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溜溜

黃披星

惠 萍

村子里充滿著龍須菜的味道。

那種味道初聞起來其實非常沖！是一種強(qiáng)烈的腥氣和海藻類混合的味道。一般不是海邊人，對龍須菜的味道，很難適應(yīng)，常有要反胃的感受?；萜汲Ｄ晟钤谶@里，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甚至她覺得這樣的味道才是深入骨髓的海洋氣息。但她還隱約記得當(dāng)初溜溜剛到自己家里的時候，也有一段時間明顯有些焦躁，常會聽到它的嘶鳴聲。顯然，那是溜溜對于這里的氣味最初的抗拒。

很多外地人都說龍須菜很嗆，味道強(qiáng)烈。這幾年鮑魚養(yǎng)殖業(yè)的發(fā)展，帶動了龍須菜種植的發(fā)展。5月的后徐村，溫度已經(jīng)開始接近二十七八度了。中午氣溫最高的時候，也已經(jīng)是三十度上下了。海邊濕度也高，所以那股龍須菜的氣味越來越濃烈了。

要不是鄰居家的孩子來喊她，惠萍這時候都還沒起床。昨晚跟村里的幾個姐妹一起在村里撿拾龍須菜，到十一點多才回家，惠萍覺得自己快累死了。今天還一大早就被鄰居小孩喊起來了，小孩大叫：“萍姐，溜溜不見了！”這讓惠萍一下子驚醒過來。

一直以來，惠萍覺得自己很委屈。讓她天天來守著一匹騾子，這叫什么事！這個老頭子！她很多時候都覺得這是老頭子的鬼把戲，肯定是怕她一個女的在家不太放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養(yǎng)了一匹騾子在家，說是給惠萍解悶。其實在惠萍看來這就像是一種牽絆方式，好讓她不能經(jīng)常出門，起碼基本上出不了遠(yuǎn)門。

結(jié)婚三年來，惠萍覺得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夠懷上孩子?！拔矣惺裁崔k法！周斌一年到頭就過年的時候回來那么幾天。很多時候喝得醉醺醺的，都沒碰過我?guī)状巍Ｄ睦锬軕焉习?！”在小姐妹面前，惠萍也是一年比一年大膽了。周斌在外地這幾年，據(jù)他自己說：才開了一個頭。意思是周斌還不是很穩(wěn)定，主要是經(jīng)濟(jì)上不寬裕。他說總不能讓惠萍也跟著一天到晚跑來跑去，太辛苦，也不好。周斌的意思還是再克服幾年，等他的基礎(chǔ)穩(wěn)固下來，再叫惠萍一起去杭州。

日子很難熬。當(dāng)然，在家里生活雖然穩(wěn)定，溫飽也不成問題，但年輕的身體實在是容易蠢蠢欲動。這是惠萍最大的焦慮。雖然這樣的事很難說出口，但她還是跟周斌提了很多次要去杭州，只是目前周斌還是堅持要她留在福建。沒辦法！也不能逼得太緊?；萜几〗忝脗儑Z叨一兩次，但說太多自己也覺得沒面子。她覺得還不如跟家里的溜溜說去。

“我也沒辦法??！我實在是很想去周斌那里。你知道嗎？溜溜。”惠萍很多次在上下午牽溜溜去路邊或是去把它牽回家的時候，都會跟溜溜嘮叨著?！傲锇。乙悄憔秃昧?，可以快馬加鞭到遠(yuǎn)方去了！”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溜溜的屁股。

4月的一天，惠萍在一個早上牽著溜溜去路邊的時候，在她輕輕撫摩著溜溜的時候，突然覺得在溜溜的腹下，有一條鮮紅的東西似乎漲大了。等她細(xì)看的時候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害得她心跳不已。從那以后，每次惠萍再去撫摩溜溜的時候，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會往下去瞧。她覺得自己的手在撫摩它的背的時候，也有著隱隱的顫動。有時候在姐妹家里聊到自己的老公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眼中浮現(xiàn)的竟然是溜溜的形象，自己也覺得羞赧不已。

當(dāng)然，雖然在家里有些悶，但公公慶祥對自己也是很好的。那種好完全是長輩式的關(guān)心。但惠萍覺得對自己的公公也有一些怨言，畢竟公公沒有要求周斌把自己帶去外地，害得自己只能在這替他守著這個老家。唉！沒辦法。但慶祥的正派表現(xiàn)，還是讓惠萍覺得有些安心。甚至有時候惠萍覺得更希望慶祥看自己的眼神怪異一些，這樣更好，也不至于自己不時想起溜溜時會浮現(xiàn)出燥熱的樣子?？上龥]有看到慶祥有任何不妥的舉動和眼神。

