印度的朋友告訴我，其孟加拉原文是充滿了微妙的節(jié)奏，充滿著任何別的語言無法翻譯與傳遞的輕柔色彩，還充滿著詩韻與格律的新發(fā)明。這些詩歌顯示了我畢生夢寐以求的境界?！?/p>

于是，借著葉芝的推崇，泰戈爾的詩更是在倫敦的文學圈子內引發(fā)了爆炸一般的影響，人們似乎是相信了詩歌之神親自化身降世了。熟悉詩稿的龐德說，詩篇中的“這種深邃的寧靜的精神壓倒了一切。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嶄新的希臘……當我向泰戈爾先生告辭時，我確實有那么一種感覺：我好像是一個手持石棒、身披獸皮的野人”。后來成為泰戈爾終身摯友的安德魯斯這樣記述他聽到葉芝誦詩時的感受：“充滿著這種樸素英語的回聲的聲浪，像孩童優(yōu)美的聲音完全懾服了我。我在深夜里，在袒露的天空下，一直躑躅到東方之吐白?！笨傊说瘸绶畹南?，在英語世界里很快傳揚開來。

最后，泰戈爾便被以詩人斯塔杰·穆爾為首的“英聯(lián)邦皇家文學學會”提名為19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推薦給瑞典斯德哥爾摩的皇家學院。

六

彼時，拿到那個手稿不久，羅森斯坦便向英國的“印度學會”負責人建議，認為他們應該為泰戈爾出版這份手稿。而葉芝也同意了為該詩集制序一篇。這樣，《獻歌》英文本第一版的七百五十冊就這樣在倫敦問世，然而，僅二百五十冊供市場銷售與流通。故而又在羅森斯坦的堅持之下，麥克米倫公司再次出版了普及本，此事發(fā)生在1913年宣布諾貝爾獎之前。

當時，為了出版一位不知名的且是異域如印度這等遙遠的地方詩人的作品，無疑是需要承擔相當?shù)娘L險的，出版者必然要提出一些要求。然“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后，麥克米倫出版了羅賓德拉納特的全部作品，出版商和詩人均沾溉獲益”。為此，麥克米倫公司的業(yè)務得到了巨大的酬報，泰戈爾的系列作品以及他的自傳，還有后來他父親的自傳，亦由之在歐洲先后問世，備受歡迎。所以，當泰戈爾把《獻歌》這一詩集，獻給友人羅森斯坦的友誼，無疑是適宜的。

有意思的是，后來在英國和在印度，為數(shù)不少的評論家們卻有些懷疑：從來未曾用英文創(chuàng)作或出版過任何著作的泰戈爾，其英語竟然會如此漂亮！他們便把《吉檀迦利》的成功，歸因于英語詩人葉芝，認為在他把手稿藏于其身之際，或是重寫了這些詩歌，或是進行了徹底的修改。這種猜測當時在一些地方廣為流傳。

所以，那一個手稿，在我們看來非但甚是關鍵，復又如此神秘。而我，這次在寂鄉(xiāng)，就在這個加爾各答的北郊，發(fā)現(xiàn)了這個舊跡斑斑的手稿印刷本。

我從那家舊書店出來時，起初還以為這只是一般的泰戈爾詩歌手稿，直至我回至賓館，一經(jīng)打開，才真是喜出望外，我手中所拿著的，正是那個神秘手稿的原件復本。而且因里面一仍舊貌，幾無修改，也再次證明了這個詩集確是詩人泰戈爾的原創(chuàng)無疑，頗印證了羅森斯坦的話：“我知道，在印度有一種說法，認為《吉檀迦利》的成功主要應歸功于葉芝，他改寫了羅賓德拉納特的英文本。可以很容易證明，這種說法是錯誤的。英文和孟加拉文《吉檀迦利》的原始手稿都由我保存著。葉芝是做了一些修改，但主要的內容，均出自于羅賓德拉納特的手筆?！?/p>

七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了當年瑞典的“諾貝爾獎委員會”最后把這頂榮譽的桂冠，獎給了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印度詩人呢？那一年的文學獎之競爭其實非常激烈，獲提名的主要作家有二十八人，其中有英國的名作家哈代，西班牙的蓋勒道，還有意大利、法國、德國等國卓爾不群的杰出候選人。

皇家學會的成員斯塔杰·穆爾爵士雖然提出了最初的建議，然委員會的主席團還是不免有些猶疑，該《獻歌》中，有多少是泰戈爾自己的創(chuàng)作，又有多少是以“作為古典印度詩歌的現(xiàn)代仿作”而存在，殊無把握。在1916年獲得諾貝爾獎的瑞典詩人維恩·馮·海登斯坦寫道：“正如選擇歌德的詩歌，可以說服我們歌德的偉大，即使我們不熟悉他的其他作品。所以，我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這些詩歌，被泰戈爾寫出，在這樣一個夏天，它們到了我們的手中，而通過對它們的閱讀，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我們自己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了。”這也許是當時最有決定性的意見。據(jù)說，諾貝爾委員會中，是有一位學者通曉孟加拉文的，他閱讀了孟加拉原文，深加激賞，甚至認為遠勝英文譯本的《吉檀迦利》。結果，在公正的審查時，以十三票中的十二票，肯定了泰戈爾的卓越成就，而榮膺191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至于“Gitanjali”這個詩集名字，其意義為“獻歌”（Song Offerings）。為什么命之以“歌”，而不是以“詩”呢？這一語意的關鍵，泰戈爾自己確實是有著很深的生命經(jīng)驗在里頭。譬如，他曾如此提到自己在寂鄉(xiāng)關于《吉檀迦利》一書的書寫過程，說道：“歌曲并不是為少年的心靈而特別創(chuàng)作的，而是一個詩人為自己的歡悅而寫作。實際上，我的《吉檀迦利》所表達的詩歌大部分是在這兒寫成的。當詩剛一寫成，還是如鮮花初開的時節(jié)，我便把這些詩歌唱給孩子們聽，他們聚在一起，學唱這些詩歌。到了七月，在閑暇時分，在雨季即將來臨的黃昏之際，在夜晚的月光沐浴下，孩子們就圍坐在露天歡唱這些歌兒。”