公公慶祥甚至都不太愿意惠萍去別人家撿龍須菜?！百嵅涣硕嗌馘X，還很辛苦。”她公公說過不止一次。“總不能一件事不做，天天待在家里，人會瘋的?！甭牷萜歼@么說，慶祥就不再堅持。

其實惠萍在家已經(jīng)算是比較舒服的了。慶祥雖然經(jīng)常出門去給人看相，但也沒有天天出去。而只要慶祥在家，就一定會把家里的家務(wù)，什么煮飯喂騾子喂雞這些都做了。慶祥有退休工資，在當(dāng)?shù)厮闶潜容^高的了。所以，生計對他們這一家來說，問題不大。何況慶祥還會不時地出門給人家看相啊算命啦，也有一定的收入。慶祥給不了兒子周斌更多的支持，但照顧兒媳婦還是綽綽有余的。說實話，慶祥有抱孫子的想法，甚至也說要叫周斌趕緊把惠萍一起帶到外地去。

雖然覺得生活不如意，但對于家里的公公，惠萍還是覺得是很滿意的。沒有哪個人愿意離開自己的愛人，在農(nóng)村當(dāng)個“留守婦女”。也因為這樣，惠萍更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有些話，無處可訴。只能有時候跟溜溜說一會兒，她覺得它應(yīng)該是聽不懂的。能有一匹比較溫順的騾子作為對話對象，惠萍也覺得有一些安慰。她覺得自己有些更深層的苦楚，需要一些發(fā)泄渠道。目前，只有溜溜成為她真正無所顧忌的傾訴對象。

騾子來家里的第三個月，惠萍就給這匹騾子取了一個很陽光的名字，來自一首自己很喜歡的老歌《跑馬溜溜的山上》。雖然它不是真正的奔馬，但她還是叫它溜溜。

但是誰也沒想到，早上，溜溜丟了。

惠萍急匆匆去找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附近有溜溜的身影。等到安靜下來，她回想起這兩年跟溜溜的相處，突然覺得很深的悲傷一點點涌上心頭。其實從今年冬至以后，就已經(jīng)主要是由惠萍帶著溜溜，一起去其他鄉(xiāng)鎮(zhèn)參加游燈行儺活動?；萜加X得帶著溜溜去各地的村落參加這些民俗活動，雖然辛苦些，但會讓自己覺得充實一些。畢竟?fàn)恐约杭业牧锪镌诟鱾€村落行走，多少帶來了一些羨慕的眼光，似乎這是溜溜帶給惠萍的一種簡單的榮耀。惠萍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跟溜溜在一起，隱約有一種走南闖北的感覺。雖然每次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間的行走，距離其實并不是特別遠(yuǎn)。

記得今年的大年初三晚上，惠萍跟溜溜參加完肖厝村的出游之后，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半。從肖厝到惠萍家有接近十公里的路。路上雖然有路燈，但是天空卻下起了小雨，一路上惠萍覺得又冷又餓。晚上的溫度很低，惠萍覺得又孤單又無助，心中十分悲戚。但是一路上，溜溜很乖巧地緊挨著惠萍，甚至有時候會拿自己的嘴舔惠萍的手。惠萍后來覺得，這是她一路上能夠撐下來的唯一的溫暖。

溜溜你去哪了？溜溜你去哪了！惠萍覺得內(nèi)心一陣陣地割裂地疼，就像溜溜的離去，把她內(nèi)心的某些希望給帶走了。

周斌已經(jīng)有接近一周沒有給惠萍打電話了?；萜加X得就算溜溜真的丟了，她也沒怎么想給周斌說一下。“反正他也改變不了什么！周斌也不可能去把溜溜找回來?！被萜加X得這是事實——悲哀的事實。惠萍很想跑到附近的朝陽山上去，大喊幾聲：“溜溜！溜溜！你到哪里去了?。∧慊貋硌?！”

水泥大路上很是悶熱，又有些潮，惠萍覺得很難受，但還是一直沿著馬路在往前走?；萜加X得自己的嗅覺在引導(dǎo)著自己向前走。“這里似乎有溜溜的氣味?！币膊恢朗遣皇亲晕野参?，惠萍就讓自己沿著去鎮(zhèn)里的方向走著。惠萍走得并不快，但腳步卻挺堅定的，就像她真的受到了什么引領(lǐng)。

去年惠萍去了一趟杭州，周斌陪她到處玩了一下，去了西湖和烏鎮(zhèn)。雖然到處風(fēng)景都很漂亮，但對惠萍來說，還是覺得周斌有些心不在焉的。照片里的周斌似乎沒有太多笑容，那種平淡和禮節(jié)性的微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遠(yuǎn)房親戚。周斌當(dāng)時沒有要求惠萍留在杭州，只是說這兩年太忙，還是希望惠萍先回老家再等等?；萜己髞碛X得對于杭州，只記得西湖的醋魚有點甜，還太酸了一些。

惠萍希望有個人會陪著她慢慢地走，就像她跟溜溜一起步行十公里的晚上。那個晚上，惠萍在最后快走到家的時候，覺得那場微雨幾乎把村里的龍須菜味道都清洗掉了。那種雨后淡淡的午夜，惠萍第一次覺得天空那么澄澈，空氣竟然是清香的。

惠萍不覺得溜溜的離去是受到了什么引誘。在她心里，她還是覺得溜溜一定是聽多了自己的嘮叨，代替自己去了杭州，或者是去了它自己的老家了。慶祥后來沒有再抱怨過溜溜的失去，對于惠萍來說也已經(jīng)無所謂了。其實由于慶祥這次十分冷靜的表現(xiàn)，惠萍覺得對這個一貫體面的公公，忽然有了很深的失望。

事后回想起來，惠萍覺得那完全就是一場夢。溜溜肯定去了屬于它的北方了！一定是的。后來，每當(dāng)看到別人家的馬，惠萍都會想起溜溜。但更多的時候她會想起那一年和周斌一起在杭州看到桃花園的場景，那里的桃花非常茂盛，樹下掉落很厚的一層，那些掉落的過季的桃花，在惠萍看來，很像是一個自然界的事故現(xiàn)場。

慶 祥

慶祥家的騾子丟了。

接到惠萍打來的電話的時候，慶祥正在下鄭村給柳娟算命。當(dāng)時他心里涌出的是一句臟話，但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脫口而出的是：“從現(xiàn)在的卦象上看，情況很好的！很快你就要迎來好運了！但是明年是你的本命年，就要特別的注意了。今年很好，接下來都很好的?！彼芘Φ刈屪约耗樕系谋砬?，看起來溫暖而親切。

柳娟有些緊張：“本命年我會怎么樣？有什么難事嗎？”

慶祥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臉上的微笑蕩了開來：“別緊張！只要順應(yīng)自然，稍加注意，你就能夠順利度過你的本命年的。到時你要聯(lián)系我，年初我會再來的?！?/p>

柳娟一下子放松下來了：“謝謝您！慶祥師傅！我年初一定記得聯(lián)系您。謝謝！”

柳娟只是一個人，家里另一個老婦女跟她一起住。聽柳娟叫那個老婦女“姑”，慶祥覺得有些奇怪，這個柳娟怎么會跟她姑一起??？后來知道，柳娟的姑父幾年前去世了，她的姑姑這幾年變得有些遲頓了。她們之間是雙重親的關(guān)系，也就是柳娟的姑姑同時也是她的舅媽。柳娟的丈夫長年在外地，孩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她就跟她姑姑生活在一起。

柳娟的長相還算不錯，眉宇之間有些上挑的樣子，保持著一種鄉(xiāng)村婦女少有的生氣。前幾年在城市的生活，讓她看起來有些經(jīng)歷，不會特別拘謹(jǐn)。對于慶祥來說，一旦女的相信算命先生的話，不管她怎樣的過去，也很快就變得有些傻里傻氣的。

慶祥雖然來下鄭幾次，對柳娟也頗有好感，但他自覺沒有勾引女人的特別愛好。主要原因在于老伴去世以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行了。甚至他回想起來，老伴去世前的那幾年，他跟老伴就沒有性生活了——歲月帶走了一只老鳥的叫聲！所以他很少對鄉(xiāng)下這些留守婦女說很輕佻的話，他的話語大多數(shù)時候都很祥和得體。有時候?qū)τ趥€別有幾分姿色的村婦，慶祥覺得會有一些燥熱之氣升起，但這種情況的發(fā)生也基本讓他克制住了。有些時候他覺得哪怕話說得輕浮一些也不會怎樣，鄉(xiāng)下婦女多數(shù)不太在意言語之間的挑逗。但這種情況還是很少發(fā)生，慶祥覺得主要是自己比較要面子。

這些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他很多時候顯得頗有一些知識分子的氣度。這是多年小學(xué)教師生涯造成的，一種對于自身身份的過度在意。看起來是自尊，其實也隱隱透露出一種自卑。但這也讓他很多時候看起來很有風(fēng)度，加上這些年對于《易經(jīng)》的研讀，讓他對于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來說已經(jīng)很有先生的模樣。況且慶祥確實看起來不太有老相，所以，即使有些鄉(xiāng)下女人會不自覺地對慶祥有些獻(xiàn)媚，慶祥也覺得很自然。

退休之前，慶祥就加入了市里的《易經(jīng)》研究會。這是他臨退休的時候自學(xué)的，并且通過一些人跟市里的《易經(jīng)》研究會有了聯(lián)系，也得到一些老會員的指導(dǎo)，對于《易經(jīng)》的基本原理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他經(jīng)常在周末去拜訪住在市里原縣委禮堂附近的周弘老先生。在周老那里，慶祥得到了更加有針對性的指點，使他對于《易經(jīng)》的奧妙有著更加具體而深入的理解。