我想，單就“歌”與“詩”的區(qū)別而論，以歌（song）命名，更屬于人類的共同體，近乎永恒，如同顯教；而以詩（poem）命名，則只是屬于有教養(yǎng)有閑的階層，行猶未遠，如同密教。作為深諳存在界的萬物同倫、人類一體的神秘經(jīng)驗的詩人，泰戈爾所追求的正是彼種普遍的、永恒的、無限同情共感的生命精神，無論是就其文學，還是就其教育言，皆是如此。詩人葉芝曾把泰戈爾比作英國詩人喬叟與那些民間先輩，他們?yōu)樽约旱淖髌纷V曲，流行于通都大邑、廣遠河海：“隨著時間的流逝，旅人們在大路上、舟子們在河岸邊，他們皆會詠誦與歌唱著這些詩篇。戀人們在彼此等待的間隙，也會低首吟哦，并且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那種對上帝的愛是一個神奇的海灣，因為他們自己痛苦的激情居然可以沐浴其中，而重放青春的生氣。在每一個時刻，這位詩人的心會向這些人打開，并且毫無自貶身價、折節(jié)下交之意，因為這些人會理解它；因為它的里面充滿了他們自己的各種生活情境?！?/p>

正因如此，泰戈爾在孟加拉地區(qū)甚至整個印度都是廣受崇拜的，《吉檀迦利》里面的最初孟加拉形態(tài)的詩歌都是可以演唱的。然而現(xiàn)在，它居然以另外一種語言，即英語進行重新表達時，居然依舊能夠神足氣圓、形神兼?zhèn)?，則實屬不易。

對和平精神孜孜以求的詩人泰戈爾，深深值得我們來緬懷，他是人類中的詩人、詩人中的圣者，我們還需要記得他于1924年春天的中國之旅。

泰戈爾來華之前，確曾有過猶豫，畢竟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非但身體不強健，而且有病，所以他要來中國，不僅是家人勸阻，醫(yī)生警告，就連他歐洲的一些朋友，比如法國的羅曼·羅蘭等都不愿意他冒這個險，寄信勸阻。他自己也思量躊躇，心里常常盤算自己究竟能不能夠給中國以好處，他想中國自有他們的詩人、思想家、教育家，有他們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財富與營養(yǎng)，他們更用不著外來的補助與戟刺，而作為一個詩人，自己既沒有宗教家的福音，也沒有哲學家的理論，更沒有科學家實利的效用，自己又為什么要去，又有什么禮物帶去滿足中國年輕人的盼望。

這頗令他遲疑未決，所以他曾延遲了他的行期。但是他后來說道：當春風吹動的時候，他不由地感覺了一種內迫的沖動，他面對著逐漸滋長的青草與鮮花，不由地拋棄了，忘卻了他應盡的職務，不由地解放了他歌唱的本能，和著新來的鳴雀，在柔軟的南風中開懷的謳吟。于是，他立即定下了東來的決心。他說：“趁我暮年的肢體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靈還能感受，決不可錯過這最后唯一的機會，這博大、從容、禮讓的民族，我幼年時便發(fā)心朝拜，與其將來在黃昏寂靜的境界中萎衰地惆悵，毋寧利用這夕陽未暝的光芒，了卻我晉香人的心愿？”于是，他跋涉萬里海程，抵達了中國。

1941年5月，詩人病體衰微，只好告別了寂鄉(xiāng)，告別他晚年最是苦心經(jīng)營的印度國際大學，這傳遞世界和平與人類大同夢想的地方。幾個月后，詩翁逝世。中國的哲人方東美先生曾有詩一首專門志念泰戈爾，他頗是敏銳地指出，泰戈爾所受的詩的天啟，與寂鄉(xiāng)的林藪蓊郁之自然環(huán)境關系甚密，故其詩云：

東方道種智，證得依林藪。

園丁新月夜，玄覽凈群有。

歸神托性天，博大真人后。

燦爛死中生，發(fā)心獅子吼。

逝者全其天，榮名長不朽。

生人綿博愛，萬古以為壽。

我們知道，泰戈爾不但是一位詩人，同時還是一位靠近精神圣域的社會行動家。在五天竺的漫游途中，我曾遇見過無數(shù)的人們，不分僧俗，對他一律充滿敬意，甘地譽之為“圣師”實在并無夸張，允為當之而無愧。在印度的文化里面，最完美的人一生都當致力于兩個使命：第一，自我證悟；第二，服務社會。沒有前者，后者是盲人；沒有后者，前者是瘸子。就泰戈爾而論，所謂“自我證悟”，就是一位生命的歌者，即詩人泰戈爾的誕生；所謂“服務社會”，即社會與文化的行動者，或教育家泰戈爾的誕生。而后者，也正是有待于吾人去充分認識的。

（泰戈爾著、聞中譯：《吉檀迦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