不能不說《易經(jīng)》實在過于深奧，雖然慶祥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結(jié)果還是有些一知半解。但就是這樣的一知半解也已經(jīng)足夠他在鄉(xiāng)下給人算命了。這些年磨煉出來的，一種自然而然的長者模樣，讓已經(jīng)六十出頭的慶祥看起來溫婉實在，也正是這樣的面相讓人信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加上這幾年練就的對于細(xì)節(jié)的把握能力，使得慶祥對于現(xiàn)在的算命生涯有些得心應(yīng)手的飄然。最終讓這些留守鄉(xiāng)村的人們能夠相信他，慶祥覺得靠的還都是自己對于現(xiàn)場的把握——大膽判斷，合理推測。這是慶祥這幾年的算命心得，他覺得很管用。

慶祥最近經(jīng)常往下鄭那一帶跑，原因也是有些奇怪。他覺得自己很喜歡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能夠在柳娟那里獲得一種更深度的被需求感，這種被需求比起一般鄉(xiāng)村婦女的羨慕似乎更自然真實。柳娟跟常見的那些挑擔(dān)婦女不同，她的笑臉讓慶祥覺得內(nèi)心很松弛。那是讓慶祥覺得跟在自己家里和兒媳婦惠萍之間，完全不同的一種感受。

對于溜溜，慶祥覺得自己對這匹似驢似馬的畜生，沒有很多的感情。雖然慶祥在溜溜剛來自己家里的那一段時間，對它也是很耐心地照顧。因為擔(dān)心它初到南方不夠適應(yīng)，慶祥除了就近的青草干草之外，像麥秸和飼料還有豆子，到處去找去買給溜溜吃。有一段時間溜溜拉稀，慶祥還特地去買了菜油拌進(jìn)麥麩里喂它，那時候慶祥對溜溜真是很下力氣的。后來溜溜還學(xué)會甚至有點喜歡吃南方的花生梗。所以那時，溜溜也是最聽?wèi)c祥的話的。

到這樣的年紀(jì)，慶祥覺得能在柳娟這里得到內(nèi)心的撫慰，也是慶幸。下鄭村也是一個有著很濃烈的龍須菜味道的村子，但這也是沿海漁村在很多時段的共同氣味。慶祥覺得自己不討厭這種氣味，只記得從柳娟手上傳出的那種淡淡的護(hù)手霜味道，似乎給自己帶來一種氣息的變化。那是一種很接近于雷雨天氣之后的清新感受，淺淺的茉莉香味。

“中午在這里吃飯吧？”雖然柳娟每一次都是這樣客氣地說，但慶祥一般都很謹(jǐn)慎地拒絕了。他覺得柳娟的邀請聲音越來越輕，卻讓他覺得反而越來越真實。她的口氣，帶給慶祥越來越多的愉悅感。

“下次吧。下次一定?！睉c祥還是覺得十分需要更長時間的內(nèi)心醞釀，才會在柳娟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何況今天，溜溜不見了。慶祥內(nèi)心還是有些焦灼。

慶祥不相信這騾子會無緣無故給丟了。買這匹騾子是慶祥這幾年比較得意的一件事。當(dāng)時慶祥看到附近村莊各個里社，都在恢復(fù)習(xí)俗的行儺出游活動，他就交代周斌趕緊給家里買一匹馬或者騾子回來。對于慶祥來說，這也算是當(dāng)?shù)氐囊环N商機(jī)。他是村里最早買騾子的幾個人，這一度讓慶祥覺得很有面子。當(dāng)時看到這騾子的時候，他覺得這只騾子怎么這么瘦小，但周斌說這匹畜生品種還是不錯，雖然看起來這么瘦弱。

“就當(dāng)是騾好了！這畜生，容易養(yǎng)活！”周斌倒是希望它是一匹騾。畢竟當(dāng)時的運費也是不便宜，周斌當(dāng)然希望不要經(jīng)常叫他買這種大型的動物回來，很麻煩的。

那時候，雖然這畜生瘦小一些，但那幾年一到冬至過后，來村里訂馬匹的人很多。像慶祥比較早就在這南方村子里有了這樣的大型動物的，很快就被各個有村社的鄉(xiāng)老們定下了租用的日期。每到年關(guān)時候，這些鄉(xiāng)老們都會到處張羅著。

把馬養(yǎng)在南方，一般人會覺得很奇怪。在南方這樣的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下，養(yǎng)馬干什么？田地現(xiàn)在也不多，耕牛也有一些，馬基本上對于農(nóng)活沒有什么用處。但這里養(yǎng)馬的卻越來越多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在每年的春節(jié)到元宵時段，主人們會牽著各自的馬、騾子之類到各個村落和里社“看馬”。所謂“看馬”其實就是很多家庭婦女們，因為某件事對神靈提了一些要求，一旦有了實現(xiàn)的好結(jié)果，就會在這些屬于神靈的節(jié)日還愿。也就是在某個菩薩的大節(jié)日，她們牽著馬跟著菩薩的巡游龍駕出游，這是當(dāng)?shù)厝诉€愿和表達(dá)虔誠的一種方式。

當(dāng)然，如果是元宵節(jié)和各村的神靈巡游日，那些扮相好的高大一些的馬還可以用來給“僮身”當(dāng)坐騎，有些披上諸如“興化白玉獅”的紅色襯布也挺威風(fēng)的。那一天很多個小時走下來，人累馬也累，但這已經(jīng)是這里的固定習(xí)俗，既圖個熱鬧，也寄托當(dāng)?shù)厝吮Ｓ悠桨驳脑竿?/p>

因為需求量大，隨便都可以去某個村里找到需要“看馬”的。說是叫“看馬”，其實很多都是驢啊騾子的。那一天下來也要五六百的租金，一個春節(jié)下來，慶祥家的騾子的成本就基本上掙出來了。南方的行儺出游是指各個屬地的神仙們巡游自家的邊界，一般都要走很長的巡游路線。有時候巡游結(jié)束會到夜里十點左右，再走回自己家里，往往要到夜里一兩點。慶祥覺得雖然很辛苦的，但賺得還是很不錯。買回溜溜的那年，慶祥覺得自己是在村里人羨慕的眼光中度過的。

這樣一個春節(jié)前后，慶祥每年這一季的收入，也是不少。即便像溜溜這樣僅僅是普通的當(dāng)作“看馬”用，能夠去附近多幾個宮廟給人租用，一個春節(jié)下來也有千元以上的收入，跑得勤快的會收入幾千塊。這對于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來說，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所以，這幾年，附近一帶托人帶馬回來養(yǎng)的人家越來越多了。

慶祥家的騾子，幾乎一年到頭都拴在那里。每天快天黑的時候，慶祥外出回來才把溜溜牽回家去，第二天一早又拴在那里，有時候是慶祥的媳婦惠萍去牽。一年到頭，幾乎天天如此，騾子不見得要高大一些，也不見得要老一些?；蛘哒f騾子的變化，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鄰居說這畜生倒是跟慶祥有些相似，步伐雖然要慢一些，卻還是那個樣子，看不出來太大的變化。

慶祥到家的時候，惠萍還在那里呆坐著?！盀槭裁床蝗フ艺铱?？”慶祥覺得自己聲音的調(diào)門不自覺地有些提高了。雖然他很少對自己的兒媳婦這樣說話，但今天還是有些抑制不住?！斑B匹騾子都看護(hù)不了，這個女人有什么用！”這話他沒有直接說出口，但在下意識中還是有些埋怨。

“我出去找了一圈了。去了前村，也去了隔壁的嶺美村。都沒有！”惠萍知道是自己不注意，睡得太死。出去找了一圈回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到底是早上幾點不見的？”慶祥還想知道騾子到底會跑多遠(yuǎn)。

“我也不知道，小依來喊我的時候快十點了。我出去看，溜溜已經(jīng)就不見了?！被萜嫁q解著，聲音中帶著輕微的哭腔。

“溜溜！溜溜！就在門口也會丟！你怎么不會丟！”慶祥也有點氣急。

“天這么熱，它會跑哪里去？”惠萍急切地叫起來。

“我怎么知道！知道天熱，早上你肯定沒有帶水去給它喝?！睉c祥很明顯有些抱怨，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衣擺。

“我歇一下，再去找！行了吧？”惠萍內(nèi)心的不甘被調(diào)動起來了。但其實她還是在內(nèi)心說：“你不是會算命嗎？怎么沒算出今天溜溜會丟！”

慶祥不再理會惠萍，轉(zhuǎn)身快步出了門，臨到門口時，他伸手把石頭門上飄著的春聯(lián)一下子扯了下來。

對慶祥來說，買這匹騾子回來養(yǎng)著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得讓惠萍有事可做，雖然家里還養(yǎng)著一些雞鴨。養(yǎng)馬啊騾子啊這個事其實也很簡單。每天早上慶祥牽出去，把馬繩的一端釘在路邊，傍晚時候基本上都是惠萍去把它牽回來，沒有其他什么事。但慶祥覺得反正也算是多了一個事，一早一晚的事?；萜茧m然剛開始也有點嘮叨，但漸漸也就習(xí)慣了。有時候慶祥要是回家時間早的話，也會自己去把騾子牽回家。他覺得，養(yǎng)畜生這種事，養(yǎng)久了自然就會有感情的，這樣對于這個家也算是很好的一種補(bǔ)充，雖然，這種效果幾乎很難看見。他發(fā)現(xiàn)南方人對于馬啊騾啊這種動物，那種情感投入程度，實在是不怎么樣。似乎這里的人找不到跟騾子特別親近的方法，也真是有些奇怪。

慶祥養(yǎng)這匹騾子還有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番考慮，他覺得最關(guān)鍵在于把這個家的關(guān)系維系好。兒子不在家的這幾年，他跟兒媳婦惠萍在家里相處本來就有難處，尤其是老伴去世以后這兩三年。慶祥很怕會跟自己的兒媳婦之間鬧出某種不愉快來，也怕被村里人說閑話。所以，家里有一匹騾子或者馬之類的，慶祥覺得這也是一種緩解的辦法。何況，他幾乎天天跑出去到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村子里給人看相，也是一種相處上的互相避免。慶祥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考慮得十分周全了。沒想到，溜溜還是丟了。

前一段，慶祥真覺得要多跟兒子說一說，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兒媳婦跟著兒子一起出去。要不然，這個家的正常關(guān)系遲早有一天會崩掉的。幾天前，慶祥還跟兒子打了個電話，叫他盡快把惠萍接出去。他直接跟兒子說：“你把這么年輕的老婆放在家里守活寡，再不接出去，遲早她會跑掉的！”兒子還是說得再過一段時間，說他的事業(yè)剛剛起步，現(xiàn)在哪有心思照顧老婆？慶祥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

現(xiàn)在想起來，前幾天這畜生的身體表皮似乎有些漲，但現(xiàn)在是南方雨水比較充沛的時節(jié)，慶祥不太在意。他覺得這應(yīng)該是草料的原因——水分太大?！斑@畜生一直都比較聽話的！怎么會跑了？”慶祥還是很不理解。

慶祥還是覺得是因為惠萍沒聽他的話造成的。“家里又不缺她賺的那些錢！天天跟一群娘們泡在一起，魂不守舍的！”慶祥記得上次在車上，那是他從埭前那邊的村里看相回來的車上，碰到幾個買挑擔(dān)的婦女們，知道他會看相算命，就一個個嘰嘰喳喳地要叫他幫忙看一下。慶祥當(dāng)場拒絕了。他直接就說：“如果你們信任我的相術(shù)，就到我的家里來看！我不會在車上給人看相。不能壞了規(guī)矩！”他覺得有些女人太不懂規(guī)矩了！——總是有些自以為是，還那樣不著邊際地叫嚷著。慶祥覺得這讓自己有些丟臉，真是鄉(xiāng)下婦女的喧囂。

慶祥給周斌打了電話。說到溜溜不見的時候。周斌突然說道：“溜溜幾歲？四歲了。我忘記了！今年應(yīng)該給馬做去勢手術(shù)的?！睉c祥大吃一驚，“什么？這是真的馬？你當(dāng)時不是說這是一匹騾子嗎？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匹騾子的。”“我當(dāng)時是說，這是一匹像騾子一樣的馬。您是不是只聽了前半句啊！”周斌辯解道。

“完了！五六月，這馬肯定是發(fā)情了。現(xiàn)在這一帶水泥路，車多速度也快，估計危險了?？蓱z的溜溜！”慶祥很焦慮，“可別出什么大事就好?！?/p>

慶祥當(dāng)然是知道的，騾子其實更適合南方來養(yǎng)活。因為像騾子這種雜交動物，是沒有發(fā)情季的，那就不會出現(xiàn)跑丟了的事故了。

慶祥記得應(yīng)該是去年，還是自己帶著溜溜去了附近一個鄉(xiāng)鎮(zhèn)參加那里一年一度的出游。也就是那年，他應(yīng)了村里的更高要求，把溜溜當(dāng)作一匹坐騎來用，給當(dāng)時裝扮成城隍爺賬下的中軍當(dāng)坐騎。那一天走下來，慶祥記得溜溜幾乎被壓得快斷氣了。一路上慶祥就到處給溜溜找一些好的草料，也給喝牛奶。溜溜那時雖然努力撐了下來，但到家后幾乎癱倒在地。慶祥現(xiàn)在想起，覺得：好吧！就當(dāng)是馬兒自己尋到了一種解脫。

“我真不知道馬到這個季節(jié)，要及時做去勢手術(shù)的。可憐的畜生！”慶祥十分懊惱。慶祥似乎看見那馬無法抑制的內(nèi)心的狂熱奔突，甚至看見它飛奔著不遺余力地去撞擊一塊南方路邊村子的界碑。

慶祥想起應(yīng)該給溜溜行一卦，但突然想起在自己的卦象中沒有處理“非人”的道行。不知道周老先生會不會？

很快，慶祥覺得自己要快速緩過神來，就再次撥打了周斌的電話。慶祥要周斌再幫家里找找看，趕快找只真正的騾子回來?！斑@一次一定要一匹真正的騾子！”慶祥很堅決地對周斌嚷道?！耙彀?！下半年的民俗活動就要到了！”慶祥想，慢慢跟一匹新的騾子相處習(xí)慣了，那也要幾個月的時間。慶祥緊跟著說了：“我看你媳婦魂不守舍的樣子！你趕緊把惠萍叫出去跟著你，不能再拖了?！敝鼙笤陔娫捓飸?yīng)允了。

慶祥也給柳娟也打了個電話，直接交代說，這個月不要出門了，他感覺到了某種血光之氣。慶祥對柳娟說，過一段時間，要帶她去城里的周老先生那里，讓老師傅給再順一順?biāo)拿怼?/p>

那個叫溜溜的畜生，很快地消失在算命先生的卦象里，也消失在鄉(xiāng)村樹梢的風(fēng)向里。

溜 溜

我真的是一匹馬。

但是他們都不信，把我當(dāng)成騾，因為我很瘦弱。這種瘦弱幾乎毀掉了我的一生。我是來自四川建昌的馬。我們這一類的馬體質(zhì)結(jié)實，體格較小，頭稍重，眼睛大多明亮有神，耳小靈活。三年前，我被杭州的一個養(yǎng)馬場的老板在建昌牧場里看中。那時我才一歲多，剛要發(fā)育，四肢勻稱，看起來很有長成一匹好馬的天分。

可惜的是，我到杭州的最初三個月，幾乎沒有什么進(jìn)食。我總覺得南方的草實在太軟了，而且水分太多！每次我吃下去很快就會拉稀。那三個月的折騰正值我身體的發(fā)育期，我身體的底子就不好了。整整三個月，幾乎天天我都是病懨懨的。那一段過后，雖然我漸漸適應(yīng)，但就像人的骨骼沒有長好，再往后就很難補(bǔ)起來了——我錯過了最重要的生長期。我們本身的品種不是特別健壯，因為發(fā)育不良就顯得更加瘦小。這也是我從杭州的馬場又被賣到南方這個鎮(zhèn)上的原因。

慶祥的大兒子周斌在杭州的馬場學(xué)做管理，那時他年輕，剛出門闖蕩，在馬場里遇到我。那一段我在老板的訓(xùn)斥下，整天都被叫作“病騾子”。老板基本上對我已經(jīng)失去耐心了。恰好那時候慶祥吩咐周斌，在外地看看有沒有馬或者驢，買一匹送回到南方老家。就這樣，我被賣到了慶祥家。

到南方后因為我的瘦弱，基本上把我當(dāng)成騾子來使喚。但是說實話，對多數(shù)南方人來說，馬跟騾之間的差別他們是分不清的。或者說當(dāng)?shù)厝?，并不是很在乎我到底是一匹馬，還是一只騾或驢。對他們來說，關(guān)鍵還在于我能夠替他們創(chuàng)收。只要不是拿來騎的，馬跟騾子對他們來說是一樣的，沒有什么區(qū)別。

就在前埭鎮(zhèn)過去沒多遠(yuǎn)，很快就可以看見我被拴在路邊，這一兩年我?guī)缀跆焯於荚谶@里。我已經(jīng)成為馬路上的馬，而不是原野和草原上的馬。在這里，你看不見有人在照應(yīng)著我。我被一條塑料繩釘在路邊的草地里，開車過去的人都能看見我。有時候我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吃著草，經(jīng)常不注意身體移到了馬路上。路人看我危險，會自然地躲著，開車的人更加注意避讓我，唯恐不小心撞上我。那對他們來說，會是麻煩事。

剛來那一段，村里一直彌漫著一股很腥的野草味。這種味道對我來說，很難適應(yīng)，幾乎是令人作嘔的。我用了很長的時間來適應(yīng)，但還是覺得內(nèi)心時刻都有著一陣陣翻覆的感覺。

我覺得主人對我是很好的，雖然他不懂我的真實身份。起碼對我來說，基本的吃喝不愁。其實也很簡單，慶祥家每天把我系在這條公路邊上的草田里就行了?，F(xiàn)在的南方鄉(xiāng)村，很多地都荒著的，野草野菜之類都長滿了。所以對我，基本的食物是不缺的。當(dāng)然對于南方的這些過于細(xì)嫩的野草，我也是通過一段時間的適應(yīng)之后，才慢慢習(xí)慣的。我甚至覺得，南方的花生梗，那種清淡的甜味緩解了我的胃部不適。

我明顯感覺到女主人也就是慶祥家的媳婦惠萍，對我甚至比慶祥對我還要好。她一次次輕輕撫摩過我的馬頭，有時候也會很溫和地輕拍我的背，嘴里輕聲念叨著。很多次我都能感覺到她帶著輕微的顫抖，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記得那次我們?nèi)チ耸镆酝獾囊粋€村子，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在各式的吹拉彈唱和無休止的鞭炮聲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回來時已經(jīng)接近深夜，路上還下起了小雨，天也很冷。對我來說一天的奔走并沒有覺得十分勞累，畢竟現(xiàn)在是我愈發(fā)強(qiáng)壯的時段。小雨其實讓我更加覺得愉快，空氣特別清新。那天惠萍卻十分辛苦，因為我身體整體骨骼瘦小，不能讓她騎著走。我只能一路上不斷地用自己的舌頭去安慰我的女主人，好讓我們可以順利地回到我日漸熟悉的家。

每次過完年之后，一旦惠萍的丈夫周斌離開家去了杭州，我就明顯感覺惠萍跟我的關(guān)系會變得更加緊密。很多時候我都能聽到她的嘮叨，那種念叨屬于年輕女子的一種渴望。對我來說，更多的時候，感受到的不是熱情，而是焦慮。當(dāng)然，平時在白天，我不知道惠萍去哪里了，但每次傍晚的時候，當(dāng)她來牽著我回到自己家的院子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她眼中似乎總是透露出某種灼熱的東西。我在她不斷的念叨中，感受到一種屬于人類的母性的親近。

其實，我似乎也能夠感受自己身體的灼熱。因為到了5月，我的身體的灼熱感也正一陣陣冒上來，甚至一天比一天要來得強(qiáng)烈。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是能夠感覺到身體的某個東西正一次次往外漲開。我漸漸有了無法抑制的內(nèi)心膨脹帶來的眩暈感。

前一年在5月初的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身體有些異樣，那種發(fā)脹的感覺若隱若現(xiàn)。但今年不同，那種脹痛，似乎要把身體撐破。我一次次想起年初在左海村見到的一起參加出游的一匹母馬。記得那匹馬的主人叫她歡歡。她不是建昌馬，很漂亮！我猜想她應(yīng)該屬于蒙古馬的一種，雖然她看起來沒那么高大。

我無法忍耐身體的脹痛，我必須往外走，不管去哪里！早上是男主人系的牽引繩，雖然還用一塊大鐵釘釘在田沿上，但那對我來說，沒有任何難度。我有著渴望飛奔的內(nèi)心，卻只能按部就班地走路。

沿著這南方水泥路走，在這么堅硬的路面上，我是無法奔跑的。什么馬都無法在水泥地上奔跑，我們的掌釘根本無法承受。對我來說，因為南方?jīng)]有可以奔跑的地方，我一生的路徑似乎也就注定了。作為馬，卻更多只能走著騾子一般的生命旅程。

馬的奔跑屬于綠地、草原，哪怕是泥土地。但我現(xiàn)在愿意這樣一直走，這樣的消耗疲憊和饑渴，會減輕內(nèi)心的狂躁不安。我不知道歡歡在哪里，但我只能這樣一直走，仿佛會離她近一些。這是我身體的唯一選擇，也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內(nèi)心意愿。水泥地對我來說，關(guān)鍵不在于對身體的消耗，而是讓我的掌釘有些刺痛。這都是可以忍受的。但這5月的天，在南方已經(jīng)足夠炎熱。我覺得喉部開始不斷地炙烤著，像不斷有火焰往我們的頭部升騰著灼燒著。

當(dāng)那輛龍溪車撞過來的時候，我其實剛剛在路邊的水塘里喝了幾口水。疼痛感十分短暫，倒是頭部的飛翔感更明顯一些。也就是很明顯可以感受到，靈魂在起飛。

現(xiàn)在我可以看見她了，那個叫歡歡的馬。我不知道她在哪個村子里，但是這一下她的形象很清晰地浮現(xiàn)了。她的腰短而有力，奔跑之勢令人沉醉。她似乎快速地跑出了我的夢境?，F(xiàn)在的我，就這樣讓自己無比自在地停留在樹頂！我還是喜歡俯視，就像每一次鄉(xiāng)下出游，那些騎在馬上的人們，看見自己不斷被注視的感受。我在樹頂，也在這夜色中。這是一棵有著很大樹齡的樹，我把自己的身影全部都投射在這棵樹的影子里。

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處在飛翔的心境里。我甚至能夠感覺到惠萍姐向我奔跑的熱情，她那么善良，對我的撫摩是我在這個村里的溫暖記憶。有時候，我覺得惠萍的悲傷雖然也很感動我，但我卻無法領(lǐng)會。我只能隱約覺得通過這一場悲傷，她或許會把我記得更長久一些。這幾乎也是我存在過的唯一價值。

除此之外，我還記得那股龍須菜的腥氣，就像海洋世界的一股暗涌。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